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結同心人

更新於 2023/04/17閱讀時間約 77 分鐘

「我死了你就能娶她了,你難道不高興嗎?」我說完這句話,轉身一躍而下。
其實我說錯了,他已經娶了沈如蓮了,不過是礙於我幾次三番搗亂,以致她如今還是蓮妃娘娘而不是皇后。
不過我已經沒法糾正了,因爲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飛速地下降。
嘴快就是不好,我也算是給諸位打了個樣了。
不過從城牆上下落的時候,我依稀看見雲巋然哭了。
還好那滴眼淚沒落在我身上,我嫌髒。
他哭什麼呢?
我死了,朝堂上那羣老頭子就會消停了。
我死了,天下就不會再有人說新君爲妖女所惑了。
我死了,他就能將他心心念唸的沈如蓮冊立爲後,從此譜寫一段明君賢后的佳話。
1.
我死後,靈魂慢慢脫離肉體,等了許久都沒見黑白無常來接我。
所以我決定回皇宮等,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喪事。
這福氣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想我好歹也是個寵妃,那場面應該會很壯觀吧。
我記得前朝太后殯天,後宮所有妃子外加三品以上官員的家眷都過來守靈了。
那個時候我還是太子妃,晉朝的太子妃。
是以足足守了十日的靈,眼窩都凹陷進去了,太子說我像個厲鬼。
真是好笑,他也不自個兒照照鏡子。
都是舊事了,不提也罷。
我在瑤華宮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將自己的衣服首飾數了九九八十一遍。
還是很心痛啊,這些可都是我還是丞相府嫡女就開始攢的。
不過,爲什麼還沒有人過來掛白綾?
難道雲巋然不打算給我辦喪事了?
真是好得很吶。
我越想越氣,出了瑤華宮,正巧這會身旁經過兩個宮女。
「陛下對貴妃娘娘當真是用情至深,竟要在承乾殿停靈。」
「依我看,陛下莫不是糊塗了,非但如此,還要以皇后的規格安葬那個妖女,這不平白叫蓮妃娘娘傷心嗎?」
「姐姐,慎言!」
「本就是如此,蓮妃娘娘是我見過最好的主子了,偏生陛下被那個妖女迷了眼……」
「我的好姐姐,你可打住吧,妄議主子,罪不容誅。」
還真是不枉我這兩年在後宮仗着恩寵作威作福啊,連這末等宮女都對我滿是怨言呢。
至於蓮妃娘娘,沈如蓮。
放在往年,這種阿貓阿狗也配和我相提並論?
不過是地方縣令的女兒罷了,偏生學了那狐媚子作派,勾得雲巋然對她死心塌地。
罷了罷了,我不計較。
很快就到了承乾殿,可是我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在了門外。
好吧,看來我終究還是沒那個福氣。
我坐在外頭的欄杆上,百無聊賴地數人。
丞相來了,太尉來了,光祿大夫也來了。
那些往常在朝堂上罵我是妖女的人都來了。
只不過,你們可不可以收斂一下嘴角的笑意,我看着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等我數到五十的時候,大殿的門被推開了。
我看見燦爛而盛大的陽光爭先搶後地傾灑進殿,落在我的靈柩上。
算雲巋然還有點良心,給我用的是上好的金絲楠木。
只是,他爲什麼看起來那麼悲傷啊。
死的是我啊,是惡名昭著、囂張跋扈的秋歲,不是你的白月光硃砂痣沈如蓮啊。
我想了一下,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做戲得做全套。
不愧是你,真的,要不是黑白無常到這會還沒來接我,我當真是沒想到你愛沈如蓮已到這種地步了。
這兩年來,無上的恩寵是假的,那些甜言蜜語是假的,你的眼淚也是假的。
都是爲了拿我當擋箭牌去保護沈如蓮。
可是我爲什麼那麼傷心呢?
我早知道是假的了。
我早知道曾經滿心滿眼都是我的的小將軍雲巋然不愛我了。
我早知道你連人帶心都被沈如蓮搶走了。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在勸自己,我的小將軍死了,死在五年前與敵國交戰的戰場上。
可是爲什麼還是會心痛?還是會流淚啊?
