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哈勇家》裡面的語言、文化與信仰要素(有雷)

2022/11/25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2022.11.25(五)

最近還正在上映的原鄉/家庭主題的電影《哈勇家》(GAGA)獲得了金馬的多項大獎,導演陳潔瑤(泰雅語:Laha Mebow)獲得最佳導演獎,飾演雅夢阿嬤的林詹珍妹(泰雅語:Kagaw Piling)更以素人之姿一舉獲得最佳女配角獎,飾演以諾的張祖鈞也是第一次演戲就獲得提名最佳新人獎。這部《哈勇家》透過在講一個泰雅族家庭的故事,把原住民家庭在現代社會可能會遇到的各種衝突、困境、與溫情都刻劃了出來,不僅導演本身是泰雅族,劇中大部分角色也都是找素人的泰雅族原住民來擔任,因此裡面「滿滿的泰雅語」可以說是電影的一大亮點。但雖然文化是泰雅族的,裡面的家庭要素卻是普世共通的,能讓幾乎任何文化背景的觀眾都能引起共鳴,因此電影宣傳才會說《哈勇家》是「獻給每個家庭的一封情書」。
電影劇照:雪地裡的一家人
電影中不斷「換頻道」的信仰、語言與文化
按照慣例,我們還是先從電影中的信仰元素開始聊起。電影最開始,哈勇阿公帶著孫子以諾進到山中打獵,哈勇說因為他夢到了祖靈告訴他今天會有收穫,果然以諾後來就發現了陷阱有抓到一隻野豬;哈勇過世後,雅夢阿嬤也是夢到哈勇來託夢,告訴她有人懷孕了,她才發現孫女阿莉的事情,這是原住民祖靈信仰的部分。而哈勇阿公過世後,是在教會中辦告別禮拜,後來也有一家人飯前禱告與阿嬤在教會中唱泰雅詩歌的鏡頭,讓我們知道他們家同時也是基督徒。當爸爸巴尚選舉需要支持時,也到了山下的一間宮廟拜託,並且承諾當選之後會幫忙在山上建香客大樓,這是漢人信仰的部分。當然,還有很多不同信仰要素融合在一起的小細節,例如哈勇阿公的墓碑上是掛著十字架,但墓碑上的字卻寫著「孝男 巴尚、席浪」──這顯然是仿自漢人傳統信仰的元素。
當電影播到哈勇阿公的告別禮拜時,裡面的詩歌我感到很熟悉,但歌詞我卻感到有點陌生,因為裡面唱的聖詩便是長老教會在告別式當中常用的「佇天堂極榮光贏日晝」(《舊聖詩》第351首),我外公、外婆的告別禮拜中也都有唱這首,而且是用台語,但在電影當中是用華語來唱,所以我反而覺得歌詞有點陌生。這是個有趣的小細節,並且從中就可以看出原民信仰當中的語言、文化衝突。在原鄉中佔優勢的基督教宗派,傳統上便是長老教會、天主教、和真耶穌教會,從他們所使用的詩歌來看,哈勇一家是屬於長老教會的,但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長老教會不是都很強調台語崇拜嗎?但其實在長老教會當中的許多客家教會和原民教會,在不熟悉自己母語翻譯的聖經與聖詩時(甚至過去還沒有翻譯時),很多人會寧可使用華語而不是使用台語來進行崇拜。不僅在教會中,在很多多族群並存的場合中,客家人和原住民也會寧可使用作為「共同語言」的華語來進行交流,擔心使用台語會使得自己族群的認同被「大福佬主義」給稀釋或併吞掉。
劇中的多語言和多文化要素,便呈現出原住民族群這樣的一種語言-文化危機。一般而言,哈勇家家族成員彼此之間的對話都是泰雅語夾雜著華語,尤其年紀越小的家庭成員,談話中夾雜華語的比例就越大;當巴尚要去廟中跟漢人主委們打交道時,就不得不使用極不「輾轉(lián-tńg)」的台語想來搏感情,但反而凸顯出了他對這種台灣選舉文化的不熟練;而當來自紐西蘭的男友Andy只能講英文時,就只有以諾可以靠著學校中學的幾個英文單字來跟他交流,甚至連可以到紐西蘭打工的小薰都看得出來她的英文口音有點重、不是那麼流利。這便突顯出了當代台灣原住民族的語言處境──他們為了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競爭,必須要學會華語、台語、甚至英語,相比之下,自己的族語反而好像最容易被遺忘,尤其是都市原住民(導演陳潔瑤本身就是都市原住民)。信仰也是如此,能夠真正產生群眾動員力的是基督教與漢人信仰,而原本的祖靈信仰卻好像變得很私人性以及只剩下讓觀光客拍照的功能。
