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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床和樹
跟妳說過了避雷針的事, 妳該能瞭解到我真的是個愛朋友的人。
這許多日子以來,我認真和每一位交往, 才發現到:沒有什麼生活的樣貌是命定的。 我們現在所過著的日子, 或多或少地取決於我們想要怎麼活。
還有,真正佔著決定性的主因是: 我們心中認定(而且是私下認定的)將會怎麼活。 即便是我們所能做的選擇其實有限, 但也不能說這些決定就不是自己的。
說生命是一道問答題,每個新生兒都是一張無瑕的白紙……, 這些話都是莫大的謊言。 真相是每一個生命降臨於世間的時候, 就從那扉頁起,塞滿了無數道選擇題, 大多數的題目只有寥寥幾個答案可供選擇, 只有兩條路可走:「要」或「不要」。
我一直記得那張小時候睡的木床, 除了我的枕頭之外, 當我仍在襁褓之中的年紀裡, 那木床是我最好的朋友。 多少次在潛意識的層次裡, 和我交感著它的滄桑。
要知道那時我的「自我」尚未建立, 無意識和潛意識經常混跡於現實經驗界裡, 對我和我的朋友們交談。 那種參與使我和床的對話, 在語態上完全擺脫了意指和符號載體的武斷關係。
回想起來,這確是最奇妙而美好的談話。 之後年歲漸增,這種趣味隨之愈難得到。 床再見到我的時候, 莫名的尷尬使我們的相處愈來愈默然。 慢慢地,我察覺到這似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當我們生活愈得意的時候,和床的相處就愈淡漠。 那些愛情不得意的、生活沒有指望的、年近遲暮的, 才會渴望重新和潛意識的神秘世界重新拾得聯繫, 而受邀的陪客總是床。
這時候我們才又渴望擺脫事實的限制, 再度回到襁褓中, 自溺於潛意識、現實、自我, 此三者相互混同,沆瀣一氣而悠然美好。
當床成為一張床之前,它還是一棵樹之際, 並不確定該怎麼為自己的生命做出選擇。 只知道隨著時間的流轉, 它的心將一天天的匱乏起來, 以致於最後將是一棵中空的古樹。 所幸它及時地被砍伐了, 它的靈魂因為在樹身傾倒的同時, 仍遲疑地不能決定:該如何選擇自己的一生?
執此一念,所以它的精氣可以凝聚不散, 沒有隨著樹身的傾倒而亡佚。 它的心,因為年輕, 仍舊堅實得可以勝任被製成任何家具。 在它由一棵樹被剝製成一整片木料的時候, 斷然地做出了決定,它要做為一張床。
一株植物,無論它的生命如何延續, 種子也好,孢子也好, 成長的過程中,都普遍地缺乏呵護與關懷。
「庇蔭」對它的行使光合作用, 轉化賴以茁壯的營養反而是一種妨礙。 本能的向光性和向水性, 使它的成長過程,成為一連串背叛的累積。
求生的本能,使它不得不擺脫年長的籠罩, 任何遮蔽日光的物體, 都非但不能成為情感的避風港, 而適足以成為它求發展的路障。 哪怕是它自己的親族, 熱情地伸展歡迎的臂膀; 那些擋住光線的繁茂枝葉, 迫得它一次又一次地閃躲和離棄。 若不如此,它將萎死於親族近鄰的慈善。
逃,這似乎已經是唯一能走的路了。
但它清楚地知道,不是的。
擺在眼前的有兩個選擇:生,或者死。 甚至其實那還有第三條路: 它可以勇敢地接納近鄰親友一切的關愛與擁抱, 做一株片利共生的植物。
但它又不恥成為一個附庸的生命。 它要活,而且要「單一而完整」, 它知道那是生命最重要的屬性。 若然成了一株片利共生的植物, 失去了屬性的生命,則更是比死不如。
它是這樣相信著。
那麼,它為什麼不死呢? 為什麼不接觸那一刻密實的擁觸, 放棄那未知的生命呢? 它到了被砍伐而傾倒之前的每一刻鐘, 都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活下去究竟有什麼意義是更崇高的?比死更值得選擇?
當它被刨刀和電鋸一寸寸地將軀幹與樹皮剝離的當兒; 當它再也不能當棵樹而將以木料的身份新生之際; 在它舊有的、樹的生命臨終前, 它告訴自己:沒有。 的確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欺騙自己, 告訴自己一再背叛親族地活下去, 比忠誠的擁抱而得一死更有價值。
於是它開始鄙視自己的所做所為,輕賤自己過往的一生。 因之它後悔沒有一次能夠涵詠另一個生命; 或是被另一個生命所涵詠。
這使它決心要成為一張床。
做為一張床, 被褥和床單等寢具,就像被剝離的樹皮一樣, 披附在它身上,令它有一種熟悉的歸屬感。 更重要的是,每逢夜晚, 總有另一個生命投身床上, 加上柔軟的床墊, 這另一個生命甚至可以陷溺其中。 承載著另一個生命, 讓這個生命的一大部份時間都附麗在自已的身上, 而這原本就是一張床被賦予的操作功能。
身為一張床,再也不必為著任何理由, 叛離橫陳其上的任何一個生命, 所得到的,有時更不只是擁觸而已, 甚至許多生命的創造,就在床上進行。
床溫柔地承受著交合中的生命, 資歷較老的床還有可能與之唱和出吱嘎聲響。 對於它仍是一棵樹那時的憾恨而言, 做為一張床,不啻是種救贖。
我和這張床的最後一次深談是在我年長之後。 這時候,我的潛意識, 早就被下意識和邏輯思維馴服於深深的未知處, 理性的對話使我們拘謹而尷尬。
我訕訕地提出了個問題: 「既然說只有愛情不得意的,才渴望和交感的神秘世界發生連繫而邀床相陪。那麼『所得到的更不只是擁觸…許多生命……溫柔地承受交合……』這些又該怎麼說呢?」
它嘟噥著回答: 「依你所知,真正濃烈的激愛狂情,在迸為慾火的時候,不是常常把場所轉移到廚房、餐桌、地板、穿衣鏡前、梳妝台上、汔車裡或農場中嗎?又有幾次在床上呢?倒是那些情場無法滿足,只得純為情慾而情慾的金錢買賣,哪一次不是在床上交易呢?」
它的語調淡淡地, 憑我和它的交情可以肯定,它是有些妒意的。 之後,我就再沒有機會和它聊了。
木頭終究會腐朽,我換了一張床, 一張輕巧堅硬冰冷的鋁床。 而且,我的那段年月,又頗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