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黑的世界裡,不再集中於視覺反而使感官越發靈敏。空氣安穩流動、樹葉窸窣摩擦,細碎的聲音像是在告訴自己不會有問題──那些聲音是如此友善,為了幫助自己完成課題而願意被差遣;那些元素是如此親和,僅是因為自己開口請求便無償提供協助。索羅相當清楚,回應自己的那些事物正是萬物皆有性靈的證明,也是所謂的『息』真正的模樣──既是構成世界的最小單位、亦是容納了所有元素的整個世界。
知曉了這份既複雜卻也單純的真相,石塊與覆於其上的青苔像是鼓勵自己似的低吟起舒心的旋律。透過石塊的連結能夠理解它們源於這片大地;大地的誕生是由細膩的魔法所創造。在那之上衍生而出的蟲鳴細語、飛鳥婉轉啁啾、歌頌著即使是被創造出來的世界仍能如此美麗;它們在索羅探知時以輕巧的歡快語調應和著,這一切正是出自冰姈之手──是否為人、是否擁有真正的形體、是否為真正的「生命」一點,全然無法阻擋彼此之間的溝通交流。只消吐息之間便能接收感應、讀取埋藏世界其中的各種信息、重新梳理編織出萬物誕生之秘。自胸腔燃起的充盈感流向指尖,彷彿受到這份神秘吸引,石塊們的重量亦開始減輕──
「我說。」不知是抱怨或是無語的聲音自上空響起。「我只讓你調整怎麼輸出,沒有要你讀取『別墅』整體啊。」雙手環胸發話的少女打斷索羅的專注,聽見句子的魔法師重新睜眼,石塊沈入水中般降回地面──至此才意識到時間已經到了中午,肩膀跟手都相當痠痛,呼吸也很費勁,索羅調整起吐息。冰姈見狀亦輕哼了一聲。「該說是天性還是本能呢,總是把命運背負在自己身上……明明人類根本沒有這種價值。」她冷冷地睨了一眼努力平復呼吸的索羅,坐在半空中的姿勢與角度讓人相當熟悉。仰首注視少女的舉動,索羅總有種開口喚她師傅的衝動。
「對你而言,責任是種義務,所以『那些』不會管你的個人意志──繼續這麼摸索下去,你遲早會『回想』起一切。」突兀地道出既似推測又像結論的句子,冰姈露出有幾分玩味,或者說是看好戲的笑容。「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抉擇之時。」
「真正的……」用的單詞是「回想」、評論的是「義務」、需要執行的是「抉擇」。當這些因素放在一起時,聯想到的不知怎的僅有一種可能……
尚在怔忡之時,眼前的冰姈僅是保持微笑、安靜地半抬起右手。空氣不自然地摩擦出破碎異音。冰姈身邊縱走的黑色閃電散發出異樣的威壓,索羅不由得一凜身子,雞皮疙瘩似是豎了起來──這是某種明確的警告。不敢恣意移開視線,調整好呼吸的索羅抿起嘴唇,目光沒有從冰姈手上移開。
「你知道『黑魔法』究竟是什麼嗎?」開口提出恐怕任誰也無法正確回答的問句,少女開始壓縮那些閃電、使之凝聚得更為徹底──「所謂的黑魔法,是在魔法師們進行魔法轉換、或是死亡後,剩餘的魔力殘渣回歸於『息』重新循環過濾時,中途攔截那些殘渣加以利用的一種魔法;因為是『不正當且不自然地利用他人的廢棄物』,所以必須付出相應的轉換代價。而且,還很容易因為魔力相性等等問題遭到反噬或侵蝕──是一種既自由又危險,稍微有點腦子的魔法師都不會拿來利用的東西。」
一面解說彷彿氧氣與二氧化碳的關係的黑魔法的由來,言下之意似是在嘲諷黑魔法師都沒腦袋的冰姈嘴角弧度加深了。「跟我的不得已不一樣,這世界演變到後來因為戰爭的關係,黑魔法師隨手可得這種魔力,便利的生活究竟是針對什麼方面的便利──真是愚蠢。」大肆批評學校所教的內容之一,黑色的閃電光球逐漸凝聚成一個排球大。「然而那些人類根本不懂魔法的本質──不過是碰了一點皮毛卻妄想拿來當成武器利用、自詡是通緝犯兼黑魔法師卻個個實力堪憂,還把我當成最高指標──明明對人類來說非人是在他們腳下的,一連串的荒謬行為簡直丟盡人類的臉!」
