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阿沛背對著我說。烏黑的髮散在枕頭上,傳來淡淡香味。
她的聲音彷彿從虛空中傳來,脆弱的靈魂被她藏了起來。我抱著她纖弱蜷曲的身體,她顫抖著。讓她換上的絲襪與手套一團破布似的被扔在地上。
這一切是個陷阱。
我把她約來這裡,讓她把衣服脫了,穿上我給她的衣物----如果手套與絲襪可以稱作衣物的話。她有些抗拒,直盯著手套與絲襪。但我冷酷堅決的口吻讓她像個軍人般服從。她以為這只是個無聊的玩笑,她問我到底要做什麼?我沒回答,只命令她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我仔細地「檢視」她,她一開始覺得窘迫,而後生氣了,拿起衣服轉身要走。我拉住她,並激烈地吻她。她的身體僵硬,什麼話都沒說,也沒有反抗。這是我們兩人的第一次。只是這一次,她被我推至遙遠的意識邊境,我所懷抱的是個沒有面目的女人。
十七歲的男女對彼此身體的探索就這樣過去了。那是個相視羞怯卻美好的日子,彷彿午後的微風吹著白色落地窗簾。
還記得第一次吻她,是在她家樓下的昏黃路燈下。靜默無聲的時刻,小心翼翼地彼此靠近,雙唇緊貼著,然後像突然意識到什麼各自低頭退縮。兩人是如此笨拙。她上樓後我還等在樓下看著她房間的燈亮與她揮手道別。之後更多的是對於彼此身體的情慾試探。兩人訴說著愛戀,相互擁抱觸摸,全身的毛細孔擴張等待著對方的饋養。然而,那條線總是沒跨過去,脹滿的慾望的句點只是她額上的吻。
「有種被疼愛的感覺噢。」她說。
「我真想將我的身體嵌入妳的身體之中。」我說,並讓她側躺在我的手肘上。她溫柔地看著我,手指在我臉頰上遊走。
我起身穿好衣褲,蒼白的她仍舊背對著我躺在床上。潔白的床單沾染了血汙,老舊的空調像年老的狗似的喘著氣。我感到有什麼被我毀壞了,所有的一切彷彿崩塌下來的水泥塊,漫起悲傷的煙霧。
「我走了。」我說。
她的手緊捏著床單不發一語。我打開房門走出房間,關上門前從門縫中看她最後一眼,她緩緩地起身坐在床沿,雙手抱起雙腿,將臉埋在兩膝間。我輕輕地關上門,她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逐漸緊閉的門縫中。我那時了解到,愛情是美艷的花,但極其脆弱;慾望則是荊棘藤蔓,我們都受其纏繞,無可動彈。
我回到家中,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看著新聞,那是知名男星因修理電腦使他與其他女星的情慾照流出的新聞。我在網路上看過那些照片,其中一張令我印象深刻──一個女星穿著警察制服,兩手將制服敞開,眼神迷醉。
這些照片流出後立刻在學校受到討論,有趣的是,討論的結果有一個共同點:照片流出前早就在大家的腦海中上演過無數次,男明星只是付諸實行。也就是說,這些照片成為了我們慾望的雕刻品。至於那些女星就跟母親一樣,鏡頭不僅僅是拍下她們,更是我們透過鏡頭所具現的慾望。我們讓她們成為我們想要的樣子,她們就是我們慾望的投影。
「你去哪裡了?沒有要回來吃飯也不打電話。」母親問。
「只是看書看得比較晚而已。」我說完馬上回到房間將自己關在一片黑暗之中。怎麼了?她敲門問。想睡了,我說。即使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也只能走開。
