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禁食疑案(THE WONDER)一開場就使用打破第四道牆與後設技法直接將畫面從片場一隅移入正在拍攝中的場景,但整部電影的色調氛圍與人物總是讓人不禁想起珍康萍(Jane Campion)1993年的作品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除此之外在故事地點那座荒原上頻頻吹拂的風又不得不讓人產生猶如英國文學小說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的濃烈既視感,雖然說的是宗教呈現的是所謂信仰的神蹟,但看完禁食疑案(THE WONDER)整部電影卻感受不到任何法喜充滿或殊勝玄妙的莊嚴,即使電影結尾主角人物排除萬難踏上前往澳洲的船隻準備遠渡重洋至新天地生活,給人的感覺依舊充滿憤慨、不解甚至是更多的傷感,有些事情不是換個地方或朝代更替就能輕易一筆勾銷,若個人意志與自由仍被看不見或不得不為之的思想和體制箝禁,那麼無論身處何地都宛如陷入一座巨大牢籠。
在愛爾蘭大饑荒結束十三年之後,米德蘭區一位年僅十一歲的女孩四個月未進食卻身體無恙,此一現象在當時並未擺脫大饑荒恐懼陰影的人們心中堪稱神蹟,彼時愛爾蘭普遍認為英格蘭應該為大饑荒負起責任,儘管英格蘭當局種種的不作為導致數以百萬計愛爾蘭人移居海外並激起本身民族意識於1922年成立愛爾蘭自由國家已屬後話,但不可否認這段長達七年的饑荒帶給愛爾蘭人民心靈極大的創傷,在民眾人心惶惶絕望沮喪之際宗教信仰永遠都是一帖最有效的精神安定劑,政府不管不顧何不信神?而宗教神蹟也最常出現在天災頻發兵荒馬亂的年代,而在神蹟事發地的村莊委員會還為此煞有其事找了護士及修女以兩周為期調查少女禁食神蹟,這項任務除了有效集中管理村民還讓人嗅到凌駕政治意味的利益考量,雖然美其名為觀察實則主事者個個都在暗地撥算盤,教區神父想保持居民生活與心靈上的平靜,擁有此區土地權的地主覺得這裡開發成眾人前來朝拜的風水寶地也不錯(網紅打卡聖地?)而當地醫生則是想將少女禁食事蹟昭告天下以求名聲大噪,在這些既得利益階級全部自認政治非常正確的情況下基本都是各懷鬼胎,教區內有神蹟更能堅定民眾唯一的宗教信仰,地主只想賺觀光遊客財,想一舉成名天下知的醫生更是司馬昭之心,諷刺的是這群人完全沒有想了解少女進食的原因與這一個窮苦卻信仰虔誠的農民家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神明真的顯靈還是人造的奇異恩典。
這些當權者擺出一副高高在上又傲慢的官僚神態指派護士與修女,除了分班制與十四天後必須交出觀察證詞外也不可對少女狀況進行任何交談,意即:少女禁食與否無關緊要,死了基本也無妨,村委會就像個運作有成的選舉團隊一條龍式的連後續勝敗選公關稿都擬好,少女活著就隨順她對信仰的虔誠宣傳是承上天靈糧恩賜,死了就是天人合一蒙主恩召,有事沒事都推給神,全部是上帝最好的安排。
這絕對是一部從當時愛爾蘭社會體制、家庭構成以及宗教信仰出發的女性視角電影,只是如果你曾關心或偶爾涉獵現今社會所有女性主義、權利等諸多議題,我想誰都不會抱持著過於樂觀的心態看待。這是一個悲傷又殘酷的事實,人類進化至今就是一部代代相傳憎弱棄老外加厭女的百科大全,那些你以為已經消失在過去的思想與體制總是化身為哥德式噩夢侵擾攻擊現在活著的人,彷彿他們從未離開,禁食疑案(The Wonder)開場的這些角色完全相信自己的故事一句話早已表達看似荒謬的事往往有著最厚實的信任基礎沉重主旨,編導沒有試圖用各種光怪陸離的場景或劍走偏鋒重塑當時女性面對的困境,即使以歷史事件為載體並如實呈現,但禁食疑案(THE WONDER)本質卻是一部心理恐怖片,尤其是在少女安娜認真念誦禱詞及家人吟唱讚美詩歌等片段,這些畫面看似神聖非常氣氛卻極度陰暗冷冽讓人背脊發涼彷彿聽見邪靈詛咒之語,遑論安娜長期禁食營養不良導致敗血脫牙、臉色蒼白和體力衰弱等狀況,讓人沉痛的是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場鬧劇卻佯裝聖母模樣惺惺作態想從中攫取利益,除了主事的村委委員還有等著看好戲的民眾甚至是遠在倫敦妄想能夠一時洛陽紙貴的報社記者。
在電影多方視角探討下,神蹟始作俑者安娜的種種行為也頗令人玩味,她重複著那句聽了會讓人血壓攀升只想用力搖醒她的經典名言:多虧上天靈糧才能存活但又常語發驚人和觀察自己的萊特護士進行雲裡霧裡摸不著頭緒的對話,從古至今女性的困境往往來自無法表達內心真正意志或是根本不被允許有自己的想法,倘若只會數落安娜是個愚忠宗教狂熱份子卻無視當時社會氛圍和年代背景,那只能呈現出文化階層利己主義的自以為是與冷漠無情,如果看多了恐怖及懸疑片就會發現若當事人無所不用其極保護某件人事物的背後都藏著一個不可也不敢洩露的真相,本著醫護人員專業素養的護士萊特在發現安娜的神蹟破綻百出後憑著一股正義感經過抽絲剝繭努力的觀察終於知曉其中貓膩,除了憎弱棄老厭女,人類歷史更多是為了利益做出的粉飾太平,若說出禁食真相安娜絕對不會被認可還有極大程度因為玷汙家族名聲危及性命,女性地位在古代向來低落也總是被權力把持者視為危機事件發生後斷尾求生的最佳工具,所以安娜的禁食不是神蹟而是一種極其卑微的抗議,這是信仰與道德的雙重扭曲,不能揭發加害者卻只能拼命想像他在地獄永受業火焚燒末了還希望他能解脫,道德與人性被雙向勒索,只是一種偽造的神蹟。
所有的父權主義、威權統治和霸凌都是源自人類權力強弱及資源分配不均,是一種人性中毫無任何忌憚恃強凌弱的黑暗面,也從來不是由性別直接決定,禁食疑案(THE WONDER)就是荒謬的人造神蹟,只是這種劇情到了現代依舊輪番上演,觸及到了女性還有更加弱勢邊緣的群體,封建禮教糟粕就應讓其消失在過去,但為何人類總是相信神蹟並總是為其洗白甚至成為人造神蹟的一部份卻不願讓自身心靈和身體脫離這些遺毒的綑綁?彼時女性只能淪為較牛馬牲畜高一級的人型生育工具,而電影也在近尾聲時給予人們所謂神蹟一計最粗暴的反擊,隻身劫走安娜的萊特護士從房子起火燃燒的烈焰中竄出的身影像天使又像惡魔但是被火焰嚴重灼傷的痕跡又顯示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每個宗教都以傳道為最大己任,而宗教最後集結的是某種群體意識,所有信眾奉獻的金錢及土地只是身外之物,那種隱形的強烈排他性才是最讓人畏懼之力,這種力量可能黑暗有如禁食疑案(THE WONDER)表達的完全剝奪個人的思想意志,也會讓少女安娜從烈火燃燒殆盡的焦土中醒來,取一個新名字,走一條自己想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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