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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水珠和跳繩
濕暖的空氣正是木床的剋星, 隨著水氣薰蝕而一點點的腐壞,終至被丟棄。 當它仍是一棵樹時,一生反覆的出走, 悖離親族的溫情,致使它選擇一張床: 可以擁觸生命,不再叛逃於示愛的親密。 然而最後卻因不堪再承載另一種生命的重量, 有傾倒塌毀之虞而見棄為結束。
這算是業報呢?還是嘲弄?
雨水帶來的濕氣謀殺了床, 然而水卻又是滋長萬物生命的起源。 單單是看著樹梢抖落的水滴就足以明瞭, 每一顆晶瑩的珠粒飛墜而下, 都燦然地映照出力感的動態美, 這動力的來源正是生命。
跳繩之所以成為跳繩, 是因為被生命的能動性所吸引。 生為一條繩索,不是用來繫固綑綁; 再不然就是牽引拖拉;又或是繞緊羈絆。
對一根繩子來說,它永遠應該是牢固的、緊繃的, 要將所綑綁繫固的牢牢扭扯在一起; 將所繞緊羈絆的拴死滯留在原處; 所牽引拖拉的導正於一樣的速度和共同的方向。
它生命的基調是凝重的;它生命的樣貌是糾結。 它最深的悲切來自於對自己存在的卑視: 子的生命從來無所謂「單一完整」。
一根繩子的一半是什麼? 它自己知道 ......還是一根繩子。
那晶瑩的珠粒,沿著鮮碧的葉尖, 滑墜到地上的叢草,匯成一汪雲樹的倒影。 看著如此的一幅景像,總令我想到妳。
淋浴時小小的水滴裡裹覆著妳的味道, 沿著背脊微凹的路徑, 在妳如凝脂的肌膚上, 一路貪慕的輕撫而下, 直到微翹的臀緣, 隨著妳彎腰的動作, 迴繞著棲止在如墨濃密的唇埠絹絲。
我甚至願將自己的生命融鑄成這粒小水珠, 用剎那的一生在妳身上巡行, 要軀殼裹覆著妳的氣味。
但 我不要再想下去了-- 我吃醋。
是的,對一顆小水珠吃醋。
起初,我為它力感的動態美而眩惑; 最後,我嫉妒它, 但仍不免為它節奏的生命過程所惑。
在某一方面,跳繩和我的視界是一致的, 它不耐繩索生命中凝重的屬性, 嚮往飛越的、輕飄的、圓轉的現世輪迴。 它愛動,甚於凝定。
命的存在,是實現於它的自由選擇和身為一個主體所展現的能動性。 可惜它的看法竟受限於細長的身形,顯得有些褊狹, 簡單地將主體的能動性, 物化為周而復始、團團如意的弧。
「看」的方法是一種藝術,也可以說是一門哲學。 我們所習用或襲用的方法, 同時牽涉了先驗的觀看態度,和後設的所見事象。
這或多或少地反映出我們心中的倫理秩序: 同樣的理由之下, 我看到樹梢的水珠驚羨; 見著妳身上的水珠卻嫉妒。
關心則亂,持恒地掌握自己的看法,是難得的修養。
跳繩輕盈愉快地翔舞在低矮的空中, 日行千里而不出五步之外。
訥訥地看著它,回想前些時日用跳繩懸樑的年輕婦人, 一時心裡竟難過地說不出話來。 但我卻不是為了早逝的生命難過, 而是為了那條不願被用以繫固的跳繩低迴。
一個生命無心地選擇了它做為自我了結的工具, 而這條跳繩就從此地被棄置不用, 委頓綣縮在不知名的角落, 即非緊紮凝定,也不輕盈翔躍, 只是這麼委屈地仆倒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