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源詛咒:閣災 VIII 長信
時空再度回到那個已經入夜,城堡外閃耀著點點砲火,城堡內那座聚集眾人的大廳裡,氣氛逐漸詭譎的布蘭琪城堡。
潔妮講完了她記憶裡父母相遇的故事了。聽完後的獵人此時放聲哀嚎,狼狽倒臥在地板上的他全身都浸滿了血液。
獵人使勁拉扯被杖鞭刺穿並釘在地上的左手掌想要逃走,但卻又不敢出全力,只得不斷忍受疼痛。傑拉、馬賽爾、歐仁妮還有錢德尼安圍繞在他面前沉默不語,潔妮仍坐在椅子上看著獵人正在徒勞掙扎。
潔妮緊咬著嘴唇,突然站了起來,用膝蓋狠狠砸向獵人的眼窩: [夠了! ] 潔妮一把抓起獵人向後梳得烏黑油亮的黑長髮,逼迫他的血紅雙眼看著自己: [獵人,你說不說? 你究竟說不說我想聽的那句話! ]
獵人的那對紅眼當中,是理智瀕臨崩潰的目光: [騙子… ]
潔妮大聲叫喚道: [猿彘! 你把獵人失憶之前,紀錄雅南之行的筆記交還給他了? ]
馬賽爾回應: [是,昨晚只剩下我與他在這個房間裡的時候。]
潔妮咧開了嘴,露出一道殘酷的笑容: [很好。] 接著,她先是將手伸進獵人的衣物中摸索出獵人紀錄雅南之行的筆記,接著她又從自己的衣袋裡拿出另外一本至少有二十多年歷史的老舊筆記在自己手上。那本老舊筆記封面上有著某一個軍事承包商的紋章。
獵人轉頭過去逃避潔妮的目光,他奮力拉扯著那被刺穿、浸滿血腥的左手,但那股血腥味卻怎麼也甩不掉。下一刻,潔妮將手中那兩本筆記扔在獵人身上。獵人只能顫巍巍地將它們撿起來。
[不准翻開。] 在獵人低頭下來,發抖著將要翻開兩本筆記時,潔妮出言制止了他。
獵人抬頭看著潔妮,此時她的手上已經拿著好幾張被折過,字寫得密密麻麻的紙頁。
此時,站在周圍的傑拉說話了: [獵人,記得一個月前你偷溜進來擄走潔妮並大鬧一場的那一晚嗎? 當晚我們大家回來了以後,便在這個大廳的這張桌子上,發現了這封長信。你有興趣想知道是誰寫的嗎? ]
歐仁妮接過話語: [是黛芬寫的,在她被芙蘿拉抓走之後寫的。]
馬賽爾最後說道: [至此,真相昭然若揭。接下來,讓潔妮替你讀完這封信以後… ] 馬賽爾笑道: [我希望能回到我的報社去將這一切都給記錄下來,因為這則故事太他媽的精彩了。獵人,打起精神來吧! 讓我們細數從三十年前開始的一系列事件: 從亞基坦公國的五爵之戰,到十年前黛芬被康絲坦絲囚禁在鐘塔閣樓,接著再到潔妮被居伊強暴並生下一個怪物,最後是半年前阿魯卡德返家以後發現如今黛芬的靈魂被調換成另外一個女人… 這一切荒唐又瘋狂,彷若在夢境中才會發生的事件,將由潔妮手中這封長信所描寫的一個故事所聯繫在一起… ] 馬賽爾摘下陳舊的牛仔帽,坐到桌子上點起了菸: [這是一個必須追朔到三百年前,關於古拉費幾亞山脈當中一座繁華隱密的小城邦不為人所知的故事。]
下一刻,除了潔妮,所有圍繞在獵人身邊的人唸出了令人背脊發涼的同一句話語: [這是一個屬於雅南城的故事。]
潔妮慢慢打開折起來的信,並以書寫那封信使用的語言,開始唸出了信上的每一個字句。
以下這封長信所有的文字皆為英德爾文記述,請斟酌閱讀,無人得以保證其真實性。
致予我的摯愛,卡蜜拉:
這封長信,我必須為其寫下前言。因為它可能無法交付收信人手中,而任何因緣際會之下,而讀完這則故事的局外人,定會為其真實性倍感懷疑與驚詫,而認為這僅是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說家所臆想的低俗、廉價的一便士怪談之流。
18紀元的現代世界可真的有如此瘋狂的真實存在? 命運、緣分是否真的如此曲折奇妙? 哲學家們口中的因果,為何總有人如此樂此不疲的挑戰其真實性呢。
經歷過這一切的我,不,是我們。所唯一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連神祇都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卡蜜拉,我必須告訴妳。縱使另外一位殘破不堪,但其實 “我” 擁有兩個名字與自我意識。
我的身體住了兩個人。
請別因為我們最後見面時發生的不愉快與妳那可憐女兒的事,而使妳認為我是身處威脅才寫下這些語句。我現在很安全也很冷靜,而我早就原諒了妳,也如同過去的每一個時刻般深愛著妳。
請以寧靜祥和的心,聽我娓娓道來。
我的本名與主導意識的那個自我,也是妳愛的那個人,是一位名字叫做萊安娜的英德爾女性平民。被我違反意願佔據了外貌與肉體的那位法隆德斯貴族小姐,同時也是另一場恐怖悲劇的主角黛芬.德.布蘭琪,我被要求冒用了她的名字多年,甚至連認識妳的時後我都是使用了她的名字。
容我在此真誠地告訴妳吧,卡蜜拉。我的名字叫作萊安娜! 萊安娜! 萊安娜! 妳的愛人!
啊,我多麼希望能親口對妳說出這句話,但唯恐再也沒有如此機緣。
在導正過去的錯誤後,我也該進入正題了。我為何會佔據黛芬身體長達十年的故事實在太過錯縱複雜且離奇,甚至牽涉到千里之外的一場戰爭與不可思議的事件。導致我必須花上大量的篇幅與唯恐力有不足的心,構建並講述這些三百年前,發生在古拉費幾亞山脈上的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這故事會牽涉到兩個離法隆德斯很遙遠的地方,它們分別是位於英德爾東部,那神秘的古拉費幾亞山脈當中的城邦雅南,與在雅南外圍的一座充滿禁忌傳說的家族與他們的居城 — 該隱赫斯特。
沒錯,該隱赫斯特家族。你們亞基坦三公爵不為人知的祖先。這一則故事,便是從他們身上開始的。
在三個世紀前,身為古拉費幾亞山脈上最強盛的王國之一,並坐擁了包括雅南在內的大量采邑的該隱赫斯特家族傳來覆滅消息時,震驚了古拉費幾亞山脈上的眾多國家。
身為古拉費幾亞山脈上最強盛的政體之一,該隱赫斯特家族成員們私下的名聲都相當惡劣並為人不齒。但數千年來,這個家族除了發跡的那幾年以外,他們從不主動對外侵略征伐,相反地還主動與鄰國保持友好,似乎想對世界置身事外一般。
於是血腥惡劣的該隱赫斯特王族,在沒有與外人敵對的狀態下被滅亡,當中的神祕與突兀令其備受矚目。但就在不久後,真相從雅南傳出來了: 原來,該隱赫斯特是和一個發源於著名學府拜爾金沃斯學院,並迅速在雅南生根發展的新宗教治癒教會展開一場短暫血腥的戰爭後而覆滅的。
此戰後,該隱赫斯特城堡與拜爾金沃斯學院遭到治癒教會的大主教,同時也是雅南實際上的統治者勞倫斯所棄置荒廢。不只如此,雅南城自此後便自主對外封閉起來再無消息,時至今日,這座城市已經被視為傳說故事般的存在了。
但我,來自雅南的萊安娜,清楚地知道這場戰爭的真相。更是知道這一切都是該隱赫斯特與治癒教會為了 “上位者” 傳遞的宇宙知識而發生的。
“上位者” 對於亞基坦三公爵的家族成員來說,是個真實卻陌生的存在。
對你們來說 “上位者” 是記載於祖先的筆記裡,一種來自宇宙且擁有人類所無法觸及力量的高等生物。這種高等生物凡人沒有足夠的啟蒙得以窺視其型態,而即便有足夠的啟蒙,這種高等生命也擁有著足以使人瘋狂的不可名狀外貌,就好比神一般。不論你們的祖先如何在私人筆記中描述 “上位者” 的確鑿存在,但對於三個世紀以後都未接觸這些超自然力量的你們來說,這些外星神祇早已經真實到和聖典裡的上帝一樣虛假。
但這一切在該隱赫斯特家族的全盛時期並非如此,該隱赫斯特家族堅信透過與 “上位者” 的接觸得以使他們 “轉化” 。
“轉化” 自古以來總是充滿著魔般的吸引力。現代生物學表明,人類與猿彘雖然極度相似,但其實是由不同物種進化而來,一種是猿猴;一種是人蝠。
看似深不可測的 “上位者” 實際上在生理上與人類有所連結,祂們需要透過人類達到繁衍後代的目的。於是有某一位叫做 “亞丹” 的上位者透過一張編織的無比慎密的天羅地網,將 “上位者” 的特殊血液給予雅南的猿彘,使猿彘真能如中世紀民間傳說所言的,實現跨越物種的轉化,並以此為第一個臺階,一步步邁向祂的最終目的。
而亞丹砌成這條階梯的第一塊磚頭,便是從雅南城與該隱赫斯特城堡偷取的。
“雅南” 這個名字,來源於一支曾生存在古拉費幾亞山脈的山體之下,名為 “蘇美魯” 的奇特地底民族所使用的女性人名。
蘇美魯人,最早是一支生活在一個環境與地球類似的外星人種。蘇美魯是那個外星人種的其中一支族群,我就稱呼外星人種的全體為 “外來者” 。
外來者的科技水平遠遠超越我們的世界,他們在家鄉經歷過某些不可考的災難,可能是戰爭或天災,而分批流散到星雲間各個宜居的星球並定居下來,其中有幾支民族,聯合起來準備對地球展開殖民行動,當中就包含蘇美魯人。
這幾支外來者們的降臨,很有可能就是古代各民族神話傳說中的,長達一千年的 “第一次斷層期” 。在一萬八千多年前的那十個世紀裡,即便是當時世界上國力最強盛的遠東,也沒有任何歷史記載。直到一千年的 “斷層期” 結束以後,地球便從一個由猿彘主宰一切的世界,變為由人類統治的世界,也才重新開始有人繼續紀載歷史。
在殖民活動成功後,身為外來者之一的蘇美魯人選擇居住到了古拉費幾亞山脈的地底深處,他們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他們過去在家鄉時,就是一群喜愛飲血且需要長年居於黑暗的貴族。
也因如此,蘇美魯人開始了對上位者的臣服與信仰。沒錯,是誰制定蘇美魯人一定是第一個來到地底下的? 是誰制定那個在地底下的外星神祇,實力必須要比蘇美魯人弱,乃至於… 外觀也長得和類人族一模一樣?
那位被蘇美魯人崇拜,過去就已身居地底下數萬年的上位者十分強大且有求必應。但人類要求神祇庇佑是需要相應的回饋的,那就是人類必須透過自己的身體,替這些外星神祇繁衍後代。活在進步的文明中,一個人從小要學習的東西極其繁雜,人的養育成本也極高。在美哈尼合眾國東北部與英德爾王國南部,人們的生育率已經逐年降低。而一些尚未開發的殖民地與第三世界國家,則徹底與這些已開發國家相反。
人類的繁衍邏輯是如此,更高級的上位者亦然。上位者是一種擁有可怖力量與無限才智的個體,人類的不婚與晚婚在上位者的角度則演化為必須依靠比自己略為低等的物種,來繁衍後代的程度。
因此,身為母系社會的蘇美魯人的女王,便成為了 “上位者” 產下孩子的容器。而由於上位者的血液是蒼白的顏色,因此上位者的孩子有一個別稱: 蒼白之血。
歷史的長河飛快流逝,過了數千年的歲月,終於在有一天,蘇美魯人自認實力已足夠強大,他們開始不甘願只是做為上位者的產子容器。他們認為自己的肉體與上位者之間的關聯性足以使他們將上位者取而代之,於是蘇美魯人組織了一場叛變。但這場叛亂很快就得到短暫而血腥的收場,蘇美魯人內部因而被分為兩個派系,其中一支繼續臣服於上位者,但地位變得更加卑微屈辱,另一支反抗者則成功逃到了地面上來。
來到地面上的蘇美魯人依靠家鄉的那些較全盛時期衰弱,但對於地面上的人們仍極為致命的高科技武器,以壓倒性的優勢迅速消滅了一支貴族。不僅如此,蘇美魯人還拆毀了他們的城堡並宣佈接管其采邑,徹底抹去了他們的名字在歷史上的痕跡。
由於古拉費幾亞山脈的與世孤立,這起事件被認為只是邦國貴族之間的衝突而並沒有引發過大的騷動。這一支來到地面上的蘇美魯人主要由五十支大貴族組成,對於這些世代生活在地底下的貴族,上一次紀錄地面世界的文獻,已經是將近兩千年以前。
蘇美魯貴族知道,要在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必須團結一致。於是他們開始了一件維持至今的行為: 貴族們在一場大規模聯姻的數年以後,將自己直系後代的兄弟姊妹之間相互許配。
或許是人類的血液真的有別於猿彘,這場瘋狂盛大的通婚並沒有在早期就令這些蘇美魯人產生瘋狂的後代,而是將這五十支大貴族給擰成了一股堅韌的繩。
在五十支貴族化為一支大家族以後,他們需要很多新事物以幫助統御自己的采邑,蘇美魯人知道自己必須要看起來像是地面上的貴族才有可能降服人心,而非只是一幫依靠武力來沐猴而冠的烏合之眾。蘇美魯人需要一座新城堡、一個新姓氏、一個新紋章、一個領導者。
蘇美魯人首先皈依了基督教,令他們的統治擁有群眾的信仰為基礎。再來便是城堡的問題。高據山丘的城堡不只是居所,也是統治者威嚴的象徵。最早來到地面上的蘇美魯人起先就是在山丘上的舊城堡遺址上,建立起一座又一座簡陋的木城堡來討論統治策略並生活在內的,但這對於展現貴族的威嚴來說毫無說服力。
這並非是蘇美魯人沒有能力建築城堡,實際上他們的建築技術極度發達,蓋出龐大誇張的雄偉建築對他們來說輕而易舉,但他們不曾在地面上做過。在與建築匠們討論後,蘇美魯人輕易靠家鄉的工藝與材料用不可思議的手段蓋好了令地面世界驚嘆無比的大城堡。這座歌德式城堡擁有幾萬個房間可以容納這支大家族居住,它的窗口為了迎合過去的生活習慣而完全不考慮採光,內部結構繁複而四通八達… 沒有錯,這和布蘭琪城堡一模一樣。
而家族名,幾經考慮,最後使用了以英德爾語為基礎的該隱赫斯特(Cainhurst) 這個名字。該隱(Cain)是亞當與夏娃的長子,也是亞伯的哥哥。該隱因殺了亞伯觸犯弒親之罪而被上帝放逐,後來在挪得之地蓋起一座城,而赫斯特(hurst)意思為 “林中之丘” 。
該隱赫斯特這個姓氏對於整個家族歷史的暗示,與其蔑視凡人宗教的自大,不言而喻。
至於紋章,該隱赫斯特家族想都不想,就直接沿用了被他們自己消滅的舊貴族紋章 — 紅底上鏡像面朝左右兩方的成對金獅。
該隱赫斯特家族選擇繼承這個符號,除了能增加統治者的合法與合理性之外,他們其實也根本不在意紋章,因為蘇美魯人的文字本就是象形的表意文字,他們的姓氏寫出來的文字就是紋章的本身。所以當五十支家族結合的那一刻起,紋章早就失去了意義。
最後是領導者。
縱然逃到地面,但該隱赫斯特貴族絲毫沒有妥協於上位者,貴族們在黑暗的城堡中與兄弟姊妹靠鮮血飲宴淫樂的同時,也沒有放棄研究上位者力量的行為。
因祖先替上位者產子而導致以女性為尊的該隱赫斯特貴族,推舉了一位名叫安娜莉絲的小孩為女王,並在她身上做諸多實驗直到長大成年。這些實驗的一個意外後果,使得該隱赫斯特家族更有自信完成他們夢寐以求,使自己成為上位者與神靈的壯舉: 女王變成不死之身了。
永保青春美貌,楚楚動人的不死女王,和自己不認識的,注射過各種古怪血液的親戚、後代們交配,不斷生產出一個又一個蒼白之血的失敗品。早夭的侏儒、智障… 但更多的是長得像蝙蝠的死胎。
但關於不死的研究,卻很快被該隱赫斯特家族放棄並封存起來。這個女孩很快也成為一個被家族刻意忘記的回憶。
為何該隱赫斯特家族不願在不死的道路上繼續研究呢? 為何該隱赫斯特家族非要研究成為上位者,而不願意研究讓所有人以不死之身活下去? 或許 <魂之環> 這首描寫不死人騎士不斷從篝火邊復活起來,麻木地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曉得的大意而傳承初始之火的中世紀詩歌,已經警告了這些熱愛藝術的貴族,不死之身實際上是何其的空洞、黑暗、可怖? 當然,該隱赫斯特也可能只是為了確保家族權力平衡,避免因無謂的內戰而使自身衰弱死傷罷了。
不論如何,幾個世紀的時間就這麼在該隱赫斯特占領並統御的這片采邑上度過了,關於不死的研究也被徹底荒廢。
就在某一年,有一個新開發的小村莊在該隱赫斯特時任的國王若弗茹瓦三世的決定之下,引入部份外來人開發。
這個新的小村子,基於外地人對該隱赫斯特家族崛起的故事有所打聽並認知後,決定以該隱赫斯特家族歷史上一位偉大的女王命名,這名字也是如同潔妮、傑拉一樣,是個具有蘇美魯文化痕跡的名字,那個名字就是: 雅南。
雅南建立後,緊接著又是一個數千年的歲月,雅南這座村莊因為其地理與氣候上的各種優勢,逐漸壯大了起來發展成為城市。而在五場反抗英德爾王國入侵的戰爭得勝後,該隱赫斯特家族也給予了雅南城理應享有的高度自治地位,包括民主化的貴族市政廳、更多的建設經費,當然,還有築起學術機構。
很諷刺的,這所由時任女王雅南十九世下令建設的學院,竟成了該隱赫斯特滅族的關鍵。它,就是拜爾金沃斯學院。
該隱赫斯特王國雅南大區的拜爾金沃斯學院,曾因各種驚人的研究成果與其封閉性而遠近馳名。雅南建城後的千百年歲月以來,這所和雅南城本身一樣神秘的學院,一直是外地學者試圖窺探的目標。
雅南這座城市,除了起初對外的物質貿易,其在發展到足以自己自足後,便全面採取鎖國政策禁止外來人進入。而往後的開放,也只是拜爾金沃斯學院為了發表自己在古拉費幾亞的神秘群山間發掘的自然科學與歷史研究成果,與吸收部份新的外來資訊罷了。
每個一百年中,雅南只會有二十多年的時間開啟,隨後這座城市又會再度封閉起來,繼續其自身神秘隱居於群山的生活。
雅南城與拜爾金沃斯學院刻意保有的神秘性,其實是該隱赫斯特家族為了抵禦外部世界的政治與戰爭影響自身孤立性而下達的決策。該隱赫斯特對凡人的權利遊戲不屑一顧,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 成為神。甚至拜爾金沃斯學院建造的初始理念,多少也帶有協助該隱赫斯特家族研究的含義。由於其封閉的性質,拜爾金沃斯學院的研究多是對古拉費幾亞山脈本地的地質、考古、歷史的研究。
有了這些前置條件,就讓時間快進到三百年前,那場發生在該隱赫斯特與治癒教會之間的故事吧。
三個世紀以前的某一天,拜爾金沃斯由一支考古與地質學者專家,還有一幫 “獵人” 組成的考察團隊,在一座史前猿彘城市遺址的調查中意外探索到了一座不曾發掘過的地城。
所謂 “獵人” 起先是一種只由人類所組成,善用火槍並擔任斥侯一職的精銳軍種名稱。其直接翻譯自德爾斯蘭語的 “Jäger” 一詞而來。當年的雅南城經濟實力已經壯大的可以和該隱赫斯特城堡持平了,且市政廳代表三番兩次對封君暗示過想獨立成自由城邦的心理。
獵人,就是雅南市政廳研究從外地傳來的現代軍事情報資訊後,隱瞞封君並對外宣稱單純只是警衛隊的一種準軍事組織。
該隱赫斯特城堡需要拜爾金沃斯學院的研究與雅南豐厚的賦稅,並且古拉費幾亞山脈上其餘城邦、王國的威脅不容小覷,使得該隱赫斯特城堡默許兩支小規模的獵人兵團分別常駐於拜爾金沃斯學院和雅南逐漸成為了事實。隨時間發展,發源於同一時間的 “學院獵人” 與 “雅南獵人” 開始有了差異。
雅南獵人的規模相當龐大,成員多是古拉費幾亞山脈上身經百戰的精良雇傭兵,這支兵團的規模也逐年擴充,朝著皇室規定的人員限額攀附過去。
而學院獵人則與雅南高度軍事化的獵人兵團有所不同。學院獵人不僅懂得戰爭的技藝,他們本身許多也是對拜爾金沃斯慕名而來,渴求真理與知識的外地學者。因此學院獵人的規模相當少數,但這些人的綜合能力都遠超越雅南獵人。就是在這次的考察當中,拜爾金沃斯學者與保衛他們的學院獵人發現了過去留在地面下的蘇美魯人與祭祀用的上位者的血液。
在獵人們消滅第一時間被驚嚇到,因而自衛攻擊考察團的蘇美魯人後,經由團隊中的古代語言學家與俘虜一番溝通,考察團決定當場消滅俘虜並把這些獨特的血液帶回去研究。
但在學院獵人副隊長的勸說下,學院獵人的隊長放棄了消滅俘虜的打算。
那位副隊長的名字叫做瑪莉亞.該隱赫斯特。沒錯,潔妮,瑪莉亞就是妳對我說過,當初妳父親認養妳回家後,妳在家裡壯觀的家史書櫃裡讀到的第一本書記載的女人。
瑪莉亞是不死女王安娜莉絲直系後裔的旁支血脈。她本應嫁給自己心儀的弟弟蘭斯,但在一次不明的意外當中,蘭斯在一次公開場合的酒宴上猝死,導致她必須嫁給自己一位六十幾歲的叔叔,他同時也是時任的國王傑拉九世。
當時的瑪莉亞是位成熟而白皙美麗的年輕女人。她小時候的行為表現特別像個男孩子,她喜愛在黑暗的城堡裡到處冒險,甚至還時常把比自己大的男孩子弄哭 — 不僅是靠惡作劇,也依靠自己極優越的劍術。
但很快,一大群被她弄哭的男孩與她發展成了愛慕性質的良性友誼。瑪莉亞這位獨特的女孩成為了一群男孩子的領導者。由於古代蘇美魯人以母為尊的文化,使她的父親對此喜聞樂見,但瑪莉亞的母親蜜卡拉卻不知為何十分不以為然,甚至時常出口責罵女兒的粗野。
這一情況,一直持續到瑪莉亞剛步入少女時期為止,瑪莉亞目睹了自己一位仍在襁褓中的妹妹夭折,這使她意識到某件事。她讓騎士長停止教導她劍術,轉而希望母親蜜卡拉重新教導她成為淑女的知識。
蜜卡拉一開始喜出望外,覺得自己當年那個可愛的女孩又回來了。但這對母女倆的短暫和諧,僅持續到社交場合上人們開始大讚母親的女兒特別美麗為止。瑪莉亞過去的外在表現雖有如男性,但她一直將女性細膩善於觀察的一面隱藏起來。
母親此時的表現徹底證明她的懷疑,該隱赫斯特皇族的近親繁殖,終究會誕生出幾位瘋狂的後裔。沒錯,瑪莉亞年幼妹妹的死亡都是因為瘋狂而恐懼年老色衰的母親,忌妒著女兒們的美麗。
瑪莉亞選擇與母親當面攤牌,但這沒有停止反而是加速了她可怕的行為。
於是傑拉九世對瑪莉亞的淫慾和蜜卡拉陰險的忌妒融合起來,一同謀殺了第二位無辜的孩子,瑪莉亞的弟弟與戀人,蘭斯.該隱赫斯特。
除了對土地和權利的貪欲,又加上近親繁殖的親屬關係導致的過度溺愛包容下,對於該隱赫斯特家族來說,利用極端手段獲取肉體和心理上的安逸感,是和凡人對權利的重視所做出的某些毫無底線的行為是一樣的。
口口聲聲呼喊成為神的進化昇華,卻是所有的停滯退化的完美包裝。這樁罪行將會付出代價,但不是因善惡有報,而是因為安逸足以亡身。
瑪莉亞穿回那套她過去要求裁縫匠為自己設計的獵兵服,重新拿起自己那把城堡中手藝精巧的鐵匠,按照陽初的工法打鑄的愛劍 “落葉” 在隘口殺死了七個已經成為優秀騎士的童年玩伴後,離開了那曾經的家該隱赫斯特城堡,孤身一人前往了雅南城。
實際上,以該隱赫斯特城堡的能力,傑拉九世是有能力將瑪莉亞強行帶回去的,但與其再繼續增添不必要的傷亡與麻煩,不如在有限的條件下讓她自願處在監管之下。畢竟雅南城仍然是該隱赫斯特統御的王土。
瑪莉亞在來到雅南後,意外結識了在雅南城中執行拜爾金沃斯學院命令的學院獵人隊長,那是一位名叫傑爾曼的年輕男人。關於傑爾曼的過去不為人知,但傑爾曼與瑪莉亞這倆人的性格與過去經歷的契合是個事實。這兩人很快熟識起來,很快地,在傑爾曼的建議下無處可去的瑪莉亞加入了學院獵人兵團。時日一長,基於對蘭斯死亡後的孤寂,瑪莉亞與傑爾曼的關係愈走愈親近。
也就是說,當時放過蘇美魯人的當下,瑪莉亞等於是在告訴其他在現場的獵人,自己有影響傑爾曼做決定的能力。與此同時,瑪莉亞在戰鬥中的表現也顯示她雖然實力堅強,但並不是個服從指令的殺手。更別提她的身份與血統,加上她對蘇美魯人的寬容更是使人議論紛紛。
在一個團隊裡面,這種矛盾情況若置之不理,時間長了必然會有負面影響。果然用不了多久,學院獵人們便受到了更嚴峻的考驗。
在傑爾曼與瑪莉亞率領的學院獵人護送學者們回學院後,在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實驗室裡,學者們對蘇美魯人祭祀的血液樣本的研究使得他們知曉如何與上位者展開聯繫與溝通。而那名數千年來深藏地底下,依靠蘇美魯人為自己誕生後裔的上位者正是 “亞丹” 。隨後在與亞丹展開的一系列溝通裡,學者們逐漸知悉了上位者的血液究竟有什麼能力。
猿彘轉化成吸血鬼,這是世界上很多民間自古以來就有的傳說。
民俗學者告訴我們,這類傳說是源自中世紀前期的人類剛統治猿彘時,民間對於自身能力難以對抗強大而殘酷的統治者,內心萌發出絕望因而寄託詩歌藝術表達出抵抗心理的展現。這些詩歌往往描寫少女與英俊的吸血鬼騎士交換血液轉化為人類,最終兩人一起進入貴族的社交圈,最後靠智謀將橫徵暴斂的邪惡領主推翻成為階下囚的故事。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屬於奴隸階層自我催眠,以慰求自卑心理的空想故事而已。
但如今在雅南,這一切已然成為了現實。
當初的考察隊長威廉大師最優秀的學生勞倫斯,親自在亞丹的提示與同學的監管控制下,冒著不可預測的風險將上位者的血液注射進自己體內。在注射了那些色澤蒼白的血液後的幾個小時,從手術臺上重新站起來的勞倫斯,已然完成了僅存在於蠻荒的中世紀傳說中的轉化。
經歷過一年的繁複測試與檢查,本來是猿彘的勞倫斯在輸血後其身體與各方面的體能指數皆轉變為人類的水平。他的手被砍斷可以接回來,喉嚨被割開只要合理調養便只會暫時昏迷,若不針對腦部攻擊,子彈與刀劍相當難以殺死他。另外,他能徒手像貓一樣穩固優雅的攀爬上極高的建築,也能把發狂的牛或馬徒手制服,或像獵豹一樣敏捷的輕鬆補捉院子裡的貓或鳥兒這類速度飛快的小型動物。
勞倫斯的犬齒與指甲可以變尖變長。在他情緒激烈或慾望湧動時,牙齦會滲出血液,並且他能夠靠吸食哺乳動物的血液來療傷或補充營養。這一切好像他不曾是猿彘,而是天生就為人類。
在一群年輕人的相互擁抱與狂喜之下,他們紛紛注射血液。一些愛侶間甚至還會浪漫的模仿中世紀傳說的交換血液以完成轉化。看到這番情景的學院獵人們則為猿彘竟如此狂熱於他們天生就擁有的身體,而感慨不已。
除了某些會恐懼噁心、篤信宗教或身為保守主義者的同學之外,勞倫斯與大部份同學都依靠注射上位者的血液完成轉化了。而在勞倫斯與幾個密友滿懷熱情與感激的請他們的老師威廉大師也進行轉化時,威廉大師有禮貌的拒絕了學生的好意。
[天下沒有不用血汗種的食糧。你不害怕鮮血要你付出的代價嗎,勞倫斯? ] 在勞倫斯契而不捨的追問後,威廉大師皺著眉頭勉強答道。
[僅遵教誨。] 在勞倫斯尷尬的回應後,便走出了老師的辦公室。這就是這一對十分要好的師生,關係出現裂痕的開端。
後來的事實,證明了老人的謹慎沉穩不無道理。
雅南固然封閉,但學院終究是學院。外來的社會主流思想在拜爾金沃斯學院一直沒有斷絕。
實際上學院自建立伊始,該隱赫斯特家族便允許學院持續不間斷的派遣學生到英德爾王國進行考察,以保持學院理解現代世界的認知,這也是為何拜爾金沃斯的研究始終跟得上時代潮流的原因。而該隱赫斯特固然有在做自己那試圖成為神的研究,然而他們成果甚微,驕傲的貴族寧可自我封閉也不願意吸收任何學院的外來知識。
該隱赫斯特家族是典型的古代陳腐貴族。他們思想守舊、熱愛享樂,同時生活中必須遵循大量的儀典規範,並拒絕外部世界可能為自己帶來的影響。
在三百年前的17紀元末是個劇變的時代。英德爾王國的光榮革命削弱了貴族與王權,提升了資本主義與中產階級的發展;而英德爾王國在第九次百年戰爭中戰勝法隆德斯王國,使得其成為世界上最強的海權國家,並同時占有世界上最多的殖民地。
歐瑟羅列強國內與殖民地的社會主義與民族主義運動,開始在這個百花齊放的世界應運而生。而在暗潮中湧動著的,認為當今世界的發展水準,已經到達歷史上的巔峰,因而得以解散所有王權與共和政府的無政府主義也猖獗了起來。
基於這種種必然的時代背景,使得上位者血液的可怕力量,以封閉陳腐的該隱赫斯特家族為中心,開始腐爛、擴散開來。
勞倫斯與他的五位皆已轉化或本身就是人類的密友們: 阿梅莉亞、密寇賴許、傑爾曼、瑪莉亞.該隱赫斯特、路德維希,共同商討並確立了一個宏大計劃。那是一個以淳樸平靜的雅南城為基底的恐怖實驗。
勞倫斯想要透過血液的轉化推翻封建制度的根基,在雅南創立一個人人平等的理想國。
但首先,光靠這六個人是遠遠不夠的。勞倫斯需要至少半個學院的人們都支持他,然而,這個機會他並沒有等太久。因為勞倫斯的老師威廉大師為了與自己的第一高徒競爭,已經在自己的圈子內開展了另一個研究計劃。
在不久前,勞倫斯那群年輕學生癡迷於血液的同時,威廉大師與學院其餘的老博士和教授們透過與上位者的溝通裡,獲得了大量宇宙虛空中的 “秘法” 知識。這種稍有不慎便會使人發瘋的宇宙能量,並非是使猿彘轉化為人類那麼簡單而已,祕法擁有更強大的力量: 祕法可以將所有人直接轉化為上位者。
這種透過知識而非血液的轉化研究,是不僅能一窺該隱赫斯特家族歷代希冀成為上位者的奧秘,也比勞倫斯在輸血後想執行的關於在雅南建立理想世界的瘋狂妄想更具理智。威廉大師沒有遲疑,立刻為自己的計畫採取了行動。
但威廉大師忘記他親自告訴勞倫斯的那句話: 天下沒有不用血汗種的食糧。不論亞丹與自己的溝通再如何真摯坦承,威廉大師都必須承認自己對這種星際來客是一無所知。
但是在威廉執行下一步行動前,讓目光再度回到傑爾曼與瑪莉亞身上。
理論上來說,傑爾曼與瑪莉亞都是學院的獵人,應當只是聽令學院上層而不能有自己的決定。加上傑爾曼對瑪莉亞的言聽計從,已在他的團隊裡開始造成困擾,老謀深算的威廉完美的利用了這一點。
在上位者 “亞丹” 的指引下,威廉與獵人們離開學院與古拉費幾亞山脈,遠渡重洋以學術考察名義,秘密來到了美哈尼合眾國東北部的一座名叫印斯茅斯的小漁村。
上位者之間遵循著叢林法則。大部份時刻,祂們都在極力避免遭遇,並尋求透過其它的低等物種繁衍子嗣的機會。對於上位者來說,繁衍並非是交配後產下後代的過程,對於高等動物來說繁衍這回事,要比人類的權貴階層更加冷酷。
所謂孩子嚴格來說並非是上位者的子嗣,而僅是祂們透過一個母體轉生,繼續幫助自己永遠活下去的手段。 “蒼白之血” 也意味著後代只是一個蒼白的、為長輩的需要而誕生的行屍走肉罷了。
但是,誠如那句拉丁片語所言: MEMENTO MORI,勿忘你終有一死。
再強大的上位者,透過嬰兒型態轉世的時候皆是最為脆弱的時機。這一次,從蘇美魯地城被發掘出來,一直引領拜爾金沃斯學院到半分裂狀態的上位者 “亞丹” 隱晦地告訴威廉祂授予的知識,隱藏在信仰另外一個上位者控制的人群的腦袋裡。
那一位海生種屬的上位者名字叫做: “科斯” 。
科斯用魔鬼般的誘騙式交易與印斯茅斯人達成協議,令村民與祂的眷屬 “深潛者” ,這一種半人半魚的怪物交配,並藉此幫助科斯產下讓自己轉生的後代。
數十年的時間後,印斯茅斯已經成為了一個完全被科斯奴役控制,外地人人厭惡且避而遠之的封閉村莊。同時因為長期與怪物混血,早已使九成的村民都是半人半魚的可怕臉孔,僅剩寥寥幾個年輕人還保有人類的外貌應付州政府的官員。
以後來人的角度看,我不禁悲哀的發覺印斯茅斯不正是日後的雅南與蘇美魯人曾經的縮影? 啊! 我摯愛的卡蜜拉… 難道人類即便進化到上位者的階段,思想仍被亂麻般的欲念所纏繞,這就是宇宙中永恆的真理嗎?
