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人間抱恨長,凡俗歲月太滄桑。
婆娑世界菩提樹,搖落平生總斷腸。
康熙皇帝用過午膳,小寐片刻起身,在配殿讓總管太監梁九功伺候更衣,梁九功彎身給他繫腰帶,他便低頭翻看摺子,見刑部滿尚書郭四海奏陳,王廷試於順治十四年以丁酉科場案流放寧古塔,至今已廿四年,其子王德麟以老父不堪塞北苦寒,請求代父流戍,部議不准,請旨聖裁。他正思索是否准依部議,便聽御前二等侍衛成德在門邊稟道:「主子,和碩恭親王帶來部務,聽說主子歇息,在殿外候著。」
康熙回頭一笑,說道:「如今兵部有什麼了不起部務,要他巴巴上乾清宮來?」
他將郭四海摺子拿在手裡,等梁九功整妥腰帶,又給他戴上帽子,便跨出配殿,在大殿御案後坐了,擺手讓成德去領常寧。他剛在案上展開摺子,便見常寧手拿奏事匣子匆匆上殿,在階下打千道:「三哥,這是寧古塔將軍巴海六百里加緊軍報。」
自從去年三藩亂平,朝廷已有一段時間沒收過加緊軍報,且皇帝本人五月才自北疆返京,此刻寧古塔能有什麼緊急軍情,竟至動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康熙將手一伸,梁九功連忙從常寧手中接了匣子,上階捧到皇帝手裡。
康熙開匣展摺,口中問道:「常寧,這摺子你在兵部議過沒有?」
常寧道:「沒有。這摺子直遞乾清宮,我恰巧在東華門外遇著,這便親自帶來。」
康熙臉一沉,低頭細讀奏摺,半晌將摺子一推,又拿下頷一努,說道:「上來看摺子。」
常寧到御案邊一讀,皺眉道:「斡羅斯人在薩哈連烏喇挑釁,打汗阿瑪那時起就沒斷過,每次擊潰了,我方撤軍,他們又捲土重來,雖然煩人,還犯不上動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巴海怎這樣小題大作?」
康熙道:「後頭還有呢。斡羅斯人在薩哈連烏喇築城了。」
常寧往後一看,驚道:「築城並非一日兩日能行,巴海怎拖到此時才加緊來報?」
康熙沉吟不語,抬眼見成德還在殿門邊,便命他去南書房傳明珠,又對常寧道:「此事從汗阿瑪到今,也該有個了局,且滿洲是大清根本,更不能馬虎。今日把這事好生議議。」
常寧點頭,到階下垂手立等,半晌明珠進來,讀完摺子,尋思道:「主子,阿哈以為此事宜緩不宜躁。朝廷正議南方渡海用兵,西北又有準噶爾伺機而動,戰事一起,牽動數萬乃至數十萬兵力,所費糧餉至鉅,眼下若在塞北開戰,等於冒三面作戰之險,未免失之於躁。」
康熙點頭道:「倒是怎麼個緩法?」
明珠道:「滿洲龍興之地,斡羅斯犯境,自額耶爾札薩克汗以來屢屢發生,自當料理,且應求長治久安。但外滿洲天寒地凍,罕有人煙,每每交戰,我軍獲勝離開,斡羅斯人又回頭佔領,若要一勞永逸,非在薩哈連烏喇永久駐軍不可,眼下卻力有未逮。」
康熙又問道:「全盤局勢你心裡可有數?」
明珠道:「南方渡海用兵恐不可免,準此則西北重守衛,東北重敵情,審度形勢以為應對,若始終無法交涉解決,宜在南方兵事完結後出擊雅克薩,且貴於神速,之後才能傾全國之力安定西北。」
康熙問常寧道:「你在兵部,依你看,東北用兵,所需軍力如何?」
常寧思索道:「若春季興兵,可從盛京和寧古塔徵調三千兵馬,無須動員漢地各省。」
康熙又問明珠道:「既然三千兵力便足以出擊雅克薩,不動漢地分毫,何不速戰速決?」
明珠道:「大汗明鑑。三千兵馬聽來不多,但戰時軍餉不同於平時,前線所需糧草更不能撙,即便春季出兵雅克薩,也難保斡羅斯人慣於冰天雪地,不將戰事延宕秋後,屆時我方勢必增員以保軍力,開銷更重。五爺說三千兵力悉出東北,不動用漢地各省,因漢地各省精兵在薩哈連烏喇極北之地,實無用武之地。再者,若東南沿海戰端未了,西北出事,還需盛京與寧古塔兵力支援,戰事期間,不宜復與斡羅斯開戰。確切人員糧草兵餉等,還需向戶部和兵部調詢。」
