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鍊佐莎】焰落之時(第十四章/最終章)

2023/01/06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繪師﹕天良;《焰落之時》預定封面
作者﹕藍渢、羽卒
配對﹕Roy Mustang / Riza Hawkeye
說明﹕漫畫《鋼之鍊金術師》衍生,正劇向接龍/合寫小說,舊稱《幕永不落下》。
簡介﹕焰之上校遭到逮捕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中央司令部。留在大總統身邊充當人質的莉莎,為了找回此生執意追隨的背影遁入魔窟深處。秘密與東方軍結盟的阿姆斯壯少將亦被迫面對驟生的危機。被控叛國而身陷囹圄的羅伊,最終將落得何等下場?

第十四章/最終章

  莉莎輕吁一口氣,緩緩放低了槍口。巨獸臨終的一刻比自己在瞄準器內見證過的死傷更駭人,但是她堅持著不掉開眼神,任由熱浪和熱氣撲打散落的髮絲。上校佇立在她身邊,輪廓因殺戮過後的餘燼而增添幾分柔和,讓莉莎幾乎遺忘她尋見他之前的驚懼和不甘。
  「上校……」她覺得一陣疲累襲來,輕聲喚出他的軍銜。「總算追上您了。」
  羅伊轉臉看向她,眼神有些恍惚,仿彿身處夢境。他尚未開口回答,牆壁和走廊之間忽地發出一陣難聽的噪音,地磚先前被恩維踏出的縫隙裂得更大,在他們腳前像網一般散開。莉莎將衝鋒步槍改背在身後,一偏腦袋,恰好躲過一塊混凝土從身後牆壁剝落砸在地面。
  「先離開這裡,地板支撐不住了!」法爾曼大聲叫道。顯然,這個區域當初並非建來承受獅身蛇尾怪獸軀體,此刻正無可避免地向下塌落。人造人先前所倒臥之處明顯開始凹陷,右邊的牆壁崩塌得更厲害,碎片和粉塵滿天飛。莉莎扶著羅伊的肩膀,轉身朝相反方向衝去。她回過頭呼叫法爾曼,但驚覺對方已經不見人影——
  「在東向樓下會合!」她無法繼續尋找,只有盡全力吼出聲,祈望准尉能聽見。雖有她膀臂扶持,上校行動卻遠比她預期的遲緩,莉莎不得不使出點力拖拽他的身體,看見前方有處向下的樓梯時便往那裡逃去。
  他們很幸運,崩塌的僅僅是樓上那處地板和走廊,而非整棟司令部建築,否則真的只有葬身此地的份。當他們跑下樓梯,在一處樑柱間停下腳步時,頭頂上的巨響和震動已漸趨平靜,只有小把小把的灰從牆縫之間斷斷續續落下來。確定四下暫時無人之後,莉莎扶著上司在一處牆角先行坐下,不放心地往左右兩側再看了看。
  「很好,我看妳沒受傷嘛,中尉。」羅伊嗆咳著說道。
  「那是我要向您說的話才對。」莉莎將注意力從四周環境轉移到長官身上,緊張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現在需要擔心的是您的狀況啊。」
  除了眼角先前瘀傷未癒,還有額頭淺淺被碎玻璃劃出一道血痕之外,她沒看見其他什麼地方流血或割傷。這是好現象。不過,上司的樣子看起來仍不盡理想;他穿著司令部監獄派發的囚衣,衣服上有血漬,多日未修剃的薄薄鬍髭使他臉色看起來更加蒼白。那隻被手銬束縛的右手不但用紗布包紮,露在外面的手指還紅腫得令人擔憂。她記起自己在監倉看見他滿身瘀青,應當是不止一根肋骨骨折了。
  「我?我沒事。」羅伊艱難地活動了一下雙臂和肩膀,放鬆了握成拳的左手。他手裡還拿著那只銀色的打火機,此刻好像第一次見到似地端詳它。打火機的流線型做工很精緻,機身中端的地方刻著小巧的標記。仔細一看,會讓人想起中央市紅燈區那位隱藏在蝶翼與花語之下的酒館暗影女王,吞雲吐霧之際以夾在兩指間的雪茄煙指揮她的王國。
