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殿俯御河寒,殘月西風并馬看。
十里松杉清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
明珠府探病後兩日,康熙起駕離京,要出關巡幸蒙古各部。原本皇帝打算帶上明珠,但成德重病,康熙便命改由恭親王常寧隨駕。
這日御駕到古北口,康熙棄車騎馬,與常寧在長城上眺望風景。只見燕山山脈鬱鬱蔥蔥,山巒起伏,黃褐色長城蜿蜒其間,宛如遊龍,開闊風景在極遠處沒入一片灰茫,似雲又似雨霧,京師離此三百多里,縱然居高臨下也不能見。
康熙左右張望,回頭對常寧道:「前明唐順之寫古北口有詩云,諸城皆在山之坳,此城冠山為鳥巢,到此令人思猛士,天高萬里鳴弓綃,寫景比喻確實逼真。雖說如今長城已無用場,十年前布爾尼起反,長城關卡可攸關大清存亡。」
常寧點頭道:「我還記得那日,那是上元御宴,蒙古諸王都在保和殿,獨獨布爾尼不在。阿喇善才說布爾尼恐怕要反,便來了加緊軍報,說察哈爾右翼前旗直奔張家口。」
康熙道:「當時八旗主力南下,幾個大將軍王統兵在外,京師宿衛盡空,還是明珠出主意,才讓圖海領八旗包衣出張家口迎擊。」
他無意間提起明珠,卻不想沿這話題多講,掉過馬頭往西行去,走了一陣忽聽有人叫喚:「三阿哥!」回頭四顧,卻不見左近有人,便問常寧道:「方才誰叫三阿哥?」
常寧一怔,答道:「三阿哥留在京師,方才沒人叫三阿哥。」
康熙伸手握住頸間嘎烏盒,呆了片刻,說道:「常寧,我想成德是去了。」
常寧一驚,問道:「三哥怎麼知道?」
康熙道:「登基以來,臣下便無人叫我三阿哥,唯一一次,就是哈濟蘭過世那夜,成德和曹寅趕來護駕,在坤寧宮,他叫了我一聲三阿哥。方才我又聽見了。」
常寧道:「這⋯⋯要不遣人回京看看?」
康熙不答,只轉頭望著南方出神。不久天色轉而陰霾,灰雲滾滾壓境而來,北方飄來絲絲細雨。康熙這才回過神來,伸手接那雨絲,說道:「三伏天本來要命,這雨卻清涼得很。」
常寧道:「看這天色,一會兒必是暴雨,炎夏反淋不得冷雨,我們還是回去罷。」
康熙默然點頭,掉頭往回走。二人回到行列,常寧隨康熙同上御輦,拿了賜茶,坐在角落几案審視外滿洲地圖,一邊對照薩布素和吳丹軍報,康熙坐在御榻上批閱奏摺,不到一刻鐘工夫,外頭轟然雷響,下起傾盆大雨,康熙從窗帘縫隙看著外頭交加風雨,心想,再幾里路大約就到巴克什營行宮,可以好好歇宿,風雨聲中卻起了喧囂,常寧將文書一推,坐到門邊掀起車帘,問一旁騎馬隨行的御前侍衛吉蘭泰道:「什麼事情這樣吵鬧?」
吉蘭泰置身大雨當中,雨水順著涼帽帽簷流下,雨瀑般包圍他頭臉。他向喧嘩處比手勢探問,面露吃驚之色,又比了幾下,轉頭對常寧道:「五爺,齊齊哈爾六百里加緊軍報。」
常寧吃了一驚,連忙用力拍了幾下車門,御輦立時停下,他再順吉蘭泰手勢看去,一名騎馬驛差被御前侍衛放行,奔到近前滾鞍下馬,單膝跪在御輦旁泥濘地裡,從懷裡拿出一個木盒雙手奉上,常寧不等他回稟,伸手拿來匣子,放下車帘遮去風雨。康熙接匣展摺一看,說道:「薩哈連烏喇真打起來了,斡羅斯人竟從無底兒河來攻。」
常寧一怔,回頭看一眼地圖,說道:「無底兒河?離薩哈連烏喇少說也有兩千里罷?」
康熙道:「可見北疆局勢不能再拖,這次非得拿下雅克薩、尼布楚不可。」
他思索半晌,索性揭帘下車,命吉蘭泰下馬跟隨。左右立時便給皇帝打上羅傘,吉蘭泰走在傘外,半低頭等候吩咐,傾盆大雨順著他後頸灌進領口。
康熙道:「你曾與成德偵探北疆,熟悉地方,如今薩哈連烏喇打起來了,恰是你效力之時,你這就去協助吳丹。回頭我便傳旨兵部撥三千兵馬與你在齊齊哈爾會合。」
康熙看著吉蘭泰欠身領旨,上馬在雨中飛奔離去,只覺心頭空洞難與言喻。他在原地站了許久,在常寧催促下才又回到車上。他設法鎮定心神,低頭又看奏摺,眼皮卻愈來愈重,恍惚睡去時還聽見車外風雨交加。
再睜眼時風雨已然褪去,明亮日光透窗而來,他翻身坐起,這才醒悟自己身在乾清宮配殿炕上,午間小寐比平時多睡了些時候,夢中恍然回到三年前成德過世之日古北口外一段風波,今日卻不復當時盛夏,入冬後京師已起過幾番風雪。
他起身洗臉更衣,吃了半碗熱茶,又到大殿御案後批閱奏摺。他看了兩份奏摺,忽見裕親王福全、恭親王常寧一同進殿,便問道:「二哥來了,必有要事?」
