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火的房 雪在下
抬頭望 星星已點亮
不要忘記從前 我們來自那一座高山⋯
被影評推爆的金馬黑馬《哈勇家》為什麼如此受到讚賞?第一次得知這部電影時,導演名字「陳潔瑤」印入眼中,回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不一樣的月光》:ㄧ個女記者追尋南澳泰雅的莎韻傳說,從平地一路回到深山中流興社的故事。
流興,流星,命名美得如莎韻落水的愛情故事:傳言暗戀日本老師的泰雅少女莎韻,在陪同老師下山的路途中不幸落水身亡。經過政權更迭,如今莎韻的家已在荒煙漫草中,當時日本人為莎韻鑄造的紀念鐘,也早就不知去向。
那是陳潔瑤導演回到出生部落的第一部長片,運鏡與手法不如今日成熟,但想要貼近南澳真實部落生活的企圖心卻讓人印象深刻。此片初試啼聲後,2016年她以部落孩子為題材拍攝了《只要我長大》,再接下來,就是今年的《哈勇家》了。
第三部長片,哈勇家已經是一部非常成功且難得的家庭群像劇。影片的鏡頭語言、節奏切換已臻於成熟,主角仍是泰雅族人,卻不刻意彰顯族群的差異,反而平實陳述一個普通家庭,並且,非常的日常,日常到把泰雅的gaga都融入在其中,有些不仔細看也難以辨認。特意的低調,刻意的樸素,是《哈勇家》成功的第一步。
故事發生一個山嵐輕舞的部落裡,哈勇家的長子出馬參加一場難以贏下的鄉長選舉,整個家族雞飛狗跳,此時,哈勇家中的支柱突然離去,海歸的孫女小莉意外懷孕觸犯GAGA禁忌,遠從紐西蘭直奔山上的小男友Andy 又突然到訪,語言不通的他身兼客人、未婚夫與女婿三種身份,與哈勇家人引發連串趣事。幾條線交織一起,其實在有限時間內故事不容易說得清晰,但導演卻成功地把每條敘事和角色都掌握得非常好。
觀眾不時被奶奶介於兩個兒子之間的為難心揪,又為長孫女小莉擔心,可愛小孫子以諾的出現總是讓氣氛輕鬆緩和下來,但又心疼他最親的爺爺已經離開。巴尚哥哥的強出頭、弟弟隱忍的怨懟,兩個小家庭同在屋簷下的緊張關係繃緊觀眾的神經。這些被激發的情緒是共感的,是不論原住民或漢人都曾有過的家庭經驗,這也是哈勇家成功的原因之一。
哈勇家人遭逢的變動悲中有喜,強顏歡笑也埋藏淚水。選舉過後,大家庭面臨分崩離析。要如何挽回?該如何面對?留下的人們會怎麼選擇?哈勇家的冬天提早到來,是什麼讓他們熬過困難的每個關卡?
多年前讀過已故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的「找路」一書,至今仍在書櫃裡不時取出翻閱。林先生從他耳熟的「月光小夜曲」開始被日治時期「莎韻之鐘」的故事吸引,多次上山找尋落水泰雅少女莎韻的故鄉「流興社」。「找路」其實是一位熱愛山林的都市人所撰寫的南澳泰雅探險記,尋路當中的挫折、意外與驚喜讓人流連忘返。而更深層的意義是,林克孝先生雖然從登山探險開始下筆,但最後他找到的不只是莎韻的故鄉,還有過程中結識的朋友以及泰雅文化。這些心靈上的富足,改變了整個人。
當時正巧陳潔瑤導演也回到南澳,開始籌拍第一部長片《不一樣的月光》。「找路」的後半段描述了許多林克孝與泰雅朋友們的交往,也記錄了這件事。他有空時回到南澳與友人們繼續未竟的探險,在山上如泰雅民族一樣的生活,甚至將孩子取了當地溪流的名字。林克孝先生與陳潔瑤導演似乎都透過莎韻,慢慢走回南澳泰雅在山上曾生活過的家屋,也走進真正的泰雅世界。
《不一樣的月光》像是遷徙的回流、鮭魚的返鄉 ,找回朝向故土的路是值得慶祝的成果,然而地理上的回歸卻還遠不及精神上越拉越遠的距離。藉由十年後的《哈勇家》導演拋出的問題是:即使回到了荒煙蔓草的祖居地,但因為新文明入侵而造成的心靈出走又該如何安歸?
鄉長選舉、海歸的小莉都代表外來制度與文化的進入。漢人的選舉投票在部落已然變形失去原意,也與分享的泰雅傳統出現明顯的扞格。哈勇家的英文片名「GAGA」,是泰雅人的生活規範,規範瑣碎但遍佈在人與人和人與自然當中。烤火房與藤編的文化、進山的規矩、打獵的準則、面對兄弟糾紛時的態度、與長輩相處的禮節⋯是這些細小的一分一毫組成了泰雅,而這些也浸濡在電影角落與每個角色生命裡待觀眾去發掘。
我認爲這部片也是陳潔瑤導演的「找路」,但這次是找精神上回家的路,找回泰雅GAGA的路。在部落越來越遠離傳統規訓的時代,族人們如何面對這些挑戰,在吹來的風暴中仍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支點?我們透過電影真切感受到,是烤火房的溫暖維繫了原本分裂的兄弟,一杯酒是一個原諒,一頭山豬的分享是一種承諾,這些,對比起掏出去買票的錢幣,都遠遠來得真實溫熱。那些遺忘的祖訓,雖然越來越遙遠,但就像圍繞著屋房的山嵐一樣從未真正消失。
從片頭貫穿到片尾的溫暖火光曾因為爺爺的過世而熄滅,但又被孫子以諾燃起。即使面臨選舉的慘敗與無常人生的谷底,窗外白雪輕輕飄落,屋內火光仍然升起,眾人齊聚烤火房內,不管再冷,哈勇家不會分離。
因爲他們仍有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