康熙沉吟半晌,末了點頭道:「明珠說得有理,就定下這方針罷。常寧傳旨:命寧古塔梅勒章京薩布素火速進京,前因後果無須說明。」
常寧上乾清宮本為稟報西藏,眼看時機不對,索性按下傳聞,議事完畢與明珠同出正殿,到台基之下便聽明珠嘆道:「今年春巡,大汗在寧古塔賜宴,賞了巴海許多奇珍寶貝,眼下他卻鬧出這等紕漏,委實有些不曉事。」
常寧想起去年年下,巴海藉口護送吳兆騫南歸,命他正藍旗旗下子弟札克丹夾帶東珠進京,謊稱寧古塔流人乞歸行賄,便道:「今年隨駕春巡,四月到寧古塔,幾次和他說話,我都沒提去年那事,看得出他很不自在,保不定他恐懼事跡敗露,如今藉邊關軍務來敲打?」
明珠搖頭道:「當真如此,他可糊塗到極點了,大汗豈是這樣容易糊弄過去?」
常寧道:「如今鑲藍旗在二哥手裡,管束極嚴,巴海竟敢肚裡轉主意,也不怕出了事情遭二哥嚴懲。」
明珠道:「薩布素在鑲黃旗,向來嚴謹,待他入京,必能說明情況。」
常寧道:「但願如此,否則外滿洲出事,三哥豈不摘我王爵?」
明珠笑道:「五爺多慮了,事情再大,大汗也不會傷著五爺的。」
他二人在月華門內停步說話,見內閣中書李孚青捧一疊摺子走來,明珠便笑道:「都是哪兒的摺子?」
李孚青手不得空,只好向常寧欠身為禮,又回答明珠道:「都是都察院和吏部的摺子。」
常寧擺手命他快去,待他走遠,正要回頭說話,卻見入值南書房翰林院侍講高士奇匆匆走來,手裡拿著摺子,明珠便問道:「怎麼,落了摺子?」
高士奇道:「可不是麼,丹壑一沒留神,落下一份。」
常寧手一擺,說道:「追上去便是了。」
高士奇連聲應了,快步趕去,李孚青已是望見了,在階下立等,收了高士奇手中摺子疊在上頭,這才上階,見成德在門邊向他點頭,便入內稟道:「皇上,都察院和吏部的摺子來了。」
康熙先前讀郭四海摺子,原想准依部議,但見過寧古塔軍報後改變主意,正尋思如何批覆,聽階下有人稟報,頭也不抬道:「摺子拿上來,退去罷。」
李孚青依言將一疊摺子捧上御案,恭恭謹謹告退出去,康熙順手拿起頂上一份,在案上攤平一看,卻是江蘇巡撫田雯的風土彙報,所載甚繁,他想這摺子無關緊要,正要擱過一邊,忽見後頭有明珠、徐元文名字,再一細看,田雯說的是吳兆騫蒙獲聖恩納資贖歸,大獲江蘇士人好評,盛傳此事皆因明珠父子允諾顧貞觀相救,五年為期,策劃周詳,並得崑山三徐鼎力相助云云。他看完摺子,又將那整疊摺子拿來逐一檢視,見其餘都是都察院和吏部摺子,起身到殿門口一望,偌大乾清宮正殿,除了御前侍衛別無旁人,便問門口成德道:「方才誰送摺子來?」
成德答道:「是內閣中書李丹壑。」
康熙問道:「他一人送來麼?」
成德不解其意,答道:「是。不過他似乎落了一份,剛到階下,高澹人便追來了。」
康熙一揚眉毛,問道:「是麼?他給補上一份?」
成德點頭道:「是。李丹壑補上那一份,便送進來了。」
康熙回頭又在御案後坐了,在郭四海摺上批覆「交部再議」,又在田雯摺上批「知道了」。他擱下朱筆,抬頭一望,殿門外日光正好,只秋風隱然,吹來些許涼意。
|| 未完待續 ||
翰林院侍講高士奇最早出現在前一部《落盡梨花月又西》。他入值南書房,不像李光地有索額圖當靠山,且他比李光地明白,漢臣巴結滿洲親貴,不見得有好下場,於是拿定一個坐山觀虎的主意,有機會時也不吝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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