劇中以諾在賣鞭炮時,跟部落的小朋友們討論他們有幾個「新年」可以過,他說:「農曆的過年是他們平地人的新年啦!我們除了有泰雅的新年(播種祭),還有耶誕節是基督教的新年,一月一號則是日本人在過的新年啦。」這句話便濃縮了台灣原住民族的歷史:除了自己原本的文化以外,還有漢人、日本人、基督教分別進到了原鄉部落中,帶來強勢的文化,改變了原鄉的風貌。
帶觀光客入山參訪的哈勇阿公(右)和巴尚(左)
傳統信仰與文化在部落中的交織
在這裡,我們不妨開一個腦洞:在這部電影中,不同角色的背景與行為似乎可以跟原鄉當中不同的語言、文化、信仰對照起來,用來比喻台灣原住民族的信仰與文化掙扎。
首先,哈勇阿公、雅夢阿嬤象徵著原住民傳統的祖靈信仰、原住民傳統文化和族語,只有他們可以夢見祖靈,知道如何與祖先溝通,但他們的信仰、傳統隨著他們老去也漸漸失去了影響力,如同劇中他們只能看著子孫們因著生存逐漸無視祖先的規範──GAGA,卻無能為力,甚至只能表達支持與認可。而父親巴尚代表的是接受華語現代教育的第一代原住民,他仍然會講族語,在需要時也會用族語來換取選民的認同,但在他口中的祖靈只是觀光導覽時的一種文化特色,他沒有實際上跟祖靈之間的私人關係,也只有在教訓下一代時才會提到GAGA,而他自己在面對利益衝突時,也就背叛了傳統的GAGA,把山上的地承諾給漢人的宮廟蓋香客大樓。阿莉和以諾則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原住民青年,阿莉代表著忽視/排斥祖靈、族語與傳統文化的青年,以諾則是代表想要重新找回原民認同的青年。阿莉並非不認同原鄉,但她渴望更大的世界,想要出國打工,甚至想要永遠住在國外,她是在家中講話最多使用華語的人,因為比起部落和家庭,她更需要外面社會的認同;以諾則是跟著阿公去打獵,甚至在阿公的喪禮上在棺木前吹著口簧琴,他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與祖靈聯繫、找回族語與文化認同,但隨著阿公的去世,這也可能面臨著危機。
在電影中,選舉文化便是象徵著漢人傳統信仰與文化對原住民信仰文化的入侵。原本泰雅族的祖先們按照著GAGA維持著族群的和諧與規矩,但外來的選舉文化卻使得族人之間產生了猜忌與鬥爭,當他們在競選時,一開始是用族語高呼口號,接著大家就喊著「凍蒜」,這似乎讓人感到有點違和,因為在泰雅語當中原本沒有選舉相關的詞彙,但如今為了這個選舉,哈勇家卻被迫要賣地、破壞GAGA。當巴尚去到山下的宮廟拜託主委們的協助時,主委們提出的要求就是山上的風水寶地,這似乎象徵著歷史上漢人侵占原住民土地的方式,漢人提出的幫忙非常空洞,但他們要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土地。再者,原鄉長斗力則代表著已經漢化或認同漢人信仰與文化的原住民,當一開始巴尚來到鄉長辦公室中要談農地的事情時,鄉長斗力便拿出了一套紫砂壺茶具,要巴尚坐下泡茶,這很明顯是漢人政客在喬事情的文化,說著泰雅語的鄉長卻也對此如此熟練。
我在上這學期的口述歷史課堂中,何義麟老師就有說,過去很多平埔族的原住民想要宣稱自己祖上也是漢人,所以便學漢人在墓碑上刻上中國的某個祖籍地,但因為不知道要刻什麼,因此就直接刻「泉州」或「漳州」,但這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濫竽充數,因為漢人的祖籍地都是以縣來算,沒有人會直接刻上州府名稱的;老師說,甚至有學者有考察過,有些平埔族的墓碑上祖籍地刻著「河南榮陽」,他們其實是要仿造「河南滎陽」,但卻刻錯了字,導致貽笑大方。這雖然感覺是個幽默的歷史故事,但也道出了原住民處境的悲哀:為了生存下去,有些人就拋棄了祖靈和自己的傳統文化,希望能夠藉著模仿漢人文化來取得認同,有時卻變成了四不像。就像是巴尚在選舉中為了要生存下去,處處都在學平地人的選舉文化:掃街拜票、造勢晚會、到宮廟拉票、甚至賄選買票樣樣都學,但不僅學不好還露了餡,因而變成了家族的悲劇和他人的笑柄。