越說興致越是高昂,自認教導告一段落的冰姈發出了尖銳的高頻笑聲──「好好看準了,要是沒躲開可是真的會死喔?」高舉起右手,少女的神情彷彿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既然都開始讀取『別墅』了,這點事總不會辦不到吧?」
即使大小僅有那樣,索羅也很明白那不是可以輕鬆以待的魔法。雖然對魔法的構成還沒有熟悉到足以高談闊論,但,從冰姈一路以來的話語來推斷的話……如果沒有想錯,某種意義上,冰姈本身便已經是各種實驗之下被迫成為的「廢棄物」,這樣的她跟黑魔法的相性可以說好到她隨時隨地都能使出可觀的黑魔法──不僅是會用,對魔法的構成與轉換等等由來更是因為長期的研究知之甚透、甚至打造出了這個「別墅」。加上莫葉曾經提過,別墅有所謂的「循環」系統,等於能夠提供永動機一般的魔力……
假如這個猜測是正確的話,別墅內的冰姈,毫無疑問是全世界最強的黑魔法師。
而如果冰姈在外面的世界也是用同樣的原理在施展魔法──當今最強的通緝犯,可說是實至名歸。
沒有繼續細想的時間,少女高聲笑著朝這邊扔了黑色的光球過來。
身體比起思考快了一步。縱身往旁一躍,索羅堪堪躲開呼嘯而過的轟鳴──定下心來看才發現,黑色光球所經之處,毫無例外地都被夷為了焦黑的平地。
如果被那個魔法擊中,不要說會死了,肯定連屍體都不會留下來。意識到這一點,內心一緊的索羅捏緊輕微發顫起來的拳頭。冰姈的心血來潮毫無道理,卻也是訓練的一部分;無論是魔法的實力差距、或是人生長度的差距,自己都跟莫葉一樣,只有受她擺佈的份。為了和莫葉活著相見、一起前進、回去面對期中考試跟捉拿通緝犯的任務,得拼命逃走。得想盡辦法活下去。不能在這裡被冰姈殺死。
明明身體已經開始疲倦,卻在見到如此驚人的破壞力後湧出了掙扎求生的本能。撐著地面站起身子,索羅朝著枝葉更加茂密的深林拔腿就跑。即使這麼做也無法全數遮蔽她的視線,至少可以爭取一點躲避的時間──
「我說你啊。」一派悠閒地漂浮在奔跑的人身邊,騰空飛翔、緊跟著索羅逃跑的冰姈臉上盡是邪佞的笑意。「怎麼會覺得這麼做就能夠逃出這裡呢?」
「啊……」是啊。聽她這麼一說才想到,這裡是冰姈的別墅、是經由她手所創造出來的世界。每個角落都為她掌控、每塊空間都受她管轄。意思是,無論逃到哪裡,對她而言都是一模一樣的──
「如果是在外面,這麼做可能還有點意思;但現在是在這裡。試著用你的魔法呀?」輕鬆寫意的語調透露出冰姈不明原因高漲的好心情仍在持續,她一撥馬尾,瞇細具有神秘感的金眸。「要不是因為對手是你,我可不會親自下來對戰喔?這麼難得的機會,真的不試試看?還是,要說得直白一點──」
一面凝聚起黑魔法,冰姈的燦金眸中閃爍著的是玩心與毫無遮掩的威脅。「不擋好接下來的這一發,照這軌跡會彈到莫葉那邊去唷?」
「等……」只有這個絕對不行。莫葉沒有任何對黑魔法的抗性,要是真的彈到他身上,肯定會造成難以想像的傷害──被迫停下腳步,回過身去面對少女的索羅咬緊牙關。就算還沒想到該怎麼辦、身上沒有魔杖、還是剛完成課題的狀態,也必須擋下冰冷的攻擊。忍耐著恐懼跟想哭的慾望,索羅沒發現自己已經揪皺了胸口的衣服。
