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五字一行,兩行瘦金體法書,我家牆上貼著一張。記得是國小年紀,去林家花園時體驗拓印的作品,可能從中年級貼到國中,收起來一陣子,前幾年又貼上。
不對,對這些字,我還有更早的印象。
更早之前,在燈光暗暗的博物館,在長長的展間,看過這又瘦又尖銳的字。記得那個字好大。記得同時還展出了皇帝畫像:皇帝穿著紅色禮服,戴黑帽子,帽子展開兩支筷子般的平衡木(喔屋,現在我知道那是「帽翅」了)。那時的展覽摺頁印著正反兩面的徽宗畫像,我那時想說,真的會畫背面嗎?
那個皇帝是這件法書的作者宋徽宗。
其實四訪寫盡繁華王世貞特展,比起對外宣稱「我要去看快雪時晴帖」,心中好像更想去找印象中的那些字,大大瘦瘦的,好像撐開骨架的生物的那些怪字。
我想著他大概會放在筆墨見真章那一展展間,放在之前放超級長卷的懷素〈自敘帖〉那一櫃吧。全然不照展覽動線走,我逆著走進那一廳。
我看見他在那裏。
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
其實字比我印象中小,但每一字仍比一顆拳頭大。我幼時印象中的大小,換算成現在的視覺效果,大概有
朱熹書〈易繫辭〉那麼大吧?畢竟我也是長高長大了。
但這字確實是有氣勢。在文嘉(文徵明次子)奉命查抄失勢的嚴嵩之珍藏,其中徽宗〈詩帖〉被記作「大字詩」,直白的可愛。
明文嘉編《鈐山堂書畫記》,清周石林錄《天水冰山錄》 清乾隆至道光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之一。宋代作品所列第一行便是徽宗〈詩帖〉「大字詩」。
去看展前,我找了徽宗的法帖來看,臨了一句「丹青難下筆」,這個字體真是不好寫。其詩意境亦好,繪畫所謳歌的自然造化,有時真教創作者攤筆長吁。
詩帖卷末有清代陳邦彥一題跋,說其以「畫法作書」。
宣和書畫超軼千古,此卷心畫法作書,脱去筆墨畦,運行間如幽蘭叢竹,泠泠作風雨聲,真神品也。
細觀之,果有竹籜扎向空中之意。鉤劃挺拔比墨竹,字中字間牽絲如蘭葉。
跟一位叔叔一同在詩帖前看了很久,叔叔用手指跟著徽宗字跡在空中比劃,比畫。他選用手機的全景攝影模式,跑到左邊,由左而右拖著走了兩次,避開閒雜人等(包含我),想拍個清楚。我很想告訴他點一下箭頭就可以調換全景攝影的方向。但我不想破壞他和詩帖的單獨對話。
有時你拿起鏡頭想為文物拍照,是因為有一股衝動,你好想將它保存在你心中的,那種美的衝動。但有時,鏡頭對著他,你又不想拍了。
快門難下指,獨留書畫功。
零露霑如醉,殘霞照似融
徘徊在詩貼身旁,我想,這位皇帝是在什麼情境寫這首詩,寫下這卷詩帖的時候是什麼天氣呢?那天臨的幾個字,傳給了人在法國的表親看,他說「真是令人舒服的字」。
我說那是亡國之君的字。
「噢嗚。」他可能在法國如此驚呼了一聲。
我講完才覺得自己對徽宗很失禮。但作為一位統治者,他真的做得不好,球踢得好或字寫得好就提拔起來當心腹。
走過展間,觀者有言曰:「他真的不適合當皇帝。」看來這真是民眾普遍的印象了。潛台詞恐怕是:唉,真是一位藝術家。
看展前臨摹的法帖,這一系列都以藝術家之名為書名,於是封面大大用仿宋體寫著兩字「趙佶」。
徽宗可能也不想當得個廟號叫徽宗吧,他也許,只想當趙佶。也許不姓趙,也許擁有另一個名字。他不想端坐被畫御像,只想背對著大家,畫畫,或寫字。
2023.3.4 記
徽宗 〈詩帖〉全詩
穠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零露霑如醉,殘霞照似融。
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
國立故宮博物院
展期:2022.10.5-2023.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