威廉大師為了證明自己的學生勞倫斯是錯的,也為了讓自己鑽研秘法以成為上位者一事有所成功,因而私下找傑爾曼對他講了一些話。但這些話被勞倫斯意外偷聽見了。
傑爾曼走出威廉的辦公室後,臉色十分陰鬱。他的朋友們,發現了傑爾曼有好幾日都刻意避讓著瑪莉亞,但除了偷偷隱藏秘密的勞倫斯以外沒人猜得透傑爾曼發生什麼事。終於,時間來到了威廉秘密命令學院獵人組織一趟遠行去美哈尼大陸,執行一件瞞著學院多數人,特別是勞倫斯的隱密任務。
威廉直接在那個深夜的密會上宣布,他透過與亞丹的溝通,找到可以殺死上位者科斯的作法。隨著威廉深入的講解關於科斯與印斯茅斯之間的關聯後,眾人最初由半信半疑,最終轉為一片譁然、興奮不已。但只有瑪莉亞.該隱赫斯特立刻提出質疑: [我們為何要聽亞丹的引導殺死科斯? 我們既然能與上位者溝通,那為何不單獨與科斯溝通看看而是只聽從亞丹的引導? 亞丹就值得我們全面的信任嗎? 我沒有說錯吧,隊長。] 瑪莉亞尋求傑爾曼的贊同,但以往都認同瑪莉亞的他這次的回應卻出乎意料: [不,我們對上位者仍有諸多不明白,擅自接觸可能導致料想不到的後果。應該將目光放在與我們保持友善合作的亞丹身上。]
瑪莉亞疑惑又震驚於如此愚蠢的回答,但她立刻敏銳地察覺到異樣。過去在該隱赫斯特城堡的黑暗慘劇,使得她對人們施展陰謀時的面孔看得特別敏銳。
威廉大師察覺瑪莉亞銳利的綠色雙眼散發的強烈警惕: [殿下,那我們就單論科斯的行為好了,依照科斯做過的事來看,科斯不也是個瘋狂的暴君而已嗎? 容我冒犯,祂為了產下後裔而做出行為的醜惡程度,與近年王室中不斷發生的醜聞,包括過去您曾親身經歷的悲劇一模一樣。]
瑪莉亞一語不發當場離開,但最終在同伴們踏上前往美哈尼大陸的輪船那天,她仍舊出現在隊長面前。
在印斯茅斯,獵人們首先依照亞丹的指引,透過儀式讓科斯降生在漁村海灘上的 “蒼白之血” 消滅。
科斯的母親是一隻巨大的、擁有類人族女性身體特徵的白色海生動物,科斯發現自己初生時的脆弱肉體被獵人們包圍時惶恐不已,祂從母親的胎盤中拔出堅硬的血肉與骨頭當成武器,面對獵人們源源不絕的包圍徒勞的哭泣並掙扎著。雖然此時的科斯是能力最為脆弱的時候,但身為上位者的祂殺死人類仍是輕而易舉。在犧牲了五十名獵人後,最終瑪莉亞抓住機會用 “落葉” 交叉揮舞著剖開科斯的胸腔,伸手扯出祂色澤蒼白的內臟,下一刻,傑爾曼便跳躍起來,揮下自己那柄宛若鐮刀的送葬之刃,一道寒光飛過,便將科斯的頭顱砍下,掉落在冰冷的沙灘上滾動著。
損失五十名優秀的學者與戰士固然是相當沉重的損失,但堂堂一個上位者 “科斯” 就這麼輕易的以如此代價殺死,著實令人充滿疑問。在這一切背後 “亞丹” 究竟花費多少時間佈下這盤棋? 但在當下,獵人們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工作要辦。
獵人們將同伴的屍體搬起來,放在一艘艘燃著火焰的小舟上,並隨著 “科斯” 流淌著冰冷蒼白血水的屍體推入大海。冬季海洋上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很快將科斯的血液染白了整片印斯茅斯的海灘。蒼白之血在海面上淡去的數分鐘後,海面發生了一個詭異的變化。整片海洋在某一時刻無預兆的徹底平靜下來了,看上去宛如一片湖泊。
見到這個景象,目送同伴遺體的火光遠去的人們一個個皺起眉頭並離開海灘。留在原地交頭接耳的人們說話的內容令瑪莉亞發怵。
瑪麗亞離開人群,走向隊長詢問道: [為什麼… 會這樣? 海平靜地宛若湖泊… ]
傑爾曼回答: [科斯以操縱洋流帶來的漁獲報答這個漁村的村民,如今祂卻不在了。]
[傑爾曼… 為何我感覺我剛才像是在殺一個孩子? 祂根本不想攻擊我們,祂直到死亡以前都像是在不知所措的小孩。]
[別這麼想,妳從一個邪惡的群體當中,消滅了一個將會成為怪物的孩子。]
瑪莉亞自嘲笑道: [邪惡的群體、將會成為怪物的孩子。你是在指我的家族嗎? ]
傑爾曼不回答。
瑪莉亞沉默幾秒鐘: [走吧,隊長。漁村的人們很快就會因為我們鬧出的動靜而跑出來了。]
傑爾曼還是沒說話,他先是深吸一口氣: [親愛的,請妳不要責怪我。這一切都是為了那至高無上的知識,區別人與獸的福音,但願… 拜爾金沃斯榮光永存。] 傑爾曼說完後,立刻吻了一下瑪莉亞,然後將還沒反應過來的她給擊暈。
原來那天晚上在威廉大師的辦公室裡,威廉要求傑爾曼屠殺整個印斯茅斯的抵抗者,並帶回剩下的村民以作為實驗樣本。
要知道這個漁村的半魚人 “怪物” 本就只是猿彘,他們僅是因為被科斯奴役,才會有怪物般的形象。收到命令後,決定仍以大局為重。為了獵人團隊的緊密性,他犧牲個人情感,殘酷的執行了威廉大師的命令。
瑪莉亞醒來後,她看見漁村在燃燒。她立刻從海灘奔跑回漁村,映入她眼簾的,是同伴們將村民逐一槍決和斬首的畫面。破碎、蒼白的屍塊與頭顱像垃圾一般棄置在地上,白色的鮮血淹沒了腳踝,深深被整個漁村的土壤吸入。當中不乏孩童幼小的四肢與女性身體的殘骸。
當中,有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在大吼著指揮著獵人們焚燒所有的房屋,他的吼聲與目光中流溢著一種興奮。瑪莉亞知道那是血液的緣故,戰鬥時受傷的人類注射血液自癒時也會逐漸變得瘋狂亢奮,她自己也時常體會到這種感受。
但是,如今的傑爾曼瘋狂血腥的面孔只令她想到兩個人: 母親蜜卡拉與叔父傑拉國王。
該隱赫斯特城堡中瘋狂痛苦的回憶頓時席捲而來。她當下便緊握著自己的落葉與伊芙琳,緩慢走向血液的效果弱化後,逐漸冷靜下來的傑爾曼面前。所有獵人都在看著瑪莉亞,並將手放在槍枝與刀劍的握把上。
傑爾曼扔下自己手上的武器,壓低帽沿遮蔽著雙眼: [不論威廉有沒有下令,妳都知道隊伍遲早要再做出和在地城那時候相同的事,這就是拜爾金沃斯對於知識的探究精神。妳討厭我嗎? ]
瑪莉亞搖頭: [不。]
傑爾曼對瑪莉亞伸出了手,但對方回應伸出來的並不是蒼白溫暖的手,而是落葉尖銳冰冷的銀色刀鋒。瑪莉亞用劍指著傑爾曼,退後了兩步: [在我小時候住在城堡中的時候,母親喜歡讓騎士們為她捕捉一些年輕的猿彘少女來滿足她某些獨特的慾望。有好長一陣子的深夜當中,我都透過那些少女的尖叫聲尋找到小小的鑰匙孔看著那些交差的騎士們違背誓言卻如魁儡般毫無變化的麻木表情。你們現在看起來就和那些騎士一模一樣。]
[怎麼個一樣法? ] 傑爾曼回答道。獵人的語調毫無起伏。
[可悲的模樣。別誤會了,我不討厭加入獵人,我不討厭你,不討厭大家。我只是… 替你們與那些騎士可憐。] 瑪莉亞說完後,便將手中的落葉用力扔入了旁邊一口堆滿屍體的井下,隨後快步與傑爾曼擦肩而過,頭也不回的離開。
瑪莉亞離開學院時穿著獵兵服,拿著獵人的武器,而回到拜爾金沃斯學院時,卻已是穿著該隱赫斯特的暗紅色禮服。瑪莉亞比起繼續留在拜爾金沃斯學院,她其實更想一走了之,但該隱赫斯特家族早已經將各個山谷的出口嚴密掌控了。傑拉陛下與皇家的臉面對於瑪莉亞的容忍只能到此為止,傑拉九世密函至拜爾金沃斯學院的院長威廉,若瑪莉亞再度試圖出逃該隱赫斯特皇室掌管的國境線,不論她成功與否,皆會遭到報復性的格殺。而與此同時,傑拉九世已經成功物色到並迎娶了城堡中某一位比瑪莉亞更美艷的年輕女眷。
自此往後,瑪莉亞就離開了學院獵人兵團的隊伍,以賓客的待遇被半囚禁在學院當中。傑爾曼與瑪莉亞也不曾再見面。
透過這次事件,威廉的研究得到長足進展。不僅如此,由於美哈尼當地州政府的開發需求與鄰近村莊、城鎮對該地的厭惡,印斯茅斯大屠殺一事完全沒有鬧大。這使得威廉大師此趟行程滿譽而歸,甚至還把勞倫斯的兩個得力助手兼朋友給剝奪掉 — 瑪麗亞被囚禁,而傑爾曼在此事以後隱退,離開了學院獵人兵團與拜爾金沃斯學院。此後,勞倫斯在學院獵人兵團中徹底沒有了支持他的朋友。
威廉的下一步,就是要證明上位者的秘法比血液更適合類人族的進化。
然而,如我在這封信的開頭所言,連神都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何況是凡人呢?
威廉大師已邁入上位者 “亞丹” 的騙局當中。
在威廉的實驗室中,他把印斯茅斯村民的頭顱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從頂部剜開,執行千百種注射與異物置入、電擊反應等等實驗。但很快,實驗的活體全部耗費光了,當時的研究是處於將印斯茅斯的村民實驗樣本研究透徹,並且消耗完的階段了。但是,威廉仍需要更多人體幫助自己論證研究的結果是否正確。
威廉為此留有一手,他很快的佔用了醫學系的大樓並在病人身體上進行實驗。只是沒想到喜愛玩弄人性的 “亞丹” 沒曾想過幫助威廉,祂只是想利用威廉消滅 “科斯” 罷了,威廉所有看似離成功一步之遙的研究成果,只是釣威廉這枚棋子上鉤的餌食。
不過,當時的威廉還不知道,他只是像一個入迷的普通學者一樣在殘酷的 “亞丹” 嘲諷的注視下繼續做著那無用的實驗。到後來,威廉瘋狂的實驗甚至不止在病人身上做而已,他與支持自己的同伴還在上位者的引導下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戴上蓋住眼部並由貴金屬製成的冠冕。因為他們的研究成果發現要感知上位者的知識不能夠使用眼睛,視覺信息的強烈迷惑性會使人發瘋,所以剝奪視覺是為了找尋顱內的第三隻眼來觀看宇宙真實,這就是為何威廉要剜開漁村居民頭顱的原因。威廉到後來甚至還喝入或注射各種施展過宇宙秘法的化學藥劑,這使他的身體開始如同上位者一樣會流出蒼白的血液。
或許亞丹告訴威廉成為上位者的作法真的沒有錯,也許成為上位者真的就近在咫尺了。但是,時間終究打倒了威廉。
威廉這種截長補短的激進作法終於支撐不下去了,雅南市民便開始對他們在醫院內失蹤的家人感到好奇。在該隱赫斯特家族授權下,擁有比學院獵人更高行政級別的雅南獵人正式得到搜查令突襲檢查拜爾金沃斯學院的醫療大樓。雅南獵人當時看到了什麼,已經沒有任何記載。或許雅南獵人看到的景象就與發生在印斯茅斯的事情一樣,是個不該被記憶的景象。
威廉大師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與勞倫斯一樣瘋狂了。
與此同時,在該隱赫斯特城堡內的政治局勢也有了新變化。瘋狂的傑拉九世在迷信下相信自己能夠產下神之子,於是他在自願的情況下吞入數十種毒劑後與十六歲的新婚皇后行房時猝死了。於是,新一任國王梅維爾三世就此登基,梅維爾不同於腐敗的父親,他是個聰穎幹練且年僅二十歲的有為青年。在聽聞拜爾金沃斯學院的醜聞後,梅維爾勃然大怒下令關閉這所創立了數千年的古老學院,並下令逮捕所有相關人等包括威廉大師與學院獵人隊長傑爾曼。
深受命運眷顧的勞倫斯聽聞此事,簡直開心地無以復加,那個屬於自己的時代終於來臨了。在威廉大師名聲正旺,肆無忌憚進行自己的瘋狂實驗時,勞倫斯與其朋友被迫參與老師的實驗,而這一過程很諷刺的替他們累積了很多日後創立治癒教會,所需要的預備經驗。
而在勞倫斯準備大展鴻圖,威廉大師名譽一落千丈之際的同時,瑪莉亞.該隱赫斯特的悲慘命運終於迎來淒涼的終焉。她在放棄當獵人與傑爾曼決裂並被半囚禁起來後,轉而到學院的醫療大樓照顧病人,她的善良禮貌使很多病人對她珍愛不已。然而威廉的實驗又摧毀了這一件她珍視的新事物,傳說她在生命的最後終於徹底絕望,放棄一切會讓自己快樂的事物。
瑪莉亞孤身一人住進學院最高處的星晨鐘塔裡,每天看著大鐘的指針緩緩移動,從日出到日落,好像在期望時間的流逝可以趕快結束掉她悲慘的命運。
是的,這就是瑪莉亞.該隱赫斯特結束生命的方式。她坐在星晨鐘塔裡的椅子上,用玻璃割腕自殺,相比起猿彘人類強韌的肉體想要自殺是十分痛苦的。瑪莉亞選擇的死法若沒有連續流四十個小時以上的血,是無法死去的。割開一個觸及動脈的傷口,只需要十分鐘就會自動止住血。若真的想求死,則必須每隔幾分鐘就忍痛反覆割開動脈直到四十多個小時過去。反覆體驗死亡,或許地獄就是這種模樣吧。
可憐的瑪莉亞,貴為一國的公主終其一生卻與幸福喜樂無緣。流浪了一輩子,最終卻被悲慘殘酷的命運指引而毫無意義的自殺死去。行筆至此,我不禁感慨地想起妳對瑪莉亞的評價。妳說妳能理解她的可憐,但譴責她的自暴自棄。妳甚至還說過,妳寧可親手殺掉摯愛與無辜者也不願意毀了自己。
沒曾想,如今妳居然有這種機會了。
潔妮,請想像自己跪在地上,妳面前是坐在輪椅上懸著殘破雙腿的我,而我正在用著誠摯,充滿關愛,於心不忍的眼神看著妳。我對妳緩緩問道: 妳是否會殺死那個如今已經完全無辜,但過去曾犯下諸多恐怖罪行的父親? 如果會,這樣的復仇有意義嗎? 這是否真的會驅逐掉十年以來,一直縈繞徘徊在妳身邊的心魔?
