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頂下

我很久沒和金庸筆下那些朋友聯絡了。臉書上，見不到熟悉的令狐沖、郭靖、張無忌、段譽。見不到我想見的黃蓉或是小昭。也許，這是件好事。現實世界的友誼在虛擬天地給稀釋得清澈淡泊，好比我家阿嬤煮的味噌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還是朋友。按照這個邏輯，趙敏的父親的手下的小兵，和我也是朋友，這比六度分隔理論還神奇。

​這些年，結交了武林新朋友，加倍懷念起老朋友。當然，我也不是和每位老友都有深交。比如說，口舌滑溜的韋小寶，就讓說話說不過別人的我很難親近。陳家洛和喬峰（蕭峰）一開始就武藝高強，也讓我心生隔閡。除了張無忌，我和郭靖最合得來。畢竟，他也不太聰明。畢竟，他有黃蓉。

​有些老朋友，起先不覺契合，年紀越大，卻越感可佩。人還小，會理所當然自視為人生的主角。長大後才發現，世界這個舞台極其龐大，多數人充其量當個配角。等而下之就成了龍套。引領風騷的人物，在整個世代歸入虛無後，名聲只怕也化為烏有。能化身傳奇的，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再說，所謂「傳奇」，很多時候只是對其人所知有限的婉語。

​既然主角的連番奇遇不可期，也只能自許做個稱職的配角。一步一步提升自我，在有生之年做些為人（即便僅只三兩人）稱讚的事。於是，斷念成為少年英俠的中年大叔，逐漸明白了馬鈺、宋遠橋這群朋友的好。他們在讀者無由察覺的敘事空隙緩緩精進功力，並且以溫潤秉厚的修為或大義滅親的堅決，面對文字織就的橫逆。

說句對新朋友失禮的話。認識了他們，我更能體會老朋友的非同凡響。有位新朋友教我做一道麵食：「先用好湯將麵下出，然後用隔夜燉好的上佳火腿雞湯，以極細棉紙，一張張的把湯上浮油慢慢拖吸乾淨，然後將麵調入；再加上筍絲、香菌、冬菇等配料，才能如此清香可口。」這碗素麵香氣誘人，卻讓我渴想起無緣一嚐的那一道道由老朋友黃蓉為幫助靖哥哥而做的料理。佳人深情，融合巧思與家傳武學，教新朋友的手藝失色。

​我很慶幸，還能交到如群峰各具姿態的新朋友。然則我更慶幸，在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所說「細皮嫩肉的年紀」（ "more vulnerable years"），就能一登眾山之上的光明頂。我不曉得，何時會再與金庸筆下的老朋友見面。就如同，現實世界裡若干老朋友，分別了，就是分別了，但在懷想中散發如黑白電影那般的光暈，像是《秋戀》（September Affair）裡的瓊．芳登（Joan Fontaine）。說不定，在某個自光明頂走下後迷途的夢裡，我會走到天龍寺請枯榮禪師教我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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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一百○五年十月六日於嘉義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6.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