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是我的家？

假日的家庭聚會裏，姑姑神采飛揚的說著他們最近到處找房子的經歷。

「我們想找大一點的房子。陽明和他女朋友也快結婚了，換一間大一點的房子，好住在一起。」

「你不讓他們自己住嗎？」不知道是誰問了這麼個白癡的問題。

「陽明工作很忙，彩葳也是作息顛倒，自己住的話，日子會過成什麼樣子呢？一起住，至少我能照顧他們的生活。」姑姑沈浸在對未來美好的想像中。

「意思是你要幫他們做家事囉！」

「當然囉！自己的兒子、媳婦當然幫他做，不然要幫誰做？他們年紀也不小了，叫他們趕快生小孩，我退休來帶。我可不是依著老方法帶的，我有去上保母訓練班，快拿到執照了，都準備好要當阿嬤了。哈哈！」姑姑對將來的新生活已經做了完整的規劃。

「哇！好好的婆婆媽媽！」顯然有人羨慕起來了。

「換個大房子，大家住在一起也比較好，免得老來無家。」不知哪個老人做了這麼個「結論」。

「為什麼不換大房子就會沒家呢？你指的是房子，還是家裏的人？」碧明愣愣的問。

大家沒聽到這句，七嘴八舌討論新房子，和新人、新婚禮時，姑姑突然對著婆婆說：「大嫂，我要請你和大哥和我們一起去提親。暑假時他們比較有空，要到南部她家去提親，麻煩你們一起去。」

婆婆愣了一下，問：「提親為什麼要找我去？」

「人家說：『天上老大公，地下母舅公。』舅舅最大，所以請你們一起去。」

「人家只有說母舅最大，從沒說過舅媽大，既然母舅大，母舅去就好了，舅媽不用去。」婆婆說出了這樣的驚人之語，全場馬上安靜，氣氛有點尷尬，接著有人出來打圓場，說：「俗語雖然只提『母舅』，當然也包括舅媽，一起說的啦！‧‧‧」

「哪有？舅舅拿香拜拜，坐上位，女人啃骨頭、吃剩菜，一點都不一樣。所以值得尊敬的只有舅舅，舅媽不必算。」

眾人見勸不成，轉移話題到別處去，沒多久也就散了。

姑姑走了之後，婆婆一個人坐在那裏，一副失神的模樣。碧明收拾得差不多時才注意到，走過婆婆身邊時，婆婆喃喃自語著：「我這麼當面拒絕，是不是很沒意思？」

「您說什麼？」

「姑姑要我一起去提親的事情。」

「您不想去，就不要去，也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碧明答。

「人家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還好吧！還好您是舅媽，不管說什麼人家也不會怪您。」

「我真的不覺得女人結婚有什麼好值得恭賀的？你看，彩葳鋼琴彈得那麼好，又是演奏，又是教學的，在台上光鮮亮麗，到處趕場教學生。你看吧！結婚以後，陽明會不會不准她晚上出去，不可以穿那麼露的禮服？」

碧明愣了一下，說：「不會吧！她從事音樂工作，陽明早就知道的。」

「難說。她在練琴時，陽明會不會強迫她去拖地、洗衣服、洗碗的？她買那麼多唱片和漂亮衣服，陽明會不會嫌貴，說不應該買？」

「那就糟糕了。難道結婚就要斷送她的音樂生命嗎？」碧明十分惋惜，轉而一想：「看起來還好啦！所以姑姑要住在一起，幫他們。」

「誰知道能持續多久？現在興沖沖的說要幫她做家事、帶孩子，哪天不高興了，不如她的意時，誰知道還能那麼心甘情願嗎？」

「媽，您怎麼想這麼多呢？」

「我看多了。事前的想像總是比較美的，實際去做了才知道。除非她不是凡人，是上帝，非常非常愛陽明，兼愛她的媳婦。否則一做累，誰不會抱怨呢？尤其人家沒照她的意思做時。」

「希望不要這樣。」

「我是看晉華常在你要出去上課或有事時跟你吵想到的，陽明會不會逼一雙彈鋼琴的手去做家事呢？」

「那就很可惜。」碧明也為彩葳擔心起來。

晉華的大姊如蘭插話說：「我覺得姑姑說的有理，換個大房子，大家住在一起，不然像爸爸好可憐，沒有自己的家。」

碧明原來也想默認，但不甘心自己的付出不受肯定，一樣反問她：「你指的是房子，還是家裏的人？」

大姊不肯再說，只重覆那句：「反正他沒有自己的家。」

碧明莫名其妙被她這麼一說，氣在心頭，婆婆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句：「難道我就有自己的家嗎？」