洛姐姐,歲歲後悔了……
阿爹阿孃,歲歲不該不聽你們的話……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2.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好在這會沒人看見,不然我的仙女形象可就此崩塌了。
什麼?我也是有偶像包袱的好吧!(叉腰)
太陽一點點落了下去,黑暗還未完全來臨,宮中的燈就點起來了。
劉福公公提着一盞橘黃色的燈過來了,空氣中隱約有火星「噼裏啪啦」的聲音。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坐了一天好累呀!
不對啊,我不是死了嗎?爲什麼還會覺得累,肯定是我的錯覺!
沒一會兒,雲巋然就從大殿出來了。
我湊近了去看。
他生得極好,五官豔麗驚人,又有一雙桃花眼,低眉回首間眼波流轉。
也難怪我對他一見鍾情,這張臉誰看了能不迷糊?
不過他此刻神情悲慼,眼中一片空洞,彷彿受到了莫大的打擊。
這個敬業程度屬實是驚到我了。
劉福在身側勸他:「陛下,還請以龍體爲重,您這樣貴妃娘娘……肅文皇后知曉了也會難過的。」
不不不,劉福你不懂我,我一點兒也不難過。
我高興還來不及。
真的。
不過,肅文皇后?
這兩個字有哪個和我有關係嗎?
雲巋然,聽我說,謝謝你,因爲有你……
雲巋然動了動脣,啞着聲音道:「劉福,她恨朕。」
我尚未來得及仔細思忖這句話,便聽到了一陣詭異的鈴鐺聲。
待回過神來,我已到了一處偏遠的宮殿。
四周寂靜無聲,門窗破敗,抬頭望去,一輪皎潔如玉盤的明月掛在無邊的夜空中,低頭看去,滿地的落葉和灰塵。
有兩個男子在吵架。
一個着白衣,一個着黑衣。
看外貌,皆是俊朗非凡,貌若潘安,風姿迢迢。
我可以!
不過你們可不可以注意一下我。
我這麼沒存在感的嗎?
昔年我可是與洛姐姐並列京城雙姝的好不啦。
我就知道,這個稱號肯定我姨母怕我傷心給我買的。
她當初還不承認!
話說回來,你們什麼時候可以理我一下?
算了,坐着等。
畢竟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是我的人生信條。
我坐在了就近的石階上,撐着腦袋聽他們吵架。
在後宮的這些年,女人間的爭吵見了不少,這男人吵架倒是新娘子上轎頭一回。
要是有瓜子就好了。
以往都說沒有條件那就創造條件,可我現在是個鬼魂了。
嗐,將就着聽吧,哪來那麼多要求。
我聽着正起勁呢,這兩人竟然齊齊住了嘴轉頭看向我。
我有什麼好看的,繼續說呀,我還沒聽完呢!
「所以,小白你到底輸了多少錢給孟婆的媳婦的哥哥的小舅子的鄰居的奶奶?」我氣都不帶喘的,「小黑你真的打呼磨牙又夢遊嗎?你的腳真的臭暈了閻王種的一大片曼珠沙華了嗎?」
我眨巴着一雙布靈布靈的大眼睛,滿臉好奇。
「你什麼時候來的?」小白說。
「你怎麼過來的?」小黑說。
我攤開手,一臉無辜,好脾氣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本來呢在圍觀我的葬禮,後來我聽到鈴鐺聲,眼睛一閉一睜就到這了。對了,我是在你們說偷看孟婆洗澡的時候來的……」
見他們二位面色不善,我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好在他們最終還是秉承着良好的職業道德並沒有同我計較。
「你的魂魄怎麼是黑的?」不等我回答,小白又接着說,「你是異世之人?」
我點了點頭,被你們看出來了,我是穿越的。
小黑嘆了口氣,緩緩道:「你的魂魄暫時收不了,待我等請教閻王后方可定奪。
「文件交上去大概要審覈十日,你如果還有放不下的人可以趁着這最後一點時日……」
小黑話還沒說完,就被小白打斷了:「她是那個從城牆上跳下來的貴妃啊,是自尋短見。」
「哪個?就是那個死得特別難看的那個?血肉模糊得連五官都看不清楚的那個?」
「快走快走,你看她要打人了。」
我確實很想打人,知不知道當面討論女孩子的容貌是很沒品的事啊!
不過我沒打到,他們跑太快了。
好氣哦。
不過我要去哪呢?
嗯……去成國公府吧!
3.
