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全面屍控之謎》是發生在東亞大陸的科幻故事。但這個故事還在腦子裡醞釀的時候,一直都在波蘭。這有很務實的設定考量:波蘭是歐洲大平原的中心,而歐洲是個民族混雜的地方。但更務實的考量是,作品簽約公司表示:「一旦要影視化,在亞洲拍要找歐洲面孔有多難你知道嗎?還講波蘭語!」於是我乖乖把故事搬到東亞,但設定照舊。
之所以要在平原,而且跨境跨民族,把個喪屍故事搞得這麼規模龐大,我可以解釋,真的。故事設定是為了引發以下情境:
如果地球上的人口,不再聚集於淡水匯流的平原,而是擠去相反的丘陵高地,甚至降雨稀缺的地區,會怎麼樣?
既然要把人類從人口密集的平原精華區趕到不宜人居的破碎地形裡,不一併剝奪水資源、農牧食糧、基礎建設和生存空間,豈不有違小說之道?
外在條件畢竟是硬體,軟體是故事。把本來佔盡精華區豐沛資源的大批人趕到資源有限的貧脊地帶,那裡總也有原本的居民,還被多數主流富庶的傢伙歧視已久,輪到落難的傢伙來求自己。是這種世道。
換了個地理位置又換了一批人群,即使還算是同一個故事,也要做很多新的研究,主要是地理。畢竟把喪屍視為牧羊犬,也要知道往哪裡趕羊。寫作幕後(一)提過:除了活屍相關的科幻世界觀,其他條件都是寫實,包括歷史、地理,甚至中國防火牆的運作模式都考據了。我自己都想不到,寫完這個故事,對中國政治的認識突然進步了一截。也好,我也希望讀者能有此收穫。
比較有趣的是,除了寫作頁面,我最常開的視窗是 Google Maps。活屍故事多半有動作場面,而寫實的動作場面往往有追逐,追逐的地形和距離,會決定架要怎麼打跟人要怎麼跑。於是就連泰北山區美斯樂村的泰光小學和 7-11 之間的步行距離和坡度,我都認真 Google 了一番,才設計出主角中伏的場景。故事裡除了虛構的機構之外,所有大小動作場景都採用實況取景,包括公園涼亭。Google maps 惠我良多,稽首再拜。
但寫這篇幕後,真正想講的是故事中的喪屍。幾乎所有喪屍片,都在利用人類與喪屍之間的轉變,營造一個穿插在人間的變異世界。強調動作與恐怖感的,就傾向利用喪屍對人類的威脅,例如猙獰、嗜血、快速、怪力,都是壓迫感十足的屍變條件。但最最逼人的,永遠都是你我、你我的親愛之人,以及身側背靠背互相信任的夥伴,隨時可能反噬的不安。你身側隨時變生肘腋的威脅,是什麼模樣?
我的確規劃寫成政治寓言,反映人類逃難時的大遷徙,改變人群與資源分配常態,不過靈感起點其實是創造一種新型喪屍:有完整世界觀的反派物種。
故事的起點是這樣:麟左馬夢到能從喪屍狀態復生的人,但復生的過程,隨著理性和組織能力逐漸恢復,身為喪屍的記憶也即時流失。以致明明有機會能問出喪屍狀況的第一手資訊,但要跟資訊品質拔河。這設定的前提,必須得喪屍的生命型態相當複雜,不只是無腦追逐撕咬的動作片怪物。複雜到無法以人類自身經驗來設想,就不能用單純的慾望或利益跟瘋狂來設定,需要一個真正的獨立世界觀,以便抽絲剝繭。
世界觀設計上我想到兩條路,一條是型態、一條是內容。
先想到的是內容:神話。從章節名稱可以看出,第三部分完全採用神話,主要是希臘神話。採取神話的理由非常簡單:在科學出現之前,神話就是人類解釋世界現象的結構。也就是說,世界上的每個神話系統,都乘載一套完整的世界觀。比較有趣的是多神論的神話系統,通常每一個神衹會有自己執掌的面向。簡單的像是希臘的阿波羅主掌太陽運行,但埃及的太陽神要分成三個,分別是太陽的不同模態,因為規律變化在埃及神話裡比較重要。
有了多神論的神話系統,就可以安排分工,於是需要有個分工型態。神話有神話的問題,它毫不科幻,但可以很奇幻。我決定寫成科幻,所以要找個足以捏造的科學事實。要怎麼樣才能讓人類無法以自身的經驗跟智慧搞定,必須要透過活屍之口來研究?
有一個非常僵固的觀念是性別。就算人類終於對多元性向、性別認同、流動性別、無性戀開始包容、理解、研究,兩性這個基本預設還是非常強勁,幾乎無法不成為思考時的預設值。而且雌雄二性在動物界和植物界都是最常見的設定,不像真菌。真菌一旦多起來,可以有兩百七十種以上的性別,也就是那麼多種交配產生後代的排列組合。比神話更神秘的東西,就是真菌了。
只要離開動物界,「個體」就不再基本。我們很難界定樹上的檸檬是一個個體,還是整體的一部分,畢竟檸檬不像動物,會移動去覓食。但進入真菌界,整片森林裡的蕈類都可以是同一個生命體,只是在子實體或菌絲體等不同狀態出現。我利用真菌的神秘、真菌的蘊個體於整體,以及真菌之間未知的溝通方式,來打造一個喪屍病原體的世界觀。
聽起來很瘋,但讀下去倒挺可以的。本來這故事要從第三部分開始,不料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反而成為主體。第一次寫長篇小說,我對內容和結構的掌握力還是太弱。幸而其後改善不少。我決定甩鍋給改變故事背景這件事,讓我把力氣花在背景的人類社會上。
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