  「法爾曼准尉和我會合時說過,有東西要交給您。」莉莎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語氣也和緩下來。「原來是這個。」
  「這是我送給基斯蜜絲夫人的禮物。」羅伊的聲音帶點歉疚,神情變得肅穆。「側邊看起來有點刮傷……這下她肯定要我全額賠償了。」
  「打完這場仗之後,您可以找機會報公帳處理掉。」莉莎從軍服長褲的口袋找出一條褪色的髮圈,將亂糟糟披散下來的金髮紮到腦後去。「現在先讓我看看您的手,上校。」
  羅伊伸出雙腕,但不是送到她眼前。
  他轉了個方向,握起她還沾滿灰塵和殘餘火藥的手。這個動作想必觸動傷口,讓他痛得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再度張開眼時,她看見他瞳仁中閃爍微光,凝視著自己臉上想必對他而言一覽無遺的掙扎與惶恐,還有被遮蔽其中的、失而復得的喜悅。在這片由他們親手開拓的戰場上,只有這極短暫的片刻讓他們保有彼此,在僅剩的信心、信任、與虛像裡共存。
  莉莎比數天前最後見到她時憔悴多了,羅伊心想。平日光滑如絲綢的金髮被砲灰和血氣抹去了光澤,眼睛和鼻樑兩側浮動著多夜輾轉反側的影子。她像高塔上的守夜者,將等待的痛苦和憂傷隱藏在心底的角落,鮮少人能伸手觸碰。
  「幸好你們追上來。」羅伊輕聲說。「妳無法想像,我有多高興看見妳。」
  莉莎不希望對方看見自己眼中逐漸泛起的濕潤;既然她立定要與他穿梭在禁忌的境界,就不該展露屬於凡人的軟弱。她以另一隻手輕柔地覆蓋在上校的手背上,克制了想要俯下頭親吻他的衝動。掌心傳來熟悉的體溫,對她來說如同自身的心跳和血脈,是如此習慣他的存在。即使她失去「鷹之眼」的視覺與觸感,無法再度扶持他的軀體,莉莎‧霍克愛依然知道,上校總是在她身邊。
  「記得我說過,會追隨你直到最終一刻嗎?」她安詳地彎起嘴角,仿彿昵喃的不是一份刻入血脈、永留恆久的誓詞。「我不會背棄那份諾言。從前、現在、以後都不會。」
  他從未為此存疑過。羅伊垂下眼簾,冒著牽動傷手碎骨的危險,緊緊地回握了副官的手一次。這一刻如此珍貴,但極其脆弱到兩人都心知肚明無法持守。他們默默相望,誰也不想先開口站起身。
  只是,進行式的戰場無法如他們所願。
  「布利古斯軍的攻勢進行到什麼地步?」羅伊首先打破了沉默。他感覺中尉和自己的手同時自然而然地鬆開了對方。
  「我沒有機會得知完整的全盤情況,不過准尉告訴我,北軍在幾處跟中央軍糾纏,準備從後門包抄。」莉莎有些憂心地望向身後。「不知如今戰況轉變得怎麼樣了?」
  「雖然我不太想這麼說,但是我們得去跟布利古斯的人馬會合。」羅伊翻翻眼,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這算是我們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吧,讓別人收拾也不太好。」
  「法爾曼准尉應當知道阿姆斯壯少將的所在地。」中尉若有所思地說。「得先找到他。」
  「不會連妳也認為我要投奔那個女人吧。」羅伊哭喪著臉,隨後微微一笑,輕佻地咂咂舌。「我先說明,這只不過是是要阻止大總統的位置被人從眼皮下偷去的緩兵之計。」
  「隨您怎麼說都好。」莉莎取下肩上的步槍檢查了彈匣,又依樣確認了腰間槍套裡兩把白朗寧和柯特手槍狀況完好無損。「但我不會再任憑您像無頭公雞似地被人拽著在這建築物裡跑來跑去了。」
  「若不是這樣,怎麼能看到妳這一路以來完美的表現呢。」