巴尚‧哈勇的選舉造勢晚會
基督教與原鄉的情節
從紐西蘭來、白白淨淨的男友Andy,則代表著英語、西方主流文化、與基督教。在電影中,我有聽到一個有趣的小細節:當雅夢阿嬤在用泰雅語提到「那個外國人」時,講的是amerika(アメリカ),原本在日語中,這個字是「美國人」的意思,但在泰雅語中這卻是泛指所有外國人的意思,對原住民而言,英語、西方文化、基督教這些都是洋玩意,從哪一國來的並不重要。Andy在劇中象徵的便是具有洋面孔的基督教宣教士,比起漢人會因為近身的利益問題直接跟原住民起衝突,具有更遠文化隔閡的外籍宣教士反而顯得無私而博愛。在電影中,以諾和以愛一直稱讚Andy從紐西蘭不遠萬里來到宜蘭找阿莉很「romantic」,這種浪漫象徵著宣教士身上犧牲奉獻的精神、英雄主義、以及對於原鄉的欣賞與認同,因此Andy很快就成為了眾所矚目的焦點和選舉的活招牌,他看似也能夠克服文化隔閡與語言隔閡──忍下不適生吃豬肉、以及用畫圖的方式來跟岳父溝通。但無論他如何融入部落,他仍然是一個外國人,不是泰雅人,當他回去紐西蘭之後,在電影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因此他與阿莉之間的未來仍是個未知數。
為何原住民族會成為基督教在台灣宣教最成功的族群呢?尤其是像花蓮、台東、蘭嶼這些原住民生活的傳統領域基督徒比例更是高得嚇人。這跟語言、文化有類似的邏輯,根據語言學家的調查,在二十世紀以後,幾乎世界上大部分的少數民族居民多少都會講世界上的某種主要語言,例如南美的原住民多少會講點西班牙語、澳洲的原住民多少會講點英語、雲貴高原的少數民族多少會講點漢語、撒哈拉以西的遊牧民族也多少會講點阿拉伯語,因為在這個全球化、工業化的世界中,如果要跟外界交易生活必需品,那就至少需要會講一種世界上的主要語言。文化與信仰也同理,如果原住民需要跟外界交流,也就必須要倚靠其中一種主流的信仰與文化,而基督教就成為了多數原鄉的選擇。因為比起漢人的佛教與道教,西方的基督教帶來的是西方一手的現代化(而非經漢人轉手二手的現代化),給原鄉帶來了文字、教育、醫療、組織方式、甚至是族群認同,而且相對於漢人、日本人和國民政府而言,宣教士具有的政治意圖相對較小,所以成為了大多數原鄉選擇結盟的對象,成為他們獲取現代知識、對抗政府時的一個重要力量。但語言和信仰不同的是,上述提到的少數民族除了會講一種主流語言以外,也還是會講自己的母語;不過基督教一神論排他性的意識形態,便會反對原住民族又信仰基督教、又信仰祖靈。
基督教在原鄉的宣教策略,便是認同原鄉的語言、服飾、建築風格等等,用它來美化教堂,凝聚族群認同,但在祖靈崇拜一事上則是寸步不讓。老一輩的原住民在受洗之後,便默認了外來宣教士主導的信仰文化,像是電影中的哈勇阿公和雅夢阿嬤一樣,在外表上他們就是毫無瑕疵的基督徒,做禱告、上教會、連墓碑上都是插著十字架,只有在私底下才繼續感受著祖靈的呼喚,或者默認外界的詮釋,把招喚、祭祀祖靈的儀式當作一種純粹的觀光文化來看待,去除了當中的信仰涵義。但對年輕一輩的部落青年而言,並不存在著那段「受恩於宣教士」的經驗,再加上有了更強的族群意識,便會質疑過去耆老對於基督教文化的退讓以及對傳統信仰的忽視。
2018年花蓮阿美族馬太鞍(Fata’an)部落便產生了這樣的衝突,主導豐年祭的青年Lafodo’(拉富德)希望能恢復中斷四十年之久、在豐年祭中迎接祖靈的活動,認為缺乏了傳統信仰元素的豐年祭就像運動會一樣,但以長老教會為首的部落耆老則表示反對,這引起了雙方的衝突與外界的關注,這也讓許多教會中人反思,長期強調尊重多元文化的長老教會,是否也曾扮演著壓迫原民文化的強勢文化的角色?
