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嗚叩叩叩、咕嗚叩叩叩⋯」這,應該是五色鳥的聲音
張開眼睛,炙烈的光線,瞬間湧入,舉起手掌放在額頭上,瞇著眼適應著四週,右嘴角的沫水提醒我,剛剛睡著了。
遠處轟鳴落響的瀑布聲,偶爾混雜著同事的嘻笑聲。
從折疊躺椅站起來,把書放在椅子上,移動椅子閃避陽光的直視,往下的目光,注意到樹幹靠進板根處,有塊與周遭不搭,像是人為的符號,放下椅子,湊近那個符號,仔細觀察並用手指,滑動觸摸符號的軌跡;是個愛心的形狀,用石頭刻出來的愛心,上面還有兩個無法辨識的英文字母,應該有好些年了,刻痕都被苔蘚填滿了。
「這應該算是誓言吧」我觸摸著刻痕上的苔蘚。
兩人起誓,大樹為證
「那兩人有達成誓言嗎?」
「還是沒有達成?」
「這誓言他們還記得嗎?還是已忘記?或是從來就沒記得過」
「還是有人會單獨來樹下,看著誓言落淚?」腦中不斷浮現兩人可能的問題。
ㄧ股沁涼的溪風,撥弄著樹葉,窣窣的聲音把我從問題漩窩拉出。
唯一確定的,應該是只有大樹記得吧?
尋聲往同事的方向走去,我的位置離瀑布不遠,繞過身後大樹,可見到溪旁橫臥的巨石,這巨石不難攀爬,曾在天剛亮時,躺在上面看著天空,沿著巨石左側的泥土山徑緩緩往上走,經過巨石後,映入眼前的是飛流直下的瀑布群,這處的溪水,因岩石的緣故,也有了不一樣的個性,像是趕赴下游的急行軍、輕撫腳踝流連望返的游客,也有身著碧墨的貴婦。山壁上的樹木過篩斜照的陽光,灑在溪面上,同事錯落在各處,釣魚、戲水、聊天,拿起側背包裡的相機,按下快門。
金盞花般的草帽、白T、藍紋短褲,紮著的馬尾,確認四月兔的方位,脱下腳上的登山鞋,擺放在溪旁乾燥的石頭上,褲管捲起至膝蓋,用腳掌仔細確認溪底的石塊,緩緩的走去。
她是公司的秘書,未婚、年齡未知,約160的身高,勻稱的比例,佼好又稚氣的容貌,搭上水靈的雙眸,很難讓人不喜歡她。雖說,她是公司裡唯一的女性,未婚的同事也不少,但在公司這些年,還沒見到她和誰有過曖昧。
靠近四月兔,這位置溪水的深度,約莫在小腿一半以下的位置,她坐在岩石上,吃著略長的草莓Poki,小腿頑皮的上下撥弄緩緩流動溪水,岩石旁的溪床,躺著十來罐顏色繽紛的飲料,拿起ㄧ罐海尼根,坐在四月兔旁的石頭上,雙腳泡在水裡,順手將啤酒罐貼近右耳下方,ㄧ股沁涼驅走了倦意。
「要吃poki嗎?」四月兔遞給我粉紅色的poki餅乾盒問。
我不排斥草莓,也不討厭粉紅色,但兩種混合起來的人工味道,我不太能接受。我搖搖頭,指了指四月兔旁鼓鼓的購物袋,露出袋口的紅色包裝辣味玉米片。四月兔嘴上咬著poki,餅乾盒放在腿上,從購物袋中拿出玉米片遞給我。
拉開啤酒罐的易拉環,啤酒花的味道從罐口溢出,直接就口喝了大半,正要感動這瞬間的小確幸。
「你的文青結束了?」四月兔笑著問
「什麽文青,我是真的帶書來看」
「最好是啦,從來就沒見過你看過書,還帶椅子來自己窩在下面搞自閉,你最近怪怪的」
「沒事,別亂想,吃玉米片」一邊笑著,一邊將玉米片的包裝袋撕開。
「不⋯要⋯吃,你不要轉移話題」四月兔吐著舌扮著鬼臉回應我。
當然要轉移話題,雖說和她聊天是件愉快的事,但她有直擊他人內心的能力,可以很輕易的讓人吐露心事,也許是不習慣把心赤裸的攤在他人面前,就算是面對我的諮商師,我也無法毫無保留,何況是眼前這位小我兩輪的女孩。
「你怎麼知道這地方的?」她換了話題,沒再追問
「我們爬山社團,訓練的一個秘密基地,很美吧!」
「很美的地方,這裡對你有特別的記憶嗎?」
哈,她又發動特殊能力了
「有喔,就是早上在溪谷裡,有人滑倒跌坐在水裡」
她一臉漲紅,把水踢向我,我大笑著閃躲飛濺過來的水花。
Scott提著釣桿,穿著專業的防滑鞋,朝我們走來。
