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一・雪域跫音 (6)

康熙囫圇睡了一覺，隔日依舊天不亮起身，用過早點，在大殿如常批閱奏摺，孰料頭一份摺子便不好處置。蘇州織造方恆上來請安摺子，說宿病總不見好，恐怕來日無多，偏偏入秋到年下正是織造署忙碌時候，探查江南民情要務也受耽擱，請旨預備接手人選，以備不測，末了又寫了許多惦念謝恩的話。康熙讀罷摺子，思索片刻，起身到殿外一看，李煦曹寅都在，便叫上兩人，到台基下散步。

曹寅李煦在乾清宮當差，都看出近日康熙精神略差，眼見皇帝大清早便心事重重，都不吱聲在後頭跟著，半晌聽康熙道：「昨日成德升一等侍衛，朕派他重要差事，領吉蘭泰等人出關，明日陛辭啟程。」

曹寅前日去明珠府，已從成德口中聽說此事，便只答應不說話，又聽康熙道：「曹寅，你入值乾清宮比成德早，至今沒升一等侍衛，知道為什麼？」

曹寅答道：「不知道。阿哈的差事是伺候主子，升不升一等侍衛並無要緊。」

康熙又道：「李煦，你也沒升一等侍衛，知道為什麼？」

李煦與曹寅對望一眼，答道：「阿哈與曹子清一個意思，伺候主子便是，不問官品。」

康熙微微一笑，停步回頭說道：「乾清宮就屬你兩個最乖覺，改日遠方繁難，也少不了你二人。」

曹寅李煦低頭應了，康熙又道：「聽說方恆病了麼？恐怕他日子不多了，未來蘇州織造一職，還得著落在你兩個身上，朕才放心。」

康熙說得直接了當，曹寅心中格登一聲，屏息不敢開口，又聽康熙道：「李煦，眼下有一樁考察江南民情要務，除你以外並無合適人選，這就派給你了。朕讓你以御前二等侍衛加三品按察使銜，考察蘇松太道民情政風，三日內啟程。你這就去內務府，與海拉爾好生商量。」

曹寅心中雪亮，知道考察蘇松太道只是明面說詞，實則為日後差事預作準備，否則不必巴巴打發李煦與內務府總管面議。他眼見李煦領旨離去，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不言聲跟著康熙在空場上踱步轉圈，半晌才聽康熙問道：「曹寅，知道朕為何派李煦去江蘇？」

曹寅看著康熙腳步，答道：「回主子，阿哈不知道。」

康熙停步回身拿眼睛一瞪，說道：「別和朕打馬虎眼。」

曹寅低頭道：「這⋯⋯想來主子讓旭東去蘇州探望方定亦，也瞧瞧織造署現況。」

康熙瞟他一眼，又道：「方恆若真一病不起，蘇州織造要差，你說倒是派給李煦，是派給你？」

曹寅道：「主子既已派旭東去蘇州，若方定亦不幸沒了，旭東接手正是方便熟練。」

康熙道：「朕若派你去蘇州，你去是不去？」

曹寅微微一驚，低頭答道：「主子若派阿哈去，阿哈自然⋯⋯」

他話到口邊卻不能說完，康熙便道：「看你這模樣⋯⋯是為了成德罷？連明珠也護不了他一輩子，你還打算怎麼陪著他？」

曹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伏身道：「求主子恩典。」

康熙搖頭苦笑，說道：「朕沒那麼多恩典。你起來。」他見曹寅不起身，索性拔腿便走，曹寅只好起身跟上。君臣二人繞著乾清宮廣場走了半圈，康熙又道：「朕知道你放心不下成德，因此先派李煦去蘇州，方恆病中料理不來的，由他便宜處置，你好在京等成德回來。但方恆若病急了，就此不起，這蘇州織造還得由你接手。」

曹寅問道：「容若這回差事，要多長時日？」

康熙道：「那得看北疆局勢如何。順利的話，十月便能回來了。」

曹寅聽說早則十月，晚恐怕便要耽擱到年底，心中黯然，卻不能顯露，又聽康熙道：「別這麼垂頭喪氣。朕要去慈寧宮，你隨駕罷。」

康熙去慈寧宮通常不命御前侍衛隨駕，曹寅不明究理，只答應著跟上，過了左永康門便聽康熙道：「你可記得當年索額圖從西藏延請一貝瑪喇嘛到京？」

曹寅想起當年密事，答道：「記得。如今貝瑪喇嘛還在西黃寺閉關修行。」

康熙道：「昨日他妹妹進宮，現安置在壽三宮西宮殿。」

他將昨夜央金為芙蘇里袪驚安神之事說了，曹寅驚道：「主子，這樣來歷不明人物，留在宮內可不妥，更何況在慈寧宮，若傷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太妃們，更不得了。」

