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落去》寫作幕後（三）：用結構來講故事

即使是被虧一天到晚寫跨國故事的麟左馬，也沒寫過比《搏落去》規模更大、層次更複雜的故事。2021 年，擬定年度寫作計劃的時刻，我想到兩個賭注、一間賭場，但還沒想過賭場要怎麼開，才能讓故事精彩。慢慢想出來的過程，大致如下。

如果你還沒讀完《搏落去》，接下來純粹是爆雷，沒什麼其他。但如果你讀完了，接下來就是誠摯的售後服務，請接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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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概念

不是每個故事都得從故事概念出發。有些故事的起點是一個場景、一種情緒、一份觀察，也常常是一個人物、一段經歷。寫實類型的故事，最適合的起點恐怕是一個人物或一個社會現象。但我特別喜歡創造故事世界，就算是貼著真實世界平行開通，也需要自己打造一個故事世界。

創造一個有別於現實的故事世界，沒有概念就沒有地基。而故事世界無論如何不會跟現實世界毫無關聯，就算相反也是一種強烈關聯，烏托邦和反烏托邦都是與真實世界聯繫很強的世界觀。定義故事世界跟真實世界的關聯方式，是故事世界的起點。

Suite Q：地上世界的權力倒影

從這個簡明故事概念發展出的故事世界，需要一幅足以具體化的世界素描：

賭錢是表，權力是裏。無物不可賭、無事不可下注的地下賭場 Suite Q， 從庶民服務到財閥、從官員服務到國家，不能見光的交易， 從人命到國家主權，都在 Suite Q 公正廉明的擔保下，端上賭檯。 金錢只是權力的開端，權力另有其深層結構。Suites 一路下探的縱深，正是權力的縱剖面。

高桂月需要贏得地底深層開的賭盤，但首先得進得去地下賭城的第一層。進入每一層的難度、賭注、賭盤都愈來愈大、愈來愈難，受邀進入每一層之前，對下一層都聞所未聞。地下賭場的每一層規劃，都在篩選賭客。篩選標準看似層層各異，可一旦一層一層排下來，能探得最深的賭客，都是權力在地上世界紮得最深的。整座地下巢城，是權力結構的倒影。

故事發展初期，我定義故事世界的切入點就很直接明確：整個世界的結構，是權力的結構。我對權力這個題材有興趣，而且多數人對這個題材也會有興趣。挑選一個和讀者接觸面大的題材，是企劃的第一步。

之所以發展出分層關卡，也是認為權力在不同的規模上，影響最大的事件會跟著變異，才把賭場設計成權力篩選中心。層級，是故事世界模擬權力的結果。至於挑戰關卡的故事進行，就是這個世界觀最清晰的前進路線。

先畫地圖，地圖畫出來，才好規劃路線。

故事前提

故事前提（premise）是不可違逆，而且要花一整個故事去證明的命題。通常會以因果關係呈現，例如：邪不勝正（邪惡則註定失敗；正義就必然成功）這個常見前提可以拿好人壞人為單位來獎懲，也可以用做好事、做壞事的結果來呈現，甚至用善念或惡意的後果來競爭也沒問題，只要最終邪不勝正，前提就被整個故事給證明可信。

故事可以沒有前提，但讀者可能在最後會感到無所適從：這故事想講什麼？故事的前提也可以比較複雜，或者不是因果關係，例如：沒有人可以了解任何人。但這種前提要靠故事情節來證明，真的很難，而且讀者往往抓不到那個意思。這是我從《超棒小說這樣寫》裡學到的，出乎意料重要，推薦給大家。

《搏落去》的前提可能出乎讀者意料：

不精確的判斷會產生災難性後果

這其實跟我第一本長篇《全面屍控之謎》的前提「知識能矇住新知，導致錯判情勢」非常接近。這些前提都不是道德教訓，也跟故事題材也沒有直接關聯，卻是引導故事不要自我偏離的終極底線。

已知故事複雜，若不給自己一個明確的判斷走向，恐怕故事線會開花，不會結果。為用故事的每一個章節來全力證明前提，我為每個章節設計了合乎前提的人物行為和後果：

Suite Q：極力贏錢，導致破壞致勝方程式和自律的安全感。

Suite R：極力衝高賭注估值，導致被當籃子。

Suite S：維持一貫手感，被機率不均坑殺。

Suite T：極力加速行動，殺錯賭注。

Suite U：仔細全面調查，成為 Suite U 風雲人物。

Suite V：生意眼光和執行時程奏效，打下自有賭本。

Suite W：誤信夥伴，所有賭本消散。

Suite X：不知道之前，不下判斷。

以章節為單位來設定故事情節走向，也是等到故事概念確定後，以權力劃分每個層級的機制，才能設計在那個機制裡能犯什麼錯、能成什麼事。所以我通常是先有故事概念，甚至發展出一些故事內容和人物，才真正定義這個故事能證明什麼前提。順序上不是一、二、三，而是先有一，再一邊發展二跟三。

故事結構

一般設計故事結構大概會參考像英雄旅程這樣的經典故事結構，或者從故事類型下手，配合適當的劇情轉折。但我深知自己手上這故事的結構不會以主角歷程來規劃，而是依故事世界來建立。因為故事世界就是主角的歷程，也是主角要去解開的謎。

不知道其他作者在起草的時候都用什麼工具，筆記本？卡片盒？圖像剪貼？總之我常用的工具是投影片，好像要提案一樣，逼自己對自己把企劃講清楚。如果我可以把這個故事拿去對其他人提案，故事大綱就完成得差不多了。我這樣定義寫大綱這個工作階段。