(數頁字跡遭到大量墨水劃掉的紙頁)
抱歉,親愛的。提這件事或許對妳太過噁心痛苦。在耗費數張紙頁後我決定把選擇權交給妳,因妳才是真正有資格評判居伊.德.科戴拉爾的人。讓我接著敘述我們祖輩之間的恩怨與兩個 “我” 的真相吧。
那是個充滿秋日濃霧的禮拜日清晨,雅南城的點燈人剛要熄滅街燈,教堂晨禱的鐘聲也才剛要響起,許多家庭正要起床從教堂彌撒開始,展開安息日那一整天寧靜無事的生活。然而,看似平靜的這一切景象就將要發生變化,事後雅南市民們才知道,這一切原來都與一個月前的夜晚,對面山頭就不再發出燈火的拜爾金沃斯學院有關。
當然,雅南市民們直到了邁步進入城中心的大教堂區以後,才瞭解到為何直到清晨時分路上的街燈都還亮著,還有為何平時伴隨著城市自夜晚的休眠中甦醒的鐘聲,今日會如此沉默。
在雅南大教堂的巨門開啟的一瞬間,能看見有一座為數五百階,由低至高可容納十人並行的寬敞階梯。而在那通往宏偉氣派的大教堂的階梯兩側,是隨階梯的路朝上的兩排白色大理石天使雕塑。每一尊天使雕塑都有兩個人高,並被能工巧匠精心塑造成長著黃金翅膀,雙手各持金劍與銀豎琴的裸體少女仰頭朝天的模樣,但在那一天,頭幾個被開門的神父接待進入大教堂的雅南市民眼中,他們只看見破碎的白色石塊褻瀆的散落在整個階梯上,而取代天使雕塑的,是另外一種真正的、有求必應的天使,而非統治者蠱惑順民的統治體系的產物。
亞彌達拉。這就是離開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學生們,為了理解這些獨特天使的存在而給予祂們的名字。這些怪物是相當於凡人宗教裡的天使一樣的次等上位者。
值得一提的是,亞彌達拉這個名字起的實在貼切無比。亞彌達拉 (Amygdala) 也是人腦中控制情緒的一個部份,尤其一種情緒更為它深深主宰,那就是恐懼。
當農場的動物不滿時,農夫只需要告訴牠們外面有狼。恐懼是脆弱的群居動物得以生存的根基,對於千百年前來到地面上的該隱赫斯特是如此;對於剛萌生的治癒教會來講更是如此。為了生存,身為數量稀少的貴族,汙穢之血族選擇了傳統貴族的聯姻,但是對於見識過坐擁著世界四分之一殖民地的日不落國 — 英德爾王國多彩繁華的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年輕人,他們有著比該隱赫斯特家族封建閉塞的環境更開放的思想。因此,年輕學生們選擇使用一種能在極短時間內發揮奇效的辦法: 宗教。
宗教是原始類人族敬畏鬼神所產生的,不論是人類、吸血鬼、猿彘都有自己的族裔信仰的宗教行為遺跡,注意敬畏這個詞,敬畏其實就是在詞語上被美化的恐懼,宗教得以誕生並存在的本質便是因為它依靠、操縱著人們動物本能中的恐懼。恐懼消失或被理解的那一天,一切的信仰也將隨之崩塌。
因此這也不難理解,為何見到亞彌達拉形貌雕塑的市民們會如此驚恐的想逃離出大教堂,但卻被那群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學生安排的手持武器的獵人們給驅逐了回去。
服侍上位者們的大天使亞彌達拉,祂們並非是自然界的生物而是透過精密難解的生物科技製造的武器。祂們能無性繁殖且數量眾多,被做為上位者的使者與眼線佈滿在宇宙的星雲之間,祂們能夠無視大氣與重力隨意穿梭到所有的星球上。
而大天使亞彌達拉的外貌,是形似蜘蛛,皮膚滑而暗灰的怪物。祂有著相互對稱的六條靈長類的手臂與兩條支撐身體的彎曲長腿,而每條手臂都有六根手指。包括雙腿在內總共為數八條的肢體都極度的瘦長如同蜘蛛。祂的手掌心與被拉的極度狹長的人類軀幹的胸口前,皆有類似眼睛形狀的開口。最後,它還生長著一種形如人類腦組織的頭部,暗灰色的頭部上還佈滿褻瀆的,密密麻麻的網狀孔,而每個孔中都有著一顆眼球,最後在整顆腦袋上還稀疏得佈滿如毛髮一般的肉芽。
這,便是天使的模樣。契合宗教的根基恐懼一詞的模樣。親愛的,若這令人疑惑與害怕,那妳應該要知道,在 “第一次斷層期” 結束的最初數百年有無數中世紀早期的手抄本皆顯示,當時人們塑造出的天使的恐怖形象與亞彌達拉的樣貌幾乎是別無二致。
或許,這就是為何雅南市民們會瑟瑟發抖的在兩排亞彌達拉雕塑的注視與拜爾金沃斯獵人的監管下,像一隻又一隻綿羊,無聲、成群的邁入雅南大教堂裡面吧。混雜恐懼、好奇、神秘、無助的情感,肯定就是所有宗教最初一批教徒心中的感受了。
在繼續雅南大教堂當天早晨的故事以前,讓時間回到新國王梅維爾憤而下令關閉拜爾金沃斯學院的時候。老實說,梅維爾國王以這種一刀切的方式強制關閉學院的命令實在過於欠缺考慮。
當時的拜爾金沃斯學院在 “獵人” 的幫助下在古代地底遺跡中找到聯繫上位者的方式,並在那之後分裂成兩個派別。
這兩個派別,分別是利用上位者之血,將所有人轉化為人類以實現階級平等,以年輕的學生勞倫斯與自己的同學、密友們為首腦的“血質派”;還有以上位者傳授的宇宙祕法試圖將自己直接改造為上位者,以威廉大師和學校的教授、博士們為首的 “祕法派”。
這兩個派別都在不斷抨擊對方最終目標的不切實際,與此同時也在想辦法實現自己的目標,最初看似占上風的威廉大師,後來卻因背離倫理的利用學院獵人從印斯茅斯帶回來的村民與學院醫療大樓病人活體實驗行為的曝光,而徹底身敗名裂並導致國王梅維爾下令逮捕。威廉倒台同時也使勞倫斯失去兩個在學院獵人裡的得力助手 — 學院獵人隊長傑爾曼與副隊長同時也是王室的流亡公主瑪莉亞.該隱赫斯特這兩位獵人。學院院長威廉大師被王室通緝後,便被勞倫斯禮貌地用請求的方式囚禁起來,本已經離開學院的傑爾曼聽聞學院的變故後因為擔憂瑪莉亞而回到學院,卻立刻被勞倫斯與過去的戰友們控制並監禁。
因為不論勞倫斯或傑爾曼過去的獵人同伴們都暫時不想讓傑爾曼知道,瑪莉亞在傑爾曼不在的時間裡,因承受不住參與漁村屠殺與非人道研究行為的愧疚而自殺了。
自這一切以後,整個學院不論博士、學生、獵人… 所有派別的人士不論願不願意,都只能開始服從勞倫斯的指揮。
勞倫斯在兩位親密朋友淒涼的結局後,有過迷惘嗎? 接續事件的緊急,使我們不得而知勞倫斯心中細膩的情感面,而是只能知曉接下來的歷史。威廉大師倒台後,勞倫斯身為威廉的得意門生,接替了拜爾金沃斯學院繼任學院首腦的地位。威廉與傑爾曼被關押起來的這段時間,勞倫斯本人與他的一位同學路德維希分別接替威廉與傑爾曼身為院長與獵人隊長的工作,並持續與封君該隱赫斯特家族交涉處理這次事件的餘波。
與此同時,勞倫斯也在朋友們的協助下寫出一封措辭委婉的信上書至該隱赫斯特城堡梅維爾國王陛下的案上。信中勞倫斯交代拜爾金沃斯的變故並請求開恩,勞倫斯請求國王允許學院正常維持運作下去,並放過傑爾曼與威廉,條件是自己願意替這兩人接受王室的審判。
該隱赫斯特家族眾所周知的暴虐、縱慾、瘋狂的作風與性格,令整個學院的人在收到國王的回應前膽顫心驚。學生與博士們從獵人的武器庫中拿取武器,自發性組織起全天的巡邏隊伍,深怕國王的回應不是羊皮紙與墨水,而是一群身披蘇美魯黑色鎧甲,手中握著千景與伊芙琳,宛如吸血鬼一般趁黑夜潛入學院殺光所有活人的恐怖騎士。
但是勞倫斯擁有著超乎想像的好運氣,梅維爾國王的回信出人意料的讚許勞倫斯處置這件事的方法。國王甚至也允許學院繼續運作,並表示該隱赫斯特王室十分願意與勞倫斯展開可以不用流血的溝通。勞倫斯聽聞國王出乎意料的回應後簡直樂不可支,雖然眾人對皇室仍舊不是很信任,巡邏隊依舊沒解散,但目前就讓大家維持著這樣的正常生活,也是有助於讓校園肅殺的氣氛放鬆一些。
梅維爾何以會改變態度? 這一切很諷刺的歸功於一個女人,而她正是瑪莉亞.該隱赫斯特的母親蜜卡拉。
蜜卡拉與梅維爾有異常深厚的情感,少女時期的蜜卡拉與嬰兒時的梅維爾曾因城堡內的政治鬥爭而被囚禁在一起多年。這場血腥的風波由後來的傑拉九世勝出而結束,而這段經歷使蜜卡拉對梅維爾視如己出,失去母親的梅維爾一直到長大也都對蜜卡拉有著母親般的感情,並且蜜卡拉也很神奇的能夠讓性格正直的梅維爾展現獨特的包容心,使他深愛並且尊重性格扭曲的蜜卡拉。縱使蜜卡拉是那種曾毒殺了親生兒子並逼得親生女兒憤而逃家的人。
也是在這樣的機緣之下,蜜卡拉逐漸成為掌控該隱赫斯特城堡的人。如今蜜卡拉對成為國王後的梅維爾有著非比尋常的控制力,他們的關係不只體現於過去母子般的親情而已。首先,梅維爾國王的皇后是他那仍只有十一歲的妹妹莉迪亞,而國王到底還是個貪圖享受的年輕人,雖然蜜卡拉的年齡已經四十出頭,但習慣每夜沐浴少女鮮血的她仍保有極度醒目的青春和美艷。
很快,梅維爾與蜜卡拉愈來愈常一起出現,後來他們甚至在早晨時分僅穿著單薄的衣物同時出現在寢室的房門前。自此之後,本對拜爾金沃斯抱有強烈敵意的國王,開始以容忍的態度面對學院,因為蜜卡拉對於拜爾金沃斯學院的某些東西有所追求。
這這樣的背景之下,勞倫斯意外的得以全身而退。在這段時間當中,該隱赫斯特的騎士與拜爾金沃斯的博士時常互為使節開會,之間也有不少書信往來。就在這一番來往當中,勞倫斯與朋友們出奇的好運氣再度發揮作用,一名難以忍受蜜卡拉瘋狂作為的該隱赫斯特騎士將諸多情報洩漏給了勞倫斯。這些重要情報令勞倫斯與朋友們逐漸瞭解了城堡內現在的狀態與國王改變態度的原因,還有如今將梅維爾陛下的心思牢牢掌控的蜜卡拉對於拜爾金沃斯學院的真正態度。
原來該隱赫斯特城堡這一切都是裝模作樣而已,蜜卡拉忌諱如今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力量,並有將威廉與勞倫斯當成一丘之貉的想法。蜜卡拉與梅維爾搞垮勞倫斯遲早會是他們計劃當中的事,而目前的暫不執行,其實是因為該隱赫斯特也想知道學院究竟研究出了些什麼東西。
勞倫斯與朋友們聽完騎士的情報後倍感震驚。原來勞倫斯他太低估自己了,拜爾金沃斯學院對上位者的研究深度已經遠超當年建造扶植起這座學院的該隱赫斯特貴族,當年該隱赫斯特城堡高超的外星科技不是被廢弛就是被當作一次又一次家族內鬥時被臨時利用的武器而已,因而從未得到有效的維護。如今的該隱赫斯特充斥的只有淫亂和腐敗罷了。
知道如此陳腐的該隱赫斯特竟然想要不勞而獲,直接將學院費盡萬難得來的知識與真理給奪去,這使身為知識份子的勞倫斯無比憤恨。他可不打算把 “血質派” 與 “祕法派” 當中任何一種成果拱手讓人。但勞倫斯即便了解這些情報,他目前也想不出任何對策,縱使學院獵人單兵的實力絲毫不遜於該隱赫斯特的精銳騎士團,但想憑藉這些人力就與坐擁千軍萬馬的該隱赫斯特王室公然對抗,無疑是自尋死路。
就是這時,勞倫斯其中一位熱衷知識與學習、頭腦聰穎,但行為和決定時常令眾人驚愕或不悅的朋友密寇賴許提出一個醜惡的方案。他說服勞倫斯利用瑪莉亞當人質。以梅維爾的性格而言,或許會放軟態度。
但是,如此卑劣的利用傷心自殺的同伴的死,必然會使一部份學院獵人對勞倫斯心懷芥蒂,尤其是接替傑爾曼成為獵人隊長的 “聖劍” 路德維希。人稱 “聖劍” 的路德維希是古拉費幾亞某個城邦王國的貴族成員,他直到十二歲時自願放棄豐厚祖產遊歷四方以前,都接受著貴族的騎士教育。路德維希天資聰穎且對宗教相當虔誠,甚至曾和瑪莉亞有過幾面之緣。時間直到路德維希在成年後進入拜爾金沃斯學院以前的那段遊歷時間,他曾使用在遊歷途中得到的一柄泛著奇妙青色光芒的鋒利長劍 “月光” 做過不少仗義的傳奇之事,才因此得了 “聖劍” 的稱號。
很快,路德維希與密寇賴許很快發生不可調解的爭執,勞倫斯此時只能轉向他的另一位女性朋友求助,她就是阿梅莉亞。
阿梅莉亞是個看似溫柔隨和,卻洞悉周圍事物的女性。她很快地就對前輩勞倫斯提出一個十分冒進但或許能一試的辦法: 那就是放棄拜爾金沃斯學院,與一直以來企圖獨立的雅南城合作,並給整座城市的人施打他們當時在蘇美魯地城找到的那種可以轉化猿彘成為人類的上位者之血,隨後,勞倫斯便可以控制整座城市的所有資源,包括隸屬於雅南城的雅南獵人兵團來建立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
無可否認,如此冒進瘋狂、不合理智的計畫在一群還不曾失敗過的年輕人眼中是相當具有可行性的。況且… 若學院未來真不想從此以後都受該隱赫斯特家族控制的話,他們除了放手一搏以外也別無選擇。
現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讓雅南的領導階層見識上位者之血究竟有何能耐。
學院的密使只花費一周。使者回來後,說道雅南市政廳幾乎是立刻同意拜爾金沃斯學院的計劃,甚至特許學院在有限度的情況下隨意調遣雅南獵人兵團。
縱使 “聖劍” 路德維希對這種冒險的計劃有所疑慮,但他從不是膽小的人,況且他還是很早期就開始對勞倫斯的烏托邦有所憧憬的人,而勞倫斯的其他同學、朋友也大多是與路德維希持相同意見。而密寇賴許聽到這則計劃以後,只是露出詭異的笑容,並點頭表示同意了這項計劃。
解決內部紛爭後,勞倫斯開始緩慢的在雅南市政廳的接應下,緩慢將學院內的人們轉移到雅南暫時躲藏,對少數仍不願配合的人則採取威逼利誘的方式,總之勞倫斯在盡一切力量確保所有人的安全。
勞倫斯在初春開始耗費三個月,成功將學院的骨幹人員與重要資料給轉移到了雅南,而為了防止該隱赫斯特城堡的察覺,勞倫斯還耗費苦心搞了一個迷惑性質的研究項目幫助人員轉移。
就這樣,曾經喧鬧繁華的拜爾金沃斯學院,最後只剩下空蕩蕩的教學樓與拿不走的書卷,勞倫斯在即將離開學院以前,獨自一人拿著鑰匙在黑暗空曠的教學樓間穿行,親自找到傑爾曼並告訴他被軟禁後這陣子發生的所有事情… 包括瑪莉亞的死訊。
傑爾曼只是面無表情的聽完所有話,他沉默很久,隨後第一句話便問: [路德維希在這裡嗎? ]
[除了你們最後十幾位師生與執行命令的衛兵,整座學院只剩下我一人。]
傑爾曼點點頭: [很好,因為這是你和威廉在發掘那座地城後,做過唯一的一件明智的事。] 下一個瞬間,傑爾曼以能夠殺死猿彘的力量將勞倫斯壓制在地上狠狠的毒打,途中勞倫斯不曾發出一聲哀號,但傑爾曼不斷咆哮著發出野獸般的怒火,直到他終於累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喘息緩和後傑爾曼站起身,轉頭背對昔日的朋友說: [我多麼希望我們不曾發掘那座地城啊,勞倫斯。至少… 這裡已經沒人能阻攔我離開了,不論是該隱赫斯特還是你們這幫東西。]
[你之後… 要去哪裡? ]
傑爾曼沒回答這個問題: [勞倫斯,你回去以後讓密寇賴許祈禱永遠不要再遇見我,包括你自己也是。喔,還有威廉大師也需要我親自給他這則警告。]
[喂! 放過他! ]
傑爾曼停下腳步,舉起一隻手指:[我將會最後一次,遵守朋友應盡的義務。最後一次。我們真不該發掘那座被血液詛咒的地城啊,真不應該… 科斯的蒼白之血啊… 屍體… 應該被敬而遠之為好… 屍體應該被敬而遠之為好… ]
勞倫斯愣在原地,找不到任何一個詞來回應背對自己,腳步漸行漸遠的傑爾曼。
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勞倫斯站在門邊低垂著頭,讓那些過去曾指導過自己的師長與打成一片的朋友們在面前走過去,但當中沒有一個人正眼看著自己。
不過,還有最後一個人,是勞倫斯沒有在那些離開的人群當中看見的。
拜爾金沃斯學院最偏遠一隅的月畔湖圖書館,是學院師生們忙碌之餘放鬆精神的好去處。威廉大師時常在黃昏時,坐在一張圖書館樓上陽台外的搖椅上,盯著湖畔沉思直至接近深夜,而在勞倫斯下令軟禁前院長同時也是和自己最要好的老師時,這座圖書館變成了 “牢房” 的一部份。
今晚,威廉大師並不在室外寒冷的陽台,而是坐在一樓的一座燃燒著的壁爐旁邊的搖椅上並直勾勾的盯著火堆 — 不,其實勞倫斯無法確定老師有沒有在看著任何東西,因為此時的威廉大師先前受上位者 “亞丹” 蠱惑,因而弄瞎了雙眼,試圖開啟腦內之眼來一窺宇宙真實。
即便有壁爐,但勞倫斯總覺得氣溫還是好冷。大概是因為大家都走了吧。
老師知道我在他身邊嗎?
[當然。] 威廉大師轉頭面對那像犯錯了的孩子一般,躡手躡腳走進圖書館,沒有發出哪怕一丁點聲響的勞倫斯說道: [我剛才還在想你怎麼還不來,坐。] 威廉對著身邊一張椅子伸手說道。
勞倫斯吞嚥了一口,接著便照著吩咐坐下了。他抬頭看著圖書館上方的黃金星體儀,閉著眼,想像著第一次進入學院時的點點滴滴。
在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有一個鐘頭後,終於,就在勞倫斯將腦內過去的諸多回憶放下的那一瞬間… 威廉大師就開口說話了: [說出來吧,是時候該你了,勞倫斯。]
勞倫斯沒有掩蓋驚訝的語氣: [你為什麼能… 難道… 你成功了? ]
老人嘴角上的那種笑容勞倫斯見過不多,但每一次出現時都令勞倫斯印象深刻無比,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師生兩人的共同成果有著令人欣喜的發展。但如今,勞倫斯只覺得有些憂傷。
不過勞倫斯一想到,老人這次的笑容肯定也含有針對自己的敵意後,便立刻提醒自己專注起來。
[威廉大師,我來向你道別了。] 該死,為何我的聲音聽起來會那麼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勞倫斯心想。
[噢,我知道,我知道。] 威廉收起了嘴角上的笑容,轉而以嘲諷般的自信姿態說話: [你現在,是想背叛我了。]
聽見此話,勞倫斯的內疚感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怒氣。他可從未違背學院的研究精神啊! 反而是威廉大師才是那個罔顧、搞砸一切,留下勞倫斯收拾爛攤子的人。
[不,但你從來不聽。] 勞倫斯已經盡量壓低語氣中透漏的責怪。但就是在下一句話,勞倫斯的內疚感再度侵蝕上來: [我說過,我不會忘記我們的訓言。]
這句話,是當時由威廉大師親率的地城考察隊,了解到上位者之血的力量後,老人感慨著親口說出來的。勞倫斯在當時正想再重複一次時,卻發現明明腦袋記得,但嘴巴卻吐不出一個字。結果反而是威廉大師搶先接過了話語: [我們因血而生,以血而長,為血而終。我們的眼界還未開明… ]
勞倫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與威廉共同唸出最後一句話: [古血,戒慎之。] 這句話的末音結束以後,幾乎就是在立刻,黑暗的圖書館內的空氣再度凝結起來。至分別時刻,仍孜孜不倦的教誨。這或許就是一位老師能幫執迷不悟的學生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必須離開了。] 在勞倫斯的話音剛落,緊接著的就是他遠去的清脆腳步聲與圖書館的大門被關上的聲音。
在關閉後的門外,勞倫斯輕聲道: [老師,不只有你是成功的那個人。等著看吧。]
隔絕師生二人的門內,則是威廉輕聲說: [祈求諸神,恐懼它吧。勞倫斯! ]
至此勞倫斯與該隱赫斯特的正面對抗已成定局。
於是,讓時間再度回到勞倫斯趁深夜來到雅南,於路德維希的指揮下,讓雅南城與學院獵人共同低調的暫時關押城市通往大教堂區路上的神父、點燈人,並堵塞隨後市民可能逃跑的道路,隨後,勞倫斯與他的幾位同學們都穿上了臨時找來的神職人員服裝並做簡易的外觀修改,並在為時兩個鐘頭的演說中發表所謂的 “一百條綱論” 後,將被半推半就的擠入大教堂內的所有人體內注射血液的那個上午。
演說一開始,勞倫斯與同學們並未表達自己的身份。
他們一行五人,慢慢的穿越擠滿教堂的人群,直走上佈道臺。打頭陣開路的,是雙手持著出鞘的青光寶劍 “月光” ,身上穿著聖袍但目光卻好比騎士的武藝一般銳利的路德維希,當時在教堂內的人群中,當場就有人興奮的認出他來;而緊跟其後的正是勞倫斯,但此時人們並沒能看清楚勞倫斯的面孔,因為在勞倫斯的兩側與身後都各有一人。
走在勞倫斯右側的,是與他關係很要好的後輩阿梅莉亞。而走在左側的,則是有時令人非常厭惡,但待人總是十分友好,且關鍵時刻總是十分可靠的密寇賴許,跟在所有人後面的則是和阿梅莉亞關係較好,但與勞倫斯並沒有很熟悉的一位名叫約瑟夫卡的女學生。
人群好奇的分出一條路,讓這支不尋常的、身穿聖袍的五名古怪神職人員隊伍通過。到了佈道臺後,勞倫斯緩緩走了上去,而其餘四人除了路德維希持劍站在勞倫斯身後之外,剩下的三人都站在佈道臺前方下面的位置。
直到這時,人們才看清勞倫斯的面孔。
勞倫斯那雙充滿知性、信仰的篤定眼神,強烈得如同聖徒下凡一般,立刻讓大教堂內因不知發生何事而驚恐許久的群眾們冷靜下來。待群眾完全沉默後,勞倫斯並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開門見山的在雅南大教堂高高在上的佈道臺上,講述著 “一百條綱論” 。
“一百條綱論” 中,勞倫斯大力抨擊基督教會與權貴之間數千年來如何在整個歷史中聯繫成一個恐怖統治機器,而上帝之子其實只是凡人,祂的各種神話,只不過是因為過去的某些時代裡需要的政治宣傳而已。而某些封建貴族與教會總說猿彘們身體的脆弱與被重稅壓迫是生來有罪,其實也是出於歷史宣傳的謊言 — 勞倫斯用他在科學論文上的拿手好戲,言簡意賅的講述出人類與猿彘其實只是分別從蝙蝠與猿猴這兩種不同的動物進化而來的而已。
那一天清晨,穹頂高聳的雅南大教堂內充斥晨間濃霧與透過彩繪玻璃透進來的光芒,使勞倫斯那場蘊含神學、哲學、科學、歷史內涵來抨擊宗教與王權的鏗鏘有力的演說,帶來無與倫比的戲劇性與驚為天人的效果。
是的,該隱赫斯特皇族如吸血鬼一般高踞在山巔的黑暗城堡中,派遣吸血鬼騎士抓走原本這片領地的合法領主的子孫們,並將他們的血吸乾的恐怖故事一直是雅南的孩童們從小聽到大的故事。而該隱赫斯特家族與雅南市民最多的接觸,是一年一度的王國法律執行官到雅南城的巡遊。
巡遊內容是一群膚色與頭髮蒼白、衣著浮華,身材高窕而面容貌美的男性與女性騎士們用粗大沉重的狗鍊牽著很多令人懷疑罪不至此的囚犯,他們會在大教堂區廣場當眾靠著人類才有的怪力徒手在雅南市民面前對那些囚犯執行車輪刑、凌遲、車裂,並當場喝下死囚們的新鮮血液,還讓市政廳在該隱赫斯特騎士們離開雅南後,曝屍到只剩下白骨後才允許收屍。
而且令人感到詭異恐怖的,是那些被任命為執行官的騎士除了處刑時之外,只會待在豪華的黑色馬車輪宮內從不露面。甚至到了晚上以後,那些冒著詭譎昏黃燭光的黑色輪宮內還會傳出各種不堪入耳的淫穢聲響。彷彿那些該隱赫斯特的騎士以為沒人會注意到,在白天的公開場合他們都是以兄弟姊妹相稱的,並且也不知道,聖潔的大教堂就在離輪宮不到兩百米的地方。
但是,排除這些不舒服的印象,其實該隱赫斯特家族對待雅南十分不錯,王室給予教育資源和外面世界的先進科技進入雅南人的生活,例如電力、公共設施、清潔的水源等等,甚至還有義務教育。不過,雅南當地人受過教育後卻進入不了近在對面山頭的拜爾金沃斯學院,因為學院只開放給該隱赫斯特采邑之外的外地人。而每一份報章甚至是每一封與親友連絡才發出的電報,都有可能接受到市政廳的政治審查。總而言之,雅南人雖像是與他們同時代的英德爾人一樣有著現代化的生活,但是他們在思想層面上被刻意囚禁在中世紀,就連古拉費幾亞山脈地帶中最貧窮的幾個城邦,其思想文化都比雅南先進。即便雅南能夠在給予該隱赫斯特城堡大量帳面誇張無比的賦稅後,仍能在整個古拉費幾亞山脈算得上富得流油的一座城市。
不過,該隱赫斯特就是敗在這一點,雅南的富有使人們開始對自己生活的世界有更高的期望,適當的基礎教育也使雅南人變得能夠思考,而非盲從的愚民。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幾乎每一位雅南人都厭倦了臣服該隱赫斯特家族。因此,勞倫斯欣喜的發現人們聽取 “一百條綱論” 時,臉上浮現的並非不解與無聊,而是恍然大悟和點頭讚許。而整個場面在勞倫斯拿出猿彘也能和人類一樣處於平等地位的證據: 上位者之血時,場面頓時沸騰到了最高點。
當然,當下就有質疑者提出疑問,但這質疑反倒都被勞倫斯自己與臺下的三位朋友們這段時間以來,堅實研究出的科學證據給一一打破,而站在勞倫斯背後的路德維希也不斷在給予勞倫斯增添魅力,是什麼樣的年輕人,才可讓這樣一位著名的流浪俠客有自甘臣服的魅力? 隨著時間過去,質疑者的問題非但沒有消磨勞倫斯的氣勢,反而是在不斷助長他。僅短短一個上午的五個小時,這個年輕人幾乎奇蹟般的徹底顛覆雅南人的世界觀,並牢牢擄獲住他們的心。
這整個過程,順利到讓勞倫斯感覺簡直是神祇眷顧。到最後,那些少數懷疑論者竟然也都被周圍的人勸說到當場同意注射這些上位者之血,清晨人們驚恐的被驅趕進入教堂,下午出去時卻是滿心歡喜、充滿希望。看守現場的獵人甚至在市民離開教堂中途就將武器收了起來。
在空蕩蕩的教堂內,勞倫斯與他的朋友們再度像第一次發現上位者之血足以轉化人類時的那個時刻般振奮的相擁、尖叫起來。勞倫斯感覺自己好比是神的旨意的執行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創造著不可思議的奇蹟。那之後僅耗費了一個月,勞倫斯便徹底將雅南這座城化為自己的囊中之物,勞倫斯首先以 “一百條綱論” 為基礎,正式成立了 “治癒教會” 。
治癒教會並非是為了徹底顛覆基督教而創立的不正派宗教,治癒教會與基督教之間有著強烈的繼承關係,類人族已經被統治者用來遮蔽民智而創造的宗教工具迷惑太久了,從猿彘平民、到人類貴族、甚至吸血鬼都遺忘了原始古老的真神是不可名狀的模樣而非人形的偶像。治癒教會侍奉真正的上帝,相應的,既然是真神,那祂也會給予信徒實質性的回報,一種能在今生今世的當下而非世俗教會空口允諾、毫無證明的天堂才能得到的回報。
上帝的寶血。
接受祂的肉體的一部份,使自身與祂相融合。
使那審判日降臨。跟隨慈愛的真主,迷途羔羊將進入極樂的天國;令不敬神者,在煉獄反覆烹煮。
猿彘也可以成為人,最終也將能成為神。因此,勞倫斯是治癒教會的大主教,耐心的迷途羔羊之牧者。阿梅莉亞則是主教長,管理協調教會高層的重大事宜與負責任命雅南十三個教區的主教,為黑暗中持燈火的引路者。密寇賴許是神學長,改進並安排教會學校的教育和審查雅南的信息媒體,並在由穿白衣的前學院學生擔任的上層神職人員的協助下持續對上位者之血進行更進一步的研究。
最後,則是相當重要的新成立的 “刀斧手” 。由 “聖劍” 路德維希所率領的保衛教會的獵人組織,也是第一個有別於最早由傑爾曼領導的學院獵人與隸屬市政廳的本地雅南獵人的軍事組織。如今,獵人並非只能是由外地招募來的人類擔任,而是能夠直接從被轉化的志願者當中挑選訓練即可,因此在宗教狂熱與血液力量的雙重作用下,刀斧手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在該隱赫斯特毫不知情的狀況下暗中壯大起來。
行政、思想、軍事。趁著市民對轉化的狂熱未散,一次就將它們三者給如此精確有效的把握住的勞倫斯,震驚了當時支持他的雅南市政廳成員們,這個年輕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野心家,而且… 縱使大多數神父都改披上了治癒教會給普通神職人員設計的縫合上治癒教會圖章的新黑袍;而各教區的主教則與來自學院的高級神職人員一樣,換上融合了醫生與神職人員服裝造型的嶄新白袍,但是不論上、下級的神職人員當中,暗中懷疑勞倫斯的神學論點的人始終不佔少數。
因為,勞倫斯仗著科學包裝,打著繼承名號,行使掌權之實令自己的權利集團漸漸蠶食雅南市政廳與教會舊勢力的事實,對於雅南的市民群眾可能並非是重要的事,但對舊勢力中的既得利益者,勞倫斯與治癒教會的存在逐漸變得銳利與礙眼起來。
但來自市政廳與舊教會的內部困擾,可完全不在勞倫斯肯用正眼看一下的問題清單內。
在雅南市民的飲血狂歡中,由教會的報紙大肆宣揚著神職人員的研究成果與人人平等的理想國將如何實現的政策,同時也用幾乎用最小的篇幅紀錄了教區主教、市政廳議員因大量頻繁傳出醜聞而被調換甚至是暗殺的消息,另外治癒教會撥給刀斧手的預算款項似乎高得有些不合理。
勞倫斯是在夏末發表了 “一百條綱論” 的演說。到了晚秋,他便成功以治癒教會大主教的身份掌控了整座雅南城,而此時的該隱赫斯特城堡中因為蜜卡拉的攝政引發的不滿而導致短暫的內亂,使國王根本不知道拜爾金沃斯學院內部的變化。時間到了冬天時,該隱赫斯特城堡才終於首次聽說了整座拜爾金沃斯學院所有人員皆詭異消失的事情,因而才派遣騎士探查,但該年冬天的大雪使得騎士寸步難行,包括歷年冬天都應該來城堡作客的雅南使團也完全沒有過來。
在雅南城內的最後一絲理智,也全被淹沒在了群眾飲血的浪潮聲中。
這就是我父親與他的朋友如何毀滅整座雅南城,使之成為地獄的故事開端。
親愛的,沒錯,我父親勞倫斯是如此的偉大、年輕而俊美,是如何能不忍受拈花惹草的慾望? 我從不知道生母是誰,我猜測有可能就是阿梅莉亞,畢竟在教會巡遊儀式的照片裡,我不斷看見勞倫斯與她的親近。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我為了滿足自己渴求母愛的想像罷了。
我只知道,我出生的時間是在治癒教會剛掌握雅南的控制權後不久以後。從小我便被不同的神職者教導著治癒教會的知識和教義,我終年穿著治癒教會高級神職員的白色衣袍,並住在一座華美的、我不曾知道其外貌的大宅內。至少,在我得知那是其中一座治癒教會的聖堂,被佈置得極為奢侈的秘密房間以前。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在華麗的居所中過著修女一樣的生活。每一天,我都認真研讀著白衣神職者交給我的豐富的典籍與教會的信條,乖巧安靜而不諳世事,只是專注學習其他白衣神職師長安排的學業,我能自己做事時絕不隨意指使僕役,即便我從很小就知道,那些充斥在我宅邸裡的黑衣神職者,是讓我任意差遣調用的。
我像個貴族養尊處優,卻不曾見過我那尊貴的雙親;我像個神職者博學虔誠,血管流淌著的卻是個情慾的惡種。
這樣的生活直到我成年後的某一天。當時,我發覺身邊的黑衣神職員開始愈來愈少,與此同時我發現指導我的白衣神職師長,開始變成固定的一個女人。我後來得知,她就是當時站在父親發表 “一百條鋼論” 的佈道臺下的其中一位相對不起眼的女人: 約瑟夫卡。
我不曾出過家門。我甚至不清楚那時多年以來我唯一能接觸到戶外的陽台上,從古拉費幾亞山脈浮起的那輪太陽、月亮、閃閃發光的星星是虛幻的抑或真實? 直到那一天約瑟夫卡的來到,才使我脫離了如夢似幻的生活,脫離那個以悲傷、謊言、空虛羅織而成的幻夢境。
那一天,約瑟夫卡突然拿出一件做工極為細膩華美的淡黃色裙裝要我換上,並且牽著我的手將我第一次帶出家門外。我被嚇到了,在過去我可是從來沒有穿過那麼精美的服裝甚至照過鏡子的,教會禁止神職者無謂的妝點神賜與的純潔面容,我恪守這一點,連洗臉時我也不敢偷偷窺探一下,我只知道自己長著父親的一頭金髮。不過,我也不曾有懷疑過師長的指令,於是我乖乖換上約瑟夫卡給我的衣服,便隨她緊張的走出這座囚禁著我很久、很久的房子之外。
但就在我離門口寸步之遙的時候,停下來了。是啊,我意識到,我似乎被關在這座房子裡… 太長了。我幾歲了? 我唸誦禱文的聲音無疑是位十七到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的聲音,我也知道我的名字叫萊安娜,也記得我昨天做了什麼、吃過什麼,也看得到太陽每天照常東升西落,夜晚皎潔明月高懸… 但我不知道我幾歲了。我不曉得我經歷過幾次寒暑交替,但我知道是多到完全數不清的程度。
我似乎曾把教堂與自己房間內的木製長椅、家具腐朽的部分親手用工具重新拆下、修葺來回無數次,縱使我知道那些東西若非放太長時間,否則是肯定不容易毀壞。甚至,長期住在室內的我,某些衣服、床單都在正常情況下被我使用到徹底磨損破裂,直到約瑟夫卡取代那些不知何時消失的黑衣神職的工作,幫我將新的修葺材料與衣服、用品送過來為止… 天哪,將木製家具用到腐爛? 將衣物穿到剩下幾絲爛縷? 更別說,浴室裡那些視覺上明顯變得非常薄的磁磚與我意外找到的一本似乎在數年前被小時候貪玩的我丟到不知何處的童書,竟然腐爛的像是某些遺跡中的古籍。
這些可要花上多長的時間? 我究竟幾歲了?