這樣的信仰矛盾也對照著電影當中一個暗線的衝突:在Andy和部落耆老們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部落耆老的期望是Andy與阿莉奉子成婚,而且Andy就作為外國女婿永遠住在部落中;Andy則可能始終都不知道那場殺豬的慶祝活動就是給他們兩人辦的婚禮,他則是提出他會為小孩負責,但想帶阿莉和小孩回紐西蘭生活。所以有了一個外國女婿,到底是會讓部落增加一個兒子,還是少了一個女兒?這直到電影結局也都沒有交代。但這似乎也象徵著基督教與部落傳統之間隱而未現的矛盾──來到原鄉的基督教,到底是自己要徹底變成原民文化的樣子,還是把原鄉變成西方教會的樣子?
在婚禮上穿上族服的Andy(中)和阿莉(左)
多重信仰實踐的事實與正統的意識形態
我之前在讀神學院的時候,有比較開明派的老師在上課的時候提到可以用「崇拜一神論」(Monolatry)的觀念來為原住民的信仰困境解套,認為過去舊約的以色列人在摩西時期也曾經處在多神教的環境當中,在他們的觀念中,眾神都是存在的,但唯有耶和華這位神跟以色列訂了盟約,所以十誡當中的第一誡是說:「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出埃及記20:3)而非「除了我以外再沒有神。 」(以賽亞書45:5)也就是說,早期以色列人的信仰是「崇拜一神論」(Monolatry)──承認多神的並存,但主張唯獨崇拜一神;而晚期才轉向「本體一神論」(Monotheism)──主張世界上就只存在唯一的神。
有些學者便主張在面對原住民等少數民族的信仰時,為了避免基督宗教成為壓迫弱勢文化的幫兇,或許可以以崇拜一神論的態度,讓部落中的基督徒承認祖靈的存在、甚至承認祂們的善意或曾經的幫助,只不過在受洗之後本人就只崇拜一神,也不干預其他人對於傳統信仰的實踐。從神學上來看,這似乎是身為一神教的基督教所能作的最大讓步了,但愚以為這樣的神學框架仍只能產生跛腳的信仰實踐。
正如同當今世上沒有純淨的語言,所有的語言都必定會夾雜著外來語,多種語言的詞彙並用更是人們生活的日常,這個世界上也不存在純淨的宗教與信仰實踐。正統神學可以陳義很高地去指導信徒何謂「正信」、「正行」,但實際上的信徒生活大多數都仍是充滿著雜揉與噪音的。我外婆從小教我讀聖經、唱詩歌、帶我上教會,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信仰的榜樣,但在她過世多年後,有次媽媽跟我提到外婆以前曾經去算命過,在得知自己的病可能不會好之後,還很感慨自己平常也沒做什麼壞事,為何無法長命。我當時聽到有點驚訝,原來外婆的信仰並不如我想像中的「完美」,也還是相信算命這種在正統神學中被視為「迷信/異教」的事物。但多年以後,我覺得這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大多數的信徒生活都是這樣的,也不覺的這樣看似矛盾的信仰經驗混和在一起會造成什麼困擾。
因此我覺得真正需要被檢討的是:基督徒為何總是對信仰有某種潔癖?在現代多語言的環境中,我們知道在語彙當中夾雜著不同語言是不可避免的;在多元文化的環境中,我們也不會認為找回原住民文化的主體性就代表著絕對的復古、絲毫不能沾染漢人文化與西方文化,我們會認為這樣的態度不切實際,而且一個文化與其他文化元素有機地相容本來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在多宗教並存的環境中,我們卻有一種信仰上的潔癖,面對許多人生命經驗當中本來就存在的多重信仰事實,我們卻常常使用正統神學黨同伐異,但實際上聖經當中的多重信仰元素可遠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多,但這點我們先不討論。
現代宗教對話之父雷蒙‧潘尼卡(Raimon Panikkar,1918-2010)是一位印度裔的天主教耶穌會神父,但他在繼續履行神父職責的身分時,也同時皈依了印度教與佛教,他說因為他的父親是印度的印度教徒,他母親則是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他不認為他需要去否認他在哪一方面所受到的影響與信仰經驗。潘尼卡神父還主張:最有效的宗教對話便是一個具有多重信仰經驗的人自己與自己對話,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一般宗教對話中的那種異己心態或優越感。我們可以接受在現代的多元文化中,一個人是混血兒、多重國籍者、多語言使用者,但卻沒有想過一個人也可以成為多重信仰的實踐者,而我想,這對於弱勢的宗教文化而言更顯得重要。