福全在御階下欠身,將一份摺子交給梁九功,說道:「這是都察院的摺子,御史郭琇參劾明珠結黨營私、賣官鬻爵。」
康熙臉色一沉,接過摺子展開一看,裡頭密密麻麻,自明珠入閣拜相之前寫起,條列他收受賄賂,安排官職,樹立黨羽,罪重應誅,請旨交部議罪。
他靜靜看完,問道:「這摺子未入南書房?」
福全答道:「沒有,是左都御史葛斯泰將摺子攔了,送到兵部給常寧,常寧又到理藩院尋我商量。」
康熙問道:「你們以為呢?」
福全道:「明珠收錢收各種貴重器物,這都是實,我們都知道他收錢為了什麼,這卻不能明講。」
常寧道:「我以為也不必明講。交部議罪我更以為大可不必。明珠多少年多大功勞,哪是這起御史能懂?既然郭琇這廝費大勁把瑣碎帳目都核實了,除非他怕死要鬆口,如今三哥就憑這摺子拿主意,乾綱獨斷便是。」
福全道:「索額圖多少過錯,每次都是聖心成全,降旨讓他辭官休養,不曾交部,明珠自然也比照辦理。」
康熙拿手在摺子上輕敲一下,嘆道:「郭琇說,明珠對人柔顏甘語,百計款曲,而陰行鷙害,意毒謀險⋯⋯我竟不知這說的是誰。」
常寧道:「漢臣御史本有沽名釣譽毛病,又不與聞天機,才有這些想頭。」
福全道:「話雖如此,明面上他佔了十全道理,不能不處置。」
康熙道:「常寧,命人去南書房傳旨,讓明珠即刻過來。」
御前侍衛傳旨去了,康熙便向後靠在御座,不言聲望著殿門外光亮,福全和常寧都在階下立等。不多時明珠進殿,康熙便道:「明珠免禮,上來,這兒有份摺子與你有關。」
明珠上到御案邊,只向案上看了片刻,立即向後退步,就要除下頂戴跪倒,康熙起身拿手一擋,說道:「不用跪。我沒打算處置你。」
明珠沈默片刻,低頭說道:「這些年來,阿哈在朝中得罪的人多,一日不處置,大汗一日不得安寧。」
常寧道:「三哥豈能受這要脅?更何況你是輔弼重臣。」
明珠轉向常寧道:「五爺厚愛,明珠心領了。可五爺再清楚不過,這些年來多少事情難以周全,我也是機關算盡,再無施展餘地,大汗留我在身邊,並無多大意思。」
康熙轉身下階,還沒走到階底,突然伸手摘下暖帽,往旁一甩,說道:「我絕非絕情寡義帝王。」
明珠跟下御階,拾起帽子雙手捧著走在康熙身後,說道:「大汗免了阿哈的官,實在是阿哈大幸,何來薄情寡義之說?」
康熙搖頭道:「要是成德還在,兩年前拿下雅克薩、尼布楚,斡羅斯締約之功,他與吳丹是頭一份,有這軍功壓著,郭琇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上這摺子。」
明珠聽皇帝提起成德,登時紅了眼眶,說道:「可成德確實不在了,總歸是他今世福薄罷。」
福全插口道:「我有一條陳,大汗或能斟酌。」他見其餘三人都看他,便道:「一干漢臣所在意,無非這正一品武英殿大學士,這個職位免了,明珠反倒清閒,可也無礙他的一品頂戴。」
常寧點頭道:「沒錯,他還是正一品領侍衛內大臣呢。除了武英殿大學士,他紅寶石頂子依舊,不過補服仙鶴換麒麟罷了。領侍衛內大臣一職,便不是漢臣可以指點議論。」
康熙思索片刻,點頭道:「明珠,眼下並無別的法子,只得難為你。我這就放你的假,家去好生休養,過幾日我把摺子批覆下去,輕輕鬆鬆,不動干戈。」
明珠謝恩出去了,福全便問道:「大汗,屆時摺子批了,那起人卻不肯干休,又該如何?」
康熙道:「明珠頂上還有那支三眼花翎呢。他們再來折騰,至多摘了那花翎。」
常寧走到殿門邊,見明珠下了台基,踩著薄雪地往乾清門去,背影十分淒清,忽然想起康熙十四年正月,他請成德捉刀作詩詠玉泉山水,那詩格調高貴,卻過於清冷,此刻浮現心頭,竟切合他父子曲折境遇,教人格外慨嘆。
福全見常寧神思不屬,便道:「常寧,在乾清宮發呆呢?」
常寧回過神來,將方才所想說了,康熙走到門邊一望,原本平靜的天空又起新雪,陣陣飄來,絲絲片片覆蓋薄雪地上通向乾清門的兩行腳印,明珠已過門而去,只聽常寧在身後唸詩道:
芙蓉殿俯御河寒,殘月西風并馬看。十里松杉清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
|| 未完待續 ||
成德病逝,最痛苦的自然是他的父母,而他生前憂慮之事果然成真,所幸康熙皇帝信守承諾,不然以御史言論而言,議到死罪確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