恐懼感令我掙脫開約瑟夫卡的手並往黑暗的房子裡面跑回去。我一直跑、一直跑,但約瑟夫卡彷彿早已預料到我的位置般,從容不迫得從我前面的轉角走出來。每當她找到我,我便又往回跑去,但不久後她又會出現在某一個轉角… 最後,我終於累癱了。我停止了逃避,氣喘吁吁的坐在一條長廊上並意識到我不論如何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約瑟夫卡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邊牽起了我的手,就在那一刻,我心中壓抑許久的反抗與憤怒讓我做出一件令我自己都驚訝的事情來,我用盡全力狠狠咬了她的手一口。但正是在做出這個行為後,我終於徹底失去反抗的欲望了。因為我親眼看著約瑟夫卡被我咬下的斷指傷口不斷噴湧著蒼白的血液,隨後立刻長了新手指回來。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即便是吸血鬼的身體也做不到的場面同時,也注意到約瑟夫卡那天的服裝不是教會的白袍,而是打扮的像是一位占卜術士般,甚至還做作的拄著一支拐杖像是跛腳一般喀… 喀… 喀… 的走路著。事已至此,我意識到自己必須接受大宅外的世界已經產生劇烈變化的事實了。縱使我從來不曾感受過那是一個怎麼樣的世界?
當時的約瑟夫卡被我咬傷後毫無反應,她只是靜靜等待著我平復過來。在我終於冷靜以後,我對她問了第一句話: [妳為什麼要扮成這樣,醫生? ] 醫生是教會對白衣神職的稱呼,一種能夠隨你意願令其傾向於研究或醫學含義的詞彙。
[其實… 現在的我不是這個詞所代表的兩種身份了。叫我米諾梅德吧。]
[妳的腿… ]
約瑟夫卡… 或者該改說米諾梅德,她蹲了下來,用使人心生安逸的綠眼睛與微笑著面對我: [這是我最契合這具肉體的狀態。你們這種器官,我使用了好久都沒辦法適應。]
[妳到底是什麼東西? ]
[但願,我自己也能知道。走吧? ] 米諾梅德對大門外的世界,做出了邀請的姿態。
我今生第一次踏出門的雅南,成為了一片地獄。
整座佈滿歌德建築的城市正在不斷冒出灰煙與火苗。穿著黃色病人袍,長滿毛髮和利爪,眼神渙散呆滯的人型野獸滴著口水逡巡在米諾梅德領著我走過的每一條街道,同時也是那個黑衣服的獵人走過的路上。
那位有著一雙熠熠生輝的血紅瞳孔、身材精壯修長的黑衣獵人,其面容始終被面罩遮掩。但我能從他用那條奇特的、能變換成鞭子的黑色鋼鐵手杖切碎那些怪物的血肉時所發出的喘息聲當中,辨認出他是個中年男人。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獵人而非是從書本的圖畫中。這名獵人的戰技可謂驚為天人,他每一次切開怪物血肉的熟練姿態與從千鈞一髮之際生存下來的模樣,都令我看傻了眼,好像他早已經熟悉了每一個威脅的位置。
[因血緣而受獵人印記烙印之人,失去一切記憶,在地獄裡做著他最熟悉的事,也為因愛慾瘋狂而造的孽贖罪。善良的獵人… 不斷掙扎著… 這不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嗎? ]
[為什麼… 那個獵人和周圍的怪物,都感知不到我們的存在? ]
米諾梅德指著某一座建築說話,好比有什麼巨大的物體攀附在那上面: [他們的啟蒙太低微了,感應不到近在咫尺的上位者。看,連大天使的眷顧都沒察覺。]
接下來,我們便離開獵人身邊,踏著殘破的怪物屍體與空無一人的詭異街道,緩緩走出了黃昏時刻雅南城的大門。
就是在走出城門的那個瞬間,一個冰冷的重物冷不防趴在我的背上,那感覺就好像它是憑空出現的一般。我瞬間頭皮發麻,嚇了一大跳,用力甩開背上的東西以後,往前跑了好幾步…
不對,我沒辦法跑步。因為我發現我的左腿在膝蓋以下變成空蕩蕩的一片。
我狠狠的跌在泥土地上,我奮力向前攀爬的同時,也在將我背上的重物往後踢: [妳做了什麼! 妳做了什麼! ] 我不斷狼狽的大喊卻又不敢回頭看那東西究竟是什麼。
幾秒鐘後,米諾梅德才將我扶起來。還沒經我同意,她便用拐杖勾著我的身體,逼我翻身看那突然出現在我背上的東西。我還記得,當時知道那是什麼以後,我關心那東西的程度竟高過我那憑空消失的腿。那件事,我至今回憶起來,仍感覺如同在夢境當中一般。我願意令這一切都為幻夢,唯有希望那一段妳我二人相處的快樂時光為千真萬確。
在那個雅南城門口的黃昏,失去了一隻腿的我看見了真相,也終於知道了那突然出現在我背上的恐怖東西究竟是什麼。那是一具穿著治癒教會高級神職員白袍的乾屍,而我在靠近屍體後的第一眼,便能看見屍體的那套衣服與那頭金髮,都是屬於我的。
[不可能… 這不可能! 啊… 啊啊! 為什麼… 我的聲音怎麼了? 這不是我的聲音! ] “我” 的聲音,此時變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某位一個有著異國口音的年輕女人的聲音。我的金色頭髮,也變成那一頭妳最喜愛輕撫的烏黑長髮。
約瑟夫卡用了一個我完全沒學過的陌生的語言流利的講了一串話,然而在聽到這些語句的瞬間,我卻像聽著自己的母語一般瞬間理解它的意思: [我救了妳和另外一個法隆德斯女人一命,小姑娘。妳失去一條腿,換來了一條命。這是唯一辦法,妳現在的名字不再叫做雅南的萊安娜了,妳現在是個法隆德斯人,妳來自亞基坦公國三位統治者之一的布蘭琪家族,而妳的名字叫做黛芬.德.布蘭琪,妳現在所使用的也是她的身體,妳的頭腦裡面有她破碎零散的記憶。正是因為她的人格與記憶都已經因為被囚禁的痛苦而變得支離破碎,我才會讓妳的靈魂進駐她的肉體。]
[騙人! 這是妳的把戲… 啊… ] 我激動當下,脫口說出的語言是法隆德斯語。在那夕陽血紅的寒冷黃昏,我跪在地上摸著 “我” 的屍體,久久無法言語。是啊,我究竟活多久了? 五十年還是一百年? 甚至是一千年?
[把所有… ] 我停止接下來身體準備讓我使用法隆德斯語說出的語句,並改成我真正的母語,並對著身邊那個非人之物說話: [把所有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
[別急,我會慢慢告訴妳一切真相的,而黛芬可憐、殘破的靈魂記憶也會幫助妳。萊安娜,妳別怨恨黛芬啊。善良如妳,知道一切以後妳最終定是會可憐她的。走吧,萊安娜。我們的旅途還有很多時間。]
[走? 妳要帶我去哪裡?] 我還清晰記得,當時我還需要稍克制了一下自己,才有辦法用英德爾語說話。
[先下山找個地方睡覺,隔天,我要再找一輛好馬車到倫敦去… 就找莎拉.維斯康汀夫人與里德.維斯康汀先生的車夫好了。最後,再到港口乘船渡過狹海。至於妳… 親愛的,妳則要比我早一步先到法隆德斯南方亞基坦公國的布蘭琪城堡去,去牽繫起那張層層羅織的、因果的蛛網。
[啊,對了。我的拐杖暫時借給妳,還有為了妳好,待會請閉上妳的眼睛。因為我的另外一種形象,更方便讓我們走下這座討厭的山… 但是妳肯定不會喜歡它看起來的樣子。]
[不!我是受選的聖女!大主教…大主教是神的使者,他不會做出這種事。他不會,他不會…]
米諾梅德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動手打了我一個耳光。我感謝那一記打,因為它道破了我沒勇氣面對的真相: [我告訴妳最後一次,我不太喜歡用這麼無聊、粗魯的方式對待類人族,萊安娜。親愛的,人存在於世界上,唯一欺騙不了的人就是自己。妳不會不注意到,那一張由嶄新的黑白,至逐漸泛黃,最終徹底腐朽的,勞倫斯與阿梅莉亞的照片看來是多麼褻瀆;妳也不會不因此注意到,妳明明知道自己早已經活了三百多年之久。真可憐啊,妳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樣貌,因為妳是治癒教會諸多醜陋的秘密之一。
[甚至,妳重新獲得的肉身,都諷刺地屬於治癒教會最大的敵人,該隱赫斯特的後代! 哈哈哈! 沒錯,這就是命運,連上位者都會驚奇的命運! 哈哈哈哈… ]
在深夜,米諾梅德可怕的嘲笑中,我跪倒在那山腳下旅店的房間裡低頭抽咽,我最終屈服了事實。
沒有錯,我記得我十七歲時,黑衣神職員就全部消失了。每周照顧我的人變成了約瑟夫卡,而我不斷欺騙、說服自己,我並沒有發覺約瑟夫卡的言語、氣質已然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我所陌生的人,直到我再度熟悉眼前這個面熟的陌生人為止。
我也記得,在我仍知道自己生日是何時的第四十年個年頭,我便恐懼地將所有的日曆、月曆拿到陽台並丟下山去,彷彿時間真的會隨著那些紙頁的消失而停止流動。但是,我心中仍沒有忘記累加每一個交替的寒暑,直到我一百五十多歲時,我發現我連自己生日都忘記的時候才停止。
我到死亡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模樣。我是被隱藏起來的怪物。一個私生子。一個… 恥辱。
我痛哭了起來,我哭得筋疲力竭,把埋藏了三個世紀的怨恨縱情宣洩出來,直到我最終沉沉睡去。我一覺睡到隔天入夜時分,就是在隔夜的燭光之下,米諾梅德讓我理解到了治癒教會光輝背後的真相。
(以下文字皆改為法隆德斯語記述。並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筆跡。)
我仍舊是萊安娜… 黛芬的意識只剩下殘破的碎片,但她知道我在做什麼,她就在我身邊幫助我、鼓勵我訴說真相,縱使她的靈魂只剩下一點點餘燼的光輝。
因此,我讓她控制我一部份的意識,用她的字跡寫下剩餘的部份。更何況,我那具使用了十年之久的軀體本來就是屬於黛芬的。
治癒教會與該隱赫斯特的戰爭沒有被記載,但身為該隱赫斯特後裔的亞基坦三公爵知道在三百年前,古拉費幾亞山脈上那些被遺忘的舊事。
教會為了自身的光明形象和統治目的,掩蓋了一切醜陋的事實。該隱赫斯特家族的所有文字記錄都被拋棄在他們損毀殆盡的城堡中,只有一支武藝高強的皇家近衛隊伍狼狽逃離古拉費幾亞山脈的時候有留存下一些紀錄。因此,在勞倫斯掌控雅南那一年的冬季過後,治癒教會的刀斧手與該隱赫斯特的騎士們在古拉費幾亞的群山間展開的那場為期三年的戰爭只有極為零星的紀載。
不過,布蘭琪城堡中那幾幅歷史書籍上小小的插圖,仍蓋不了治癒教會血腥的本質面目與該隱赫斯特一潰千里的慘狀。
人性終究是人性,轉化後的雅南刀斧手士兵們逐漸狂傲起來,他們從被壓迫者成為壓迫者。本來高高在上的、力大無窮的貴族人類,都能被轉化後的自己隨意玩弄屠殺,這不可避免的導致該隱赫斯特的婦孺們被集體凌辱虐殺的結果。而汙穢之血族長年的墮落,早已使他們蘇美魯祖先從外星帶來的武器廢弛、不堪使用。
該隱赫斯特家族因創造上位者的不斷失敗,開始了一種墮落的循環。
騎士們千百年來不斷觀賞他們自己研究出的極端詭異、殘忍的混血方法,所做出的怪物們互鬥致死為樂、或因爭戀對方的姊妹而在城堡內相互暗殺決鬥而死,並在這些殺戮結束以後,彼此之間又繁殖出更多心智畸形扭曲而血統純潔的後代。
因此除了這類小型的鬥爭之外,該隱赫斯特家族已經徹底失去了面對一場真正大規模戰爭的能力。他們的軍服如今已完全是為了求偶和決鬥而設計,他們在軍備上的投資只有一件又一件掛滿勳章的禮服、假髮、香水,和裝飾極為浮誇的決鬥用小劍。
他們仍然以為,自己的天生體能可以輕易撕碎雅南的叛軍。
他們仍然以為,叛軍只是一群見識到自己數億光年外的祖輩留下的武器有何能耐後,便會嚇得倉皇逃竄的民兵。
但事實告訴貴族們並非如此,治癒教會的武裝部隊 “刀斧手” 是一群由學院獵人所訓練出來的強敵。但該隱赫斯特還是應當感謝外來者當時帶來的武器的,若沒有那些安排在山洞與岩石中的強大外星武器,戰爭將會在半年而非三年便結束。
但安逸,足以亡身。該隱赫斯特城堡的陷落終究是一場徹底的慘劇。
梅維爾國王奮不顧身的親自衝鋒死戰終於讓他在一次意外中徹底殘廢,該隱赫斯特的貴族早已忘卻自己的祖先遺留的外星武器如何使用,於是在那場意外中國王與他的坐騎一同被那些星際之物所散發的特殊強光籠罩,國王在病床上哀號了半年才被拯救回來,但他已經完全沒有了人的模樣。
國王的右半部份頭皮與鼻子、右眼變成一片光禿平滑的皮膚,好像那裡不曾生長過任何器官。並且他失去了雙腿與左手,但取而代之的是國王坐騎的肢體。是的,馬匹的腿與肉體和國王的皮膚連接了起來,那動物的腦袋連接在國王的脖子上,國王的喉嚨只能發出牲畜的叫聲,而唯一僅剩的右手雖看似正常但卻像是一塊肉瘤般再也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親眼見到孩子與情人變成這副模樣的蜜卡拉悲痛欲絕,但現在的她已經是該隱赫斯特唯一的領導者了。因為過去試圖干涉她與梅維爾關係的人已全部被她找理由逮捕並施以極刑或暗殺而死了,當中也包括了有能力應付治癒教會的將領。自此以後,蜜卡拉就終日惶恐不安的身穿鎧甲在距離國王不超過十步的地方生活著,並讓她最信任的兩位皇家近衛騎士: 諾亞爵士與梅莉莎女爵帶著千景與伊芙琳跟在自己身邊。
至此,這就是該隱赫斯特覆滅的開端。
蜜卡拉的瘋狂因為傷痛而變本加厲。她拒絕刀斧手提供的所有談和條件,並下令每一位前線的騎士殊死奮戰,因為強烈的不安全感,她對該隱赫斯特軍隊的管理延伸到每一位騎士乃至於士兵身上,但身為指揮官的她卻對第一線的事情一無所知,反而是長期待在安全的後方。甚至,連在城堡裡的人們也不得安寧,瘋狂的蜜卡拉在某一日召見年幼的莉迪亞,也就是國王的妹妹兼皇后過來。蜜卡拉二話不說地在皇家近衛面前剝光了莉迪亞的衣服,並拿著千景抵著女孩的喉嚨要求這個十一歲的女孩立刻與國王行房。
現在的蜜卡拉在城堡建築中的每一道陰影下都能看見叛徒的身影。
她認為戰鬥的潰敗是因為所有在前線的騎士都看不起如今變成殘廢的梅維爾並且暗中反抗著她的統御,使得騎士們消極戰鬥甚至串通敵人,所以只要讓皇后懷孕並將皇后腹中新國王的命脈掌握在自己手上必定就能夠籠絡人心提振士氣。在國王病榻旁的一陣瘋狂哭喊與掙扎後,莉迪亞裸著身體哭泣著逃跑出去,蜜卡拉則扶著流滿臉鮮血的臉在女孩背後尖叫咒罵,而梅維爾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切,因為他早已無法再做出任何反應。
在這番倒行逆施、混亂瘋狂當中,該隱赫斯特迎來了最終的毀滅。
蜜卡拉信任的兩名皇家近衛諾亞與梅莉莎是一對年輕的兄妹兼夫妻,這兩名騎士相當懂得討好位居高位者的心理。大到蜜卡拉對叛黨的清剿名單;小到她私底下的殘忍愛好,這兩名皇家近衛的侍奉都令蜜卡拉相當滿意,但實際上對於諾亞與梅莉莎來講,蜜卡拉只不過是自己利用來攀上高位的對象罷了,如今該隱赫斯特城堡的行將覆滅使得討好蜜卡拉失去意義。於是眼見大勢已去的諾亞與梅莉莎做出決定要背叛該隱赫斯特並逃離古拉費幾亞山脈。
諾亞與梅莉莎帶上年幼的皇后莉迪亞在某個夜晚逃離城堡,並往刀斧手軍隊駐地的方向逃脫而去。這支叛逃的該隱赫斯特皇族對替代了傑爾曼的原學院獵人隊長,如今已成教會武裝 “刀斧手” 總指揮的路德維希傳達了與勞倫斯交易的信物 — 該隱赫斯特城堡所研究的上位者之血與所有主要的相關資料,以換取逃離出古拉費幾亞山脈的機會。這看似自投羅網的愚行中,諾亞已將路德維希不會從投降的敵人背後放箭的正直性格考量入內,最終諾亞得以成功離開古拉費幾亞山脈,便就此消失行蹤。
該隱赫斯特城堡正好就在諾亞逃離後的十三天後被攻陷。
蜜卡拉死亡時的場面就和她這輩子一樣瘋狂而激烈。她與剩下的寥寥五名愚忠且與她一樣瘋狂的皇家護衛一同穿著鎧甲在國王的寢宮迎戰 “刀斧手” 源源不絕的獵人。刀斧手多為新招募的雅南平民,雖然他們狂熱而忠誠,但這些剛轉化的猿彘的單兵戰鬥力,完全無可比擬自幼就開始嚴格受武器訓練的該隱赫斯特皇家近衛騎士,很多刀斧手甚至連依靠人類肉體強韌性戰鬥的技巧都沒能掌握。於是,蜜卡拉就這麼僅靠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五人與狹窄空間的戰鬥優勢,一下子便將國王的寢宮變成最血腥的戰場。
憤恨的蜜卡拉咒罵之餘直接用鋒利的牙齒將敵人的喉嚨撕裂,她手中替換了無數柄的千景因暴力劈斬而斷裂成好幾截。最後,淹及大腿的鮮血與屍塊甚至讓蜜卡拉與護衛她的騎士們紛紛脫下自己的甲冑以更便於揮劍,而那些不斷堆積的死者屍體堵住了寢宮的大門成為了一道恐怖而血腥的壁壘。
就在周圍所有獵人都逐漸退去,寢宮內只剩下天花板滴落的血液聲音時,一道青光劃開了堵塞住寢宮門口的屍塊。隨著屍體滑落的聲音,一個穿著沾染鮮血的刀斧手白色獵人服的高大人影一言不發,踩入血泊中朝蜜卡拉和她身邊僅剩的兩名騎士緩緩走過去。這名沉默獵人手中那一柄泛著微弱青光的長劍已經告知了他的身份 — “聖劍” 路德維希。
蜜卡拉身邊最後兩名皇家近衛騎士與路德維希的交鋒短暫而粗暴,在兩名騎士殘留的半截身體倒下的同時,正想開槍的蜜卡拉卻感覺到左腕完全使不上力量。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拿著伊芙琳的左手正從平整的斷裂處不斷湧出血液,另一方面她右手的第三柄千景已經斷裂到只剩下握柄。此時,路德維希正在步步逼近。
[砍下您左手的這一劍,是為了我的朋友,同時也是令嬡瑪麗亞女士,蜜卡拉夫人。瑪麗亞左腕湧出的鮮血浸溼了鐘樓地面的木板。] 路德維希冷淡的說。
虛弱的蜜卡拉擠出一道邪佞的微笑: [哈,原來那個和傭兵亂搞的賤貨是這麼死的… ]
接下來路德維希沒有立刻追擊,蜜卡拉也一言不發,一會兒後她才拋棄了右手上的斷劍,走到呼吸沉重而痛苦的梅維爾的病床邊坐下來,路德維希走到國王的病榻前也同時止步。蜜卡拉撫摸著國王扭曲醜陋的身體,微笑著: [他現在看起來就像我第一次聽他親口叫我媽媽時那樣。] 蜜卡拉轉頭看著路德維希: [你能為我們祈禱嗎? ]
路德維希點點頭。蜜卡拉聽完後笑了,她流下兩行眼淚,用右手掌摸著被斬斷的左手處,做出一名教徒感恩垂憐的模樣: [讚美您,上位者。讓陛下得以在最後的時刻,光榮的葬送這名該隱赫斯特的敵人。]
下一刻,伴隨一聲巨響與閃光,蜜卡拉、梅維爾、路德維希與國王寢宮所在的整座塔樓都被蜜卡拉預先埋設的炸彈給炸得只剩一堆瓦礫。至此,就是該隱赫斯特城堡陷落的過程。
路德維希十分命大,在整整一年的救治後他活下來了。但路德維希甦醒後的雅南,已經徹底變了樣。勞倫斯,我那在三百年前就已經死去的父親徹底鞏固了自己在雅南的根基。
勞倫斯在該隱赫斯特陷落以後便開始了窮奢極慾的生活。或許是諾亞與勞倫斯的交易所帶來的上位者之血,令治癒教會的第一任大主教帶來了某些危險的改變,抑或只是得到權利後人性當中自然且無可避免的腐化? 如今已經不得而知。
甦醒後的路德維希只是驚訝又憤怒的看著這些荒唐的變化。白天的雅南宛如死城,過去所有正常的生產活動都徹底陷入停滯,街道上詭異的空無一人,好像雅南不是一座人造的城市而是自然生長出來的景物。但只要一到黃昏時刻,城中就會開始出現一輛比一輛華麗、奢侈的黑色馬車,一些人則會衣冠不整的拿著添加血液的紅酒一邊發出醜陋的笑聲,一邊亢奮尖叫著攀爬在那些馬車外面前往其最終目的 — 雅南的大教堂。
在所謂的大教堂中目睹的景象,讓路德維希在甦醒後當天的夜晚就離開了雅南。那副未來數十年間每天都會在雅南城的夜晚發生的荒淫景象,與被上位者驅趕到地面上的蘇美魯人幾千年以來在該隱赫斯特城堡裡做的事情如出一轍。
勞倫斯並沒有派人去尋回路德維希,並且從那以後該隱赫斯特城堡與拜爾金沃斯學院,皆被治癒教會列為禁地。雅南,這座以該隱赫斯特家族祖先命名的城市就此朝腐爛的道路上無可避免的飛速邁進。
刀斧手獵人違背榮譽和路德維希的命令,將該隱赫斯特城堡的所有婦孺遺族屠殺殆盡,並在路德維希憤而離去後逐漸墮落廢弛? 沒關係,勞倫斯以眼前的奢侈麻痺心中的所有感官,照舊他如夢似幻的狂歡。
密寇賴許與教會高層透過雅南的孤兒院組織了所謂的 “聖歌團” 。他暗自刨去孤兒們的眼睛,並注射各種血液來繼續著拜爾金沃斯時期,威廉大師做過的慘無人道的研究? 勞倫斯替朋友打抱不平,怒斥這些是對朋友的惡意誹謗,在一連串沒得到太多關注的意外死亡事件後,雅南的人們繼續這場飲血的盛宴。
這座城市已經和死城無異。