  上司討人厭的表情讓莉莎無法不向他投去一個沒好氣的白眼。「早知如此,當雷文威脅我的時候,我應當毫不遲疑地遵循您的指示搶先射擊。」
  「我不是跟妳說過嘛?」羅伊緊張地乾笑道,「太過死板地執行上級命令是對身心有害的啊!」
  此時,不遠處重新響起的叫囂打斷了他們。由遠而近的叫喊聲讓上司和副官都警覺地抬頭察看。莉莎首先跳起來,伸出一隻手給羅伊讓他抓著起立,但遞過一個嚴厲眼神警告他別猛然使力。
  「這裡有人嗎?」
  「馬斯坦古上校!霍克愛中尉!你們在這裡嗎?」
  催逼式的數次叫喚聲裡混雜了法爾曼熟悉的嗓音,讓兩人皆暗暗鬆了口氣。羅伊瞇著眼打量遠處,見到法爾曼穿著白毛領制服的身影出現在長廊的另一端,身後帶著一小群同樣著裝的北軍士兵。他朝這邊傻氣地揮了揮手。
  「大家不要都只顧著露出一股令人放心的樣子啊。」羅伊露出一絲苦笑,隨著莉莎的腳步走向對方所在之處。
  「我能猜到您想下達的命令。」莉莎低聲回答。
  「我應該告訴過妳吧?『給我活著』,就這樣而已。」
  莉莎淺淺一笑,清秀的面容首次浮現一絲直率的欣慰。「這條命令尚可遵行。」
  「不然妳以為我會說什麼?」
  「那不重要。」中尉側眼看向羅伊。她額邊的金髮閃耀著細密汗水的光澤,仿彿雙眸也隨之流光滿溢。「可是,如果您下達的指示是甚麼『丟下我自己逃跑吧』的胡言亂語,我是絕對不會遵守的。」
  「知道啦,知道啦。」羅伊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行。「妳那種堅如頑石的性格是怎麼樣也改不了呢。」

  殘破的正門四周傳來零星的槍響。
  戰火暫時平息。
  中央軍架設的野戰炮在坦克的炮轟之下七零八落地倒在濕淥淥、殘缺不全的石板路面。雨雲在戰場上空濃厚地聚集起來,增強的風勢把雨水吹向疲累負傷的布利古斯軍,地上的水流悄悄混進幾許鮮紅。他們雖然又冷又倦,不過跟其他許多被雨勢澆成落湯雞的中央士兵比起來還算幸運的;阿姆斯壯少校以鍊金術為他們築起和加固防禦牆,還在牆壁上方延伸出一截可供避雨的擋板。有半數還能作戰的士兵持槍挨著牆上的眼洞監視敵方的動靜,另一半的軍人沉默地或坐或蹲在牆下,忍耐著自己的傷勢,或等待著換崗的時刻到來。
  許多雙眼眸不經意地望向剛剛接過了指揮權的阿姆斯壯少校,向他的背影投去鋼鐵般的視線。雖然布利古斯要塞的軍隊被雪國的艱險訓練成一支缺少主帥也能驅退強敵的勁旅,但少將閣下負傷敗下陣來的震撼還是在每個士兵的心中流連不去。
  喉間傷口的繃帶重新染上點點鮮血的亞力士雙手抱胸,坐在牆角自己鍊成又被摧毀的一堆石塊上。原先率領綠隊打過一場心理戰,現在繞回了正門和部隊會合的邁爾斯少校和漢謝爾一起站在他身邊。
  「……坦克可以持續在南門這裡發動攻勢。」漢謝爾說。
  亞力士同意地頜首。「不錯。我們剩餘的兵力尚足夠再次分成四個小隊,逐漸消滅通往司令部之間的中央軍,包抄布拉德雷的所在。在上一場打鬥時我弄壞了他的長劍,他必定要回去取一把新的。」
  「只怕很難預測他會在哪裡出現。」不熟悉司令部內部配置的漢謝爾說。
  「去地下兵器庫尋找一把劍的過程相對麻煩。我敢說,他得回自己的辦公室去拿。」
  「發現那傢伙的蹤影之後呢?」邁爾斯以一種懷抱著不祥預感的語氣問道。
  阿姆斯壯少校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出聲。布拉德雷揮起劍鋒預備給他致命一擊時的目光記憶尤新,手腕被他靴子踩過的地方仍隱隱作痛。若不是他反應及時,恐怕早已遭長劍穿胸而死。他想起直到現在都生死未卜的姊姊,就算她出手凌厲,技壓群雄,也幾乎被人造人開膛破肚。這讓他接下來要給予的回覆變得更加艱難。