康熙側頭瞟他一眼，說道：「這不正商量麼？你先隨朕看看去。」

君臣二人到了西宮殿，聽說央金一早便遵旨去東宮殿陪伴芙蘇里，又轉到東宮殿，在院中便聽央金在裡頭唸文殊咒，康熙聽了幾句便跨步入內，見芙蘇里在炕上挨著芙格半靠半坐，央金坐在一旁，手握佛像低頭唸咒。芙蘇里小孩兒心性，一見康熙進來，脫口叫道：「汗阿瑪來了！」

康熙見芙格要起身行禮，擺手止住了，上前坐到炕邊，摸著芙蘇里額頭問道：「今日好多了？不燒了？」

芙格笑道：「昨晚就不燒了⋯⋯」她話沒說完，見曹寅立在門邊，登時臉上變色，康熙裝作沒看見，轉頭問央金道：「妞妞沒事了？」

央金道：「大約再吃兩劑藥，風寒就全褪了，至於驚嚇麼，用安魂香只是治本，還得她平時多唸經，才保長遠安寧。」

康熙道：「不如我請你當她老師，教她藏文，也教她讀經唸咒。」

央金笑道：「文殊皇帝好狡猾，將我絆在這兒。」

康熙奇道：「這是什麼話？你不是要等你哥哥出關麼？在哪兒等不是等？」

央金笑道：「我看出來了，文殊皇帝也好，五王爺也好，都不樂意我在外頭，想必背後另有原因？」

康熙一笑，說道：「實話告訴你，當初你哥哥受我朝中一大學士延攬入京，這背後似乎有些蹊蹺，我至今弄不明白，我是怕你在外走動，捲入其中反而出事。」

央金道：「我哥哥信中曾說，那人心術不正，我想他是感化不成，乾脆閉關修行。」又問道：「我哥哥閉關之後，那大學士還往雪域找人麼？」

康熙點頭道：「還找過一個喇嘛，不過那人幾年前病死了。」

央金嘆道：「當年我哥哥信中說，那位大學士就愛搗弄香藥，我真不明白，玩弄這些枝微末技做什麼？」

康熙想起隆禧，頓覺雙眼一熱，說道：「大約為的謀權害命罷。」

央金一怔，說道：「謀權害命？難道那人用我哥哥的香藥，害死了人？」

康熙轉開目光，答道：「害死我七弟，純親王隆禧，但不是用你哥哥的藥。那時你哥哥已閉關了。」

央金沉默片刻，說道：「用雪域香藥害死你弟弟⋯⋯雖不是我下的手，還是覺得對你不住。」

康熙一怔，抬頭望向央金，見她滿眼關懷，忽覺如鯁在喉，張口竟然發不出聲，手一擺便要起身，卻被央金拉住衣袖道：「文殊皇帝，你氣色不很好，我為你點一炷香，唸幾句經，你再去罷。」

她起身往案上點起一柱黑色線香，又將佛像放在康熙手裡，然後盤腿安坐，低聲唸經。康熙低頭一看，手心是個明銅鎏金不動明王像，透窗日光一照，燦爛奪目。他呆看佛像聽唸經，直到一柱香燃盡，滿室清香褪去，才恍然如夢初醒，回頭只見芙蘇里靠在芙格懷裡昏昏欲睡，芙格還怔怔望著門邊侍立的曹寅，曹寅卻拿眼睛看著地下青磚。

康熙將佛像還給央金，不發一言起身離去，直到上了乾清宮台基才問道：「曹寅，你想和芙格說話嗎？」

曹寅道：「回主子，不想。」

康熙道：「你不想替成德和她說兩句話？不定她想問問成德近況。」

曹寅道：「無論她問什麼，我答什麼，都無人稱心如意，又何必說呢？」

康熙又問道：「你要告訴成德今日一面麼？」

曹寅道：「回主子，不會。」

康熙點頭道：「你最懂他，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罷。」

他舉步要跨入大殿，曹寅卻道：「主子，方才那位央金姑娘⋯⋯恐怕不宜留在慈寧宮。」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