第十六章-一切的惦念
迎娶這一天,南葆煦徹夜無眠。
儀官不擔心,待嫁的閨秀們常這樣,如牆壁糊粉一般的濃妝他們有的是經驗。
德馨一大清早便端一碗茶到小姐房間:
「還是有點路程,現在又是仲夏,得補充水分,不然你臉上的妝會龜裂。」
「我的天啊,龜裂可不行!」
就算要詐死也要美姿美儀!南葆煦端起茶杯一口乾。
「小姐啊,你去到夫家可不要再這樣…粗…魯。」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再讓我作南家人,最後一個早晨!」
「小姐,你永遠是我的小姐!」
德馨紅了眼眶,無論小姐嫁不嫁,自己都即將與她別離。
「沒事,不要哭!」
小姐果然果決得一如既往。
「可能一整個晚上沒睡好,我現在突然好睏…」
這茶怎麼不醒腦呢?
「你再去給我沏一杯來。」
「不行啊,喝少養顏美容,喝多循水利尿。您等一下路上…」
「也對…不行,我太睏了…扶我睡一下…」
小姐話都沒說完,眼皮子沉沉闔上,德馨讓趕忙讓小丫鬟攙扶小姐睡下。
「哎呀你看看,這個鳳冠霞披要是壓壞了,絕對會害得小姐初嫁到夫家就遭一頓白眼的,你先拆下,等等小姐醒了再給戴上!」
「總管說的是!」
「這個嫁衣也不行啊,壓皺了如何是好,這樣夫家會猜到小姐出嫁之前小憩片刻,會覺得小姐懶惰,不行,也先褪下才好。」
德馨避到房間的屏風另一側,透過晨光,薄霧般的剪影是小丫鬟急急忙忙為小姐更下外衣。
「你輕點,小心不要扯壞了,不然到了夫家,又會說小姐粗枝大葉粗手粗腳,我們百口莫辯…」
德馨一頓操作,把小丫鬟給整慌了,從頭到尾,小心翼翼,滿頭汗珠也不敢低落到小姐的新嫁衣上。
「小德總管,完成了!」小丫鬟喘著氣。
「你辛苦啦,來,你也喝一杯。」
「小的不敢!」
「你是陪嫁啊,路上要是你中暑,誰照顧小姐!」
「是。」
小丫鬟只覺得小德總管總是如此細心周全,便直接喝下。也直接睡下。
「沒事啊沒事!」
德馨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著眼前兩個女孩子,但是事不宜遲,他開始拿起桌上的毛筆,在兩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臉上,惡毒的塗鴉。
「對不住啊對不住,越醜我想你們會越安全。請一定要原諒我!」
大功告成。
德馨聽到小姐房間向著別院的側門有節奏地敲響,趕忙湊近將門咿呀的啟開一細小縫,南老爺和小轎夫等在外面,德馨跑回房間,一把抱起小丫鬟,輕柔的讓她躺進轎裡,南老爺送走這一座再叫來下一座;同時德馨回房,用薄蠶絲被緊緊裹好睡沉的小姐。
德馨予懷裡的人默默訣別。
房門口,兩個紅紅的眼眶對上,兩個小心翼翼的男人,七手八腳將眼前的女子安置好,蓋上絲綢蓋下轎簾前再看最後一眼,
『沒有關係的,你安好,便是我最大的心願。』
兩個男子想在心間。
蕔欏什麼都不知道,只得到老爺交代:
今天要送兩個轎子和二十旦織錦往去東市以東好幾百哩以外的關宅,那是告老還鄉的南老爺的同窗;還交代自己要好好保護裡面嬌生慣養的兩位姑娘—
千萬不能曬到太陽,不然她們臉上敷著的墨金面膜會功虧一簣。
蕔欏不知道為什麼選在和小姐出嫁同一天,可能這天家裡不需要這麼多人,看著感傷,所以能支開的都支開。
德馨一個人留在小姐閨房,開始複製儀官畫的妝容、戴的頭飾、穿的衣裳。還好這些梳妝打扮向來難不倒心靈手巧的德馨。
完成之後,他拿起銅鏡前放著的一個小巧精緻的漆飾木盒,小心地打開,裡面是兩顆欒兜子—
夾雜著青草綠色的果肉和灰色褐色的細泥,看起來超級難吃!
德馨怎麼都想不通這麼差的賣相,蕔欏怎麼能夠想都不想就丟進嘴裡嚼食然後一臉木然地嚥下!可能是當時蕔欏的肚子真的痛到難以忍受吧,他以為這就是急救用藥,所以不疑有他一把服下?