  「我會再次和他戰鬥。」亞力士沉聲回答。
  漢謝爾和邁爾斯對視一眼,後者遲疑地開口,仿彿不想冒犯長官,但接下來要說的話重要到他無法閉口不言。「這麼做太冒險了。」
  「難道你有其他更好的建議嗎?」
  「單挑的風險太高了,我沒法贊成。這跟送死沒兩樣。」
  「我負責吸引布拉德雷的注意力,你們要帶領其餘的人馬持續向他開火。」亞力士無視對方的抗議繼續說,「我注意到他戰鬥時被我刺傷的腳部不斷在流血。」
  「那又怎樣?」
  「這說明他雖是人造人,但肉體會折損,不會自動癒合。我們只要撐到他精力耗盡那一刻就好。」
  「但是——」
  「我們必須這麼做。必須這麼做。」阿姆斯壯家族的長子環視兩位將官,一改平日戲劇化又激勵人心的說話方式,平靜地下了結論。自己在戰線前方流下的充滿絕望和追悔的淚水在他心裡沖刷出永不磨滅的痕跡,無論是屍體、同袍的血、或是在沙地上嘔吐的回憶,對其視而不見並不會讓它消逝。「如果站在原地什麼都不做,我們的夥伴會死的。我絕不希望那種事情再度發生。」
  邁爾斯取下墨鏡,用雙手疲倦地摩擦了一下臉。「如果你已下了決心,少校,布利古斯的陣營自然會追隨你到最後一彈一卒。」
  漢謝爾剛想開口附和,身旁便有人接近,喊出北軍繼任指揮官的軍銜。
  「阿姆斯壯少校。」
  亞力士聽見呼喚轉過頭去,見到是原先隸屬綠隊的通訊兵,手持耳機向他遞過來。「紅隊的帕卡尼亞上尉有消息報告指揮官。」
  他想到對方應當是期待著奧莉維亞來接這通訊息,心中像有甚麼忽然碎裂,默默接過連接著通話筒的耳機。「我是亞力士‧阿姆斯壯少校。」
  帕卡尼亞難能可貴地沒有對他的聲音表示訝異或不解。「長官,紅隊已佔領大總統辦公室。司令部基本上算是由我軍成功奪取了。」
  「那邊的情況如何?」
  「這個房間在戰略上來說一無用處,連最簡單的防守也沒辦法做。」上尉語帶嘲笑地說。「但我們一路上來仍然不見布拉德雷的蹤影,他似乎沒回到這裡過。」
  「優先守住司令部,面對圓形廣場築起防線。我將帶領正門這邊的部隊向內包抄布拉德雷的去向,對他集中所有火力攻破他的力量。我們唯一取勝的機會,就是在司令部給予他致命一擊。」
  亞力士給出簡短易懂的指令,但不得不接著說完下面的一句話。「阿姆斯壯少將重傷在布拉德雷劍下,如今無法行動。她授予我全權指揮。」
  線路那端傳來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幾乎能看見這名形若山脈的軍官垂下眼睛,呼出沉重的一口氣。而後,上尉只簡短地說了聲「遵命」。
  「人員傷亡的情況呢?」亞力士繼續問。
  「有些輕微損失,但不嚴重。」帕卡尼亞的語氣加入了些許輕快的聲調。「不過有意想不到的新血加入呢。」
  「那是什麼意思?」亞力士不解。他沒有聽見帕卡尼亞回答,話筒反而被轉到另一人手上。片刻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差點讓他那副修剪得形狀漂亮的紳士鬍也驚訝地翹得亂七八糟。
  「好久不見啊,阿姆斯壯少校。」羅伊‧馬斯坦古上校的嗓音傳進他耳裡,帶著與這個如墮深淵的戰場格格不入的明朗。少校有一瞬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腦海裡姊姊那一句「沒長進的男人」的綽號如電閃過;但此時,在他們迫切需要任何所能集結的幫助時,他打心底歡迎上校歸隊。
  他縮縮脖子,好像奧莉維亞會出現在背後給他腦袋來一記。
  「怎麼?是不是死人復活了,有需要那麼驚訝嗎?」羅伊在耳機那端笑道。「廢話先少說,我剛剛聽見你告訴帕卡尼亞上尉的作戰計劃。為什麼不考慮用爆炸了結他?」