「M,你又欺負小妹妹了」Scoot說。
「哈,是她自找的⋯」。
四月兔又踢我ㄧ臉水,怕她繼續踢下去,我擺出求饒的表情,比出小孩停戰的手勢。
撥掉臉上的溪水,從水裡撈出一罐啤酒遞給Scoot。
「有釣到嗎?」
「沒有!!這裡的魚很精」
Scott是除老闆外,公司最資深的,做事有點吹毛求疵,對人很好,平常的興趣就是釣魚和騎機車,只要是和他聊到這兩樣,話匣子就無法闔上;早些年前他有過一段婚姻,聽說他非常愛她,但後來對方還是提離婚了,就一直單身到現在。
他還記得她嗎?我腦中又出現問句。
「Scott可以問你和釣魚與騎車無關的問題嗎?」
Scott愣了一下,笑著回我「剛欺負四月兔,現換過來要欺負我嗎?好,等我把釣桿收好」
Scott把啤酒放在石頭上,提著釣桿往岸上走去。
「你要問什麼問題,有我不知道的嗎?」四月兔問
「我不是要問八卦,我是真的想問他問題」四月兔ㄧ臉狐疑的看著我
Scott整理好釣桿,走回我們的位置,拿起石頭上的啤酒,坐在石頭上,拉開易拉環,喝了一口啤酒,「M,你要問什麼事,看你嚴肅的」。
「我的問題有點突兀,如果你覺得被冒犯,你可以不要理我」。
「別這麼說,你就問啊」Scoot說。
「你 ⋯前妻離開你這麽多年了,你會想起她嗎?」
「不會」Scoot毫無遲疑的回答。
答案出乎我意料,而且回答的太快了。
「是因爲記憶太久遠了嗎?」我問
「不是」又是一個沒溫度的答案。
他拿起啤酒朝我示意,我慣性的將啤酒拿起來,喝完剩下的啤酒。
「為什麼你想知道這事?」
「因爲“記得”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我想知道別人的看法,我⋯不是要刺探你的過去,請不要誤會」
「“記得”這件事?」
「對,就是“記得”這兩個字,或許用“忘記”會比較容易理解,但我不喜歡“忘記”」
咕嚕咕嚕的溪水聲緩解了沈默,連四月兔都沒插話
「我可以繼續問嗎?」
Scoot微笑點點頭
「分開後多久你才忘記她?」我問。
「很快啊」多了一個字,稍微有温度了;Scoot是在應付我我嗎?
「很快,很怪嗎?」
「也不是說怪,你們應該是相愛後結婚的,況且分手是她先提的,不管她分手後有沒有想過你,被提分手的那個,不是應該會最痛苦的,除非,分手當下你已不愛她了」
Scoot看著手上搖晃的啤酒罐
「我年輕時以工作為重,以為在事業上用力打拼,才是一家之主的模樣,每天回家累的就像條狗,沒法想婚前ㄧ樣。所以,我在物質上儘量滿足她,她想要開店,我就盤間店讓她管,但始終滿足不了金牛座,最終她還是提分手了。」
他很愛她是確定的事,但不應該忘記很快。
「Scoot前幾年的那一段感情也談的很轟轟烈烈喔」四月兔。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我驚訝的看向四月兔,四月兔一臉「整到你」的表情,吃著Poki。
「需要那麽驚訝嗎?都過去那麽久,有新對象應該很正常,我的事四月兔都知道,你和四月兔還不夠熟喔?」
四月兔斜著眼對我露出頑皮的微笑。
這女孩到底知道多少事,搖搖頭回她ㄧ個白眼
「你現在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有新對象才忘記,新戀情是隔些年後開始的,離婚後一個月,因爲受傷,敗血病住院。你知道蒼蠅通常會出現在什麼地方嗎?」
「廚餘或腐敗的肉吧」我想起垃圾車的味道
「對,就是爛掉的,躺在病床上,蒼蠅就在身上盤旋,一度以爲離死不遠,或許是這原因,出院後,死命投入工作,就沒想過了」
「她知道妳住院嗎?有來看過你嗎?」
「沒有,離婚後就沒看過她了」
好難過,曾經、忘記連不堪回首的記憶都沒有,這就是現實嗎?
