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瓦爾將軍最後的旅程是沿著馬格達萊納河一路向北,直到出海口搭乘前往歐洲的輪船離開哥倫比亞。這是他表面上打的好主意,意圖告訴眾人他已無意干涉內政,任由四面八方的政敵奪取他驅逐西班牙人後的政治遺產。這由他威望黏合的兩百四十萬餘平方公里土壤,獨裁之名已在各地發酵,分離之聲讓他左支右絀,連小兒都偷偷在牆上塗鴉叫他滾蛋,想必在他心灰意冷辭掉總統一職不久後,大哥倫比亞就將分崩離析。他並非不想帶給這個國家統一,畢竟影響力還在,以他為名的派系依舊深入組織佔據政府高位,他在等個機會,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前往歐洲不過是表面藉口,這是他忘不了從前呼風喚雨日子的最後防線。
理由很多:船班延遲、天氣不適、國家至今仍沒發給他護照,這些阻礙不斷延宕歐洲之行。
正如他所願。
他所在之處形成一個小的政治中心,各地人馬不斷匯集,有從前的支持者及老部下勸他重奪政權、有在地的鄉民看到此等大人物如此乾枯瘦小而失望不已、有隻長滿癩痢的流浪狗困在河洲被他一把搶救,在部下問他是否要幫這隻落水狗取名時,他叫牠玻利瓦爾。一路上,他私人擁有的擲彈兵護衛隊在他的臨時住所外徹夜唱歌打牌,在將軍無望的政治生涯中,為自己迷濛的未來哀悼似的狂歡、狂歡似的哀悼。
病情反覆,卻是逐步往下的震盪曲線。旅程到達港口,將軍卻在作態中收到議會寄來的護照,這彷彿揭開了他堅持徘迴於故土的最後一層遮羞布,也是加重病情的最後一株稻草。醫生趕來,宣稱死亡早在數年前眾人的忽視下發生,但事實是將軍從不相信任何醫療,他的部下也只能視若無睹,只有那些旅程中招待將軍的人家心裡明白,在隊伍離開後趕忙將將軍使用過的布料及餐具焚燒掩埋。
醫生建議他去開闊點的地方養病,恰好是山脈之下的甘蔗園和製糖廠,這讓將軍想起了年輕時身為莊園主的回憶,糖漿的氣味和奴隸們逡巡如公蟻;結婚半載就去世的妻子,讓他二十歲起再也沒有名義上的婚姻,義無反顧踏上革命的道路,縱然此時離回憶中的莊園已千里。
這段旅程從將軍離開波哥大至今不過數十日,起初眾人皆認為這不過是一段前往歐洲的逃離之行—這在將軍生涯中從不少見,到不如說習以為常—失敗是恆常,成功不過是偏離航道的變異之數。但這次,眾人卻在緘默中默估打量未來。一向暴躁頑固的將軍此刻竟能抽離自身,一一安排眾人去處。
遺言是:「混帳。」他嘆氣。「我要怎麼離開這座迷宮!」
此迷宮纏繞將軍一生,從太平洋邊的祕魯直到大西洋彼岸巴黎;又像是傳言中,將軍一生發生過關係的六百位女子如毛線球般交錯如迷,一會兒又如戰爭裡在他面前死亡的無數臉孔,能清晰至一一細數又如同火焰中取景般的迷茫。此此種種,在將軍斷氣前的數秒間,竟糾纏交錯無法釐清。
他既是困守也是排迴,所有回憶渾沌一片如將各色染料一同攪拌,在腦海裡不斷沖刷,形成閃爍暈眩的漆黑夜空。
突然之間他卻如同走進曠野般一片清明,睜開雙眼只是困惑於所見皆是他從不熟悉的景色,這是身為革命者的代價,居無定所,從沒一個能被稱之為家之所在。於是從眾多著軍裝部下的身體之間,將軍能勉強將餘光環繞四周:斑駁小屋、積灰的化妝鏡、磨損的長椅、沉默的人群懷抱著憐憫的表情、神父身著聖衣,正低頭祈禱。此時,費力睜眼的將軍聽到牆外傳來聖母經的聲響如雷,竟隱隱沖破天際,那是聽從指示的奴隸們正大聲歌唱,為他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