  少校遲疑了一下,對身邊兩位軍官複述羅伊的問題。邁爾斯伸出手去接過耳機。亞力士毫不客氣地把耳朵貼上去一起聽。
  「我是邁爾斯。我們在阿姆斯壯家族的別墅已經用過這一招了,但還是沒法置他於死地。」
  「爆炸現場是如何佈置的?」羅伊問道。北軍少校簡短地描述了將整幢屋子都賭上的過程,讓焰之鍊金術師陷入短暫的沉思。
  「我有一個主意對付他。」他最後說,「這次善加利用空間,讓他無法分辨炸彈在哪個方向爆炸,再將他逼入死角,應當可以成功。」
  「希望你不是在誇大其詞或過度自信喲,馬斯坦古上校!」亞力士憂心忡忡地瞪眼在旁插嘴道。「我們能否贏得勝利全都押在這次攻擊了。」
  「至少對長官表示一點禮貌的信任吧,阿姆斯壯少校。你這樣會害我在北邊的客人面前丟臉啊。」羅伊的笑聲在另一端聽起來像是剛滿懷信心地打了一個響指,但語氣隨著下一句話陡然變得陰暗起來。
  「而且根據以往經驗你該知道,對於製造燒焦的屍體和爆炸現場什麼的,沒有人比我更在行了。」

  寬敞的大總統辦公室裡一團糟。桌椅翻倒,書架斷成數截,彈孔嵌在天花板,數具屍體仰倒在角落,血濺得牆上到處都是。然而,掩藏在厚重窗廉陰影之下的武器托架完好無損。而且正如他所預測的,室內空無一人。
  金格‧布拉德雷快步從通往會議室的側門內閃身出來,跨越幾名已死去多時的中央軍士兵軀體,自牆上的架子取下仍安穩躺在原處的幾把長劍。他將其中兩把配上左右腰際,剩下的一柄握在手裡,乾脆地把劍鞘棄於牆邊。
  手中的長劍在他所處的陰暗角落裡靜靜發出森冷的光澤。
  窗外仍下著雨,不過雨勢逐漸增強,混合著砲擊和槍戰累積而成的煙霧,形成一團朦朧的天色。布拉德雷走近窗邊,探頭從窗格之間往下望,可以看出圓形廣場上中央軍部署的防線,和更遠處北軍在南門以攻克此地為目標的陣營,掩沒在一片霧氣裡。
  在「最強之眼」中看來不值一提的攻守,令君臨天下的王不屑地冷笑一聲。
  受傷的那條腿傳來一陣新的痛楚,布拉德雷彎下身去拉起長褲褲管查看。傷處看起來流了不少血,長褲外側有一處巴掌大的血漬。一看之下,豪腕之鍊金術師所擊發的尖錐穿破了他的短靴和腳踝,有半截尖刺還埋在肌肉裡。方才在戰鬥和腎上腺素的掩飾下不覺得如何,但此刻身體平靜片刻之後變得越來越痛,惱人地使他步伐也連帶遲鈍起來。
  這副已使用了半個多世紀的軀體是快要開始報廢了嗎?布拉德雷皺著眉,考慮是否要將腿上的異物拔出來。最終,他還是只從襯衫袖子上撕下一條布,將傷口紮好了事。
  瑣碎的小事可以待到他先將這群螻蟻解決了再說。
  他緩步自窗邊走向辦公室敞開的正門,鞋底輕柔踩過地毯上的木屑和牆壁粉塵。整幢建築聽起來異樣地安靜,仿彿他,亞美斯特利斯被選中的王者每邁出一步,就驅散所有塵世中失喪的靈魂。
  耳側傳來一聲響動使他機敏地轉過頭去。而後,他發現那聲響不是來自於側方,而是腳前。一只細長的管狀物從外面扔進來,落在他鞋尖前幾寸處。布拉德雷低頭仔細一看,發覺那是一枚柄式手榴彈。
  沒想到那些叛徒這麼快就追上來了。
  不過,這等雕蟲小技想讓他卻步,還早得很。
  他火速向後退,受傷的腿一陣刺骨地疼。但那只手榴彈沒有爆炸,反而是辦公室的正門被人從外面「砰」一聲用力關上,將他最明顯的出口阻絕。幾枚手榴彈緊接著從側門扔進來,「喀」一聲在地上滾動。他剛想轉身向右側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門逃去,腳下的地板卻像山似地聳起來,剎時間在他眼前憑空升起一座與天花板等高的牆壁,截斷了向那邊逃避的可能。
  這些鍊金術師找死!