關於照片的想法讓我窒息。這讓母親像個小丑。阿沛也是。所有的事物彷彿被悄悄地換了裝扮似的失去本來的面目。我只是旁觀者,看著她們變裝雜耍,只為了我擺脫不了的可笑慾望。不知道這是誰對我的戲弄,令人難以忍受。當天晚上,我離開了家、離開母親、離開阿沛,除了被我燒錄在光碟中的影片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小愛在我停於門外的機車旁等我。我從店裡走出來,她靠著機車仰望天空,彷彿在祈求什麼。走吧,我說。她應了一聲。其實我希望她能拒絕我,就這麼走掉也好。可是我們都了解到這是一場遊戲的邀約,這場遊戲從小愛進門(或者從我收到照片)後就已經展開。但我們對於這場遊戲的理解並不相同,她以為這場愛慾的遊戲結束以後一切都會回歸以往。然而,遊戲已經不只是遊戲,她是一個表演者,而我不僅僅是個觀眾,也是個審判者。
她一進到我房內,就發現了散在我桌上的照片,她馬上撇開視線裝作沒看見。真想問她認不認得照片裡的人。但她隨即摟著我,柔軟的指尖在我胸口來回輕劃。等我,她說。她走到我的衣櫃深處拖出一箱衣物。這讓我有些尷尬,原來她知道那些衣服收在何處。她隨手抽了幾件衣服出來在我面前換上。我坐在床沿瞇起眼睛抽著菸。又是一場美麗又哀傷的夢。等她換好衣服,我舉起手喚她過來,她只穿了件圍裙跨坐在我身上。
「妳變了很多。」我說。
「我只是想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她說,然後將我手中的煙丟進菸灰缸。
「我喜歡什麼樣子?」我問,並將她凌亂的髮勾至耳後。
她起身,在我面前緩慢地轉了一圈,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我的雙眼。她努力地想裝出魅惑的樣子以勾引出我最深層的慾望。她把自己的存在縮到最小,讓自己成為我慾望的容器。
我解開她圍裙後的繫繩,退下肩帶,圍裙從她身上滑落,全身赤裸著。她下意識的用雙手擋住胸前。或許她是第一次被我用不同的眼光看著,她像個被逼到死巷即將受侮辱的女人,令人恐懼的影子在她身後的牆上逐漸拉長靠近。
我擁抱她、吻她,她手指嵌入我的髮中緊抱著我,將我埋入她的懷裡。這一次,我從她身上什麼都感受不到,她的身體是個黑洞,她身體的核心在當中崩解抽空。我激烈的動著,兩具被慾望所驅使的身體款款擺擺。她不如以往溫柔內斂,她的呻吟在空氣中混濁震盪,她正浸泡在慾望之中,接受慾望的餵養。我愈感厭惡卻愈是激烈。突然母親的身影從我腦中閃過。小愛弓起背,我緊緊地抱著她。
「我送妳回去。」我說。我將小愛枕在頸下的手抽開,起身走向窗口。激情消散後兩具乾枯的身體並列使雙人床像座公墓,裡面埋葬著互不相識的人。過去許多個夜晚,我從床鋪走向窗戶抽菸,望向這美麗空幻的城市。床上的那些女人總會問我在看什麼?其實我什麼都看不到,整座城市像座臨時搭起的布幕,我所見的只是投影在布幕上的流光。所有的一切只是不同時光混雜在一起的感受,一切的愛慾被收在某一個時點,我卻離那時點愈來愈遠。小愛曾雙手捧著那份真實給我,如今卻又被我一手揮去。
「你愛我嗎?」她在機車後座問。我沒有回答,催動油門往前直奔。我努力地回想我與她交往的過程,但所有的畫面都支離破碎,像顆壞軌的硬碟,什麼畫面都無法浮現,偶有些片段閃現,隨即又陷入當機狀態。
沒有信號。
而後出現的是我與她爭吵的畫面。她從我的電腦深處發現了我與其他女人的照片,琳瑯滿目的女人、服裝、情境。她邊哭邊發抖。我看著哭泣的她,一股巨大的沉默之流溢滿整個房間。為什麼你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說呢?她問。為什麼要說?我想。那些女人只是一夜一夜各種綺麗的床邊故事。我不愛她們,連喜歡她們都稱不上。我從不知道她們是誰,不了解她們,也不想了解。她們只是我生命中一段一段偶然的插曲,就像啣著一朵花的鳥飛來窗邊。
「妳為什麼要回來找我?」我問。
「你只是迷失了。」她說。我緊急煞車,後面傳來尖銳的聲音接著是起此彼落的喇叭聲與髒話。迷失?又有誰是正常的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呢?我們被各種不同的欲望所拉扯,搖搖晃晃走的崎嶇,又如何能看清前方的路?
