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專題｜笨蛋的眼淚，何其珍貴──藤本樹的《鏈鋸人》與《再見繪梨》

《鏈鋸人》在尚未動畫化時，就憑藉著迷因般的台詞情節獲得龐大人氣，2021 年完結了第一部公安篇，次年不僅推出了 Ｍappa 製作的動畫版，漫畫第二部也開始連載，進一步把《鏈鋸人》的熱潮推上高峰。而藤本樹在 2021 年推出的另外兩個短篇漫畫《暮然回首》跟《再見繪梨》，也都廣受好評。

不少人在看到《鏈鋸人》的熱潮後跟風朝聖，卻感受不到為什麼那麼多粉絲為它瘋狂。老實說，一開始《鏈鋸人》也並不特別吸引我，會看下去純粹是覺得大部分角色人設滿有趣的。

與《航海王》、《火影忍者》、《鬼滅之刃》、《我的英雄學院》這些 Jump 漫畫不同，上述作品都在第一章安排了個感人的起頭，讓主角遭遇挫折，而後讓主角透過各式各樣的可貴精神（友情、正直、善良）克服一切難關；然而，《鏈鋸人》一開始出場的，卻是一個與常識脫軌的主角淀治。

淀治是一個想法簡單，且總將慾望寫在臉上的主角。過往我們所熟悉的少年漫畫主角，往往都持有一個核心的正面精神，但淀治就是一個跟著眼前慾望走的少年，意志不堅且好色，誰對他好，他就往誰靠攏。

而他的搭擋帕瓦也差不多，帕瓦愛說謊、狂妄自大、不受控、毫無責任感，故事就是隨著這兩個心智年齡不如低年級小學生的主角一路打打鬧鬧，把這個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但仔細看會發現，《鏈鋸人》的世界其實是殘酷的，世界充斥著惡魔，走在路上隨時可能被惡魔襲擊而死亡，貧富差距也非常大，人們大多擠在髒亂狹小的空間過活。第一話就透露出淀治的童年非常悲慘，父母雙亡，他被黑幫壓榨欺騙、被迫賣器官、沒飯吃，也沒有任何朋友。淀治並不是一個樂觀的人，卻也不會耽溺於自己的不幸，因為他就是這麼胡鬧著長大，而他的胡鬧，也讓我們在故事初期不會特別去注意到其中世界有多殘酷。

淀治的胡鬧不僅讓他能不拘泥於自己的不幸，也間接救贖了許多人，其中一個，就是早川秋。

早川秋是對比於淀治的存在，他是一個正常人，是第一個讀者可以看懂的角色。因為小時候家人被槍之惡魔殺害，他便以復仇為動力成為惡魔獵人，持續追捕槍之惡魔。早川秋一開始總是板著臉，嚴肅認真而正直，裝著薄情的樣子，但實際上非常重視夥伴，總在同期死去後默默哭泣。他一次次失去夥伴，又一次次為夥伴復仇，搭擋姬野在與武士刀惡魔的戰鬥中犧牲後，瀕臨崩潰的早川仍然靠著復仇的意志，繼續往注定悲慘的未來走去。然而，這次的復仇有了那麼一點不一樣──因為這次他身邊的夥伴，是淀治。

淀治逮到了武士刀惡魔，並邀請早川秋加入踢蛋蛋的私刑競賽，要兩個人一起比誰可以踢出最響亮的慘叫。因為淀治的胡鬧，早川秋第一次放開了嚴肅，儘管死去的夥伴不會回來，卻在淀治的邀約之下，早川秋也鬧了盡興。

與早川秋不同，淀治不會背叛夥伴，但在夥伴死掉的時候並不會哭。對淀治來說，復仇這類陰暗的事他不想做，夥伴死了就死了，沒怎麼辦，只要有好事發生，他可以一秒忘記所有事情。

然而這樣的淀治，在進入最後篇章時，有了不一樣的轉變。日復一日的胡鬧，讓淀治有了玩伴也有了家人，然而在這個殘酷的世界，家人注定是要離去的。先是早川秋悲劇性的離場，淀治對此感到困惑，對他來說悲傷是太過複雜的情緒，他還沒辦法理解，沒等淀治想清楚，緊接著是帕瓦的犧牲。在兩人道別的時刻，帕瓦先給了他一個擁抱，問著已然因為悲傷而放棄自我的淀治：「就那麼捨不得老子嗎？」（這句台詞太符合帕瓦那無厘頭到好笑的自大，卻又是那麼催淚），淀治也一反常態、真情流露地說著「捨不得啊」。沒有淚如雨下的煽情場景，淀治只是眼角泛淚，卻讓我們無比揪心，因為我們知道，淀治是那樣的胡鬧，這讓他的每一滴淚都格外真誠而令人心疼。

