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生〉改編自《左傳》〈鄭伯克段於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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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左傳》〈隱公元年〉)

改編

我叫寤生。

因為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所以將我取名為寤生。這個名字蘊含著她的痛苦、不安、對父親長年疏於關愛的怨恨。這個名字跟著我一輩子,正如血濃於水的親情,是斬不開、劃不斷的。

我的弟弟叫段。

我的母親相信弟弟的出生,是展開她的人生新段落的起點。順理成章地,我自然是該被遺忘的舊篇章。有好幾次我都懷疑,母親根本不想要我。我和弟弟生日的時候,鄭國的宮廷都會舉辦宴會慶祝,母親也都會在宴會上贈禮,或珍寶玉器、或錦袍玉履,但只有弟弟,會在生日當天吃到母親親手燒的一桌好菜。我和弟弟有爭執的時候,弟弟都會大聲地跑到母親面前告狀,而母親沒有一次是站在我這邊的。

弟弟的長相隨母親,肌膚雪白而眉目清朗,自小就生得玉雪可愛,而我則枯黑乾瘦,渾然沒有公子該有的貴氣。弟弟聰明伶俐,無論是禮樂射御書術,總是學得比我快,我還在苦思而不得解的時候,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向先生說出他的答案了;明明是我更早學習騎馬,弟弟卻總能和我並駕齊驅。

弟弟總是能很自然地坐在母親的膝蓋上,向母親討抱,說些使人開心的話。我曾聽見宮裡的人暗暗議論,段公子如此撒嬌嘴甜,難怪更討夫人喜歡。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曾在遠處看過多少次,弟弟和母親歡笑的畫面,母親看弟弟的眼神,和看我的完全不同,更溫柔,也更包容。也許,我是說也許,我也有幾次想加入那個畫面的念頭,渴望被那樣的眼神凝視著,但我連走向前一步都不敢,我怕結果又使我失望,只是證明我有多麼不討人喜歡而已。

父親身為鄭國的國君,總是公務繁忙,很少待在宮內。他平常總是不苟言笑,叫人無法猜透他的情緒。我曾在宮廷裡,見潁考叔來和他討論軍事,他們交談著好多我不懂的名詞,但父親那種對一切事務了然於心,決策果斷的模樣,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我也想成為這樣的國君!」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毫無特長的我,能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嗎?

一向調皮活潑的弟弟,看到父親都會收斂起神色,努力地想表現最優秀的自己;我本來就木訥寡言,所以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麼差別,但內心何嘗沒有一點想要展現自己的念頭?記得十四歲那年,鄭國宮廷下初雪的日子,父親難得閒下來,想要考較一下我和弟弟,於是給我們出了道題目:

比賽騎馬,在林子裡先找到寶盒者得勝。(附上地圖)

那個林子離鄭國宮廷十分遙遠,且林子裡的路蜿蜒複雜,常常有人在裡面迷路。弟弟比我早一步到達了目的地,到達林子後,奪走了最近最顯眼的寶盒。而我則在林子裡尋找了多時,才找到第二個寶盒。

回到宮裡,弟弟已經提筆坐於案前,原來寶盒裡面都有一道題。我也趕緊坐了下來,把寶盒打開,見題目為:

大夫關其思曰:「胡可伐。」該當何處?

我偷瞄了眼弟弟,見他已經奮筆疾書,父親注意到我的動作,沉聲道:「寤生,你已經比弟弟晚到了,還不快寫。」我又看見我和弟弟的面前有一個沙漏,沙漏的沙子已經滴了一半,看來是弟弟一到,就開始計時了。

「為什麼父親會出這道題目?」

「胡國才剛和鄭國聯姻,關其思為什麼就提議攻打胡國?」

「與胡國的關係上,父親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三個疑問從我腦海中依序閃過,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順著自己所提出的疑問逐步思索。忽然間,一道靈光從腦海中閃過,這個想法實在是有些驚世駭俗,自己都被震懾到。但是眼下也想不到其他的答案,驚世駭俗總比交白卷好,於是戰戰兢兢地拿起筆,蘸上漆黑的墨,在竹簡上畫下第一撇。

