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這麼大歲數,我才理解,原來很多道理,非得上了年紀才懂。倒不是道理本身有多深奧,再減幾歲就無法窺透。這麼說吧,倘若沒能踏歷夠長的人生,未曾感受過近乎絕望的悔恨,沒有細思死亡的虛無和生命的意義,缺少了荊棘般的歷練所帶來的傷口和厚實,有些事,你不會懂。
我若要評量我的人生起伏,大概有些難下手。長達八年的躁鬱症,將我的靈魂折磨得不堪一擊,卻又令它堅韌又柔軟,只因我經歷了僅存於內心的風暴,理解了那些難以名狀的時刻,於是面對任何人時,都會多了那麼一些些的慈悲,不願立即為誰貼上標籤。
十餘年的脊椎宿疾,早已老朽的椎間盤,令我分分秒秒受困於肉體的病痛,為恐懼束縛,哪裡也不敢去,太過遙遠的夢想根本想也不敢想。外出時特別艱難,我像是懷著不定時炸彈出門,踏錯一步,人會瞬間塌垮,唯有蹲坐在原地直到疼痛漸退,想坐博愛座得忍受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健全的外貌。
那段漫長的煎熬裡,我唯一在意的,是三餐要吃什麼,以及如何癱坐在家裡還能夠勉強賺錢維生。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有人得知我的處境後,曾經不解問道。
在那個當下我才領悟,啊,患有慢性病痛的人通常是苦臉看世間,行為舉止間,往往多了一份冷冷的恨意,像隻燃著怒火的刺蝟,總是縮著身子,一身尖刺直指外界,無論誰想靠近,非得濺血不可。
我非但不苦,磨得遍體鱗傷後,反而對世界上一切在遭受苦難的人多了一份寬容和同理,面對人生也很悠然,不會刻意跟自己過不去。塌在床上出不了門的日子,我最多苦笑幾聲,依舊無保留的面對。身體健好的時候,多外出踏青,能上山上山,能傍海傍海,或是找間小店寫作看書,坐忘時光匆匆。
或許我也度過如同刺蝟的時光吧,我想。當事情發生不久,我的時序錯亂,世界顛倒,不知何去何從。我硬生生地將自己從世界剝離,扯下一整塊皮肉,鮮血淋漓。那是我唯一自救的方法,唯有徹底的隔離,我才無須將心思花費在向他人證明我的傷口確實存在,也才能不受他人影響,施盡我畢生的智慧和經歷,專注降伏猖狂傲慢的心魔,住在心底的另一個我。
我不知自己如何分辨康復到來的那一日,彷彿身體會懂。總之,靈光乍現的那刻,我深知自己無礙了,可以慢慢地,沒有顧慮的,去愛。
經歷如此輕盈又古怪的曲折,我的確感觸良多,為了抒發胸臆間的情感,我時常寫作,將思緒爬梳後整理成章。作為復健的一環,我拾起相機,強迫自己出門散步,讓瘡痍遍佈的身體能靠步行自我校正,回歸到最理想的姿態。久而久之,我幾乎每天寫作,少則數百字,多則一兩千字,述說我對世界的觀感和人生的片段。同時,我養成習慣,日日帶相機出門,任何吸引我的畫面皆成為我的收藏,
有人說,我的文字和影像,有那麼一份淡漠的疏離,又有說不出的一股和煦的暖意。我想,疏離也好,暖意也好,應該都是源自於我的個性和經歷吧。我天生內向,不喜爭執,人多的地方我經常手足無措,我的言語和行為總是不太契合時機。我很在意別人的感受,可惜我往往自顧不暇。當初生了病,胸膛裡澎湃著難以言明的潮湧,將我和世界隔開,那時候的隔閡持續到了現今依舊難滅。儘管現在的我言語如流、詞藻豐沛,待人處事也大方多了,對於他人的關懷和在意,我始終習慣在遠方默禱,很少積極走近。因此,絕大部分的時光,我偏好一個人在寂靜中度過,即使整日無語,我亦無妨。
我對世界的愛像一盞燭光,照亮獨處的我,默默鼓勵我將內心洶湧的情感,搜集的海量知識和人生的種種領略,以及那些不堪言語的過往,慢慢書寫成文字,貼在我的社交平台上,讓喜歡知識的人閱讀知識,嚮往溫暖的人得以取暖,那些處於幽谷的苦難靈魂能夠知曉,他們並不孤單。
平時自由接案,沒有自己專屬的事業,對周遭的朋友既遠又近,有無盡的話想說又再見面時無語,總是遙遠地深愛這個世界和萬物,這麼一個彆扭又執拗的我,歷經了精神崩潰和肉體病痛,依舊能夠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像是虛無中堅執閃爍的一顆星子,煥發灼燒生命的光,不肯輕易熄滅。
於是我願,任何一人,凡是在黑暗裡摸索前行,抬頭時能夠見我,依我分辨方位,知曉東西。
如果有人因為我的光亮,能在迷茫中大步前行,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