飲血永久解決了人們生存的問題,人們不再需要進行任何額外的進食而是只需要吸吮對方的喉嚨便能得到一整天的飽足,而血液的力量帶來的神經麻痺也使人們的心情總是相當愉悅,因此所有人也不再進行任何額外的娛樂活動。
如同時刻身處在天堂中的感官使得人們不再穿體面的衣服,並整天待在陰暗的空間裡。日落時分,人們會像死屍般將自己的身體堆砌在城市的街道邊,躺著享受相互吸血的快感。隨著每一天的過去,雅南人距離人所該有的形象也漸行漸遠。
勞倫斯已經徹底忘卻威廉大師的訓言: 我們因血而生,以血而長,為血而終。我們的眼界還未開明… 古血,戒慎之。
至此,耗費了數十年的亞丹,終於已經鋪墊完祂宏大計劃最基礎的踏腳石。
亞丹是個進化得太過高等的上位者,自某個久遠的時刻開始祂開始發現宇宙之間已經快要沒有能適合為自己產下肉身的種族。但是在一萬八千年前來到地球的 “外來者” 們引起了亞丹的關注。外來者們大多順應了地球上猿彘們的習俗與生存方法並成為猿彘的統治者,隨著千百年的時光過去,外來者與猿彘不斷的混血,使上位者與外來者也就是人類之間的感應逐漸薄弱,最終徹底失去聯繫。
但唯有蘇美魯人不同,蘇美魯人是唯一仍與上位者有感知聯繫與血緣關係的人類種族,即便他們後來建立了該隱赫斯特城堡並開始像世俗的人類貴族般糜爛墮落且忘卻產下蒼白之血的辦法,但基於他們的近親婚姻習俗使得該隱赫斯特的血液完全不曾受過猿彘的汙染,因此亞丹仍時刻關注著這一支能為祂產下子嗣來延續生命的人類族群。
除了單純的觀望,亞丹也順應著實際情況並設計了一盤耗費數百年的大棋局。亞丹讓拜爾金沃斯的學者與獵人們成功發掘到自己眷屬的血液,間接在後續的所有事件裡介入,一步步導致威廉大師與勞倫斯走向決裂,使得勞倫斯與同學們在雅南創立了治癒教會。是的,不論威廉信任的祕法或勞倫斯的血液,二者皆是來源自亞丹賜予的力量。人類從最初便被神祇給玩弄於股掌之間。
時間到了治癒教會與該隱赫斯特之戰的末期,在路德維希被抱持同歸於盡決心的蜜卡拉用炸彈重傷,昏迷整整一年的這段期間內,勞倫斯的身心終於開始逐漸被亞丹之血的力量影響。
轉化並非毫無代價,血液的轉化並不會到了一個階段就停止。血液對猿彘肉體的變異可以延續長達數十年的時間,人會在此期間內逐漸成為野獸。這並非是可怕的形容詞,而是實際意義上的身體變異。
在治癒教會屠戮了該隱赫斯特家族的二十年以後,放蕩腐敗的雅南城中開始出現發狂的人隨機攻擊的事件。最初在少數居民區發生乃至被隱瞞的類似事件,在短短數日之內以不可阻擋的勢態席捲整個雅南。
毛髮激增、瞳孔渙散、失去理智渴求著血液,彷如一隻野獸... 獸化病,治癒教會的白衣聖職同時也是醫生,對這種疾病如此命名。勞倫斯持續二十年的醉生夢死,終於被狠狠敲醒了。
此時的勞倫斯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俊美與深邃富滿求知慾的雙眼。勞倫斯的身材肥胖臃腫到無法自己走路,金黃色的頭髮也開始掉落並逐漸花白。勞倫斯立刻下令治癒教會的獵人兵團 “刀斧手” 與雅南的雇傭兵獵人,到街上公開告示獵捕發狂的獸化病患者。一瞬間,雅南陷入未曾有過的恐懼。人們將大門深鎖不再相互往來,並開始在暗地裡流傳各種迷信,像是薰香與火堆可以淨化空氣、纏繞在大腿皮膚上的銅環可以吸收並殺死流動在壞血中的病菌… 更甚者,有人認為轉化會令自己真的變成吸血鬼。他們聽信古老的傳說甚至是廉價怪談小說的內容,將大蒜填滿整個棺材並在躺進去以後用鐵鍊牢牢綁縛住棺材板。而棺材上保留的通風孔足以和其他同樣選擇把自己困在棺材裡的人透過金屬管吸食彼此的血液維生。
不過,這些自欺欺人的作法非但沒有任何效果,就連讓雅南人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血療所產生的問題也做不到。
人們真的愚蠢到不知道是血液的問題嗎? 非也,他們只是不願意相信。因為,血液是治癒教會的統治根基,承認獸化病是血液造成的就等同於質疑治癒教會的權威並譴責教會的失敗,信仰是一刻也不容質疑的認同行為,因此解決野獸的唯一辦法只能是增派更多的獵人殺掉野獸。但正是因為教會不斷派遣更多的刀斧手與獵人去獵殺獸化病患者,導致在任務中受傷的獵人們必須注射更大量的血液,終於,此舉令獸化病也開始在獵人兵團當中爆發。
安逸足以亡身。亞丹終於在自己鋪設的那條階梯上,向著雅南的那場龐大複雜且不可思議的覆滅過程邁出了第一步。
但就在雅南獸災持續了一年,勞倫斯對一切一籌莫展充滿絕望之際,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在某一日早晨出現在了每日都會赴大教堂祈禱災難結束的勞倫斯的面前。羞恥、驚訝、歡喜。種種複雜的情緒讓勞倫斯激動的快暈厥過去,他邁起快要支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雙腿,朝著那兩位曾經的朋友跑去,那兩個人也不計前嫌放下了二十年前的恩怨做了一模一樣的事。過去的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但不代表就應該徹底放棄當下。威廉大師的訓言彷如迴盪在耳邊: 我們因血而生,以血而長,為血而終。我們的眼界還未開明… 古血,戒慎之。
時隔二十年,勞倫斯緊緊握住路德維希與傑爾曼的手。如神靈般飄浮在不可見虛空中的亞丹,注視著勞倫斯那張堅信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同學們將會與自己共創一場新奇蹟的痛哭流涕的面孔,而陰冷的竊笑著。
重新接任 “刀斧手” 隊長的路德維希已年逾花甲,但他渾身上下除了那頭白色長髮與鬍鬚之外,絲毫未顯露出半點衰老;而當年只有二十歲的傑爾曼時隔二十年後,能力正值最為鼎盛的時期。這兩位過去的學院獵人依靠外來的雇傭兵與自己的能力,飛速組織起了整個雅南歷史上不曾有過的龐大獵人兵團。
在往後的整整五年之中,源源不絕、繁重血腥的獵殺,使得獵人兵團這種軍事組織大放異彩,諸多應對各種不同職能的獵人百花齊放。
“刀斧手” 與 “雅南獵人” 。這是治癒教會在雅南建立後,最初的兩支分別隸屬於教會與市政廳的武裝力量,在應付獸化病的災害時所誕生的諸多獵人兵團皆是由這兩支獵人兵團開始向外衍生。路德維希開始招募雅南市民拿起武器保衛家園,同時許諾將會領著他們共同進退。有些見證過二十年前治癒教會成立之初的奇蹟與震撼的市民重新在這位英雄的激昂號召下燃起希望,拿起自己屋中多年未保養的防身刀劍、火槍,並穿上僅有基本功能的量產獵人服裝,就成群結隊著拿火把在夜晚的街道上殺戮患了獸化病的人們。
這些市民獵人佔據所有獵人當中最多的數量。在頂峰時期,小小一座雅南城裡面,市民獵人就高達十五萬人之多。領導這些缺乏經驗的市民獵人執行有效的殺戮光靠刀斧手是遠遠不足夠的,彼時的刀斧手與消滅該隱赫斯特家族的那個時候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時隔二十年的刀斧手除了個個都是優秀的戰士與軍官之外,他們也都是精挑細選的虔誠神職人員,刀斧手是能擔任起指揮職能,但他們有限且稀少的數量無法快速地填補陣亡耗損的空缺。於是,由傑爾曼為首的工場獵人便成立了。
二十年前傑爾曼離開雅南後去當了雇傭兵,並成為某一支獵兵團的團長至今。他領導少數幾名願意隨著自己出生入死的親信回到雅南。但這些精銳的獵兵很快就發現他們的工作與以往相差甚遠,過去的戰爭中獵兵很少真正拔出刀劍肉搏,他們往往只需要依靠夜色與槍械就足以製造足夠的混亂來幫助自己完成在敵人後方的隱密工作。但在雅南,獵兵面對的不再是隱密的行動而是繁重的近距離搏殺,源源不絕的野獸使得獵兵們開始頻繁使用起刀劍,同時他們也將槍械拿在輔助手上並且削短槍管,使其僅做為刀劍的輔助武器。但是,普通的刀劍難以很有效率的砍殺那些獸化病的人們,武器大規模損毀的情況很快成為了需要解決的問題。
傑爾曼的獵兵團擁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成員。他們當中有歐瑟羅大陸上的貴族私生子、大洋彼端美哈尼大陸西部的牛仔與拓荒者、布列登大公國和陽初那些善於使用獨特生僻武器的刺客。基於這些人的意見反饋與兵團中武器工匠的輔助下,獵人工坊成立了。獵人工坊專職開發出一種專門針對野獸並被取名為 “詭兵器” 的一系列冷兵器。
依據獵人們對現有武器的反饋報告,詭兵器將有三點指標。
第一,獵人們首先認為獵殺使用的冷兵器毋須過於鋒利,人類強大的身體素質與力量使鋒利的刀劍顯得多餘,獵人們寧可要一種在合理範圍內相對遲鈍費力卻相當堅固的武器。第二,野獸時常會使用騰空躍起撲殺向敵人的動作,獵人往往看到野獸將要攻擊自己,卻因為刀劍太短而錯失殺敵的良機甚至因此付出代價。而槍械有限的子彈數量與繁瑣的裝填操作,使其在極近距離的搏殺中效果相當有限,於是獵人們也希望可以有一種在增加攻擊範圍的同時又不會像長槍那般笨重的冷兵器。
第三個要求,則是被公認為可以毋須作為必要考量的額外請求,那就是一部份獵人希望劈砍類的武器鋒刃可以是鋸齒狀的。因為有些野獸會因為畏懼獵人而在戰鬥中逃跑,獵人往往很難再尋找到那些落單的野獸。但獵人們也發現有些逃跑的野獸會因為某些粗暴撕扯的傷口失血過多而在逃跑途中死亡。因此,若帶有鋸齒鋒刃的武器普及起來,不僅會大幅提高擊斃敵人的效率也方便依循敵人的血跡追擊。
但對此觀點持反面態度的獵人們大有人在,並非是因為他們質疑這個觀點的正確性,而是因為比起緩慢的切割,他們更喜歡將野獸用鈍器一口氣給砸個粉碎。
很快地,第一批詭兵器誕生了。
詭兵器外貌的設計靈感來自布列登與陽初的刺客擅長使用的客製化暗殺兵器,但詭兵器用來獵殺野獸的用途使它與自身原型又毫無相似之處。每一種詭兵器都有兩種型態,分別被用來對付較近與較遠處的敵人。它們樣貌各異,最初的由獵人工坊製作的兩件詭兵器分別是一柄巨大的、外觀像是折刀的月牙砍刀與一條帶鋸齒的、粗重無比的鋼鞭與屠刀的結合物。但隨著改良與新用途的提出,獵人們手上很快就遠遠不只有這兩件詭兵器了。
很快,新與舊型號、用途各異的各類詭兵器與槍砲日夜不停的從整座雅南城中所有的機械工廠如流水般生產出來送到所有市民獵人、工場獵人與刀斧手的手中。從獵人工坊打造出第一件詭兵器,持續到雅南獸災完結的這整整十五年的時間裡,所有詭兵器生產了約有五百萬把,即便是個剛出生的嬰兒都能夠擁有一百多件詭兵器。
這些資源投入到這場為期十五年的血戰中,它有改變了什麼嗎? 是的,獵人們與他們手中的詭兵器正在以無可扭轉的勢態飛速改變著整個雅南。但是,那個模糊不清、藍圖中的新雅南並非是勞倫斯與他的兩位老友路德維希、傑爾曼三人試圖導正的那一個。勞倫斯的本性到頭來一點都沒改變,他仍舊是那種僅憑藉著過人膽識與自認為精準眼光就得以引領眾人跟隨著自己的步伐,投身入熊熊烈火當中的賭徒角色。
威廉大師說過: 我們的眼界尚未開明。古血,戒慎之。
上一次,勞倫斯領導拜爾金沃斯學院與雅南城獲得自由、平等與新生的所有過程一直都是盲目的橫衝直撞。二十年前他們誤闖入了一片樂園,但二十年後採取同樣的作法,何嘗不會是直墮地獄的理由?
路德維希與傑爾曼持續為計畫大規模的獵殺而操勞著,但雅南的獸化病完全沒有因為獵殺而有任何一絲緩解,獸化病患者仍舊不斷在市民群眾與獵人兵團之間爆發,而大肆橫行的獵殺使得雅南需要的獵人愈來愈多,各種重複發生的問題使整場獵殺陷入了惡性循環。於是,第四種獵人組織 “烏鴉” 在路德維希與傑爾曼回到雅南的第三年後成立,古拉費幾亞山脈間的外地傭兵們已經在雅南嗅到愈發濃厚的戰爭氣息,這些 “烏鴉” 為了防範獸化病,臉上戴著古代醫生的鳥嘴面具,身穿厚重的黑色鴉羽斗篷並使用著專為獵殺人類而非野獸的武器。烏鴉從外地飛入雅南的上空,縱情在人與獸的屍堆上吞嚥著這場對付獸化瘟疫的戰爭所帶來的附加利益。當然,路德維希與傑爾曼並不希望 “烏鴉” 長期徘徊在雅南上空,但是雅南的獵人們除了信仰堅定的刀斧手,其餘獵人實在無法對那些在獵殺中染上獸化病的同胞們下手。
除了這些名面上的獵人之外,治癒教會高層的研究室也偷偷在雅南城山腳下的一個市鎮亞哈革成立了第五種單純以地名來命名,看似沒有任何實質目的性的獵人兵團: 亞哈革獵人兵團。
雖然同屬教會,但亞哈革獵人並不穿著刀斧手的白色制服,反倒是穿著一襲鬼祟的兜帽風衣並鮮有活動。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勞倫斯在路德維希與傑爾曼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授意了亞哈革獵人的誕生,而提出亞哈革獵人創立草案與被勞倫斯賦予管轄權限的人,正是在獸化病爆發後就鮮少有人關注的治癒教會創始人之一: 密寇賴許。
在這場龐大的獵殺當中留下來的不僅只有血腥與死亡。在研究者眼裡,獸化病患者的屍體、感染但未完全發作的活體都是豐富難得的研究素材。正是憑藉那一丁點研製出獸化病解藥的希望,勞倫斯允許密寇賴許成立這樣的一支兵團組織,而選擇性忽視駐紮在亞哈革的這支獵人兵團每一個夜晚的秘密行動回歸後,隔天早晨正巧在他們行動區域的平民失蹤事件。畢竟,野獸已然充斥了市井,你也會變成其中之一,早晚而已。
路德維希與傑爾曼回到雅南後抗拒與密寇賴許見面,直到整場持續十五年的獸化病終結時,他們也不曾再見過面。但與之相反的,這兩名正義忠誠的獵人在這十五年間每周最少都會親自和大主教會見一次。
但他們倆人或許應該嘗試去見一見那位瘋狂程度比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同伴。因為,若非和密寇賴許是同一種研究者,勞倫斯何以走到如此的境地呢? 若勞倫斯對一切問心無愧,那在這十五年每周至少一次的會面裡,勞倫斯為何每次都要在兩位正義而忠誠的朋友敲著他辦公室的房門時,將前一晚亞哈革獵人的活動與密寇賴許的研究報告藏匿在抽屜裡?
至此,一場獵殺的輪迴就此開展了。
活下來的人們,在黃昏前,感激著治癒教會恩典。黃昏時,野獸與異端被趕出家門。
入夜,獵人上街屠殺野獸,將灰色的路磚染紅。翌日清晨,疲憊的獵人陷入沉睡,黃昏降臨時烏鴉才飛出來叼走同伴的腐肉與盲目瘋狂的眼珠。深夜,教會的聖職領著一群戴兜帽、揹著乾癟的黑色袋子的僧侶趕在隔日黃昏前來到人們的屋簷下,僧侶們走進一扇扇為了接受淨化後的祝福而畢恭畢敬開啟的房門。
清晨時,僧侶們揹著豐滿的黑色袋子離開一扇扇房門。
豐滿的黑色袋子滴出的血一路灌溉著昨夜路磚縫隙的血苔,在太陽升起前一路回到亞哈革。
活下來的人們,在黃昏前,感激著治癒教會恩典…
日夜輪替,時光流逝,長時間下來無果的盲目獵殺終於在第七年開始對雅南造成影響了。一些詭兵器的體積被設計得異常巨大,因為在這場沒有終點的惡性循環裡,野獸開始隨著城市逐漸濃郁的血腥味,而成長的更加強壯、巨大起來。許多新兵獵人開始發現面對那些大型野獸時,成群結隊的進攻也常常落得毫無反手之力。長年混亂,加上日漸強大的敵人使恐懼開始在資歷尚淺的市民獵人當中蔓延擴散,最終開始在前線導致譁變。
針對這個問題,路德維希與傑爾曼兩人在連續三夜聳人聽聞的可怕爭吵後,開展了一件迄今為止最為錯誤的決策 — 路德維希成立了宗教裁判所。
路德維希與傑爾曼兩名老將都理解,現在的局勢對於雅南來說是攸關生死存亡的總體戰。傑爾曼要求動員所有沒發瘋的活人投入獵殺的隊伍中。
[即便是十歲以下的孩子,為了父母手足、為了友愛親情,也會鍛鍊出一雙敢於在齜牙咧嘴的野獸面前,冷靜裝填火砲與步槍的雙手。] 傑爾曼對路德維希這麼說道過。
路德維希則認為動員心中充滿恐懼的烏合之眾毫無意義,人們需要有一個 “執念” 才會捨身奮戰。最初人們是為了家園而戰,但連綿七年的戰爭讓雅南大半個城區化為一片瓦礫焦土,現在他們必須創造新的 “執念” 給人們。
[那種不問緣由、那種奮不顧身… 只為了去堅定 “執念” 。這便是所謂信仰,這便是治癒教會的基石。但如今,很人失去了 “執念”。即便那些沒有失去的,也是脆弱宛如風中殘燭。] 這是路德維希給予傑爾曼的回應。
揭發、舉報、獵巫。剝奪人彼此的信任,讓人們比起野獸更加懼怕治癒教會的權威,這就是路德維希的作法。教會是上位者在人間的代表,透過血液,教會被賦予神的力量。教會能展現善良的神蹟轉化雅南的猿彘成為人類,那當然也可以顯露足夠的殘酷壓迫背棄教會的異端。
但就在此時,一件對於路德維希與傑爾曼來說更為沉重的消息傳入他們的耳中。勞倫斯在他們爭執時的那幾天到大教堂中祈禱,他當時抱病在身數日了,並且沒有公開是甚麼疾病。但他明確下令為了避免接觸傳染,始終只用與外界隔絕的馬車與帶有簾幕的轎子代步,遵守大主教指令的護衛與僕從已經很久沒有親眼看過大主教的樣貌,但時常聽見他痛苦哀號的聲音。值得注意的是,只有三個人在這段期間他多次親眼與他們見面。那就是阿梅莉亞、密寇賴許與約瑟夫卡。而路德維希與傑爾曼這兩名與野獸在前線奮戰的獵人卻一次都沒有被要求召見,其實,這兩名獵人最終會聽聞這件事也只是因為他們的工作。
沒有錯,勞倫斯進入大教堂後支開了所有身邊的護衛與僕從,並交代道他想獨自在大教堂裡祈禱,最後一個僕從離開前,勞倫斯叫住了他,並以格外慎重的語氣交代他若待會聽見教堂裡面有古怪的動靜,立刻把傑爾曼與路德維希召來,這兩名老獵人知道自己的職責。不久後,正如勞倫斯自己所言,大教堂內發出極為恐怖的非人吼叫,並且教堂巨大的青銅門格外熾熱,彷彿有烈焰在門扉後燃燒一般。幾名護衛企圖闖入,卻發現教堂的門被鎖上了,幾個人試圖強行撞開,衣物、手套卻立刻被燒得破裂。此時,那名最後離開的僕從想起了大主教的話語。
七門火砲將射擊仰角抬到最高,在往大教堂去的長階梯下方瞄準青銅門齊射,傑爾曼與路德維希在黃昏中持著手中的武器,呼吸著空氣中飄散而來的燃燒毛髮上的點點火星,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踏上階梯進入煙霧迷漫的大教堂內。接下來直到夜幕降臨的兩個鐘頭裡,除了在臺階下待命的獵人們,沒有任何人能全程忍受完那足以震碎胸腔臟器的淒厲野獸吼叫,與去思考從大教堂門口緩緩流下的岩漿意味著什麼。人們只知道在當天深夜,有兩個衣衫襤褸的黑色人影走了出來,他們把一個畸形扭曲的巨大物體遞給一位跪地哭泣的女人。並且,教會在隔日天亮後就宣佈虔誠的大主教勞倫斯在大教堂禱告時病逝,並指定由阿梅莉亞擔任新任大主教,而勞倫斯大主教遺骨的頭顱則將永久保存在大教堂的聖壇上 — 當然,它被一塊巨大的布匹所遮掩起來。
不過有鑑於勞倫斯生前真正親近的人們是誰,新任主教上任的消息是由密寇賴許在路德維希與傑爾曼拖著疲憊的身體入睡時宣佈的。可想而知,這兩位獵人不會很開心。於是,當年從拜爾金沃斯學院來到雅南後創立了治癒教會的成員,彷彿也跟隨了已滅亡許久的該隱赫斯特家族一樣,徹底分道揚鑣了。
首先是傑爾曼這名老獵人因為不明原因失蹤了,一封書信都沒有留下。以極為重視戰友的他來說,這很反常,即便眾人在勞倫斯的事件以後也猜想到這名老獵人恐怕已經萌生去意。眾人猜測,他懷恨在心且甚不信任的密寇賴許在背地裡掌握治癒教會的權力,加上這些年奮鬥下來的最終結果與路德維希的嚴重不合,終於令他體驗到了瑪麗亞.該隱赫斯特當年體會到的那種被世界遺棄的孤寂感。
只是,在雅南這片被上位者注視的土地中,事情永遠是不依循意料中的途徑運行的。關於傑爾曼的最終結局後面會再詳談。先來看路德維希的方面。
路德維希對於自己的信仰相當堅定,傑爾曼失蹤後更是變本加厲。他忍受著眾人的厭惡與誹謗,我行我素的執意開啟宗教法庭審判那些逃跑的獵人與被舉報的獸化病患者,並且開始對雅南市民執行嚴謹的高壓管制。這位曾經的大英雄如今已經變得惡名昭彰、蒙受背地裡眾人的羞辱。甚至有謠言說,路德維希其實是企圖在獸化病中奪權而殺死勞倫斯的兇手。
而密寇賴許則一直與助手約瑟夫卡待在治癒教會的亞丹禮拜堂的建築中,幾乎淡出的視線。大主教阿梅莉亞也不再過問任何事務,僅是將事務全權交由上述這兩位昔日在拜爾金沃斯學院時期的同學們管理。
找到蘇美魯地城的上位者之血的拜爾金沃斯考察團主要成員,出發前曾拍攝過一張合照。威廉大師、勞倫斯、阿梅莉亞、密寇賴許、傑爾曼、瑪莉亞.該隱赫斯特、路德維希… 他們在這張照片裡是顯得何等神采飛揚,充滿希望? 若父親瞭解了數十年後的未來成就所付出的代價,他在相片裡那對自負的灼灼目光是否會稍微黯淡下來一些呢?