  那數枚手榴彈一齊在他眼前爆炸。布拉德雷的眼睛讓他從容地看清燒熔的核心,並且避過碎裂的彈片和衝擊波,但幾只惹人厭煩的圓錐突然從地面冒出來,逼他左右躲閃退到原先修托魯希座位的角落。此時,他背靠著的牆壁「轟」一聲垮下去,會議室的方向傳來崩塌的巨響。阿姆斯壯少校和數名身著白毛領軍服的北軍士兵身影在殘垣斷壁之間出現,同時有人從另一邊朝他開槍射擊。
  布拉德雷提起長劍,瞬間衝到躲藏在半截牆壁後面的槍手跟前,一劍將對方胸膛刺穿。他聽得身後隆隆數聲巨響,轉身見幾只尖柱從地面像長矛似地向他刺來,於是縱身躍起翻過障礙,穩穩落在另一側地面,劍鋒將尖柱的前端盡數斬掉,但也從中斷成兩截。
  「你們就這點能耐嗎?」大總統沉聲問道。他毫不猶豫地把斷劍扔掉,拿下眼罩收進長褲口袋,從腰間抽出新的兩把劍直指亞力士所在的方向,眉宇間充滿肅殺之氣。
  好像回應他似的,一道烈焰劈空而下,砸在他耳側的空氣裡,驚天動地般爆響起來。布拉德雷閃躲開,壓低身體如雄獅蹲伏於長草之間,抬頭望向火焰來源。一個身影佇立在對面,煙霧從他身旁升起,宛如地底深處的亡靈服從他的召喚,從陽光也照耀不到的黑暗所在現身。
  布拉德雷一走神瞬間,一發子彈分毫不差地擊中他的肩膀,血濺到他臉上。
  這是那名妄稱為「鷹眼」的狙擊手女軍官所幹的好事。隨著她槍枝開火的序奏,焰之鍊金術師羅伊‧馬斯坦古向前踏幾步,又是幾發滾成一團的烈焰朝他轟炸過來。布拉德雷動作靈活地向後避開,瞥見馬斯坦古上校被自己打成重傷的右手仍然僵持在胸前,兩隻手腕上各鎖著一截斷掉的手銬,可是左手像往日那樣自然地高舉在空中,讓敵人在死前也不得不認清烈火和煉獄出自那指尖。
  羅伊穿著一件長及足踝的黑色軍服大衣,白色的獸毛領子掉了一半,大衣底下露出匆促套上的軍靴和監獄囚服的棉褲。這副絕境逢生的打扮之下,他抓在手裡用來對付這名被揀選的王者、強權的繼承人、更勝烈火的憤怒化身的武器,竟然只是一支平凡的打火機。
  父親大人在地底深處也應當感受到其愛子此刻血液沸騰。
  「看來你完全沒有學到教訓。」布拉德雷漠然地盯住上校,手裡的長劍以威嚇之勢交叉在身前。「真讓人生氣。」
  此時大總統辦公室原先的正門與外牆已經完全被破壞掉,讓豪腕之鍊金術師將其變成了扭曲的障礙,擋著走廊兩邊的通路。一群中央軍聞到了他們領導者陷入麻煩的氣息,張牙舞爪地從樓下衝上來。率兵在一旁伏擊的帕卡尼亞上尉立時挺身而出截住了他們,利用樓梯間的地形巧妙地抵擋對方的攻勢。但中央軍也絕非省油的燈,有另一小支分隊從後方的階梯通道殺上來,炮火漸猛,迫得阿姆斯壯少校轉身以雙拳擊地,鍊出一整片盾形的石塊阻擋他們來勢。
  布拉德雷在這個瞬間放開腳步朝羅伊猛衝而去。
  若非周圍足夠令他活動的空間有限,焰之鍊金術師恐怕立時便折損於其劍下。羅伊在大總統眼前交互引起爆炸,連頭頂上方的空間也不放過,毫無保留地釋出那吞噬過東方戰線的熱浪與衝擊波。劇烈膨脹的氣體逐一摧毀方才由亞力士築起的防禦牆和柱形障礙,一下子轟然炸開,釋出大片大片的濃煙和粉塵。不遠處的窗玻璃應聲碎裂。布拉德雷雖說目光如電,但躲避不了自主呼吸所攝取的氣息,猛然吸進一大團濃煙,仿彿連鼻腔和肺部都要隨著四周一同燃燒起來。
  轟然爆炸的樓層搖晃一下,天花板和牆角有數處地方開始剝離。
  羅伊倒退幾步,雙目逃不過煙霧的摧殘而朦朧起來。他揚起左手預備再次引發一次爆炸。
  面前的煙霧之中忽然竄出一條人影,手持雙劍,被火焰和灰燼染得焦黑的白色襯衫上血跡斑斑。布拉德雷飽經風霜的臉從烈焰和濃煙之中怒氣蓬勃地出現,身形敏捷若靈巧的獵豹,右手中的劍尖瞄準羅伊的大衣前襟,一下子穩穩地穿透了他的腹部!
