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十月底,北京首都國際機場,晚上七點。
此時,我人在機場航站樓內,已經通過機場安檢,在登機之前還有點時間。
剛剛稍早,才結束今年度的安防展,每年在這個全球數一數二的展場裡,公司都要出來亮相一下,其實我們在業界已經小有名聲,參展的目的,除了展現公司最新產品之外,不外乎是打聽競爭對手,最近在做什麼。
美國總公司那邊,每年都要我來支援,說是語言相通,可以協助本地的同事。
三天連續的展期,可把我累翻了,面對來自海內外各地的參觀者,既要介紹產品,又要安排會議,同時還要跟本地同事來個「交流」一下,行程滿到沒有時間好好喝口水、吃頓飯。
其實今天,我一早己經從飯店退房,直接提著私人的行李到展場,就等著展場一結束,直接搭車奔赴機場,搭乘回台的班機。
在這裡,這種相同類型的展覽,其實有兩個主辦方,他們很有默契的,一年在北京、一年在深圳,兩地輪流地辦展。而這已經是我連續好幾年,年底固定出差行程。
北京首都國際機場超級的寬大,可以坐下來休息的地方也不少,我先找到的這個位置,無線網路的訊號還夠強,我得要先花點時間,把這幾天來,還沒有處理的電子郵件,先給解決掉。
我隔壁不遠處,坐著一位老婦人,頭髮泛白且有些凌亂,身穿中式改良式旗袍,但明顯看得出很有年份了,她一直握着手上的登機證,喃喃自語地説著我聽不懂的話,因為我離登機時間還久,就想到說,是不是能幫她什麼忙?
『需要幫忙嗎?』我問她。
原本喃喃自語的她,望向我。
不!又好像是望向我的背後,那眼睛的焦點似乎落在很遠的地方。
她手拿著登機證,指著上面,説了一句話:「豆扣得絲嘎?」(這在哪裡?)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說的是日語。而且,從剛才,她的喃喃自語,就一直説的是日語。
我指著她的登機證,跟她説:『思米媽現』(對不起),接著我伸出手,示意想要拿過來看一下。她手顫抖著,把登機證遞給我,一直説著:「阿力嘎逗」(謝謝)。
我查看她的登機證,登機口跟我今晚班機,是同樣是T3航站樓,但是,她的登機時間是晚上八點,我心想不妙,現在都已經快要七點半了,T3航站樓,還需要坐擺渡車(接駁車)才到得了。而我只是因為時間還早,想找個有網路的地方處理事情,所以也就不那麼急著去T3航站樓。
我趕緊拿出我自己的登記證,指著上頭登機口的航站樓T3的字樣,也指著她的,跟她說:『歐那吉得絲』(是一樣的)。
並且把登機證還給她,她收回登機證後,突然跟我說了聲「謝謝」。而且是發音很正確的華語口音,不是外國人說華語的那種。
我有些訝異地問她:『妳會説中文?』
她回答:「我小時候住中國,長大之後嫁到日本』。然後她又啟動,說日語的自動模式,喃喃自語著說著一大串日語。
我不得不打斷她的自言自語,因為以時間來看已經不多,而且她的精神狀況看來不好,非常容易在機場這種陌生的地方裡出事情。
眼前我只想到,如何讓她順利到達登機口。
我立刻收拾起筆電,把隨身行李再檢查一遍,確定沒有疏漏,起身後,看她彷彿還在失神當中,我顧不了那麼多,伸手捉起她的左手,想拉她趕快去坐擺渡車。
我們幾乎是介於小跑步與快跑之間在移動著,因為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真的很大。
你在同一座航站樓裡,從這頭、往遠端的那頭看過去,你甚至可以看到,那遠方該是跟你同一平面的地方,因為地球是圓的,遠方有點在你的平面以下的感覺。
如果有人還懷疑地球不是圓的,我會建議他,來北京的首都國際機場看看。
一邊跑著,我一邊想著:『以她這個狀況,應該有家人會擔心吧?』
於是問她:『你有沒有什麼家人的聯絡電話之類的。』
她可能不太清楚我在說什麼,但有聽到我說「聯絡」後,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卡片給我,上頭看來有寫些東西。我拿過來一看了,卡片上用著包含日中英,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語言,各寫著一段話,以及相同的電話號碼。
以中文那段來說,是寫著:「如果此人需要幫忙,請聯絡」,後頭接的是一串電話號碼,國碼是日本。
我讓老婦人在我旁邊小跑著,我拿出自己的行動電話,然後照著那個電話號碼,趕緊撥過去,電話接通後,對方開口:「莫西莫西」。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年輕的日本女子。
我趕緊接著說:『這裡有個老婦人……』
對方馬上轉換成華語,是那種外國人講華語的腔調。
說:「那是我的歐卡桑(媽媽),請問她現在在哪裡?」
『北京機場……』我話還沒來及說完,一轉身,卻發現原本在我身邊的老婦人,竟然消失不見了,只怪我從剛剛,一直只顧著撥電話、講電話。此時,一邊需要跟對方描述狀況、一邊要找老婦人,再加上離登機時間又更近了些。
真的可說是,蠟燭三頭燒啊!