但他沒機會了,他那對曾經清澈的眼珠早在他生病前就已經如同野獸一般汙濁不堪,飲入喉中的那令人喜悅的寶血,也化為了滾燙的岩漿。
雅南對付野獸的戰爭已經陷入白熱化。在路德維希領導下,宗教裁判所在大量折磨、屠殺著被舉發的 “野獸” 同時,對付真正野獸的殺戮花樣也變得和宗教裁判所的刑罰一樣豐富起來。獵人們先是利用發瘋的同伴去屠殺野獸,而刀斧手則在宗教裁判所裡面強迫那些被舉發的異端性交,並在那些母親的身上注射激素,使教會得以量產出一批又一批廉價的巨人一起和獵人們行動。
很快,本來應該由獵人們給予獵物安息的獵殺行動,就這麼朝著乏善可陳與血腥慘烈的路上發展起來。獵人們利用雅南的山城地形,預先將自己的人遷移到高處的城區並封鎖從低處城區前往高處的道路,接著,刀斧手們在入夜後首先會放出異端份子。這些異端份子手上只有簡陋的農具和老舊的軍刀,他們的臉部首先會被割開一道很長的傷口,並且用粗糙的布將大半張臉給包覆起來。這麼做並非是包紮傷口,而是讓血腥味滲透進布料將野獸引出來。
以消除異端罪名作為誘餌,並搭配督戰隊的驅趕,這些大部份根本沒得病的 “異端份子” 就這麼半推半就的拿著火把與農具走入夜色當中,並永遠消失在黑暗裡。午夜時,便是獵人們釋放出那些自己身邊的發狂同伴的時候了,這些發狂的獵人會不分敵我的撕碎一切移動的目標,這個過程通常會持續到隔天的清晨。當東方的天際晨曦顯露時,成員多來自美哈尼的 “火藥桶幫” 獵人便開始操作起大小各異,但都同樣致命的來自美哈尼的先進大砲自高處對底下的城鎮展開砲擊,據說這種飽和式的狂轟濫炸正是合眾國西進運動的殖民戰爭時,對當地土著使用的戰略之一。
直到太陽高升時,刀斧手才會釋放出手持重砲與斧頭的巨人陪同獵人們一起下去清掃那早已是空無一物的戰場。
此時的獵人,已經失去原先的組織性了。治癒教會信仰虔誠的刀斧手獵人、原屬傑爾曼如今也改由路德維希領導的工場獵人、逐漸從工場獵人分割出去的火藥桶幫獵人、龍蛇混雜,由大量外地雇傭兵組成的烏鴉獵人與少數從戰鬥中倖存下來,因身經百戰而變得經驗豐富的市民獵人… 全部都加入了這場無差別的掃蕩當中。因為,宗教裁判所的存在讓決定誰是野獸的人,由雅南市民轉變成了治癒教會了。或許比起未來雅南因為對獸化病的無效處理與毫無作為而徹底淪為廢墟之前的這個時期,曾經是該隱赫斯特家族王冠上最璀璨的鑽石的她,在雅南市民認同了血療的那一個上午裡,就已經註定是一座煉獄了。
這場災難兼鬧劇所剩無幾的後八年當中,發生的最後一件乏人問津的大事,是聖劍路德維希輕如鴻毛的死亡。
在傑爾曼失蹤的第三年後的某一天,路德維希照常穿著刀斧手那件外罩白色法衣的鎧甲制服,手持著 “月光” 劍,騎著他的白色戰馬領著刀斧手獵人清剿某一個山洞。一支又一支獵人小隊佩戴著無線電進入山洞,但每一支隊伍最終都杳無音訊,隊伍的頻道裡只傳出粗糙的白噪音。
路德維希從來就是個奮不顧身的英雄人物。即便宗教裁判所為他帶來大量詆毀,身邊的同伴、友人一一殞落,他也堅定自己那即便自知是愚蠢的理想。這就是信仰。治癒教會正是信仰之道、死亡之道。
路德維希最後的身影,是他騎在戰馬上斥退周圍獵人的景象。依當時的景象回顧,可以推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病了。而且以後續發生的事情來看,那些獵人沒能阻止路德維希進入那個山洞可謂是無比幸運。路德維希進入山洞的半個鐘頭後無線電很令人意外的發出白噪音,這比原先老獵人預計的聯絡時間要早了十分鐘。但目前通話器沒有發出任何人聲,外面的獵人回應,裡面也沒答覆。
又等候五分鐘後,無線電終於傳來路德維希的聲音,老獵人說山洞裡其實只是藏了一隻相當狡猾的渴血野獸而已,因為在黑暗中人難以辨別方位尤其又是在複雜的山洞裡,但是渴血野獸這種行動靈敏且異常聰明的怪物種類,能夠透過視覺與嗅覺從暗處伏擊那些拿著燈或火把的獵人,這才使得在一般環境下能透過標準程序解決的敵人變得如此棘手。意識到真相後的路德維希,立刻透過 “月光” 這柄長劍揮舞時發出的獨特青色光芒,一面迷惑這頭野獸的視覺,一面透過光芒觀察周遭環境來與牠作戰。經驗豐富的路德維希透過靈活的菌畜幫助,很快殺死了這頭野獸。獵人本人毫髮無損,但他的戰馬卻受了極為嚴重的創傷。路德維希總是盡力將同伴帶回來,即便那只是一個戰爭機器、一頭菌畜。於是,在路德維希用無線電與洞外的獵人們溝通當下,他一邊正在拖曳著馬兒殘缺的身體並讓牠喝自己的血液,無線電不斷傳來馬匹的陣陣哀嚎聲,獵人們建議路德維希放棄馬匹,但被對方否決了。
但就在一切看似順利的時候,忽然,從無線電當中傳來路德維希急切的喊叫,老獵人語無倫次,周圍還不時傳來類似馬的呼嚕聲打斷獵人的話語。但那聽起來並不像馬匹,反而像是有人假裝馬或驢所發出的可笑聲響,在路德維希最後留下的混亂不清的通話裡面,獵人們只聽見迅速遠離、山洞、砲擊等等的字眼,隨後,他便主動關閉了頻道。
綜合著這些資訊,伴隨黃昏暮色,獵人們心中開始出現詭異恐怖的遐想。最終,幾名刀斧手與獵人隊長為了穩定團體的心緒,在告知火藥桶幫獵人他們若沒在十分鐘內回來,立刻炸掉這整座山洞的命令後,便進入了那個充滿死亡的恐怖洞窟裡。
他們過不到五分鐘就回來了,但那種面如枯槁與回來的迅速與慌忙程度,使得火藥桶幫獵人毫無遲疑,立刻將整個山洞炸得粉碎。從此,聖劍路德維希與他的寶劍 “月光” 便被永遠地埋藏在那裡面了。
路德維希死後,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也隨之沒落。刀斧手陷入失去領導者的內亂,這支宗教軍團的低階聖職大量跟隨路德維希殉道,而那些在宗教裁判所中的高層聖職,則因為過去位高權重時犯下的種種惡行在一場大審判後被大量處決。路德維希死後僅半年,刀斧手就隨之瓦解,沒有任何一位殘存。
受詛咒的路德維希。這便是勞倫斯捏造的美好幻夢徹底破滅,而路德維希與宗教裁判所共同滅亡後,雅南人對路德維希這位一肩扛起治癒教會職責的替罪羊的稱呼。
雅南這座人間地獄距離陷入徹底的沉寂還剩下四年。
路德維希死亡的那一年,雅南低處的舊城區已經淪為一片黑與紅的黏膩土地。淹及膝蓋的血液氾濫整座城市的街道與郊外的土壤,肥美的野獸與人類的脂肪令土壤異常的肥沃,一種異樣的紅色蕨類與蕈類宛如水生植物般自血泊中拔地而起。那些生物有著異樣的發聲器官,每一夜,毛骨悚然的哀鳴聲不斷地從下方的舊城區傳來,但眾所周知的是那裡其實早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活人。
基於對現實的考量,治癒教會最後僅剩的可以被稱為領導者的密寇賴許,下令放棄了泛稱為舊雅南的一大片擁有和該隱赫斯特家族的統治歷史一樣古老的舊城區,還有一大片用作緩衝區域但卻還有不少人生活的地帶。獵人們拿著武器守候在通往上層城區的出入口,殺死任何試圖逃往安全的上層城區的人們。在恐懼的嘶吼叫聲當中,治癒教會封鎖了上下城區的大門,並在後續的數日裡不斷用燃燒砲彈朝著城市開火,像是試圖將這片代表著統治失敗的景象焚燒殆盡。
事到如今,本來只是來此處賺取戰爭財的雇傭兵們終於開始恐懼。治癒教會僅存的高級神職似乎仍把獵人當成可控制的士兵,大主教阿梅莉亞整日在勞倫斯死亡的大教堂與附近的亞丹禮拜堂打轉,密寇賴許與約瑟夫卡仍舊以研發解藥的名義在教會的藏書塔當中進行研究,除了聽令於密寇賴許的亞哈革獵人,如今整座城市的獵人與平民對治癒教會只剩下了無盡的失望。
治癒教會放棄舊雅南後的第三年,也是路德維希死後的第四年,這場為時近三十五年的鬧劇終於走到了盡頭。由於對舊雅南的放棄,獵人們終於有機會趁著獸化病蔓延到上層城區前討論推翻教會統治的計畫,當然,也並非是所有的獵人都支持推翻教會統治。這場雅南城最後的戰爭相當混亂而慘烈,各種派系林立與不同立場的獵人在狹窄緊迫的城市裡爆發巷戰,甚至不乏有試圖恢復該隱赫斯特家族的統治或是刀斧手與宗教裁判所的獵人。阿梅莉亞、密寇賴許和約瑟夫卡則在這場動盪中失蹤了,治癒教會的高層全部被替換成了各派系獵人們的首領,教會早已經名存實亡。
世人對於雅南最終的毀滅,是徹底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縱使它毀滅前的一切過程都已經明明白白的嶄露了出來,但它的結局卻跳脫了既定事實引發的一系列預測結果,走向了一條令人錯愕不解的詭異道路。
山上的伐木人發現雅南從世界上消失了。
不光是雅南,包括那被廢棄的該隱赫斯特城堡、拜爾金沃斯學院殘存的荒廢舊建築… 沒有預警,毫無前兆,就這麼消失於其矗立了幾千年的山脈之上,好像它不曾存在過一般。
世代居住於山中的伐木人曾看著雅南上千年。近幾十年以來,他們聽聞雅南的異端邪教與日亦緊張的內戰、瘟疫… 但他們世世代代未曾想過,這座黑色的宏偉城市有一天會消失在休息時遠眺山巒幽谷時的視野當中。愛冒險的孩子們嘗試去尋找消失在山中雲霧之間的雅南城,抑或是林中深處的該隱赫斯特城堡與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廢墟。但在無數次遭遇與鄉野禁忌祕聞中相符合的詭異遭遇與人口失蹤後,經過了兩、三代人的口耳相傳,雅南終於也成為了那些鄉野禁忌祕聞的一部份。
是的,這就是雅南的故事。這便是她的結局。
就在雅南成為了伐木人禁忌祕聞的年間,我完成了我最為自豪的作品,那幅巨大的油畫抬起頭來都看不見它頂端的外框。那幅畫的名字叫作: 勞倫斯大主教的初次佈道。
那一年,我八十九歲。
約瑟夫卡… 或者說,米諾梅德所講的故事結束了。我拄著拐杖走下床,失神地踱步到壁爐與窗戶邊。
旅店建在一個懸崖邊緣,從窗戶眺望出去,飽滿的銀月將綿延不絕的古拉費幾亞山脈映照得如骨頭般蒼白。我冷,即便我們住在了旅店底層且有一個壁爐。就著月光,我看著窗外邊懸崖邊緣的那顆黑色的枯樹,想像它彷彿下一刻就要縱身躍下深不可測的幽谷。我耳朵聆聽外面的聲音,不,不是壁爐的火焰與木材,而是那棵縱身躍下的死亡的樹,在它的身邊刮著粗糙寒冷的風,透過玻璃窗的縫隙傳入我耳朵中,聽起來幼小、刺耳、拖沓得冗長煩悶。
滿月是瘋狂的,獵人看到它就會變成野獸。
但… 當你看著月亮的時候,你將會失去距離。當然了,卡蜜拉,妳或許會說看著太陽也會讓人失去對距離的感受,但是陽光對於存活了三百年的鬼魂來講實在太刺眼了,我害怕太陽所照映出來的那個理應美好的世界,我對它毫不期待,只有無限恐懼。
我笑了。我覺得… 似乎瞭解到為何吸血鬼會懼怕太陽了。
我的拐杖斷成兩截,碎裂的玻璃與木頭在我的手臂上刺出紅色的血花。然後,我的雙臂撲通一聲壓在草皮上 — 那嫩綠的植物結著一層白霜。的確很冷,我口中正吞吐著含有自己體溫的蒼白霧氣,在我趴在地上同時,也抬頭看著空中的明月。我感受到了,我和它沒有距離。是的,沒有距離。
赤裸的前臂逐漸因草皮上的凍霜麻木起來,剩下的只有大腦指引肢體往前攀爬的重複性過程。月亮始終與我始終沒有距離,那很好,我心想。一種荒唐的快樂無來由的從心中迸發出來,我禁不住用那並不屬於自己的聲音放聲大笑了起來,我的笑聲直到離開草皮、離開那棵枯樹,甚至是離開懸崖與地表並接受漆黑幽谷飛快的擁抱時都沒停止。
是的,卡蜜拉。我打破窗戶爬出去跳崖自殺了。
月亮與我就這麼同時漂浮在天空中,看著彼此的身軀。直到最後,月亮與我之間都沒有距離。是的,只要沒有距離… 那就一點都不會痛了。
在耳朵上方傳來響亮的頭骨碎裂聲。我閉上眼。
下一刻,我闔著眼皮,噙著淚水: [不,我求妳。]
左耳邊傳來回應: [萊安娜,都三百年了,何必呢? 都三百年了,妳還對這一切感到焦急嗎? 多麼可笑! 噢,好女孩。不需要我提醒,妳內心深處知道此言不虛。妳簡直就和我那位可愛的男孩一模一樣。啊,回想起來,他們三人當年也是在這個房間裡呢。睜開眼吧,萊安娜。月亮與妳之間沒有距離。] 我睜開眼睛面對事實。米諾梅德拿著一盞冒著幽幽紫火的提燈,彎下腰,臉就貼在我躺在床上的耳邊。我的頭骨沒有碎裂、拐杖沒有斷裂、窗戶完好無損而我的手臂也沒有流任何一滴血。
我對那魔鬼問道: [妳想從一無所有的人身邊再奪走什麼? ]
她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一無所有? 奪走? 不,親愛的。相反的,妳將會得到一份無價之寶。但在那之前… 讓我講完雅南的故事吧。]
時間回到勞倫斯死亡,密寇賴許宣布掌權後,傑爾曼傳出失蹤的時間點。
最後一個守衛的屍體倒在門上,傑爾曼推開了眼前那扇門。他跨過屍體緩緩走了進去,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過去在學院時的景象。曼西斯學派,這名字是那個令人痛恨的傲慢瘋子取的。
黑暗的教室中坐滿了人,這些死寂的、毫無生氣的學生們都在自己的脖子上繫著一個可以容下腦袋的鐵籠子。更令傑爾曼難以置信的是學生們身上穿著的制服,那是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制服。
[白費功夫那麼多年的感受肯定十分苦澀吧? 唉,可惜了美麗的瑪莉亞公主啊。] 傑爾曼朝著那諷刺、尖銳的語調抬起手便是一槍。雷鳴般的聲響後,黑影中傳來的是子彈撕裂血肉後濕漉漉的聲音。
[噢,令人驚嘆! 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了,獵人終究是獵人! ]
[不可能! ] 傑爾曼驚聲大吼著,同時躍向聲音第二次傳來的方位揮下手中的長刃。鐵籠子匡咚一聲掉在木地板上,椅子上的那具軀體正在噴湧著血液。獵人立刻撿起掉落的鐵籠子朝裡面一看… 是的,那確實是如自己所料的那張熟悉的厭惡臉孔。
[啊… 科斯… 或者說宇宙。祢聽到我們的祈禱了嗎? ]
[你究竟想玩什麼花樣,密寇賴許? 出來面對我! 肯定是你害勞倫斯變成野獸的! 出來面對你的死亡! ]
[呵呵呵呵! 你在說什麼傻話呀,傑爾曼? 勞倫斯為何變成那樣你心底最清楚。話說回來,你經常作夢嗎,我的老友? 我們來場交易吧? ] 一隻手突然從背後搭在老獵人的肩上。就在下一刻,手臂就隨著傑爾曼的鐮刀立刻飛入黑暗之中。密寇賴許聳聳肩: [不想談嗎? 好吧。] 密寇賴許話音剛落,傑爾曼便感覺胸口有如被菌畜的馬蹄鐵給踏穿一般難受,他的口鼻中古怪地瀰漫著一股魚腥味的同時,在半空中轉了無數圈後,重重砸在十公尺外的教室臺階下。
傑爾曼嘴角流著血,勉強站了起來。此時,他才看見密寇賴許被斬斷的右臂長出來了一條奇臭無比的觸手。傑爾曼抹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衣物放在鼻前一嗅,一種令人聯想到海生動物的黏滑感與氣味湧上而來,但不只如此,那還令人聯想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掩蓋在這些年來繁重血腥的任務與夜晚背後的記憶… 他回想起來了。
[這些觸手是科斯身體的一部份… 這是科斯的力量! 你這些年來都在持續著威廉大師的研究! ]
[不… 可不光是我,傑爾曼! 光憑藉我一人之力可無法在研究中有如此豐厚的斬獲,參與研究的人當中也包括了我們的大主教勞倫斯。]
傑爾曼將槍口直指密寇賴許: [不可能,勞倫斯說血液才是拯救雅南的關鍵! ]
[哈哈哈哈哈! 傑爾曼,我的朋友。血液和祕法都是 “祂們” 帶來的力量啊,這兩股力量在蘇美魯時期本質上就沒有區別,最初的神本就是包容萬象的,但經過人類之手後,神的力量才會在被塑造成統御眾生的權威。該隱赫斯特藉由上位者的力量鑄造出頭頂的寶冠;治癒教會藉由相同的力量編織出身穿的法袍,二者皆為同理。只有底層的大部分平凡人,或像你這樣的打手才會被蒙蔽。]
[混帳! 你下地獄去吧! ]
傑爾曼縱身一躍,鐮刀的鋒芒朝密寇賴許的腰部直逼而去,眼看就要被斬成兩段。密寇賴許毫無閃躲,只見他的觸手突然變長數倍,並在觸手纏繞在自己軀幹上的同時,扭曲成一種詭異的角度。下一刻,隨著一道刺眼的、夾雜點點星光的深藍色光芒的爆發,傑爾曼再度被彈飛出去。
[別像路德維希那般執迷不悟了,傑爾曼。應該讓你見一見那個人了。]
[已經可以了,密寇賴許。 ] 聲音的主人不知何時從教室深處的黑暗緩緩走了過來。
傑爾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不可能是你! 勞倫斯說你永遠留在了學院! 而且二十年過去了,你不可能還是與過去一個模樣! ]
[隊長,我很久以前便告訴過了各位不能相信血液… ]
傑爾曼不由自主的顫抖,與威廉大師和密寇賴許一同唸出如今治癒教會的箴言: [我們因血而生,以血而長,為血而終。我們的眼界還未開明… 古血,戒慎之。]
威廉大師臉上那被遮蔽著雙眼的頭罩底下,露出一抹微笑 — 他儼然成為了最後贏家。至少,他暫時是如此認為的。威廉對傑爾曼闡述了這二十年來的所有秘密。
當年梅維爾國王下令封閉拜爾金沃斯學院的時期,威廉其實就已經暗中完成他的研究了。威廉院長不愧是為一個難得一見的奇才,他在祕法上的深究最終開創出兩個前瞻性遠超勞倫斯的血液研究的成果。
這兩個研究成果,分別是直接將人轉化為上位者與創造出 “幻夢境” 。
威廉到頭來還是做了和勞倫斯極為相似的事情。威廉相信,印斯茅斯那些半魚半人的科斯眷屬,必然證明類人族與這些星際來客擁有血緣上的聯繫,威廉契而不捨的研究成果,讓他在 “亞彌達拉” 的身上找尋到靈感。形如蜘蛛的 “亞彌達拉” 是上位者們使用生物科技制造的量產式武器,祂們強韌的肉體足以支持祂們自由的穿行太空,並在極端的冷熱下長期存活下來執行著上位者們的指令。因此亞彌達拉們是日後治癒教會的大天使。
威廉挑中了這層聯繫,在威廉對病人那些慘無人道的開顱研究當中,他與支持自己的老博士們找到了將身軀化為上位者的方法。一位名字叫帕奇的年輕博士自願接受實驗,他經由這種方法轉化成一種擁有著蜘蛛身軀與人類頭顱的樣貌。最初,威廉的團隊對此感到驚恐與失望,他們本還以為自己失敗了,直到帕奇對他們表示自己可以感應到宇宙中除去亞丹這名上位者以外的其他上位者存在的信號,並且在長期觀察後,帕奇的生命與精神跡象都沒有負面的情況發展。總而言之,帕奇除了身軀變化以外仍舊和常人無異。
威廉團隊大受振奮,但他們在帕奇之後便不再隨意使用自己的人員執行 “轉化” 的過程了。
目前為止,雖然威廉團隊能主動感應到亞丹之外的上位者存在,並且證明上位者與類人族在血緣上的聯繫,但這還遠遠不夠。威廉大師真正想要的是掌握上位者的力量,帕奇身體上的變異證實要 “製造” 一個能讓人類擺佈的上位者是完全有可能的。威廉不禁暢想,若自己真掌握如此力量,那可不是如同過往的該隱赫斯特一般,如同… 神?
一場瘋狂的活體實驗開始了。威廉在大量使用醫學科病棟的患者進行活體實驗的舉動,在勞倫斯與他的同學們眼中是威廉逐漸發狂的表現,但跟隨在威廉身邊的老博士們都知道威廉其實冷靜的很。終於,威廉的實驗趕在病棟的實驗被揭發之前成功了。隨後的國王下令關閉學院嚴懲相關人等、勞倫斯從中斡旋拯救學院,以至於到勞倫斯對王室起了反叛之心,在知會雅南後將拜爾金沃斯學院廢棄並在雅南成立治癒教會… 都已經改變不了威廉的野心已然成功的事實。
愚昧蜘蛛 “羅姆” 。
祂是威廉在一位病人身上的一系列實驗後最終的產物,一個如同亞彌達拉般由人工製造的上位者。
羅姆擁有扭曲時空的能力,祂的能力不僅僅可以使時間自由跳轉,還可以製造出 “幻夢境” 。所謂 “幻夢境” 指的是一個或多個以現實為藍本並經過嚴重撕裂扭曲,不存在於現世的空間。陷入這種空間當中的人們,會盲目依照著自己內心深處的執念或某種外來的強加意志,重複性的做著某些對其人而言意義重大的事情。
然而,幻夢境只是個基於現實產生的虛假空間,幻夢境當中看到的事物都只是和現實藍本相似罷了,而人在幻夢境當中的行為也只會影響幻夢境本身,幻夢境當中發生的一切對於現世毫無意義。但相對的,不同的幻夢境之間卻可以相互影響、干涉。一個人若在其中一個幻夢境當中死亡,那個人便會在幻夢境存在的薄弱處或裂縫重新甦醒,而他死亡前身邊被他觸碰過的一切都會回復原樣,那怕只是一粒沙子或一個腳印。
在幻夢境的薄弱處通常都會有以現世存在的物品為原形的標誌物,這類標誌物大多數情況下都一模一樣,以羅姆創造的幻夢境為例,那就是一盞紫色提燈。而在某些極為遙遠星辰中的,同樣擁有創造幻夢境能力的上位者,標誌物則可能會是一盞篝火、一尊偶像、一道飄著金色碎屑的光芒…
而除此之外,人也可以在不同幻夢境之間透過各種特定的方式傳遞,甚至若能找到創造出幻夢境的主人,人也可以藉由殺掉主人來摧毀幻夢境。
只是,當時的威廉眼中只看到了羅姆那種可以跳轉時間的能力,幻夢境之於威廉沒有用處。他當時恐怕也想不到這日後會是多麼嚴重的禍根。不論如何,這就是為什麼威廉可以在勞倫斯到圖書館向他道別的那一晚顯得如此躊躇滿志的原因。
愚昧蜘蛛 “羅姆” 就這麼被威廉封印在拜爾金沃斯學院圖書館後面的月畔湖底下,威廉依靠著羅姆的力量讓自己的壽命停滯,從勞倫斯離開學院,到治癒教會與血療將雅南折騰得翻天覆地的三十幾年時間都毫無衰老。甚至,在此期間他仍然在研究 “祕法” 的力量。他的幫手不是別人,正是密寇賴許。
密寇賴許在雅南的獸化病尚未徹底爆發時就已經看清了血療的失敗與勞倫斯的無能。血療終究只是停留在凡人的階段,英雄殺死了吸血鬼,在吸血鬼的屍體上築起城堡,最後英雄成為了比吸血鬼更兇殘的野獸… 自己的研究成果,造成這種人類重蹈覆轍的歷史循環不是密寇賴許這位自詡科學研究者的人所樂見的。
他毫不猶豫的在雅南獸災早期就向勞倫斯申請組建一支由密寇賴許自己直屬的獵兵團,這支駐地在亞哈革的獵兵團最初只是暗中尋找在廢棄的拜爾金沃斯學院那些未曾隨治癒教會元老們來到雅南的書卷,是否有遺漏的關於應對類似於獸化病情況的資料,但密寇賴許根本沒想到會遇上威廉大師。
經過一陣相互了解與交涉後,威廉不禁感慨勞倫斯這位自己最優秀的學生會走到今日的下場,但是這一切不管如何演變都沒有關係了,愚昧蜘蛛的力量足以讓一切回到原點。回到獸化病之前、治癒教會之前、該隱赫斯特被消滅之前、印斯茅斯屠殺發生之前與… 瑪麗亞.該隱赫斯特自殺之前。
傑爾曼終於緩緩放下手中的武器,他的語調充滿難以置信: [瑪麗亞… 她… 能回來? 都已經二十多年了… ]
[千真萬確,隊長。她看起來將會如同你最後一次與她見面的時候一模一樣。來吧! ] 威廉大師對傑爾曼伸出手: [答應這則條件,你就能再見到她。]
[什麼? ] 傑爾曼戒備道: [什麼條件,你們不是說羅姆不是可以任意轉換時空嗎? ]
密寇賴許回答: [是這樣沒錯,我的朋友。但羅姆的這種能力會使時空負載,誕生出關於雅南的 “夢境” 。 “夢境” 需要有人來守護,否則時空會發生無可調解的紊亂… ]
傑爾曼大吼著打斷密寇賴許的話語: [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想繼續胡鬧下去! 你抓捕大量的平民甚至孩童用於自己的實驗,又要我在這種毫無依據的情況下接受你的條件,我無法信任你們這些人的話語! 我會回去與路德維希一起血戰到最後一刻! ]
[那你相信我的話語嗎,傑爾曼? ]
不,他已經死了。傑爾曼看著從暗處走出的第三個人,心裡這麼想著。我甚至和路德維希一起親手殺了他。
[勞… 勞倫斯? ]
[沒有錯,是我。]
[我和路德維希殺了變成怪物的你… 在… 大教堂裡… ]
[是的。]
[你… 變年輕了,看起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
勞倫斯身上不再穿著治癒教會大主教的白袍,而是拜爾金沃斯學院的制服。他的身形也不再臃腫肥胖,樣貌也變得和二十年前一樣英俊瀟灑。
[這就是幻夢境的力量,我親愛的傑爾曼隊長。] 聽見這個女人的聲音,傑爾曼再也忍受不住。他雙手一鬆,武器掉在了地板上,雙膝跪地。他絲毫不敢抬頭,他只能朝著背後那熟悉的影子緩緩爬去。熟悉的、白皙的雙手輕輕碰著傑爾曼的雙肩。
傑爾曼泣不成聲: [我對不起妳。我當年… 我對不起妳… ]
瑪麗亞露出一道最燦爛的笑容: [隊長… 這便是夢境的力量。你只要說你自願做獵人夢境的守護者。我們就可以在現世而非這場幻夢境當中相逢,說吧,傑爾曼。]
勞倫斯走到他身邊微笑著: [快點說出口吧,隊長。我們以後可還有好多東西需要一起學習呢! ]
密寇賴許露出一貫的、捉摸不透的笑容: [只要你說出口,我對平民的研究可就能停止了喔。]
威廉大師精神抖擻、莊嚴堅定的嗓子大聲喝令道: [隊長,你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
沉默膠著的空氣反覆在那間黑暗的教室裡凝結,阻止傑爾曼說出那句話。但終究敵不過慾念的燒灼。
[我… 我願意。]
瑪麗亞一向充滿愁容的美麗面容未曾如此容光煥發: [願意什麼? ]
[我願永世陪伴著妳… 我願意… 做獵人夢境的守護者。我願意永遠做獵人夢境的守護者! ]
老獵人的一生中未曾像那天體會到如此感動、充滿快樂與贖去罪孽的酣暢感過,但就在下一刻,他也體驗到了一生中最強烈的悔恨與痛苦交織起來侵蝕自己的情緒。
瑪麗亞緊緊摟住傑爾曼: [噢,你會的。我善良的獵人,願你在甦醒的世界找到你的價值。]
下一秒,密寇賴許與副手約瑟夫卡、威廉大師三個人帶著獵人們走過鮮血淋漓的廊道闖入教室。
黑暗的教室內除了坐著他曼西斯學派的實驗體外,就只有門口有一具倒地的獵人屍體。傑爾曼完全不知所蹤。
密寇賴許不斷激動大吼: [傑爾曼在哪裡? 傑爾曼在哪裡? 你們說他確實是往這裡跑的! 他怎麼就憑空消失了! ]
[別自亂陣腳,我的孩子。這不見得是件壞事。]
威廉異常的從容不迫使密寇賴許憤怒起來: [一定是幻夢境! 亞丹迷惑他,把他拖入幻夢境了! 羅姆愈來愈脫離我們的掌控了,亞丹會利用羅姆把你我都給拖入幻夢境,祂會把整座雅南城都拖入幻夢境! ]
我懷著對未知的無盡恐懼、憤怒、驚訝,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外表的魔鬼。我的眼眶泛著淚滴: [這三百年來… 我一直都… 不,是整座雅南城都活在祢的幻夢境當中… 對吧? ] 我緩和許久才吐露出那個可怕的名字: [上位者,亞丹。]
神祇恐怖的笑容在旅店的黑夜裡愈發詭譎,祂坐在我已經失去了下半部的左腿的床榻上面,縱使沒那條腿我也能活動,但我的幻肢仍感受到無止盡的恐怖壓力。
[密寇賴許說完那句話以後,我也將他當場吞噬了進去,現在他正在自己的圖書館裡永無止盡地、快樂的反覆做著他的研究。親愛的,妳現在聽懂這個概念了嗎? 被執念所困住,這就是 “幻夢境” 的概念。每一個人的心理深處一定都會有自己的執念,仇、愛、恨、癡、貪… 傑爾曼對瑪麗亞的辜負,密寇賴許與威廉對知識的貪婪… 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幻夢境,由自己創造出來囚禁自己的幻夢境。]
[那… 傑爾曼後來怎麼樣了? ]
[噢,我讓傑爾曼得到他所祈願的一切。我奪去他的左腿… ] 亞丹微笑著,摸著我左膝的殘肢: [並將他關在一個以獵人的基地為藍本的空間裡,還有一隻長得很像瑪麗亞的人偶永遠陪著他。別誤會了,親愛的萊安娜。那人偶並非我賜與他的。其實那人偶甚至不應該出現在那個夢境裡,那具與瑪麗亞一模一樣的人偶只是傑爾曼強烈執念的殘留碎片,就和妳如今這具軀體裡屬於黛芬.德.布蘭琪的殘留意識一模一樣。傑爾曼在瞭解發生甚麼事以後,已經徹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了,他現在就如同行將就木的老者,守護著獵人夢境。]
當時是我第二次聽見黛芬.德.布蘭琪的名字。
[夠了,亞丹! 我要明白真相! 被祢迷惑的傑爾曼守護的 “獵人夢境” 是甚麼東西? 雅南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對祢究竟有何用處,以至於祢要把我拖出夢境來到這三百年後的現世並給我這具名叫黛芬.德.布蘭琪的女人的軀體? ]
[為了我的生命,為了我能繼續立足於宇宙之間! ] 亞丹說出這句話時,我很驚訝得注意到那是祂第一次表現出激動、真實的情緒。祂繼續說道: [我策畫了這盤大局三個世紀了… 三個世紀… 上位者獲得子嗣的機會是極為渺茫的,科斯幾個世代下來都在奪取屬於我的蒼白之血,我與科斯的競爭使我逐漸處於劣勢,隨時間過去我感覺自己的生命力愈來愈虛弱。而那些可恨的、本應為我產下後代的蘇美魯人逐漸像凡人一樣腐敗沉迷於世俗當中,完全忘卻自己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產下上位者的神子。直到拜爾金沃斯學院那支考察團的出現,讓我看到一線生存的希望,我主動與學院聯繫並賜與他們 “祕法” 與 “血質” 的力量,這兩者分別代表我的力量與肉體,彼此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不料,人這種動物比我想像的還要愚蠢。拜爾金沃斯的學者竟將我的力量分門別類、切割派系內鬥不止,不過也是藉由他們對我的力量反覆的研究利用,才成功打倒科斯為我接下來的道路創造機會。是的,殺死科斯的那件事我完全沒有參與… 除了少部份引導,完成這項弒神之舉的全是拜爾金沃斯的學院獵人與那些學者們! 因此我有時也必須承認,人其實也是很有力量的。啊,畢竟連我這樣的存在,也得需要他們來繁衍啊。
[總而言之,事件就一直發展到威廉創造出羅姆的那一刻,在羅姆誕生後我便立刻與威廉建立起聯繫。威廉希望令時空回朔到一切事件失控以前,而我則需要羅姆幻夢境的力量。] 亞丹露出邪惡的面容: [當然,他後來也被我騙了。威廉萬萬沒想到我能操控羅姆並間接用幻夢境囚禁住他,我一開始就沒給他機會,協議達成後我便靠幻夢境的力量將威廉囚禁在一個和拜爾金沃斯的圖書館一模一樣的空間裡。]
[祢怎麼有辦法控制羅姆? 羅姆也是上位者不是嗎? ]
接下來,亞丹的回答讓我著實震撼了幾秒鐘。我在那之前絲毫想像不到,這種星際邪物竟會說出如此令人深以為然的話語,並且,我逐漸感覺到亞丹其實並沒有與我們這個物種相差太遠。
亞丹是這麼回答的: [我能控制羅姆,是因為羅姆與亞彌達拉是同一類的存在,操控羅姆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在此我必須再度敬佩類人族,即便以上位者的角度而言,羅姆都是技術複雜的一項科技且不曾被製造出來! 唉,這也是為何當初地底下的蘇美魯人想取代我吧? 但是… 親愛的萊安娜,你們類人族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貪婪。對自身利益貪婪的互相爭奪,產生各種戰亂、殖民、貧窮、壓迫… 就是這一切,直接導致了你們這個物種的劣等。就是貪婪導致我永遠能壓在你們身上。]
我被祂的話震撼了許久,不用讀心術祂也能從我臉上看出來,於是祂靜靜地等待我整理思緒。隨後我向祂發問: [所以… 祢控制羅姆後,是想用祂的力量做什麼? ]
[噢,很簡單。弒神,全部的神。就是消滅繁衍的競爭對手的意思。]
[祢瘋了… 這麼說,祢不也是有自己的貪慾嗎? 身為神的祢追求繁衍所犯下的邪惡和我們人有何差別? ]
亞丹微笑: [哈哈,我們的整個宇宙包括你們人的世界都遵守著叢林法則。我們都信仰優勝劣汰、物競天擇。但是… 親愛的,你們與我們的差別在於你們信仰叢林法則的同時,卻又很好笑的為貪婪、侵略假以正義的名號。蘇美魯人滅掉那支姓氏散佚的貴族、治癒教會滅掉該隱赫斯特、教會垮台後雅南城裡的內戰乃至於雅南之外整個歐瑟羅大陸列強在世界範圍燃起的代理人戰爭、殖民戰爭的熊熊烈火,無一不如此… 但這不適用於我們! 我們唯一會希冀的是宇宙中一切的毀滅,一個僅有自己一人的寂靜理想國,如今這一切將會由我利用羅姆的力量來實現。透過羅姆,我將會永遠擁有著自己的子嗣,一代又一代永遠存活下去。宇宙中,從此以後就只會有我這一條生命。因此… 萊安娜,我確實與你們不同,在我的性格中沒有任何貪婪,取而代之的詞彙是… 我想是 “毀滅” 二字。]
我聽完這句話的當下,對眼前這個怪物感到一股強烈的憤怒與噁心。祂讓我想吐,我咬牙切齒,簡直想當場殺了這個沒人性的東西… 但當我停下來仔細思考後,我意識到以我的角度批評祂那種位階的存在根本毫無意義。隨後我嘗試以祂的角度換位思考,想像當一個文明或個體發展到極為飽和的高度成就時,若有可能的話,除了讓自己永生,還能做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卡蜜拉。即便在我執筆寫下對這段回憶的當下,對於這個問題,我實在給不出任何解答。或許這真的是要到上位者那種層級的存在,才有資格去擔憂的問題吧! 因此當時的我,也打消了與亞丹辯駁的所有念頭。
亞丹的讀心術明白了我的這一系列想法,我們心照不宣的結束這個話題。祂拄著拐杖站了起身繼續敘述自己的計劃: [我除掉威廉並控制羅姆為我所用後,繼續望向雅南城中勞倫斯與他的治癒教會的變化。我發現獸災爆發後,密寇賴許竟在勞倫斯的暗中大力支持下,重拾起了拜爾金沃斯時期關於 “祕法” 的學術研究。我很訝異,同時又感覺合情合理, “祕法” 與 “血質” 本質上都是源於我的力量,類人族耗費大量精力內鬥,充分體驗教訓後才搞明白這一點。
[我與密寇賴許、勞倫斯、威廉達成協議,他們可以繼續利用羅姆倒轉時空的力量,而我職掌幻夢境的力量… 於是,密寇賴許與勞倫斯終於在獸化病爆發的最激烈的時期,同時也是傑爾曼與路德維希陷入最瘋狂的浴血奮戰的時刻,暗中背棄血療了,並依照拜爾金沃斯時期 “祕法派” 的研究成果創立出一個為教會服務的學派,那就是: “曼西斯學派” 。這段時期的治癒教會高層趁著雅南城的混亂,因而對擄來的平民做的恐怖實驗相較當年的威廉大師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種最瘋狂的研究都發生在那個時期。上位者 “亞丹” 為了更接近治癒教會,將自己的部份意識植入一位長期默默服務於教會,毫不貪圖權利的經歷過拜爾金沃斯時期的元老身上。]
[這就是祢為何要偷竊走約瑟夫卡的身體… ]
眼前這位長得與約瑟夫卡一模一樣的女人譏諷道: [呵呵,她當年甚至來不及尖叫! 妳那是什麼眼神,萊安娜? 一天都不到就忘了妳現在的身體是誰的了嗎? 緊接著,我依靠這副身軀給予我的身份與我自身的指引,終於使教會高層利用他們的實驗將試圖尋找蒼白之血的上位者吸引到雅南這座城中。宇宙之女 “伊碧塔斯” 、無形的尚在襁褓中的梅戈… 千百位星辰中的神祇降臨在即將因獸化病而徹底崩潰的雅南城上空。此時勞倫斯、路德維希都已死去,威廉、密寇賴許失去利用價值被我囚禁在幻夢境裡,治癒教會垮臺獵人派系林立,內戰已然爆發… 上位者們都認為這是自己降臨於雅南的時機,卻絲毫看不見幻夢境的圈套已經悄悄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包括我自己。]
[什麼? ]
[接連幾次試驗下來,我一直都認為我能掌控住幻夢境。是的,我的確是掌握住了。但我卻沒料到羅姆無法負載起這些幻夢境的能力,在我最後一次的嘗試中,本應該將即將降臨到雅南的上位者們困在祂們自己的夢境裡,但是發生了意外,雅南城、上位者的肉身這兩者的虛實空間徹底被打破了。
[雅南城本身徹底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幻夢境,而雅南城過去的歷史與個別上位者的意識被有限度的融合起來成為一個個形貌迴然不同的幻夢境。而這無數個幻夢境又被環環相扣起來連繫在… 屬於我的那個由傑爾曼守護的獵人夢境裡。]
我聽完這則敘述的當下有無數個疑問,但更多的是一種絕望和無力感。難道這些遠遠超脫於人的生命體也完全無法掌控命運嗎?