  劍鋒刺入羅伊的身體,沒有馬上向後拔出。
  鮮活而溫暖的巨大痛楚抽光了羅伊胸腔裡所有的空氣。他無力地喘息著,卻一絲聲響也發不出來。
  人造人與鍊金術師對視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間。布拉德雷接著伸手,以另一支劍身從背後抵住羅伊的肩膀。左眼的銜尾蛇印記在眾人面前一覽無遺。
  「現在還不到讓你死的時候。」大總統靜靜地說。「但你快把我惹火了。」他輕輕轉動劍柄,視線隨著對方身軀一陣不由自主地抽搐而陰沉起來。
  「……唔!!」羅伊好不容易能喘過一口氣,卻只能勉強釋出尤如溺水者掙扎之際的悶哼。他感覺血被長劍堵塞在肌肉和皮膚之間,從傷口緩慢地流失。自己的雙腿變得極其軟弱,若沒有敵人的劍身支撐的話,恐怕當場就要摔落在地。
  一股奇異的寂靜在周圍升起,帶走他腦海中飛逝而過的雜念。東方的城鎮、利塞布爾的田野、疾風號潮濕的鼻吻、莉莎在鐵路夜車上入睡的平靜側臉,不合時宜地在他思緒裡閃過。終局以這種方式降臨,讓他覺得困惑。
  「你自認為看見了未來。」布拉德雷以高高在上的語氣打量他。「不過,就算你是一名親眼見識過真理的鍊金術師,也要俯伏在王座的腳前。」
  「……我無需……看見未來……」羅伊無力地呢喃一聲,「因為在我身後……有同伴指引正道。」
  上校話聲方落,大總統忽然察覺一道人影從背後撲上來。
  一時之間沒有把武器從羅伊身上拔出來的他沒有機會躲閃。就在那片刻之間,雙手戴著護甲的阿姆斯壯少校以排山倒海之勢從他身後襲擊,雙拳下攻,結結實實命中布拉德雷雙肩。
  大總統只來得及同時反手將羅伊背後的那柄長劍轉個方向,倒刺向對方,但終究無法閃避第一眼看不見的奇襲。他聽見一聲痛哼,兩處肩膀卻立即麻痺了數秒,接著一股鋪天蓋地的劇痛襲來,讓他連手臂也舉不起。那不僅是阿姆斯壯家族代代相傳的鍊金術,而且混合了少校孤注一擲的臂力與勇氣,仿彿奧莉維亞鋼鐵般的力量此刻與幼弟同在,一齊向人造人的奪權者傾瀉而出。
  那股力量不僅一擊中的,將布拉德雷的肩關節打得鬆脫,還迫使他放開了手中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支長劍立即脫手,另一支在羅伊的腹部斜掛著幾秒鐘,也隨之「喀啷」掉在地板上。
  在少校撲上去的同時,方從震驚中回復過來的莉莎急忙扣下了扳機。樓板此時又一陣強烈搖晃,讓她第一槍偏離目標些許,從大總統耳際擦過。她見對方無法再持劍,咬著牙繼續釘準他的身影,眼角餘光瞟見少校俯身扶起了負傷的羅伊。布拉德雷垂著受傷的雙肩依然行動俐落,拔腿就朝原先是大總統辦公桌的位置逃竄而去。莉莎自槍支上端望去,見到那裡臨時鍊成的防禦牆不知何時坍塌下來,顯出背後一扇半開、通往黑暗未知之處的門。
  她從自己定位的所在跳起身,毫不猶豫立刻追上前幾步,連開數槍。一發子彈準確命中人造人的左臂。但這一槍幾乎毫無作用,他連腳步都沒有遲疑片刻,迅速竄向門口,消失在黑暗裡。莉莎不顧四面八方越來越不容忽視的震動,衝上去追到門邊,卻只來得及拾起對方匆忙之中遺落在地上的一副黑色眼罩。
  「撤退!」
  「撤退!」
  混亂之中不知誰在大喊。處處有水泥塊掉落。樑柱和地面更加凶猛地搖晃起來。莉莎一甩額前金髮往回跑,趕上少校和手臂軟綿綿搭在他肩上的羅伊。她將手裡的衝鋒槍扔在地上,舉起長官另一條手臂繞過自己雙肩使力攙扶他,藉著亞力士的力量半拖半拽地往建築物外面撤退。她聽見耳畔和頭頂上傳來嘎吱轟隆的破裂聲響,卻不敢向四處張望,好像司令部在她視線一離開前方的那刻就會全然崩塌。
  北軍一行人衝出門外,放晴的天空和明朗的午後陽光以寬廣的姿態迎接他們。莉莎的胸腔因支撐著上校奮力前進而劇烈起伏,心臟仿彿要破胸而出。她轉頭回望,只見司令部正面一半的建築物已經垮了下去,而一群中央軍從前方的圓形廣場迎面襲來,正好撞上她身後像狼群傾窩而出的布利古斯軍。槍聲雜亂地響起,莉莎一下子辨不出前後左右的方向。