「總算是有幹勁了?」見到弟子停下的少女再次凝聚起黑色的光球,游刃有餘、不急著扔出攻擊的模樣似是刻意在給索羅思考對策的時間。她感應到另一頭因為察覺到異樣而看向這邊、頓了半晌還是決定重新投回訓練的莫葉,嘴角的笑意安靜地加深──
兩名弟子都在想同樣的事。雙方毫無疑問都是將對方放在特別的位置、也都因為相同的理由裹足不前。而今眼前的一號弟子即將面對的幾道選擇題,若能在此刻就先給出其中一個答案,作為再次相見的師徒,自是想看看那樣的光景究竟會何等有趣──無論兩人做出什麼決定,勢必會伴隨某些失去。在那之後會發生什麼,這是熟知某些過往的自己才有的、在特等席就近欣賞的權利。
「很好,可別這樣就死了喔?哈哈哈哈!」伴隨高頻的尖銳笑聲,表現十足就是個反派的少女,朝地面的人扔出了手上的黑色光球──
空氣在震顫。少女的魔彈在咆哮要噬盡一切、不留痕跡。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黑魔法,周遭泛起的溫度似是能灼燒皮膚。明明空氣很熱、內裡卻像被掏空般逐漸冷卻──這種感受,在第一次正式跟騎士團的海莉對戰時也有過。當時是怎麼面對的,仍是記憶猶新。意識集中在要成為被保護的那一方,索羅暗自深吸一口氣後,安靜地朝襲過來的黑色光球伸出右手。
『縱橫天地、洞悉萬物之息……』在心底默唸出最為熟悉的咒文,索羅為了集中精神而闔上雙眼。
無論處於如何險惡、或是多麼深不見底的絕望中,這句咒文總是能夠在危急的時刻,透過息帶來無以計量的奇蹟與溫柔。這一次要向息求取怎樣的幫助,更是在尚未開口前便感知到允諾之意。匯聚過來的聲音與能量逐漸袪除了寒意、引導生性溫柔的魔法師開口道出下一句咒文──「驅散。」
語落,自索羅身旁揚起的是一道逆風而去的破勢暖流。混入天藍的白色光芒穿透了黑色光球、由內而外將其包覆住、溫柔地將其箝制於空中──旋即是花朵般燦爛綻開,黑魔法凝聚成的光球輕快地化成無害的光之花,隨風消散。
看著眼前化險為夷的景象,索羅放下手卻沒有鬆懈。不知怎的,周遭傳來的各種聲音都是警告……或許是因為冰姈還有後手?思及此便覺寒意自腳底往上竄,索羅趕緊往下看去──地面浮現了不祥的漆黑紋樣。那紋樣的範圍相當廣闊,已經將這片長滿青苔的石地全數框起,並且還在向外延伸──這毫無疑問是黑魔法。雖然不知道會有什麼效果,卻憑本能就可以理解,這個紋樣裡面蘊含著許多破碎的吶喊、尖銳的詛咒與失控的咆哮。流瀉滿地的黑色洪流有著相當驚人的壓迫感──正如冰姈所言,那是僅有悲傷與絕望、讓人忍不住為其難過的魔法。意識到這也是一種息,並且自己就在冰姈的攻擊範圍內,索羅搖了搖頭試圖振作自己。
不是為了這些被視作廢棄物的息難過或不忍的時候。如果不想辦法活下來,就會變成這些事物的一份子……那樣是不行的。重新堅定心志,索羅看見紋樣開始扭曲,並且有無數柱純黑的「什麼」從紋樣中高速竄出、升起、連結成巨型牢籠一樣的形狀──意識到不妙時,黑色的牢籠已經開始往內收束,連根拔起牢內的巨樹與石塊一同捲進。將自己包起來碾成肉渣的意圖清晰得促使索羅下意識舉起開始發顫的雙手。
冰姈的聲音被埋沒在黑色牢籠傳來的各種警告聲浪裡。她說了什麼已經聽不清。黑色的巨牢自四面八方怒聲咆哮「你做了什麼?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等諸多排山倒海而來的否定句,催促心跳開始加速──是啊。為什麼,得在這裡做這些事情?為什麼,必須在這裡面對這麼可怕的人?沒有魔杖、沒有體力,而且周遭的聲浪只有否定、抓不到一線生機的現在,這個魔法,真的能夠擋下來嗎?