在瀑布玩水的同事,應該是餓了,陸續朝我們位置走來。
全身濕透的小楊和阿信,想要和四月兔擠同一塊岩石,被四月兔嫌惡的趕到旁邊的另一塊大石頭上,小孩剛滿月的阿凱,看不出來有浸水濕身的狀況,四月兔招呼他坐在一旁。
「帥哥的待遇就是不一樣,但,這帥哥死會了」我揶揄四月兔
「哼,對,你不是帥哥一開始就不讓你坐這裡」
本想繼續和她逗嘴,怕又迎來一臉水而收手。
從溪裡撈出飲料遞給的同事,小楊和阿信接過後沒等坐下,拉開拉環咕嚕嚕的大口灌下,阿凱,拿著我遞給他的啤酒放回溪裡撈起ㄧ罐可樂。
「唉呦,戒酒了喔」我笑著問。
「沒啦,玫玫不喜歡酒的味道,等會回到家,聞到我有喝酒, 會不高興」阿凱苦笑著回答。
「哈⋯⋯⋯怕老婆就怕老婆,還說的那樣婉轉,你結婚前就不是這樣」阿信那著啤酒罐指著阿凱說。
「我也要可樂」四月兔碰碰阿凱的肩膀。
阿凱將手上的可樂轉遞給四月兔,四月兔接過可樂,轉頭看向我又給我一個調皮的表情。
「剛才的問題,你要不要也問一問阿凱,他的故事也很精彩喔」
該死的四月兔,她讓阿凱坐她旁邊,是安排好的?
「你要問什麽?」阿凱溪裡抓起一瓶茶飲,擰開瓶蓋問。
「他想要問你的戀愛史?」Scott接著四月兔的話說。
「戀愛史?」阿凱說。
小楊和阿信也放下手上的零食,嘗試加入這個話題,看來,八卦就像腐肉,會吸引嗜血的蒼蠅。
「玫玫是你的初戀嗎?」
「當然不是」
阿凱的回答讓我吃驚,我一直一為他是個傻直男,可以找到玫玫應該是運氣好,沒想到他有前任。
「你有幾個前任?」既然判斷錯誤,就問誇張ㄧ點
「就一個,你以爲幾個?」
「很難講,我們都認識玫玫,誰知道你有沒有保留」
「沒啦,就一個」
「你們交往多久?」已經準備揶揄他,若阿凱的回答是單戀或純純沒牽手的交往。
「11年」阿凱的回答讓我認真起來
「是誰先提分手的」
「她提的」
「你還會記得她嗎?」
「會啊」
「會想她嗎?」
「不會啊,等等,你的問題很奇怪,你是要挖坑給給我跳嗎?」
「哈哈,還好你沒說錯話,我換個問法,分手後你多久才沒想她?」
「兩三年吧」
三年,好久的想念期,這期間他們還有聯絡或試著復合嗎?我好奇這個答案。
「分手後,她還有和你聯絡嗎?」
「怎麼可能和我聯絡」這是一次也沒有的意思嗎
「可以問你那三年是怎麽渡過的,你說你當時還想她」
阿凱手指夾著PET材質的茶飲罐,敲打著岩石
「就整天一直期待,一直期待,期待她會傳訊息給我,但什麽也沒有⋯」
「是遇到玫玫,他才走出來的」四月兔說
看著阿凱,他的記憶裡應該還是有保留她的位置,那些的曾經、快樂與難過;我舉起啤酒罐示意阿凱乾杯
「你應該喝酒的」
阿凱笑一笑,喝了一口手上飲料
「你今天怪怪的,問這些事,最近醫生那裡狀況還好?」四月兔竊笑的問
「什麽事也沒有,只是腦中會蹦出一堆問題,想試著釐清」
從四月兔的眼中,看出她不滿意我的答案,還想要追問下去,不等她追問,我把對Scoot和阿凱的問題丟給她。
四月兔手上的可樂差點滑掉,大概沒想到我會反問她,回應我一個豬鼻子並瞪了我一眼,將目光朝上若有所思停頓一下
「記得,但不會想啊」
「妳難過多久?」
「嘻嘻,難過?都是我先提分手的,就算有難過也不會吿訴你」
「你啊,就是戀愛談太少,才會想太多,多幾次就不會問難不難過了」
四月兔的回話,算教訓嗎?我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小楊和阿信也開始加入這話題,只不過離我的問題越來越遠
「我害怕交女友,是怕以後兩個人沒法聊、沒事做時要怎麼辦」阿信問
「最長就交往三個月,也不知道為什麼」小楊問
Scoot、阿凱、四月兔輪流扮演戀愛導師
溪裡,沒見到金屬綠的啤酒,瓶身一圈黃色標籤的蘋果汽泡飲,吸引到我的目光,緩緩起身,拿著尚未吃完的玉米片,靜靜的往岸上走,手指夾起放在溪旁的登山鞋,光著腳踩在土徑上走往下游走。
回到樹下,陽光穿過背後樹梢灑落點點光影,微風輕撫樹梢發出嘩嘩的樂聲
尋找刻在樹上的誓言,少了光線的提示,似乎已隱去不復見。
拿起椅子上的「遇上百分百的女孩」,滑落一片由褐到黃,葉柄帶點綠的葉子。
我回頭看著大樹「這是你的答案嗎?」
坐躺在椅子上,抬頭看著樹梢搖晃的光影,視野漸漸感到模糊,隱約聽到書本掉落地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