以下貼幾張投影片：

正題

這張投影片的跨度，是 Suite Q、Suite R、Suite S，也是成為深層會員之前的三階段。之所以在正題，是因為對權力的想像還符合常識：權力是可掌控資源的總和。對絕大多數不掌握權力的人而言，透過權力能達到的幾乎都是取得資源、大量資源、稀貴資源、獨佔資源。入手階段和角色介紹的過程，遊戲規則都還望而可知，可取得的資源也只要愈往深處愈大筆即可。

投影片內容是在這個階段內，故事世界的速寫。讓自己清楚定位當前任務，不致迷路。

反題

這張投影片的跨度，是 Suite T、Intermezzo、Suite U。反題相較於正題，如果不提出足以推翻正題的洞見，就輸了，所以這個波段需要以 Suite T 開啟：純害無利。權力在一般的想像中都是利益，但權力有其成本，而且不是普通高昂。整個 Suite T 的殺戮只為證明這件事。

Suite U 和 Suite R 的基本規格看似接近，也是為了反襯權力不如直覺或常識，停留在獲取名利等資源的層級，勢必要衝破常識所能想像的使用方式。在反題裡安插讓人重新審視正題的橋段，是以世界觀結構來敘事的手法。

合題

你可能已經猜到，我用了黑格爾的正↗反↘合辯證法。辯證法的結構出乎意料地適合敘事，尤其是用來推進故事。很方便，推薦。

這張投影片的跨度是：Suite V、Suite W、Suite X。走到故事後段，需要給個答案。以內容而言，讀者需要的是台灣主權的下落；以故事結構而言，賭場必須給出權力為何物的謎底。聽起來很普通的答案是：影響力。

合題，在結構上，必須包含正題與反題，並得出一個超乎兩者的命題。所以這個故事才會以外交來收拾。外交是最打高空，但絕對反映實力的面向。任何外交行為都是信號，反映國家利益，跟意圖，而且絕對不適合以常識理解，尤其不適合以人際關係來譬喻。這就回到故事前提：不精確的判斷會產生災難性後果。但如果主角在過程中終於學會這項教訓，她的行動就得要達成精確判斷，以收穫自己想要的成果。

以一個完整辯證的起伏和波段來設計故事結構，是我為《搏落去》找出的方法論。而這方法論是依於故事概念：Suite Q 的結構就是權力的結構。所以找出 Suite Q 遊戲規則的過程，就會是研究權力為何物的過程，才有了這規劃。

另外，在投影片裡看到的 Ace，就是主角高桂月，她在草稿裡的名字一直是 Ace，原稿裡還被荷官拿來開玩笑，改稿才換名字。

章節設計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防止我寫不出來。這故事實在太龐雜了，光是研究權力是尛，就花掉一半的時間。如果沒有每個區段的故事規劃，單靠邊寫邊想，我怕自己一輩子寫不完。

小說跟音樂一樣，讀者跟聽眾都在線性接受內容，一前一後。但世界非常立體，加上時間變化，至少是個四度空間。拍電影的人被迫把世界桿平、攤開，變成一張張畫片。寫小說的人卻得把攤平的畫片捲起來搓成條，一段一口餵給讀者。《搏落去》正是把地緣政治攤開，把台海衝突撚成線頭，和其他利益攸關的地緣衝突熱點撚成一縷，塞進一間以權力為階級的地下賭場，一層一層往權力深處下探。靠北難。

不只世界觀必須要先設計出來，人物需要預先捏造，轉折也需要先鋪排一遍。因為憑我的能力，在寫的時候只足夠把情節編出來，餘力很難控制故事走向。所以我預排了非常完整的外包：故事概念、故事前提、故事結構、章節設計，給半年前、五個月前、四個月前、一個月前的自己。

既然是外包，就要把外包規格先訂好，以免溝通不順、徒增修改和往返。我為每個章節設計了一個基本規格：

章節格式

基本就是要定義：

1. 這一章起點到終點，故事發生什麼改變。
2. 再說明這個關卡的明確遊戲規則，但主角需要以遊戲規則以外的手法來破解或勝出。

也就是說，外包說明書裡的設定值是：主角是個有創意的人，要以打破規則來推進故事。這樣看可能很難懂，拿一張與後來出版內容已經完全不同的外包提案投影片來舉例就好懂了：

初稿跟出版差好多

順序是：本章起點 → 遊戲規則和現況 → 繞道而行的手法 → 與起點的落差

從投影片配色可以看出重點在「闇手」對吧？這也是每一章的基本結構。寫章節設計的時候，需要把資料跟大部分的情勢判斷完畢，這樣我有限的腦力才能讓情節推進的時候比較合理順利。

寫出故事結構如果算大綱的話，寫出章節設計就算細綱了吧。雖然我至今不知道編輯大大說「先來份大綱」的時候，對方到底想要什麼，都得問。但對我自己準備寫作而言，故事一旦龐雜，大綱跟細綱都得先出來，才能開始動筆，否則就是泥潭。

寫歸寫、企劃歸企劃，是我給所有想寫複雜故事創作者的建議。外包也可以，包給事前的自己也是一種外包，但包給日後的自己就是一種欠債，建議不要。

如果說寫《韓式偶像包袱》是我給自己的人物書寫鍛鍊，《搏落去》就是我賴以建立自己寫作方法的企劃。可是好累啊。

有空來寫一下從故事創意到出版之間發生的事好了。

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