正如同少數民族一般也都會使用另外一個主流語言,好讓他們保持自己的族群認同的同時仍不會與世界脫節。同樣地,基督教對於許多原鄉部落而言,已經成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幫助他們連接主流文化、也幫助原鄉在社會結構破碎的工業化社會中重建起族群認同。因此,要求一位認同原民傳統信仰的原民青年不能同時信仰基督教可能也是一種苛求,正如同要求他只能講族語一樣,這些主流文化都已經是他們生命經驗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相對地,要求一位信仰基督教的原住民要徹底拋棄其傳統信仰的實踐,那也是一種文化壓迫,在與漢人傳統信仰相比起來,原住民的傳統信仰與文化更有這樣的危機,需要讓我們好好來思考這種「多重信仰實踐」的可能性。
當然,在神學理論上該如何去克服一神教排他性與這種多重信仰實踐的張力與矛盾,這可以在別的文章中再討論。但至少就實踐層面上來看,許多信徒在自己的生命經驗當中本來就有多重信仰的要素,因此也就繼續這樣實踐著他們覺得正確的信仰行動,正如同在哈勇家中阿公阿嬤同時信仰基督教,也同時感應著祖靈一樣,如果我們無法否認這兩種經驗在他們的生命當中同樣真實,也就不該再用正統神學的優越姿態去批判他們的行為與信仰。
在禮拜天上教會的哈勇全家
兩位哈勇與GAGA
東拉西扯了這麼多跟電影不相關的東西,最後的結論我們還是回到《哈勇家》這部電影想要提倡的核心精神:GAGA。在電影當中,我們從很多角色的台詞中提到GAGA,所以很多觀眾在看完電影後,最想問的問題就是:「到底什麼是GAGA?」
導演陳潔瑤在受《VERSE》雜誌(2022年11月號)的採訪時,曾說:「GAGA就是我們的生活規範和習俗,我們泰雅族成為一個『人』該有的道德價值就是GAGA。」GAGA在電影中呈現出來的是祖先所教導的道德規範,例如:不可搶別人的獵物、不可侵犯他人土地、不可未婚生子,這些規範的目的都是為了要維繫部落當中人們的和諧。而在電影當中,兩位哈勇跟GAGA就串聯起了整部電影想要說的故事。
電影最初,哈勇阿公扮演著維繫GAGA的角色,教導孫子該如何遵守規範地打獵,告訴族人傳統屋應該要如何蓋才能符合規範,但當哈勇阿公去世之後,整個家甚至整個部落就失去了GAGA,眾人因為選舉搞得家庭失和、鄰里猜忌。當雅夢阿嬤夢到阿公之後,便知道家中有人懷孕了,她便主張把阿莉生的小曾孫也命名教作「哈勇」,這不僅僅是原住民命名的規則而已,更暗藏著「哈勇阿公回來了」這種靈魂轉世的潛在觀念。
在泰雅族的命名規則中,前面的名字是自己的名,後面的則是父親的名,例如巴尚、席浪這兩位兄弟的全名就會是「巴尚‧哈勇」跟「席浪‧哈勇」,而以諾跟以愛的全名則會是「以諾‧席浪」跟「以愛‧席浪」,因此並沒有隔代賦名的規定,但在泰雅族的命名傳統中,新生兒也很有可能會用過去頭目或勇士的名字來命名。在許多狩獵採集族群的田野調查中,人類學家發現,許多部落家庭他們在家中長輩去世之後,便會把不久之後出生的新生兒當作是長輩的投胎轉世,因此賦予新生兒相同的名字,泰雅族的命名習俗或許有一部份就是從這樣的觀念演變而來的。
因此電影當中,故意把新生兒的名字也命名作哈勇,便是讓頭尾能夠互相呼應,在新生的哈勇出生後沒多久,正是哈勇阿公的週年忌日,家中便要殺平安豬來紀念與慶祝,原本離家的巴尚也在此時回來,一家終於團圓且放下以往的心結。GAGA似乎隨著哈勇阿公逝世的週年、隨著新生兒哈勇的誕生而重新回到這個家庭之中,也為電影畫下美好的句點。這位新生兒哈勇,是Andy(英語、西方文化、基督教)與阿莉(族語、泰雅文化、祖靈信仰)之子,既是傳統的化身,也是「跨語言、跨文化、跨信仰之子」,在他身上縛繫著部落未來的希望與GAGA。
最後,看完這部充滿溫情的電影,我誠心地祝願:在每一位新世代的哈勇身上,都能找到那個能使耶穌與祖靈和平共處的GAGA。
彼娜得.斐寧(何明月)師母創作的「最後的晚餐」
摩訶多馬
摩訶多馬
1995年次台北人,現在就讀國北教台灣文化研究所,在這裡主要會記錄自己生活當中的隨筆,影評和書評,個人的專業比較偏向在文史宗教方面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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