到此刻，我們才發現，原來這麼樣離經叛道的《鏈鋸人》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少年漫，一部講述少年成長的物語。我們看到的並不是主角慢慢學會通天功夫的過程，而是淀治一步步治癒自己內心，體悟情感的成長故事。

先暫且先放下《鏈鋸人》，來談談另一篇短篇《再見繪梨》。

這個故事一樣給了一個胡鬧的起頭。主角優太拍攝了媽媽死前的紀錄片，卻在紀錄片最後、本該好好向媽媽道別的時候，選擇從道別的現場逃跑，並加進了一顆把醫院炸掉的瘋狂鏡頭，用一個極其荒謬的方式收尾。

讀者看到這一頭霧水，故事裡的觀眾也是眉頭深鎖，直批優太拍了部大爛片。全世界只有繪梨仍然欣賞優太的作品，並為優太被看不起而抱屈，強迫優太要再拍一部電影雪恥，一定要讓那些嘲笑優太的人哭出來。

為了拍出好電影，繪梨強迫優太一起在廢墟日以繼夜地看電影，繪梨相信，唯有看過比別人更多的電影，才能真正掌握好電影。隔年，優太終於完成了第二部作品的大綱，再次以自己的人生作為藍本，為前作添加了後續，也就是拍攝母親離世的紀錄片失敗之後，跟繪梨一起經歷的種種。

然而拍攝進行到一半，優太猝不及防地再次面臨親人死亡：繪梨是個絕症患者，已不久人世，她委託優太紀錄自己到死前的模樣，就像之前他記錄母親一樣。優太紀錄下了繪梨死前的所有美麗鏡頭，而這次沒有爆炸了，優太的鏡頭直面離別的最後，這個道別，感動了之前看不起他的所有人。優太看似終於一雪前恥、證明了自己，然而優太並沒有因此滿足，他仍然覺得少了些什麼。苦思多年後反而更加落魄迷茫，中年以後他再次遭逢現實變故，便回到與繪梨一起研究電影的廢墟，想在那裡結束自己的生命，卻看到了按常理不可能存在的繪梨──她仍一如記憶裡的模樣，穿著高中制服看著電影。

太過夢幻的此刻讓優太詫異不已，而繪梨稀鬆平常地邊看著電影邊給了評價，看似在評論電影的同時，也是在指優太的人生──這故事不錯但也有點可惜，因為情節太俗套了，希望結尾能有點不一樣。

「缺少一點幻想元素吧。」繪梨說。

優太突然領悟了什麼，轉身離開這個充滿回憶的廢墟，而後，鏡頭又一次迎來了爆炸、再次把廢墟炸得粉碎，然而此次，我們已然明白了爆炸與胡鬧的理由。

原來那個爆炸，可以解讀成優太與重要之人告別的方式，可以解讀成優太面對傷痛的轉化，也可以解讀成優太不願面對死亡的逃避──看到這裡，我們才發覺，所謂的爆炸，可以說成是無厘頭的胡鬧，卻也是個勝過千言萬語的鏡頭語言。

我才意識到所謂爆炸，就是《鏈鋸人》與《再見繪梨》最好的註解與摘要。

在一個文本被大量生產、人人瘋狂追問意義為何物的年代，所有正反派背後都有著複雜的社會與政治立場之爭，每一段感情背後都有著各種人性的難題。

《鏈鋸人》與《再見繪梨》都帶給我莫大的感動，然而當我認真想要寫下這些感動的時候，突然想到，故事裡繪梨認為優太第一版的作品就已經是一個好電影，就算沒有後面的堆疊、沒有解釋，在繪梨心中，也不減損那個以爆炸收尾的作品的動人。

那或許，我們不妨都成為藤本樹筆下的繪梨吧，再回過頭來看《鏈鋸人》裡的種種胡鬧，此刻我一點也不想再給任何複雜的解讀，就是真的很鬧，但是真的好喜歡。

不如讓我們用一個像笨蛋一樣的心，不設想太多地去享受每一次的爆炸與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