腦筋一片空白。呼吸不怎麼順暢。時間彷彿漫無終點的延長、世界萬物的移動越發緩慢。無處可躲的空間內,膨脹起來的懊悔與恐懼逼使獨自面對整片石林形成的牢籠的索羅幾乎要掉下淚,卻是再一次開了口。「縱橫天地、洞悉萬物之息……」
然而,咒文既出,卻沒有任何回應自己請求的聲音。
這還是第一次。
魔法的基礎,是命令或請求魔法師可以使用的元素──不予答應的請求,只能以命令的方式嘗試。為了莫葉,無論如何不能在這裡迎來結束。危機當前,茫茫腦海裡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一句咒文。
「遵循真實之理,引導前路……」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再次被驅動的「息」重新活絡起來,機械式地回應了索羅的命令,開始聚集──「復歸。」
在空中欣賞著一切的冰姈勾起了唇角。她相當清楚,對於施展自己能驅使的魔法,一直是以請求元素幫忙作為出發點的索羅,在這一刻為了求生,斷然捨棄了那樣的天真。
這正是她刻意挑起這場爭鬥的目的。
隨著索羅輕喃出下一句咒文,身處岩石捲起堆積而成的千山萬壑與逼人威壓的中心之地,炫爛的光芒以索羅為起點,迅捷地聳起一片高牆,向外橫掃、放射、沖散黑牢,只消一瞬便讓光耀奪目地令人伸手不見五指──自冰姈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似是安撫、似是祈禱,儘管拂向臉龐的清風溫柔的力道有如母親輕撫孩童的慈愛,卻割出了一道細微的紅痕。
白光散去,天空恢復澄澈。地面的黑色紋樣被清除到一點痕跡都不剩。四周曾被黑色紋樣挖刨起的位置已經全數被夷為平地,曾經的石塊、青苔與樹林不復存在──僅剩側倒在地的魔法師所處的位置仍有一線生機。
這一切正如冰姈所預料。她帶著笑意輕輕一哼,重新降落踩回殘破不堪的大地,隨手復原了自己的傷痕並趨步走到索羅身邊──不出所料的是,另一側冒出了匆忙趕來的莫葉。
「發生什麼事了?」緊抓著一個小巧絨布袋的少年三步併作兩步湊到冰姈與索羅所在之處,一臉焦急。「『誓約』的感覺突然很不妙,然後就……索羅?」
還沒來得及釐清狀況,冰姈的聲音就到了。「讀取了我的別墅、還用了這裡的息,當然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冷靜地敘述情況後,少女示意莫葉交出手上只有手掌大的袋子。後者亦是配合地交出後,才蹲到索羅旁邊查看──還有呼吸,但是很淺。
「裡面有兩百五十隻雀對吧?雖然達成要求但太慢了。」顯然不認為索羅的狀況是個危機,接過東西的冰姈居高臨下地教訓起仰起臉看她的少年。「魔力控制的精確程度根本不合格。之前一年八個月的基礎訓練不是已經抓到感覺了嗎?憑你現在這樣動搖的狀態,馬上就會被索羅超越,還妄想要保護主人?不過是變成炮灰裡的一粒沙塵罷了!」只差沒重申正是因為這樣才要兩人締結誓約,冰姈冷冷地一抬下巴。
「把弟子送回去,然後再過來找我。」好看的金眸微微瞇細,少女本還帶著訓斥的語調轉為明知故問的猜測:「這次可沒弄濕弟子,不會讓我等那麼久了吧?」
「索羅……什麼時候會醒?」反常的沒有聽從指示,莫葉維持蹲在索羅身邊的姿勢不動。緩緩捂上自己的心口,莫葉皺起眉──他知道索羅實力相當的強悍、能夠使用最為神秘與不可思議的魔法,理應相信會沒事才對,透過主從誓約卻一直傳來締結誓約的主人狀態不對勁的警告。剛才也是因為這個警告,不得不停下手上的訓練趕過來──以結果而言有剛好達成冰姈給的課題是不幸中的大幸。
「暫時有一陣子不會醒了吧。」坦然地做出回答,身為兩人師傅的少女再次環胸。「這裡是我創造,一切都是以我的魔力構築出來的獨立世界。」說著理所當然的話,冰姈語調相當不以為意。「如果有誰捕捉到這裡的魔力流向──也就是所謂的『息』,並且加以利用、破解、甚至傷害到我,保護的機制就會強制啟動;一旦啟動,攻擊我的人就會被黑魔法束縛、動彈不得,開始被剝奪生命力直到死亡。」
「什……」
「剛才弟子就是親手啟動了那個東西喔──」語調是為讚許,冰姈對著少年戰士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不愧是我的弟子,才剛適應別墅就能掌握至此,速度非比尋常的快呢。」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