  「霍克愛中尉!」亞力士在她耳邊叫喊:「過來這邊,讓他坐下。」
  他指揮她退後到角落一處斷垣殘壁前,讓羅伊背靠著牆成近仰臥的坐姿。莉莎竭力不去注意自己的手顫抖不已,三兩下解開上校大衣的前襟鈕釦。布拉德雷刺穿的腹部傷口流了不少血,一大片血跡在衣服上散開。她將底下的囚衣撕下一半布條,緊緊壓住劍傷。儘管如此,血仍然從傷口小股小股地湧出來,一下子讓布塊都濕透了。
  「用這個!」少校把自己破爛的軍服襯衫脫下來遞給她。莉莎不敢把手拿開,接過衣服直接疊成一團壓上去。
  羅伊手中緊握的打火機掉在濕泥地上。她顧不得去撿。
  「醫護兵!喂,醫護兵!」少校大聲朝遠處叫喊。「快過來幫忙!」他俯身下來查看傷勢,靜默了一會兒並沒有說話。莉莎無法抬起臉去打量他的眼神。
  「支撐住,上校!」亞力士最後說。他屈膝半跪著,堅實的手掌扶著著被削掉一半的水泥牆。「醫護兵馬上到。」
  「今天的天氣很好啊,莉莎。」羅伊以輕柔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他仰望藍空,那被雨水沖刷洗淨的清澈顏色覆蓋了他的瞳仁,讓她看不清他的眼神,而後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想休假的話,就要挑這種日子。」
  莉莎伸手按著上校的脈搏,感覺那原本就若有似無的跳動逐漸微弱。
  雨後的的陽光逼近他們屈在死亡威脅之下的背影,驅散一點角落裡殘存的陰暗和濕冷。數日以來,莉莎內心首次獲得平靜。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不同於苦苦追尋之後撞見羅伊‧馬斯坦古的釋然,或是無人之時與他相處時的安逸,而是某種經歷巨大考驗之後的慰藉,對於未見之事持有把握的確據,知道他不會離去前往她無法追隨之地。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正有布利古斯軍兵勝利的呼聲,在殘破的昔日中央司令部樓層之間遙遙升起。這場勝利之後,想必還有艱苦的攻防與更強勁的敵人在等待著他們。他們的命運如何,沒有人能說得準。
  但是上校已經看見他們達成目的之後的未來。
  那是他所傳達給她的未來。
  這是莉莎‧霍克愛所堅信的。
FIN.

《焰落之時》已連載完畢,謝謝一路看到這裡的大家。
我的後記留給買了本子的朋友,當中的內容就當是你我之間的一個小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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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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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卒
羽卒
二創同人斷斷續續寫了十多年,出過三本十萬字以上的同人小說,目前尚在摸索書寫原創故事的方法和動力。雖然沒有相關的專業知識,但希望能夠推廣異教民謠 (Pagan folk) 這個小眾的音樂類別,偶爾說說有意思的另類音樂。 頭像來源﹕Picrew「Hollow Knight Vessel 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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