「如果是我迷失了,妳又為什麼要拍那些照片?如果妳是『正常』的,為什麼又要做附和我的事情?妳是要犧牲自己拯救我?你們都一樣!」我生氣地問,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經過的人無不側目。我重重地催起油門,任風在耳邊呼號。
「因為你。」她說,我大笑。她不理會我的笑聲,繼續說:「我從前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過生活。我不知道為什麼女人到你眼中就只是一隻布偶。可是以前我被你擁抱的時候,你沉穩的心跳讓我安心。但是今天晚上卻不同,你的心似乎被收進空盒子裡,我僅能聽到微弱的乾乾的跳動聲。我覺得那樣的你好寂寞噢。你不知道自己正懷抱著什麼,你不是為自己而活。你彷彿在另一個空間看著自己上演這所有的一切,眼前的事物都被你排斥在外,什麼都觸碰不到你。包括我……。」她雙臂環抱住我的腰,側臉緊緊地貼在我的背上,似乎想感受什麼。現在的我能給你什麼?我又該去哪找那早已被我摔碎的玻璃鞋呢?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我幾乎是用說給自己聽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她依舊緊緊地抱著我,我不確定她是否有聽到我說的。我真想將我的身體嵌入妳的身體之中,我想。不知道這樣是否就能讓彼此完整。
我轉進巷弄,補釘似的建築出現在我眼前。到了,我說。她下了車,轉身要上樓。我趕緊拉著她的手,想對她說些什麼,但似乎所有言語都躲進了意識深處,沒一個願意探出頭。她對著我微笑。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她,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她鬆開我的手,轉頭上樓。
再見了,她說。
再見了。
我回到房內,整理桌上的照片收進抽屜。她說她要變成我喜歡的樣子,我卻連我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呢?那些女人只會記得有個變態的傢伙喜歡叫她們穿上奇怪的衣服吧!真要說的話,我只是個自卑的魔術師,把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目光移轉到情色的戲法上。然而,隔天醒來,僅有灰白的天花板與乾渴的唇。
我將散在地上與箱子內的衣物全部裝進垃圾袋。還真重,我想,原來我一直背著這些東西過活。我下樓,走到巷口丟進彷彿直立在闇夜中的棺木的舊衣回收箱中,在寂靜的夜發出沉悶的聲音。我走進便利商店,買了罐啤酒坐在落地玻璃窗前喝著,偶有些加班後拖著疲憊身軀的上班族從窗前走過,領帶像奴隸主套上的項圈,沉重地垂在他們胸前。
我感到後悔,並厭惡自己,我竟然在離家前留下那張光碟。刻意留下的光碟是無聲的指控,我將嚴厲的證據擺在母親眼前。但是她又犯了什麼罪呢?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責難母親,我無法忍受的是我自己,我只是想要有人為我所感到的罪惡負責。
我將空的啤酒罐捏扁丟進資源回收桶,走出便利商店。午夜的台北是個被抽乾的水溝,人潮燈火車嘯喧鬧都成了幻夢蒸散在空氣中,延綿的路燈直通黑暗深處。
究竟離家多久了?現在猶豫正在我的夾腳拖鞋下發出沙答沙答的聲音。
母親打電話給我時從沒問過我何時要回去,她說話總是小心翼翼地彷彿怕把什麼弄倒似的。她時常漫無目的的說著近況,沉默一陣才問我最近好嗎?有時我只是在等,等她問我什麼時候回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熟悉卻又陌生的窗與路燈出現在我眼前。這是阿沛家。我望向窗戶,此時卻想起了小愛。我凝視著窗後的黑暗,揮了揮手。
我繼續走,夾腳拖鞋依然沙答沙答的響著,並於心裡不斷迴盪放大,過往的各色景物一一浮現,最後是那棟熟悉的公寓。二樓已生鏽的鐵窗後成排地晾著母親的衣服。我摸索著口袋中的鑰匙開門上樓。想起了從前我因為晚回家,母親為了等我而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我打開家門進到屋裡,滿溢的黑暗湧向全身。我摸黑到沙發上躺下。
什麼都沒變,我想。
我只是累了。真是段漫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