正當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怎麼跟電話那頭交代時,很神奇地,老婦人竟然就從我前方的,由下一層往上的手扶梯裡,匆匆忙忙地跑上來。我回頭查看了下,原來身後不遠處,有個向下層的手扶梯,因為我只顧著講話沒注意,而她卻不知怎麼地,自己搭手扶梯下去,而又剛好乘坐另一座向上手扶梯,上來。
這可把我嚇得不輕,我趕緊跑過去,這回,牽著她的手,不能再讓她走丟了。
同時,我也趕緊跟電話那頭說:『現在要帶她去搭飛機了』。之後掛掉電話,因為真的沒有時間了。
趕到擺渡車站時,剛好有車正要出發,我們成為最後兩位上車的乘客。擺渡車開的並不快,這讓我有點擔心會來不及,而被我抓著手的老婦人,又啟動自動模式地在那邊喃喃自語著。趁著還在擺渡車上,不用擔心老婦人會再跑掉,我想到有義務再跟她的家人交代一下,於是拿出手機,才發現有好幾通來自日本的未接來電,想必他們也心急。
我按了回撥電話,電話響起,不等對方講出「莫西莫西」,我先說了:
『我是剛剛那位先生。』
對方也是很著急地說著:「謝謝你的幫忙,歐卡桑狀況還好嗎?」
我心想,放任她自己獨自搭機,萬一出問題那是家屬的責任吧?但現在說這個已經沒用了,我只是說道:
『我也只能幫她上飛機,那接下來她要去哪裡呢?』
對方接著說:「歐卡桑想要回老家,她常唸著說,老家那裡有人在等她,說那是個雅枯索哭(約定),但明明她已經離開老家四十幾年了。」
「這幾年歐多桑(爸爸)不在了,我們也沒辦法一直盯著她……」
看著T3航站樓不遠了,我必須盡快結束談話,因為還有下一關挑戰。
我說道:『那邊有人可以接她嗎?』
「有的,我們還有舅舅在那裡。」
『好的,接下來我們要盡快到登機口,等下再連絡。』
之後,結束電話。
終於,擺渡車到站,我抓著老婦人,就死命地往她的登機口跑。中間,雖然也借助那些平面的自動電梯,但還是得在上頭跑著,就怕來不及。最後,終於抵達登機口,然而,登機口早已關閉,而此地的候機處顯得空蕩蕩的,僅有兩位飛機公司的地勤人員還在收拾著東西。
我靠近,問他們:『可以登機嗎?』
他們搖搖頭,說:「已經來不及了。」
地勤人員要求我出示登機證,他們說會想想辦法。
我說:『要搭機的不是我,是她。』手指向老婦人。
同時轉身跟老婦人說:『妳把登機的資料給他們看。』
老婦人從小提包內,拿出不止一張的登機證。那包含剛剛的那張、以及另外兩張,這讓我看得一頭霧水。地勤人員全部拿過去後,研究了好一陣子,最後他們得到的結論是:
「這個婦人看來是從日本出發,要經北京機場轉機,到內陸的城市。這邊的兩張由日本出發的登機證,一張確實是我們公司的,如果按照這個行程,轉機的時間是一定是足夠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來她實際登機的是這張。」
他指向另外一張,形式完全不一樣的登機證,並說道:
「這是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登機證,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竟然讓她搭飛機,這個抵達時間有點晚,如果要能搭到剛剛那班機,那得要非常的趕才行!」
我接著問他們:『那接下來要怎麼辦?有下一班的飛機可以搭嗎?』
地勤人員搖搖頭,說:「這是今天最後一班了,接下來要到明天,不過你放心,既然她是我們的客人,我們會安排她入住機場酒店(飯店),明天再搭同一航班。」
此時,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還好這件事情,總算告一個段落。
地勤人員接著問我說:「請問你跟她是什麼關係?」
『就剛剛在另一個航站樓遇到的。』我回答。
地勤人員覺得有點驚訝,說道:「你真是個好人。」同時提醒我,如果有行程的話,得要趕快去進行。
我其實想要回他說:『聽說老婦人在老家,有個約定想要達成,我能幫多少就算多少,今天不錯了,還有擺渡車可以搭,以前我還曾經用腳踏車載人,得趕在晚上十點之前……』
但最終,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那個故事有點長,而我的登機時間也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