德馨永遠也忘不掉高魁的蕔欏因為藥效太即時而直接斷片的瞬間,沒有人扶得住他,所以這位可愛的大傢伙直挺挺的橫下,撂倒了屏風,還砸碎了屏風前的大花瓶。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新娘子沒事吧?」
儀官和家僕們七手八腳地收拾眼前的一片混亂,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您要是有個什麼閃失,我們可承擔不起啊。」
接下來,蕔欏就像斷了氣一樣的昏睡整整兩天,兩天之後,跟沒事一樣的醒來,跟沒事一樣的繼續做著南家家僕的日常差事。
「我怎麼了?」
臉上瘀青未散的蕔欏乖乖扶著右肩上裝著熱炭的保溫袋。
「你吃的是過期的藥。」葆煦搪塞。
「啥?所以我就這樣睡過…」
「兩天。」
德馨認真計算著詐死所需要的時間。
「這兩天你有沒有做夢?」葆煦好奇。
「沒有。」
蕔欏吃痛的移動自己的雙腳。
「這兩天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比如說不舒服…比如說無法呼吸…比如說全身麻痺…」
德馨比較擔心生理。
「沒有沒有都沒有…我就像睡了很長的覺…」
蕔欏認真的回想著,但是,真的就是一片空白。
「會有醒不來的恐怖感嗎?」
葆煦開始天馬行空。
「沒有,就像平常一樣,太陽東上,我就醒了。就是張開眼睛,醒,來。這樣。」
蕔欏覺得一定是自己睡相太嚇人,這兩個人才盤問得如此鉅細靡遺。
「沒有就好,沒有很好,嚇死我了。」
葆煦和德馨兩人偷偷斜瞄對方一眼
「還好我買了三顆。」
葆煦鬆了一口氣。
「那!快點把另外兩顆丟掉。」
蕔欏覺得自己睡兩天事小,但是嚼吞下去麻麻的微電感和什麼都來不及反應就昏死過去也太可怕!這顆藥丸根本是放太久發霉反毒了…
「哪!你現在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葆煦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比如說,你的腳指頭手指頭有沒有感覺,你還記得皇城東隘口的護城河上石橋刻的是什麼動物嗎?」
德馨更擔心醒來之後的逃亡會受到影響。
「沒有,一切正常。」
蕔欏靈活的動動手指動動腳指,
「長得很像貓咪的石獅子。」
「那是老虎啦。」葆煦笑回。
這其實是南家家門內的笑話,大家喜歡這種只有自己人知道的溫馨,偶爾還會用此些當作通關密語來驗證是不是家人本人。
「哈哈哈正常。」
回憶到這邊,德馨笑了,同時哭了。這是這陣子以來,他第一次掉下淚來。他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這樣一個可可愛愛的大傢伙了,此生有幸與他共事,抱歉,這樣不辭而別。希望我們來世都生在平常人家,一起長大,再像現在這樣互相扶持一起工作。
德馨將這個小巧精緻的木盒關上,放進胸前的衣襟暗袋,再三確認擺放得夠深。
轉身站起,鋪著錦緞的圓桌上是兩個不同容器裝著的白玉糕,這是他和小姐熬了好多個夜,差點把從書肆借來的韋編翻斷;花了好久的時間,一遍又一遍沙盤推演。終於籌謀出來的詐騙:
事情會發生在新婚之夜。
一塊白玉糕裝放在極為華貴的錦盒裡,假裝是沒有被弄丟的信物白玉玦,小小的盒內塞滿名貴的綢緞,以防在嫁娶的路上一路搖晃被撞得面目全非,缺一個角都算面目全非,所以必需小心保護,用真正保護玉石的精緻綾羅加以佈置,才能取信於人。
另一塊白玉糕算在迎娶十六件富有吉祥寓意的食物裡,南家硬說這是自家傳統,新娘一定要帶在轎上帶去夫家帶進新房。而這塊糕點,在出嫁的前兩天,終於被小姐研究出完美的浸泡著迷昏藥還依舊潔白無瑕、沁滿甜香。在新婚之夜,丈夫掀起妻子的紅蓋頭之後,喝下交杯酒之前,南葆煦必須用這是南家禮俗的理由說服江棣恩,吃下一塊。
然後,就淺淺的聊著等著眼前的男子失去意識。記得吹熄燭火。接著,自己則捏著鼻子嚼下這個欒兜子,詐死。
接下來,新娘子辭世的消息會在隔日傳開,第二日的歸寧宴變成停屍間,南老爺會崩潰要求將女兒的屍身送回娘家停靈,就算民間禮俗父親不可見死去的兒女,出嫁的女兒即便辭世也應辦在夫家,但是全城應該都可以體恤這位善良的老父親,這齣戲從出嫁今天早上鋪陳得應該還算合情合理,只要皇帝願意可憐南佬這個糟老頭子,讓葆煦的身體回來,一切就算過關了。
將詐死的南葆煦身體搬出來,再讓從醫館買來的真正的屍體打扮好,放進去。
第三日整座棺木運回去江家。
「我們需要很大很大的幸運。」德馨說。
「我們需要很大很大的相信。」葆煦說。
「我們去祖先那上炷香吧。」南嵩老爺說。
這時,南老爺走進來親手替德馨蓋上紅蓋頭,哽咽地道歉著:
「對不起啊,我竟然保護不了我最親愛的家人。」
「老爺,我們都只能順勢而為,我們現在就是在保護我們最親愛的家人!」
德馨跪下叩首的時候正巧儀官推門而入:
「啊呀,您怎麼能進入待嫁閨女的房間呢,就算您是父親…這…於理不合啊…」
「啊呀,對不住,就是我太捨不得女兒了…」
「沒事,我不會上報的,吉時已到,我們該出發了!」
「多謝啊,多謝。女兒啊,你要一生平安啊。」
德馨不能出聲,只是作揖,行的是女兒禮,謝謝如父如天的南老爺。
另一邊,德馨安排了一整路的線人,從府裡傳到府外,大家都當作南老爺嫁女兒太傷心,闖進閨女房間十八相送又在女兒出嫁時說的不是吉祥話反倒說了奇怪的餞語。
這些小小的閒言碎語傳到江家耳裡根本無足輕重,因為今天的重頭戲在宴客,更重的在宴客後的交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