[不,沒有一點辦法。] 那個介於人、神祇、怪物的生命體回答了我僅僅是在心中默默掂量的疑問。
[我開始用盡所有能力,穿行於夢境之間動手殺掉被囚禁在雅南城各個歷史時間點當中的上位者。我無數遍成功的將祂們在夢境當中的肉身摧毀,試圖破解幻夢境。但因為我始終找尋不到夢境的主人,導致夢之環又被修復回來。]
[羅姆呢? 祢為何不摧毀羅姆? ]
[哈哈! 我正是在摧毀羅姆後意識到了這一點,萊安娜。我與羅姆已經密不可分了。]
[祢… 控制著羅姆,羅姆的力量也束縛住祢。啊! 祢與羅姆兩者都得死! ]
[真是聰明的孩子。是的,萊安娜。我正是夢境之源。殺死我,夢之環才得以破碎,獵人夢境才會迎來終焉,雅南的漫漫長夜也才會迎來黎明曙光。我相當恐懼啊,萊安娜。我想讓夢境終結,但夢境終結的那一刻便是我的死亡,況且時間也不容我繼續拖延了,我感受到因為沒有子嗣的我的生命力正在逐漸消失… 萬不得已之下,我採用了一種毫無成功希望的辦法。但正是這個做法奇蹟般地讓我贏得了一個千載逢的機緣,正因這個機緣,我才決定帶妳離開那個虛假的雅南夢境。]
以下是我自己的經歷與對亞丹的觀察整理出的真相,我無法保證其完全正確。
亞丹的本體失去了自由,但祂仍舊可以靠約瑟夫卡的人類之軀去往雅南以外的任何地方,一張瘋狂的藍圖開始了繪製。在雅南徹底變為幻夢境消失在世界上的整整三百年以後,亞丹都在以人類之身移動到歐瑟羅大陸上的各個角落,依靠著巧妙的命運編排或誘騙,使某些世界上武藝最高強的人為了自己內心中的執念前來雅南尋求救贖。有些人是聽說雅南之血能治好自己或親人的絕症,有的人則是像居伊.德.科戴拉爾一樣,為了自己的某個愛人能在這片奇蹟之地發生不可思議的重生。
不過,這全是亞丹的殘忍騙局。
祂以自己的綁架者約瑟夫卡的形象誘騙著那些人來到雅南的約瑟夫卡診所注射足以轉化猿彘為人類的雅南之血後,就讓他們的意識被困在層層堆疊的幻夢境之中。這些被誘騙、輸血的人們重新在夢境中甦醒時會失去記憶,他們會在周遭環境的重重指引下,變成雅南過去的那些活躍於重重內戰中的獵人們的形象,他們會盲目的為了所謂的 “蒼白之血” 而不斷在夢境裡探索。
在此期間,獵人們將會以脆弱的肉體,不斷面對那些存在於雅南血腥歷史事件當中的恐怖怪物。獵人們將會不斷獵殺、獵殺… 不停面對著那些被困在夢境深處的一隻又一隻野獸與無數個來自星雲之間的上位者們。
最終,在這場艱難的旅途中,獵人會得到四個上位者之子出生時的臍帶,這四個神之子的臍帶最終會幫助獵人的肉體轉化為神的肉體,而那一位脫穎而出的獵人最終將成為亞丹的後裔 — 亞丹的蒼白之血。而在這個蒼白之血被耗盡後,亞丹便會又再展開一輪尋找子嗣的新循環…
是的,這就是亞丹的最終決定。
祂寧願被以如此屈辱的姿態苟活在虛與實的幻夢境裡,也不願自我了結。
那些失去一切的獵人們哪! 他們就這樣因為自己的情慾、執念、罪過、迷惘… 而最終被困在雅南那無以甦醒的血腥噩夢當中! 獵人們以成為亞丹後裔也就是蒼白之血為最終目的,執行著永不間斷的獵殺。獵人們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並且一遍又一遍的重新從提燈旁邊醒來,獵人們的戰技,也隨著在每一次倒地後重新爬起來,而變得要比上一次更加強大…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蒼白之血。
這些數以百萬計的獵人很大部份會因為不斷的重複死亡的痛苦而放棄,並將意識與肉體會一同迷失在幻夢境中,但是那當中總有幾位能脫穎而出的菁英: 居伊.德.科戴拉爾就是其中之一。
[居伊.德.科戴拉爾… 他有何特別? ] 亞丹敘述的當下,我仍不知這個男人的名字代表的意義。
[他是妳這具身體主人的叔父,亞基坦三公爵在五爵之戰以後的攝政,同時… 也是該隱赫斯特家族與我的子嗣。]
在亞丹以自己的做法苟延殘喘了三個世紀以後,一件在祂預料以外的事情發生了。
治癒教會的人馬攻破該隱赫斯特城堡當年,流亡出逃了三位該隱赫斯特家族的成員: 皇后莉迪亞.該隱赫斯特、皇家近衛同時也是夫妻兼兄妹的諾亞.該隱赫斯特和梅莉莎.該隱赫斯特。這三個人一同從英德爾王國流亡到法隆德斯王國,在此期間莉迪亞也嫁給了諾亞,隨後這三名貴族並沒有就此苟且偷生,他們挑選了法隆德斯最大的其中一個封臣國: 亞基坦公國為他們的新家園。
透過各種巧妙複雜的欺騙與誣陷,該隱赫斯特的遺族終於成功的讓法隆德斯國王將亞基坦公國原本的家族蓬提耶家給全族流放,並讓該隱赫斯特家族將蓬提耶家的地位取而代之。
但該隱赫斯特並不僅僅滿足於此,諾亞與他的妻子們還保留了族內通婚的傳統。為了規避世俗法統的質疑目光,該隱赫斯特的遺族們決定將自己的姓氏更改,諾亞將如今只剩下吸血鬼使用的亞登語發音的 “該隱赫斯特” 為基礎,將自己的姓氏改為科戴拉爾;梅莉莎因為本人外貌特徵的緣故假稱自己是蓬提耶家族過去流散的支系;莉迪亞的姓氏布蘭琪則是諾亞用法隆德斯語給她起的,諾亞十分喜愛莉迪亞這位年輕美貌、心性純潔的新妻子,尤其是她潔白的髮色與皮膚。布蘭琪代表著潔白無暇之意。而這三支長期通婚的家族的族長理所應當由三大家族中最年長的那位成員擔任,因為遮蓋在科戴拉爾、蓬提耶、布蘭琪之下的其實都只有同一個姓氏 — 該隱赫斯特。
自此以後,該隱赫斯特家族被稱為亞基坦三公爵。除去不稱王之外,亞基坦三公爵其先祖過去在古拉費幾亞山間的一切習俗法統全部照舊,甚至包括後來興建起的居城布蘭琪城堡都與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該隱赫斯特城堡的形制如出一轍… 該隱赫斯特就這麼在治癒教會滅亡、雅南被亞丹化為幻夢境的往後整整三百年間,牢牢統御著離先祖的土地數千里外的一個公國。這悠長無盡的茫茫世間,最大的感慨與嘲諷莫過於如此了吧。而後面的故事,我想我們大家都知道了。
時光荏苒,該隱赫斯特統治亞基坦公國的時間來到了第三百年,此時的亞基坦三公爵面臨人丁愈來愈稀少的問題。在舊日該隱赫斯特家族仍於古拉費幾亞的時代,連城堡裡的下級騎士們都能姓該隱赫斯特,也因此王位的繼承毫無疑問能找到合適人選,個別成員的勢力也不至於過度龐大。但在亞基坦公國時代,家族成員們都僅僅是三位先祖諾亞、梅莉莎、莉迪亞這三個人的後裔,加上其死守傳統不願對外通婚的習俗,終究讓時任的家族長克洛維.德.科戴拉爾對公國的未來愈發感到窘迫。
克洛維不斷找尋著維持統治的辦法,在各種機緣巧合,加上克洛維對於自己家族歷史的興趣使然下,他將目光投放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目標上: 雅南。
沒錯,克洛維.德.科戴拉爾相信自己的先祖遺留在雅南的關於上位者的遺產,可以幫助他這名子孫鞏固起已有不穩定跡象的統治。克洛維狂熱執著的懸賞能找尋去往雅南的道路或擁有與雅南有關聯線索的人。彼時的雅南已經成為了一個遠在海外的鄉野奇談,法隆德斯王國境內沒多少人得知。而克洛維本人的狂熱,甚至讓他命人暫代自己的職務,自己偷偷溜出城堡檢視那些傳到自己耳裡的流言是否屬實。正是這一系列因果,讓亞丹利用自己偷竊來的身體,來到了布蘭琪城堡並與克洛維進行接觸。這雙方在瞭解彼此的狀態後,幾乎是完美的達成合作默契。
三百年的近親混血,這使蘇美魯人遠古基因中內在的神性在如今的亞基坦三公爵的血脈中異常強烈,甚至遠超於過去的該隱赫斯特家族。對於亞丹來說,如今亞基坦三公爵的成員們是再適合不過的 “蒼白之血” 了,更別說克洛維也渴求著神祇能賜予自己家族的力量。因此,這一切又很諷刺的在幾千年的光陰後形成了一個輪迴: 蘇美魯人與上位者再度合作各取所需了。
只是,當下有一個最嚴重的問題。亞丹的本體仍舊被囚梏於雅南的幻夢境裡,亞丹無法利用克洛維的家族為自己產下後裔也無法給予克洛維任何回報。於是在經歷一陣構思過後,克洛維與亞丹竟想出了這樣的一個辦法: 亞丹目前偷竊來的身體是人類之軀,而且還是一個母體。雖然這具軀體與亞丹的連結僅僅只是一小部份,但若使這具軀體產下子嗣,那豈不是也能算是繼承一部份亞丹的血脈? 所以,若亞丹指引這個孩子來到雅南的幻夢境裡,做一輪每位獵人都做過的事: 消滅幻夢境中的主人也就是那些上位者們,直到夢境最深處中親自面見到亞丹,並同意成為延續亞丹的生命的子嗣… 那麼,這個體內擁有亞丹一部份血脈的孩子,將等同於一座讓亞丹從幻夢境逃離到外部世界的橋樑。
透過這個獨一無二的 “蒼白之血” ,亞丹就能與羅姆徹底分離開來,打破夢之環,徹底逃離雅南夢境重獲自由。
克洛維毫無遲疑,在他的妻子生出三子雷蒙.德.科戴拉爾的同一年,也讓一個尚未出世,但卻已經被決定往後所有命運的 “蒼白之血” 誕生了。
這個蒼白之血一出世,便被亞丹拋棄在法隆德斯王國北部諾曼行省的一所修道院建立的孤兒院門口。修道院的神父們將他撿了回去與其餘的孩子一同收養,並給他起了一個名字: 居伊。
居伊自幼開始便表現出令人敬畏的才智,他靠著修道院的書籍自學了多種語言和各種高深的哲學、神學理論,以至於他要假裝懵懂才不至於引起不必要的眼光,並且他如同所有不同種族的混血兒一樣,自幼起就擁有關於母體的記憶。居伊從很小就記得自己母親來自的那顆星星上面的事情,也知道自己的父親做了什麼樣的交易。
修道院裡的書籍除去人文理論,皆是陳腐的知識。那些知識從很早的時刻起便無法滿足居伊的求知若渴,直到他有一日偷偷翻閱到神父從沒給孩子看過的報紙,這是居伊第一次瞭解到世界的不公與醜惡。他痛恨著為何世界上存在只有幾個人坐鎮指揮,便可以用數以千萬計的他人命運與生存權做為揮霍的籌碼統治著國家,就如同自己的生父生母對自己做的那般? 居伊要改變一切,他要追求自由與解放。
他夥同孤兒院的孩子們逃了出去,在此期間居伊和夥伴們不慎殺了人,自那以後居伊便開始了逃亡的生活,對於需要長期逃亡並且學習能力極強的居伊來說,傭兵團很快成為他最好的歸宿。沒有姓氏的居伊憑藉自己的真本事在同業中脫穎而出,為了讓人認識自己的名號,居伊以自己成長的地方介紹自己的名諱,於是他開始自稱: 諾曼的居伊。
在這往後的幾年間發生了兩件事對居伊產生深遠影響。第一,是他重新找尋回他幼年時與自己逃出孤兒院的女性夥伴,她是一位名叫莉姬亞的女人,並且居伊很快與其成婚。第二,居伊正在靠他雇傭兵的人脈與資源,找尋著關於雅南的一切,他雖知道父母做的事,但他卻不知道三百年前那關鍵的雅南城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居伊想要去明白它。
然而,事件的轉折點就在於此: 居伊對自己的愛人極為熱忱,但他平時的行徑極為野蠻血腥,這使得莉姬亞深深恐懼自己的丈夫,但又不敢有任何明言。於是,狡猾的亞丹挑選在這個時機介入居伊的生命當中,祂以誘騙能夠擺脫居伊的藉口,幫助莉姬亞變得愈來愈討居伊歡心。正是在居伊被亞丹透過自己的妻子深深蠱惑的這段期間,他首次找尋到了現世中的拜爾金沃斯學院那荒廢了三百年的遺跡。
亞丹幫助居伊在荒廢了三百多年的殘破廢墟中,找尋到了當年學生們的各種研究結果與生物學上的樣本,同時亞丹也是在這個時期告知了居伊雅南曾發生過的血腥歷史,當然,包括上位者與幻夢境的所有一切。
此時的亞丹並沒有對居伊暴露真實身份,而居伊對生母亞丹的記憶也只限於亞丹真正的本體而非寄宿於人類後的形貌,所以居伊對眼前那個女人的真實身份渾然不知。此時與居伊接觸的亞丹用的是約瑟夫卡的形象,因此亞丹也極為狡猾的稱自己是一名在勞倫斯轉移勢力到雅南時期,偷偷與威廉大師留下的拜爾金沃斯學者,並且依靠羅姆的力量存活了三個世紀。這真是一則再完美不過的謊言了。
在亞丹告知居伊一切之後,祂對已經被徹底迷惑的居伊說道: 若想改變世界,建立一個平等的理想國,唯有依靠上位者的力量。進入幻夢境肆意獵殺吧! 幻夢境將會把你變成神祇的蒼白之血 — 亞丹的繼承人。去吧,替亞丹尋找蒼白之血以完成狩獵。
居伊答應了亞丹以約瑟夫卡的形象誘騙的請求,但是他有一個先決條件: 自己想要先把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生父克洛維.德.科戴拉爾的布蘭琪城堡內。
答應居伊的亞丹絲毫沒想到,在未來這將會是讓自己後悔莫及的決定。
莉姬亞來到布蘭琪城堡後,逐漸因為對居伊的恐懼影響而愛上了居伊那位善解人心的異母兄弟雷蒙.德.科戴拉爾。但內心已經愛著雅南.德.蓬提耶的雷蒙婉拒了莉姬亞,雷蒙固然討厭居伊,但雷蒙做事心軟且有分寸,雷蒙並未利用莉姬亞來做為傷害居伊的方式,但沒想到這種做法反而間接害死了她。
在對雷蒙表白不成後的羞恥、孤立感,再加上對居伊的恐懼催生出的絕望,使莉姬亞在留下一封表明一切原委的書信後懸梁自縊了。此時,利用莉姬亞使自己得以和居伊接觸的亞丹開始自食惡果,傷痛欲絕的居伊心態開始逐漸產生扭曲,他趕走了亞丹化身成的約瑟夫卡,獨自一人待在布蘭琪城堡中思索未來的行動。居伊開始反覆審視起 “約瑟夫卡” 告訴給他的關於雅南的故事,並開始逐漸質疑自己內心中所謂建立平等世界的理想。
勞倫斯何嘗不也是想建立一個平等的國度? 威廉大師則想成為神祇,但最終這兩人不都殊途同歸,變成亞丹玩弄的對象罷了? 連這兩位曾與神祇、自己的母親如此接近的人都被因果玩弄,那他自己還能有什麼本事去成就任何大事?