大哥冠華說：「家裏都是您的勢力範圍，每個兒女家中也都為您留一個房間或床位，到處都是家，怎說沒家呢？」

婆婆面無表情的說：「到處都是家，也到處都不是家。」

大妹如茵說：「媽，您跟哥哥一起住，有什麼不好呢？這樣大家也比較放心。現在怎麼說這樣的話，好像人家虧待了您似的‧‧‧。」

「沒有，沒有。是我說錯話了，不要再說了。」婆婆走開去。

待人都走了之後，碧明問婆婆：「媽，您今天說到您沒有自己的家，我初聽之下，覺得很震驚，沒想到您會這麼想？」

「以前小時候在家裏，我爸媽常說：『女孩子長大後就要嫁人了，家事就做不到了，所以要趁現在在家的時候多做。』我還沒長大就要趕我出去似的，又好像我欠他們，嫁了之後做不到的家事都要趕緊先做完。

結婚後，有公公、婆婆和其他家人，都要以他們原來的方法過日子，一輩子都要聽 公婆和 先生的話，好像也不是我的家，我是外人，只負責做事。等到公婆過世，兄弟也都分家之後，媳婦就進門了，分用我的廚房、客廳和浴室，原來全家的兒女都聽我的，但她的意見不同，漸漸的，聽她的愈來愈多，我做的事人家也不一定滿意。」

「讓您少做事，省些力氣也好。」

「這麼講是沒錯。」

碧明驚問道：「那我們結婚時‧‧‧」

「已經隔了幾年了，只好習慣了。」

「那這麼說，依照姑姑的計劃，陽明婚後要住在一起，有沒徵詢過彩葳的意見呢？她願意嗎？如果真的這樣的話，變成彩葳沒有自己的家了。」

「是啊！姑姑自己一廂情願的要他們住一起，以為這樣就可以保有她的家，但不知道彩葳的意思怎樣‧‧‧」婆婆為彩葳擔心起來，「她就是不願意也不敢說吧！」

「我結婚後，剛開始和你們同住時，真的很不習慣。總覺得侵入你們的範圍，事事得顧到您和大嫂的生活習慣，好累。」碧明終於說出那段日子的感覺。

「沒想到你會這麼想。我們是想說晉華不在家，大家陪你，房子再慢慢找‧‧‧」

「我當然很感謝您們的好意，還好沒多久就搬出來了。您是不是喜歡大家通通住在一起？讓您繼續當家，通通聽您的？」

「原來是這樣想，也不是通通聽我的，總想你們忙，我多少幫點忙。但真的住在一起也很累，煮個菜都會想到誰喜歡吃，誰不喜歡吃，煮得很累也不敢講，怕兒子不跟我住了。」

「女人到處都在怕，怕人家不理她。年輕 時怕 先生、公婆，老時怕兒子、媳婦，到底要到哪一天才會自在呢？」

「難喔！」婆婆嘆了一口氣。

「其實每個兒子的家也都是您的家。」碧明說出大家都這麼認為的話來。

「也都不是。表面上歡迎我去，尊敬我，聽我的，但是我一走，就各做各的。人家自己賺錢，自己買菜、煮飯，知識又多，為什麼要聽我的？」

「原來您都知道人家沒照您的話做。」碧明吐了吐舌頭。

「我一直在教你們什麼事要怎麼做時，有時候腦中會浮起以前我婆婆教我的情景來，我的做法或意見不同時也不敢講，現在會想到我媳婦會不會也這樣，表面上聽我的，但心裏在罵我。」

關於這點，碧明不敢吭聲，轉而說：「您會想媳婦的立場也不簡單，我以為所有的婆婆都會認為媳婦搶了她的兒子。」

「當媽的人好可憐。原來兒子跟自己最親，以前孩子們每天回到家就跟著我說東說西，尤其冠華。可是結婚後，一回家，就找太太，變得很少和我講話。他剛結婚時，我想到他跟另外一個女人睡在一起，晚上都睡不著。」

碧明默然，搶她兒子，她也有分，但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要跟一個人結婚，組織家庭，撫養孩子，結婚後才發現她竟然搶了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哥哥和弟弟，讓他們不能再和以前一樣親親蜜蜜的在一起。

「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我能不能將她的兒子還給她？」碧明心裏這樣問道。

但是，有句話發聲了，「婚姻制度不是你能決定的。聖經上說，你要離開你的父母，與妻子（丈夫）同在，顯然肯定夫妻是最親蜜關係的人。但中國人都會告訴兒子說，你要娶一個媳婦進來，教出賢子腎孫，光耀我家門楣，而且兒子永遠是我最親蜜的人，永遠不會改變。」

「到底該怎麼辦呢？」碧明自己問自己。

「我雖然不斷在教你們，但我只是說說，要不要聽看你們自己。既然有別的方法，就不一定要聽我的。」婆婆還繼續說。

碧明半信半疑的說：「是嗎？若不照您的話去做，我心裏的壓力會很大。」

「我知道的事情不說出來讓你們知道，心裏會很難過，說就說了，你們要不要聽，我也沒辦法。唉！你們都長大了。」婆婆嘆了一口氣。

夕陽照在客廳一隅，映照著室內黃澄澄的。只有她們兩個人在，四周靜悄悄的，碧明覺得婆婆頭上的白髮好像多了幾根，臉上的皺紋多了幾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