漏盡,我和弟弟一同交卷。弟弟恭敬地將竹簡攤開呈上,而我則小心翼翼地將竹簡捲起。

「胡國才剛和鄭國建立姻親關係,關大夫竟敢提議攻打胡國。鄭國乃仁義之邦,怎麼可能這麼做,其他諸侯會怎麼看待鄭國?其心當誅啊!」

父親才剛剛接過弟弟的答案,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朗聲道。

「兒臣的答案在竹簡裡了。」

我的心跳個不停,緊張到根本說不出話,有幾滴黃豆大的汗水從鬢邊流出。

父親不發一言地看完了我和弟弟的答案,而後道:「這次的比試是寤生贏了。段,你還小,要和哥哥多學點。」

在場的人都很驚訝,畢竟我一向很少有贏過弟弟的時候。弟弟愣在那裏,半晌才道:「可是……是我先找到寶盒的。」

「是啊,夫君,段小小年紀,馬卻騎得比哥哥好,多不容易!你好歹要說明他們各自到底寫了什麼,為什麼寤生贏了?否則大家怎麼能服氣?」

「寡人是鄭國的君主,他們的父親,自然由我決斷。況且,身為公子,最重要的是要能決斷國事,騎馬本來就是次要的。不服氣的怕是妳,不是別人吧,武姜。」父親收起兩份竹簡,不理會母親憤恨的神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難得帶著些許的笑意。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被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不發一言,試著坦然迎向父親的目光,心臟跳個不停,卻強自鎮靜。有被讚賞的欣喜,也有和父親共享秘密的緊張和新鮮感。

只記得我在竹簡上這樣寫:「當誅關其思以安胡國,而後可伐之也。」

後來,父親果真殺了關其思,又過幾年,出兵胡國。

自從我贏了弟弟後,弟弟便很不高興,常常藉故和我吵架,我一開始不想理他,但幾次之後,被他纏得煩了,遂譏笑道:「要是別人知道你是這麼輸不起,恐怕會很驚訝,他們的段公子是這樣的人。父親就是比較滿意我的回答,你能怎麼樣?」

「你……你怎麼敢那麼說!」

「你也只會向母親告狀而已,我怎麼不敢那麼說?」我冷笑道,看著弟弟因為被戳穿而扭曲發青的臉,我是多麼地了解他,知道他平日裡總愛裝乖賣巧,就是因為他有多在意別人的評價,畢竟除了這點,他再也沒有可以憑藉的東西了,可惜的是,最關鍵的-長子的身分、父親的偏愛他偏偏沒有。想到這點,我的心情就舒暢起來,也安定許多。

「君子不與小人爭論,不然我們來公平地比試一場呀!」弟弟握緊拳頭,作勢要朝我打去。我對他的厭惡已到了頂峰,也不想推辭,兩個人便扭打在一起。

「啊!」

在扭打時,弟弟忽然腳上一滑,踩到湖邊的青苔,就要跌下去,還是不肯放住我的衣領,頃刻間,我倆就硬生生跌進湖裡,此時為寒冬,湖水正結冰。

「段兒!」

掉下去的同時,聽見寒冰碎裂的聲音,與母親慌張的叫喊,過不了多時,就見母親奮不顧身地從橋上往下跳。隨侍在旁的宮人來不及拉住母親,只得大聲呼喊侍衛求助。

我們兩個都被拉到岸邊後,母親抱住弟弟,不顧那浸滿徹骨寒涼的身軀有多麼冰冷,柔聲道:「你還好吧,怎麼會掉進湖裡?」見弟弟哆嗦的說不出話,才問我:「寤生,你沒事吧?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整個身軀都被凍到麻木、發紅,心裡的寒意卻更深,都說患難見真情,看來母親對我,終究是沒什麼情感的。就在那個瞬間,我意識到,雖然擁有著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出生,權勢、名利、美人皆是唾手可得,但母愛親情,是我寤生一輩子都得不到的,就如我的血脈一般,無法更迭。

既然已經沒有盼望,那就莫再自傷自憐,牢牢握住能夠獲取的吧!也許,這就是我的天職、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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