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霸半個日本的織田信長葬身本能寺後,原本扼住琵琶湖口的要地安土城隨之湮沒,一炬滅了萬家燈火。根據紀載,安土城五層七重,規模浩大,裝飾奢華,從安土博物館的復原模型可一窺當時的城堡有多麼壯麗。
天下布武的旗幟落幕,揭開豐臣秀吉掌權的時代,豐臣家的豐臣秀次來到這塊曾經繁華的土地,在鄰近的制高點八幡山建立新城。
八幡山有數百公尺高,若不搭乘纜車,約一個多小時腳程就能登上城址。從山下看直線易走,實際上山東彎西拐,一個方向拐錯,就又往山下走去。八幡山城在一片平地中實屬巍峨,正前方能眺望織田信長當年為擊敗村上水軍挖掘的西之湖,然而那個如日東昇的時代已沒。從城樓往下俯瞰,清晰看見一條清渠,清渠若個標緻女子的蛾眉。水道旁植柳,是江南意象,而八幡堀兩旁遍植櫻花木,便勾出濃厚的大和氣息。
俗語說水到渠成,用來形容八幡堀再貼切不過。豐臣秀次開鑿的運河不只促進通商,也將安土時代的景緻重樹於此,為縱橫商場的近江商人奠基。看過別人拍的照片,櫻雨繽紛,小舟划水,自是春景無暇。不過來時正逢梅花、桃花爭豔,粉嫩的櫻苞還在枝頭抹胭脂等候出場,此刻八幡堀無處不散發寂寥。悠長的八幡堀東西橫通,老屋舊簷不顯滄桑,依然為這座城注入靈魂,帶著充沛活力流轉至今。
天正十九年(西元一五九一年)秀吉年幼的嫡子病逝,時年二十六歲的豐臣秀次迎來最好的年頭,其叔父──接替信長統一天下的豐臣秀吉──讓與他最高官位關白,欽點為龐大基業的繼承者。
想像少年英豪登上山城,審視這座繁榮的城市,鳥瞰昔日霸主立足的安土山,其內心激昂可見一斑。當時豐臣家雖是最大勢力,位於東邊的德川也不容小覷
,設想年輕的豐臣秀次折衝樽俎,挾帶氣吞天下的氣勢踏上最後一步,恐怕就不會有後來三百年的江戶時代。
欣榮和平眼看要遍地開花,但退居幕後的秀吉並未徹底鬆手,而且兩年後他喜出望外獲得麟子。於是看似穩固的豐臣家山雨欲來,後悔將嗣位讓給姪子的秀吉想方設法轉移至親兒子手上。
走到瑞龍寺的山門前,一股悲涼從此而生,這裡曾是秀次的居館,現已成遊客往來悠閒漫步之處,但彼時可沒有這麼安寧。憑一身才智,從低等武士努力不懈爬至戰國頂點的豐臣秀吉也昏聵了,為了親子甘願犯下極大政治錯誤,文祿四年(西元一五九五年)豐臣秀次無預警遭流放,因而剃度為僧,以求趨避禍害。
然而青燈古佛攔不住紅塵,已入寺參禪的豐臣秀次依舊避不掉狂瀾,他的叔父想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秀吉本來就下險棋,只要阻礙親生兒子的障礙未除,這盤棋永遠無法安心收官。
隨著豐臣政權內部動盪,豐臣秀次一族的好日子轉眼到尾聲,愈加之罪,何患無辭,反正秀吉不愁沒理由殺他。於是出家沒隔多久,秀次在離八幡山一百多公里遠的青巖寺切腹,其族人則拉到京都處死。
重新立嫡的事鬧得風風雨雨,許多人慘遭株連、流放,使豐臣家基業傾裂。未滿而立的秀次留下辭世詩:「如吾心觀不盡花月,於塵世不留半點浮思。」詩意雖逍遙灑脫,但我揣測秀次當時心境肯定極度悲涼,前程似錦竟葬在一齣鬧劇。不知豐臣秀次切腹是否因切斷滿腹理想而哀傷,無奈迎來慘痛結局。歷史證明豐臣秀吉的決策有多麼謬誤,豐臣秀次切腹後彈指十餘年,天下再度易姓,開創關東的江戶幕府。
幸而八幡堀的秀麗未覆滅於此波洪流,儘管不再風華絕代,仍保留了曩昔氛圍。這段興衰不一定人人皆知,但八幡水鄉的景色有口皆碑,豐臣秀次挖掘的水道雖未成就功業,卻延續了這塊土地的生命。它用愜意、優美,政治功能沒這麼強烈的面貌現身,創造另一番輝煌。
沿水道走還叨念著時節不對,沒能見到落花水面皆文章的畫面。一位坐在長椅上的老伯隨機找遊客攀談,述說著八幡堀的故事,每年櫻花盛開,NHK便會來此拍攝大河劇,老伯生動比劃著穿著武士裝束的人落水,以及圍觀的人海多麼壯盛。那時候遊人如織,遊船來回穿梭,把人間喧鬧全擠進小小水鄉。
我越聽越感興趣,恨不得跟著湊熱鬧,說到興頭上,老伯突然話鋒一轉,用拐杖指著眼前的靜謐水道,他說櫻花固然美好,可他更愛現在寧靜、安和的八幡堀。禿枯的櫻花木一片孤然,自成寂寞風景,在裡頭觸發禪意。我不禁想到日本傳統美學「侘寂」,老伯的意思大概就是沉靜於此種心境。
聽完老伯的話,忽而覺得氣象一新,對這灰色基調有了更深體悟。老伯繼續坐在長椅上,向每個過路人攀談,似乎想告訴在這個時節來的遊人莫要灰心,我們見到的只是八幡堀另一種美。
既然沒有小舟,用雙腳瀏覽也不壞,或坐在石階上凝視水中倒影。當然我非斷絕俗世,也對煙花人間抱有憧憬,這次領悟了八幡侘寂之境,下回再訪,必須循落花而來。
2017年5月14日發表於中華日報
原題〈八幡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