年少輕狂的居伊就這麼在悲傷與自卑下自甘墮落。而在同一個時期,居伊恰好因為布蘭琪城堡內部的鬥爭,而娶了異母兄弟雷蒙.德.科戴拉爾的愛人雅南.德.蓬提耶。居伊毫不客氣的透過殘酷的虐待新妻子對雷蒙報復,這舉動為他種下了禍根。而這個禍根,最後卻是由一整個國家的所有生命來陪葬。
在居伊自甘墮落的同時,亞丹並沒有放棄繼續影響他的機會。實際上,亞丹相當著急。為了居伊這名子嗣幫助祂解除囚禁自己的夢之環,亞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招獵人進入雅南的幻夢境了,這意味著亞丹的身體又開始逐漸衰老下去,再如此拖延下去亞丹便離死亡不遠了。
這個時候,布蘭琪城堡發生了政變。居伊和異母姊姊潔妮.德.科戴拉爾被布蘭琪家的路易和羅蘭倆兄弟囚禁起來,發生這件事無疑對居伊本就無處宣洩的迷惘和怨恨更雪上加霜。亞丹敏銳得看準了這個時機,再次介入進來。這次祂不再利用居伊所謂的理想與憧憬,祂這次利用的是恐怖的怒火與仇恨。
亞丹釋放出了居伊與潔妮,幫助他們逃跑到足以建立根據地的位置。
居伊此時的心中已經不再憤怒,他當時已經冷靜下來並開始認真的策畫一場毀滅性的報復。他讓手下的傭兵開始研究他從雅南帶回來的治癒教會使用過的血液,依賴雅南尋找到的相關研究文獻的指引下,於一段極短的時間內,居伊便靠治癒教會的血液製造出一種被他命名為紅劑的生化武器。
而妳父親往後所做的一切妳應該都很清楚了,卡蜜拉。紅劑毀滅了一個佔地二十萬平方公里的公國並殺死了九百多萬人,這數字佔了亞基坦公國九成以上的人口,紅劑同時也使六成以上的土地正在沙漠化。
妳父親成功了。他保住了亞基坦公國的政治權利,也在五爵之戰中對雷蒙進行了最殘忍的報復,他建立了自己重新定義的理想國: 一片充滿死亡、荒漠、空無一物如同現世中的雅南城的寂寥大地,而只有身為神之子的自己能在這上面永遠穩固的統御。這簡直與他的母親一模一樣呢。
時間隨著戰後數十年的流逝,居伊的年齡逐漸衰老下去。經歷年齡對內心的沉澱,居伊開始感覺到一種全新的、沒預料到的感受侵蝕著自己: 寂寞。
居伊本想在戰後懷抱著舊日的回憶孤獨終老,並不再觸碰與雅南有關的一切了。但有些始料未及的新事物衝擊著他的內心,他自己於戰時得來的私生女卡蜜拉、兩名姪兒傑拉與黛芬、姊姊康絲坦絲、前妻雅南與殘廢的雷蒙所生下的女兒歐仁妮… 與布蘭琪城堡內的這些人們晝夜相伴,令自幼起便獨行於世間的居伊逐漸體驗到何謂歸屬感。何謂… 家庭。
只是這種春風般溫暖宜人的感受,同時也與他心中深處對自身命運的怨恨碰撞產生出了迷茫的憤怒。處處充滿矛盾的強烈愛、恨、情慾… 再次將以為自己的內心早已槁木死灰的居伊提振起來,這使他有了一個新的目標: 他想要復活自己的愛人莉姬雅。當然,亞丹沒放過這個機會。
對於當時的居伊而言,死而復生並不是瘋狂幻想。他知道自己就是亞丹的子嗣,知道雅南幻夢境的真相,也見識過紅劑誇張的、極具有毀滅性的破壞力,對於此時的居伊來說一切看似不真實的事情都有可能成真。於是,亞丹便趁著居伊的心理防線最薄弱的時刻向他進獻大量動聽的謊言。時日一長,居伊徹底信了自己若進入雅南夢境成為繼承亞丹靈魂的肉體,便可復活自己年輕時的愛人莉姬雅。
不過,亞丹透過 “約瑟夫卡” 或者… 應該改為叫米諾梅德的那個女巫,對居伊提出了一個條件: 若想要進入雅南的幻夢境,居伊就需要給祂一個蒼白之血。言下之意,就是要求居伊去與自己家族中血緣關係最接近的女性生一個孩子。
會有這種要求,是因為亞丹的力量因為沒有新的獵人到雅南夢境成為蒼白之血而正在變得薄弱,同時祂對居伊愈來愈反感,這個區區人類之身的神之子已經因各種意料之外的行為給祂帶來太多不必要的拖延與麻煩。所以亞丹打算以此避免居伊若在未來徹底失去利用價值的時候,令亞丹再無機會控制一個擁有自己血脈的子嗣來幫助自己破除夢境枷鎖。
這就是妳的父親與姑母和亞丹訂下交易的背景,卡蜜拉。接著讓我繼續解釋為何康絲坦絲對黛芬的怨恨,在這場交易中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吧。在亞丹的盤算中,居伊生下蒼白之血的承載母體最合適的人選正是居伊自己的私生女,但為了避免掉承載母體因心生怨恨而對腹中的蒼白之血有任何傷害,需要一個可以安撫她的人。關於這個人的選擇,命運再度對亞丹展開笑顏。
這個人,便是黛芬.德.布蘭琪。是的,卡蜜拉。就連妳喜歡黛芬的事情都被亞丹這個魔鬼拿來加以利用。
康絲坦絲厭惡黛芬這位因自己被玷汙而生下的孩子,而亞丹本身擁有替換任意生物軀體靈魂的能力,控制羅姆其實就是此類能力的展現。因此在亞丹、康絲坦絲與居伊三方共同議論的結果下,亞丹將會把黛芬的靈魂轉移到居伊和女兒生下的蒼白之血的肉體當中,不過在這麼做了以後,黛芬的肉體理所當然的會變成一具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於是尋找一個能填補這具軀體的靈魂便是當務之急。
[所以我… 就是祢的人選… 雅南的萊安娜,一個早在三百年前就該死去的女人… 為什麼是我,亞丹? 我憑什麼? ]
亞丹俯身下來親吻著我的額頭: [我照顧了妳三百年,親愛的。我很清楚妳的某些愛好也瞭解妳善良的性格。另外就是… 這也算是滿足我的私人情感吧,讓治癒教會拯救該隱赫斯特,看著這種命運與緣分的莫大諷刺實在讓我很滿足。]
[亞丹,祢自以為能利用所有人… 但命運總是在讓祢嚐到甜頭後,立刻就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讓祢飽嚐挫折的滋味。若我說不願意呢? 若我自願再拿起這根拐杖敲碎那扇窗,爬到那棵枯樹底下並跳下山谷中,再從這張床上醒來,反覆體會死亡… 就如同每一位被祢騙入幻夢境當中的獵人一樣呢? ]
[那麼,那位名叫卡蜜拉的女孩就會死。不用幾個鐘頭她就會死,卡蜜拉現在腦袋充斥著混亂與痛苦,她不理解深愛的父親為何對自己做這種事情。她現在正在思考該如何讓自己痛快的離去,實際上她已經準備好了三件這種用途的工具了,但她打算在隔日睡醒的時候再去做,因為她的淚水已經疲憊的流淌一整天了。不過嘛,妳當然可以說服自己卡蜜拉是自殺的,但妳心裡很清楚這條生命是為何而香消玉殞… ]
我打了亞丹一記耳光。雖然只是具外殼,但給 “上帝” 一個耳光的快感真是無與倫比的。
那得逞的殘酷邪神再度展露笑顏: [遇見她後… 不要叫她潔妮,謹記要叫她卡蜜拉,謹記。她現在可不想被那個居伊給她起的名字稱呼。而妳從今往後也不喚做萊安娜,妳的名字叫黛芬.德.布蘭琪,該隱赫斯特的後裔。記清楚了。]
[亞丹,我以後還有可能會再見到祢嗎? ]
[妳只管保密好自己的本名叫萊安娜的真相。在我的棋局中妳只是幫助我順利得到新的蒼白之血的工具。我不希望卡蜜拉或布蘭琪城堡的任何人知道太多關於妳的真相,若再出任何意外卡蜜拉在生下孩子後立刻就會死,我會親手讓她死。相信我。]
[呵呵… 所以整整三百年的歲月過去,不論是在治癒教會或該隱赫斯特乃至於亞基坦三公爵,我仍舊是個應該被深鎖起來被眾人遺忘的秘密嗎… 如同… 就如同… ]
[失敗的雅南城一般。] 亞丹拉起了棉被蓋過我的頭: [整個世界上就只有我記得妳。記住在十年後… 十年後我會主動來找妳的,雅南的萊安娜。做個好夢吧,善良的女孩。再會。]
[等一等,亞丹。]
[什麼事? ]
[祢為何告訴我這一切? 祢其實可以… 直接叫我照顧卡蜜拉便行的。祢的故事、雅南的故事、居伊的故事、五爵之戰的故事… 祢其實通通沒有告訴我的必要,為什麼? 為什麼祢要告訴我這一切? ]
亞丹沉默許久,開口道: [因為… 整個世界上就只有妳記得我。]
下一刻,在黑暗的被褥中,我聽到一陣微弱的年輕女孩的抽泣聲。我相當緊張與徬徨,我聽了很久也猶豫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對那位日後給了我十年我根本不配擁有的、無比幸福光陰的女人輕聲說出了第一句話。
卡蜜拉?
在我們生活的十年間,居伊到達了雅南幻夢境並一頭栽進亞丹設下的陷阱中。居伊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他成為一個獵人並憑藉自身多年來磨練的精湛武藝以凡人之軀殺死了困在夢境中的主人,不停往下一個夢境前進。居伊一步步行走在雅南歷史的塵埃中,同時也從雅南夢境中發掘的物品逐漸回憶起雅南發生過的故事。
但若僅僅是如此,那麼居伊便與那些被亞丹誘騙到夢中的大部份獵人毫無兩樣。居伊和其他獵人可不一樣,他在瞭解雅南歷史的同時也回想起了自己的記憶。因為居伊是特別的,他是神之子,亞丹並沒有辦法靠輸血徹底清除他的記憶。在獵人們旅途的最終端,亞丹會在傑爾曼看守的獵人夢境給予獵人們兩種選擇。
第一: 接受甦醒。這是傑爾曼報復亞丹的方式,因為獵人夢境必須要有傑爾曼這樣的看守者保持平衡才不至於崩潰,傑爾曼會詢問到達夢境最深處即將面見亞丹之前的獵人可否願意甦醒。獵人若願意接受甦醒,不論那位獵人距離成為蒼白之血有多接近,傑爾曼都有能力也有權力在夢境中殺死獵人使其回到夢境最開始的地方重新輪迴,連亞丹也無法阻止這個情況。或者說若亞丹去阻止的話,也會使夢境的平衡崩毀乃至祂自身的死亡。第二: 若獵人拒絕接受甦醒,傑爾曼便會與獵人一戰,獵人戰勝傑爾曼後,一個由亞丹控制的眷屬便會降臨下來替亞丹接納獵人,獵人便會成為蒼白之血,成為一個純粹幫助亞丹存活的新容器。而此後,獵人夢境與整個雅南夢境又會回復原狀,等待下一位被亞丹誘騙的獵人到來,周而復始。
只是居伊這個癡情而頑固的男人,在知道了亞丹的騙局和回想起自己的所有記憶以後,他不斷在第二個階段的最後,選擇殺死那個亞丹控制的眷屬,並使自己重新輪迴在雅南的噩夢當中。不論如何,他就是不願意成為亞丹的繼承人。
而居伊之所以選擇體驗這種宛如地獄般無止盡死亡的原因,竟然僅僅是因為他不願放棄對莉姬雅的回憶罷了。是的,他寧可永遠輪迴在地獄中只為在腦中保留莉姬亞與自己相處的那些年的音容笑貌,也絲毫不願乾脆的成為亞丹的蒼白之血,以求得解脫。
這一次亞丹的任何誘騙、戲法都不能再起任何作用了,祂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居伊徹底絕望接受條件。然而,居伊仍在幻夢境中不斷殺戮神祇,死亡了成千上萬回,不厭其煩從夢境開始的地方一步步踏著野獸與上位者的鮮血,行走到夢境最深處的源頭數十回,皆未曾改變此念頭分毫,即便到後來他已經開始神智不清時也一樣。
最後,亞丹對居伊絕望了。祂終於將在夢境中殺戮到失去記憶的居伊逐出幻夢境,拋棄到現世中那已然成為一座廢墟的雅南城中。
在現世的雅南甦醒,對自己的身世忘得一乾二淨的居伊,從此成為了一個浪跡天涯的無名騎士。他遵循著在五爵之戰的黑暗與可怕的一切事物影響自己以前,內心中那個單純、正義的期望與憧憬,幫助自己在浪跡天涯的旅程中有需要的任何人。一個手上曾經為了一己私慾而沾滿九百萬人鮮血的惡魔,竟然就這麼成為了為正義默默行善的俠客。
而這一切,都被芙蘿拉看在眼裡了。
這個女孩是亞丹的子嗣居伊和親生女兒所生下的,在極度憤恨的情況下,居伊的女兒仍舊給這個有怪物般形象的嬰兒取名字。而芙蘿拉的外貌要比任何一位擁有該隱赫斯特血緣的人都要更接近於亞丹。芙蘿拉的軀體如今同時擁有黛芬與芙蘿拉自己的兩個意識,黛芬對康絲坦絲的怨氣與芙蘿拉一出生便被母親拋棄的疑惑與仇恨一同餵養著這具軀體,擁有上位者軀體的她和亞丹一樣不需要任何外部供給的能量,而只是需要子嗣便能永遠存活。這就是芙蘿拉被妳關起來的整整十年後都沒有死亡的原因,同時強大的執念令芙蘿拉得以保留自主意識而不至於崩毀。
現在,我也因為半年前的事件被芙蘿拉的軀體吞噬,而和芙蘿拉與黛芬的意識同在一起了。芙蘿拉是這具身體的主宰,她對妳強烈的恨意主導著她的行為,十年來芙蘿拉的意識時常遊走在整座城堡的各個人類之軀無法到達的角落尋找逃出去的出口但都無功而返,直到半年前鐘塔閣樓前方那起失控事件才反轉過來。如今芙蘿拉是主動將自己鎖在鐘塔閣樓裡面,我的意識被她刻意隔離開而一直無法看到她究竟想要做什麼。
過了一段難以估量的時間後,芙蘿拉於某一刻找上了我對話。我的卡蜜拉,至此我終於可以提及我何以能夠寫出這封信並能交付到妳手中的理由。
芙蘿拉告訴我,亞丹快要死亡了。
居伊.德.科戴拉爾令亞丹耗費太多的心力,祂在放走居伊後立刻趕回布蘭琪城堡準備用芙蘿拉接替自己現今的肉身,志得意滿的亞丹在半年前主導那場失控事件的同時釋放出了芙蘿拉,亞丹的行為有兩個目的。首先亞丹是想替換掉約瑟夫卡脆弱的人類身體並以芙蘿拉那具更強大的、更接近上位者的軀體取而代之。第二,則是故技重施。亞丹以你們心中的欲念為誘餌,欺騙傑拉大人和妳再為祂誕生下另外一個 “居伊.德.科戴拉爾” 或 “芙蘿拉” 。意即新的蒼白之血…
卡蜜拉,請務必轉告傑拉.德.蓬提耶大人,並請妳自己也做好心理準備看清楚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了,這殘酷的事實即便只是這麼簡略複述仍令人痛心疾首。我滿懷遺憾的告訴你們,擁有完整自我意識的黛芬.德.布蘭琪已經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十年的囚禁給她的靈魂造成無法磨滅的傷害,亞丹欺騙你們就如同當年欺騙居伊一樣,是在利用你們對親愛之人的依戀。
只是你們二人所愛的分別是相同外貌的女人的兩個不同靈魂。
卡蜜拉,黛芬不會再回來了。不論是靈魂或肉身。黛芬的靈魂碎裂成無數個碎塊、肉身則在半年前被芙蘿拉吞噬的時候就被永遠摧毀了。唯一能記錄下黛芬樣貌的恐怕只剩下我那幅未完成的自畫像了。
半年前芙蘿拉終於被亞丹放出來的那天充滿了狂喜,剛獲得自由的她對亞丹言聽計從,芙蘿拉吞噬掉我的原因,只是亞丹打算繼續利用妳為祂產下新的子嗣的騙局罷了。如今只有意識存在的黛芬,若要回來基本上是極其渺茫。
另外亞丹並不想讓我這個知道關於自己一切的人類存活下來,此時的我對亞丹來說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了,我其實也很清楚這點所以我半年前那時才坦然地讓芙蘿拉吞噬我的意識。
三百年了,終於可以死了啊… 雖然只是失去肉身,但我當下感覺得到死亡終於來臨時那極強烈的喜悅讓我流下淚來,只是潛藏在那快樂底下的還有與妳永別的悲傷刺痛著我。在我的意識逐漸薄弱之際,我也看到黛芬在我體內遺留的意識殘片往寄宿在芙蘿拉體內那屬於她自己的主要意識碎塊凝聚過去。
那副光景美得難以形容。若要用最簡略的描述,那就像是千萬片金色的玻璃碎片分別結成數百條金色絲線,一齊朝著懸掛在一片虛無當中的充滿裂痕的金色半透明圓環漂浮過去,那一縷接著一縷銀河般燦爛的金色碎片如同遵循著某種自然規則與能量守恆,在虛無中自然地排列成規整的立體狀,同時還規律的收縮、起伏、收縮、起伏… 那模樣就好比一道又一道柔和的心跳,但那道金環表面上的支離破碎又使得它好像是個正在自癒傷痛的生物。
在那道金色環圈逐漸完整,而我的意識薄弱到近乎消失的前一刻… 一切突然停止了。我還是沒成功死去,而黛芬的記憶也沒有自癒回來,但我們此時此刻哪裡也去不了,就這麼突兀的像是被囚禁了起來。
直到好一段時間後,芙蘿拉的意識才主動來告訴我們一切的原因。
原來,在黛芬和我的意識共同進入芙蘿拉體內時,芙蘿拉完整拼湊出了黛芬被囚禁的完整經過與亞丹是如何捉弄人類與上位者的事實。芙蘿拉意識到亞丹只是個想利用自己的投機者,亞丹是想佔據芙蘿拉的軀體。
因此為了自保,她開始封閉起了自己的意識並隱藏起來,我與黛芬被封閉在黑暗中的那段時間也是芙蘿拉為了確保我們不被亞丹所攻擊而採取的行動,這次芙蘿拉來主動與我溝通,是她要求我把從三百年前在古拉費幾亞山脈,直到今日在布蘭琪城堡發生的這一切宛如夢境的事跡全部記載下來。我問芙蘿拉為什麼,她回答因為若不是由我來,這世界上恐怕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了。
另外,她已經和亞丹交手過一回了。
當時的亞丹正在執行一項孤注一擲的舉動,祂正在竭盡全力嘗試以侵入凡人的手段來佔領芙蘿拉的意識來為自己延續生命。但芙蘿拉可不是凡人之軀,她遠遠比凡人之軀的居伊有能力對抗實力逐漸衰弱且本體被困在雅南夢境中的亞丹。而命運也再度殘酷的捉弄了亞丹,一陣交鋒後脆弱的亞丹如今不僅失去約瑟夫卡那個人類的身體還使其被芙蘿拉佔據,而亞丹的那份意識反倒被困在了芙蘿拉的肉體當中。
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刻。若亞丹贏得佔據芙蘿拉肉體的機會,那祂便能回雅南繼續召喚獵人成為自己的後裔;若芙蘿拉成功消滅亞丹入侵到自己體內的意識,那亞丹的本體將會永遠被困在幻夢境中,徹底失去接觸外部世界為自己尋得蒼白之血的機會… 隨之而來的便是死亡。
所以,這便是如今芙蘿拉將鐘塔閣樓的門主動封鎖起來的原因。若你們看到鐘塔閣樓裡冒發出紅色閃光,那便是亞丹與芙蘿拉纏鬥的景象。
最後芙蘿拉離開之前告訴我,她將會去尋找一個可能會在關鍵時刻有重要影響力的人回到布蘭琪城堡裡面來幫助自己。在我問明緣故前,我便發現我在城堡內我們倆人的房間中醒來,我從床上爬起來看著旁邊的書桌幾秒鐘後拿起了桌上的梳妝鏡往裡一看,不禁露出苦笑。下一刻,我嘆了口氣後從抽屜拿起了紙筆開始寫起這封長信。
行筆至此,我想我正在做的這件事,或許就是平白活了三百年的最終天命所在吧。
如今,我只能靜靜等待這場戰鬥的勝負了。聽我的勸告吧,卡蜜拉。妳趕緊與傑拉大人和好,並帶著大家永遠逃離這座可怕的城堡,且再也不要管我的生死了。妳趕緊忘記我吧,忘記雅南的萊安娜! 找個遙遠的新家過著幸福的新生活,讓雅南的萊安娜成為妳心中最美好的回憶。妳還有大好年華,而我早已經活得太久了,這種悖於常理的永生早已讓我飽受折磨。在那段與妳相處的快樂時光當中,我經常在想假使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些事,我們二人之間會不會也有該面臨終結的那一天?
不過,如今都無所謂了,我親愛的卡蜜拉。這封信也將迎來終結,我唯一慶幸的是還能與你們道別,而唯一的憾事是道別時刻卻再也沒辦法撫觸、親吻妳美麗的雙唇或聽見妳的聲音。啊,在這片黑暗的意識之海中我最想念的便是妳的聲音,卡蜜拉! 我必須趕緊向你們道別了,快沒時間了,況且我每寫一遍妳的名字就感受到心中傳來熾熱的傷痛與愛意。
獵人先生馬賽爾,請你務必照看好歐仁妮小姐,卡蜜拉時有的偏激行為我都駕馭不住。但我知道你可以的。另外,請你也別再與傑拉大人處處爭執了,你們看起來根本不像敵人而是像一對孩子。最後,我很感謝你告訴我那麼多來自你家鄉的精彩故事,謝謝。
歐仁妮小姐,妳絕對與妳的母親一樣是世界上最堅強的女性。我很抱歉卡蜜拉始終放不下對過去的瘋狂執念而老是過分的對待妳… 但我想,這就是你們一族血脈的特性吧! 對愛執著,無比瘋狂。因此請別再對自己感到自卑了,歐仁妮小姐。多聽一聽馬賽爾的話吧,妳能結識這樣一位好心的男士可真是羨煞眾人。再會,歐仁妮小姐。
威廉爵士,你侍奉了這支家族超過整整四十年,但你絕對沒做錯過任何事,即便你直接參與了居伊命令你用紅劑屠殺整個亞基坦公國人民的可怕罪行… 放下你的空虛與迷茫吧,爵士! 我每一次看見你殘存的那顆眼睛中壓抑的徬徨時,我都感同身受。因為,這些年來我也不斷在質疑我三百年的生命究竟有何意義? 如今,我只知道人們該做的是掌握當下所愛的一切,而非盲目指揮著未來。
所以,威廉爵士。你只管盡力去抵禦布蘭琪城堡的敵人,照顧好你的康絲坦絲小姐。就如同你幾十年來默默奉獻的一般。
傑拉.德.蓬提耶大人,我相當抱歉初次見面時以黛芬的形象欺騙了你,我為此再度向你致歉。有一件事我需要對你坦白,我被芙蘿拉吞噬並見到黛芬的靈魂正在自我修補時便立刻想到了你,於是我嘗試去觸碰那個金色的靈魂之環,並嘗試對黛芬說出一些關於你的事。
回應我的雖然只是氣若游絲的脈動,但我能告訴你黛芬是竭盡全力的想要有所反應,那副景象讓我想起半年前你在鐘塔閣樓前方吼得聲嘶力竭的模樣。但我很抱歉,我為黛芬是真的只能做這麼多了。
最後我想對你說,你看似是一個極為堅強獨立的男性,但你離家的整整十年其實都是靠自卑催生的恨意支撐著肉體行動罷了,你和你妹妹歐仁妮本質上毫無區別,雖然這半年以來發生很多事… 但你現在最需要的是照看你的家人,傑拉.德.蓬提耶大人。這是亞基坦三公爵的家族長,該隱赫斯特家族的繼承人需要扛起的責任。
最後,我想道別的人就是妳了。
我方才停筆許久,艱難的抹去淚痕… 我實在不知道該對妳說什麼,妳時常的愚笨和莽撞讓我太不放心了。凡事都要讓我操心的妳,今日突然要我道別真是令我一時無法應對…
卡蜜拉,平常早點休息別那麼晚才睡。卡蜜拉,不要因為我不唸妳就懶惰不肯打掃房間,還老是把髒衣服丟在地板上。卡蜜拉,穿裙子的時候注意儀態和頭髮,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從旁幫助妳…
啊,我沒想到妳真的讓正在行筆的我笑了出來,卡蜜拉。因為我發現,自己還有一千多件類似的事情能對妳交代,但這可不是道別信件該寫的內容,對吧?
卡蜜拉,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給了我三百年的冗長生命中無以報答的寶貴十年,我愛妳銀白捲髮的搔癢、我愛妳蒼白肌膚的觸感、我愛妳美麗的異色瞳、我愛妳的聲音、我愛妳的笑容、我愛妳那為了我可以瘋狂到毀滅一切的執念…
務必好好活下去,別讓我所愛的一切消失在世界上。
卡蜜拉,再見。
(信紙上多了一個深棕色、像乾涸鮮血的吻痕。)
最後,我必須額外交代這件事,我不知道我的這則猜測是否會成真,但是芙蘿拉告訴我她將會去尋找一個可能會在關鍵時刻有重要影響力的人回到布蘭琪城堡裡面來幫助自己時,我腦海立刻想到唯一可能的一個人選: 居伊.德.科戴拉爾。
妳的父親居伊很有可能會回來布蘭琪城堡,卡蜜拉。
雖然我前面曾說過,關於居伊我覺得只有妳有資格評斷,但我還是希望對居伊.德.科戴拉爾說一些話。
來自雅南的獵人,你或許已經知道這起時空橫跨三百年的大局的一切真相了,當然你也有可能仍然不曉得。但無論如何,請你做獵人應該做的事吧,終結可怕的噩夢!
今晚,你不再是神之子、不是亞丹後裔、不是蒼白之血、你也不是 “龍之子” 傭兵團的團長諾曼的居伊,或布蘭琪城堡的主人兼亞基坦公國的攝政居伊.德.科戴拉爾爵士。
今晚,就如傑爾曼在獵人夢境與你初次對話時所講的內容一樣 — 你純粹就是個獵人。你是位來自雅南屠殺野獸的獵人。獵殺吧! 消滅蒼白之血,以終結夢魘!
卡蜜拉摯愛的情人
萊安娜
獵人的膝蓋、手掌都被滿地的血液浸泡得發皺。鮮血,如同亞基坦公國被紅劑殺死的九百萬平民的鮮血… 獵人不再嘗試拔掉威廉爵士釘住他左手的手杖,他顫巍巍地翻開了記錄自己在雅南之行的筆記,與諾曼的居伊留給卡蜜拉母親的作戰日誌,相互對比著字跡。
當然,還有那張銀髮女人的死亡攝影照片。
[不可能… 不可能… ]
這一次,周圍的所有人都不再嘲笑,只是冷冷看著獵人。你心底有自知之明,獵人 — 眾人無言的表情彷彿在這麼說著。
終於,威廉爵士有了動作。老騎士走到大廳後面壁爐上方,那本來掛著黛芬.德.布蘭琪畫像,如今被一塊舞台或電影簾幕遮蔽的地方。
[睜開眼看仔細萊安娜小姐的傑作了,罪人。] 老騎士一把拉扯下簾幕,獵人在轉頭看清楚畫像內容的那一刻,終於被突破了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我很抱歉… 潔妮… 我很抱歉… ] 獵人還未講完話,一隻鞋底便狠狠踢在了獵人的臉頰上。傑拉說道: [獵人,就差一點點了,但你還是沒說出我堂妹想聽的話呢! ]
獵人深呼吸了幾口氣,滿懷恐懼看著周圍的人們邪惡得意的面容,終於說出了七個小時前,他在黃昏時刻走入這個大廳後,現場的所有人,尤其是卡蜜拉想聽到的那一句話: [我… 是不是… 我的名字是不是居伊.德.科戴拉爾? ]
此時此刻,除了馬賽爾之外,傑拉、卡蜜拉、歐仁妮、威廉爵士與他身邊那位年輕副手維傑爵士紛紛對著 “獵人” 跪了下來喊出了自己的身份對於 “獵人” 的真正稱謂。居伊爵士、叔父還有… 父親。
[好… 但是…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是為了莉姬雅… 我是為了莉姬雅! 我是為了她才犯下那些可怕的事! 唯有一個國家才值得為她殉葬! ]
大廳的門被用力撞開來,一個女人的身影在門口出現: [弟弟,承認吧。你根本不是為了她,你和我都只是為了自己一廂情願的恨意! ]
獵人一下就認出了康絲坦絲的聲音。但她的樣貌變得極為蒼老,若不是她的說話聲音與在姊姊死亡後十幾年都堅持穿的黑色衣著,獵人跟本認不出她來。但進來的不只她一人,還有一位被姊姊親手推著輪椅送進來的男人。
[其實莉姬雅一直都很恐懼你,居伊。]
獵人尖叫並摀住耳朵: [康絲坦絲,妳這個騙子! 妳閉嘴,我不想聽! 閉嘴! ]
康絲坦絲繼續訴說著可怕的言語: [在你帶著她剛來到布蘭琪城堡時,她便對雷蒙說她害怕你,她害怕你這個可怕的吸血鬼。是的,吸血鬼。這是她的原話。但是… 住在布蘭琪城堡中的我們可不都是吸血鬼嗎? 呵呵呵! 啊,居伊,我的兄弟。你我都應該為自己十年前的罪行還債了。]
此時,一架戰鬥機墜毀在離眾人位置相當近的塔樓,一部份螺旋槳和機身殘骸打碎了大廳的玻璃窗,飛進來落到壁爐旁邊。佈滿彈孔的機身殘骸上是法隆德斯王室的鳶尾花紋章,但此時此刻,城堡上空戰鬥機的交火與城外野戰砲和坦克砲的轟鳴,皆對這個房間內的人們毫無影響。那如閃電般點綴黑夜的閃爍砲火,彷彿是在另外一個世界般。因此,獵人見到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的反應,遠比城堡上空隆隆砲火帶給他的心理衝擊還要大。
獵人終於拔出了插在自己左掌上的手杖,他一邊哭嚎一邊往那個隨著姊姊推動的輪椅步步進逼的男人的反方向一邊揮舞一邊逃竄,但獵人已經被驚嚇得徹底失去力量,只能狼狽的爬行: [不! 雷蒙! 你別靠近我… 別靠近我! 你滾開,我當時充滿恨意,我不是想故意傷害雅南的! 我只是心中感到羞恥,為何… 我的莉姬雅會愛上你… 為什麼! 我好恨! 我三十年前根本就不該帶她來布蘭琪城堡! 我好恨你,雷蒙.德.科戴拉爾,我恨你!]
一排金色的曳光彈從窗外掃射進來,擊中那幅掛在壁爐上方的畫作。畫作掉下來後往壁爐中的火焰傾倒下去,那幅畫並不是獵人前一晚看到的黛芬.德.布蘭琪的自畫像。那幅畫描繪著一個家庭,一個現實中不曾存在的家庭。
那一家有三個人,那身材高大修長、穿著黑色長披風的父親長得和獵人一模一樣,母親是居伊.德.科戴拉爾的遙遠記憶中,所同床共寢過的一位白髮年輕女學生,那個六、七歲的銀髮異色瞳女孩寒冷兇惡的目光,讓獵人回想起自己失憶前從戰地撿回來的私生女。
這幅畫正在被烈火吞噬。而那身上穿著被紅劑所嚴重腐蝕、變形、凹曲,處處泛著暗紅鐵鏽和彈孔的黑色蘇美魯板甲的雷蒙.德.科戴拉爾,從康絲坦絲推著的輪椅上站了起來,朝著自己的異母兄弟倒了下去。
獵人發出最可怕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