如你們所見,我家世顯赫,容貌出塵,偏偏又溫婉端莊,才氣逼人。
當真是世間少有,足以叫全天下的男子傾心,也讓萬千女子在背地裏嫉恨不已。
沒辦法,誰叫我這麼會投胎呢?
打住打住,介紹錯了,這是我堂姐,秋洛。
至於我,那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小霸王,混不吝。
這麼說吧,我可謂是人嫌狗憎,京城的公子哥見了退避三舍,京城的貴女沒有一個是打心底裏願意和我玩的。
原因無他,我喜歡管閒事,我一個當代四有青年,一朝猝死胎穿到古代,總得發揚傳統美德不是?
老奶奶摔倒了我不能不管吧,有惡霸強搶民女我不能坐視不理吧,那些世家貴女欺壓下人我也看不下去啊。
好在我家世好,我都可以管!
我阿爹是晉朝右相兼太子太傅,我阿孃是定國公的嫡幼女,我的祖母是大長公主,先帝的胞姐,當今陛下的姑母。
我的祖父是成國公,曾經名震四海的虎威將軍。
祖父和祖母生了三個孩子,大伯、我阿爹和秋婉姑姑。
之前說過的洛姐姐就是我大伯的嫡長女,是京城第一美人和第一才女。
在我還只會玩泥巴的年紀,洛姐姐就已經會背四書了。
在我出去打抱不平的時候,洛姐姐的刺繡、琴藝、舞蹈、書法、繪畫樣樣都排在了京城貴女的榜首。
她每天都要學好多東西啊。
她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
只是這樣她就沒有時間陪我玩兒了。
不過每次我去找她的時候她都會溫柔地用帕子給我擦手,和我說:「歲歲,姐姐給你留了你最愛的飴糖和桂花糕哦。」
所以我就原諒她不能和我一起看螞蟻搬家吧。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十二歲這一年。
這一年發生了好多事,祖父過世了,爵位由大伯承襲,阿爹帶着我們搬離了成國公府,去朝廷賞下來的丞相府住。
我抱着洛姐姐哭了好久。
我再也喫不到飴糖和桂花糕了。
不過阿爹說我可以常常來找洛姐姐玩,我又不傷心了。
這一年阿孃說我不能再四處亂跑,將我關在了繡樓裏。
成日地學那些管賬、刺繡和琴棋書畫。
真是無聊死了。
阿孃還說,等過了這三年孝期就得給我物色郎君。
阿孃不知道,我有喜歡的人。
轉眼就是端午節了,阿爹說我們要一塊回去成國公府陪祖母用膳。
阿兄還在外地求學,沒法回來。
我想阿兄了。
阿孃就生了我和阿兄兩個孩子。
阿兄比我大五歲,他和我不一祥,他是乖孩子,是京城名副其實的貴家公子。
文采出衆,謙和有禮,君子端方。
所以京城裏那些討厭的貴女再怎麼看不上我,還是會百般討好我,因爲她們喜歡我阿兄。
不說阿兄了,越說越想他。
我見到祖母了。
祖母好像病了,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她說:「咱們秋家,必須要有一個女郎入主東宮。」
樹大招風,我們家權勢過盛。
無論我們想不想,都得有一個人入宮。
祖母看向我,輕聲問道:「歲歲,你想入宮嗎?」
我斟酌了一番,回道:「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見祖母眼中似有疑慮,我趕忙道:「當代青年,要忠於祖國,忠於人民;立鴻鵠之志,做奮鬥者;要求真學問,練真本領;要知行合一,做實幹家,要磨礪意志,不斷……」
我話還沒說完,阿爹就咳嗽了兩聲,朗聲道:「你好好說話。」
行吧,我說人話。
「回稟祖母,我不想入宮。」
祖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問我身側的洛姐姐:「洛洛,你呢?」
洛姐姐行了個晚輩禮,柔聲說:「一切任憑祖母定奪。」
祖母的眉頭立馬舒展開來,隨後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多向你堂姐姐學學。」
「歲歲謝祖母教導。」
我覺得有些對不住洛姐姐,我不想入宮倒是逼得她必須得進宮了。
所以我站在聽瀾院外不敢進去。
英媽媽見此,笑道:「二姑娘今日怎麼不想着喫糖了?」
我沒動。
我早就不喜歡喫糖了!
「歲歲,進來。」
我走了進去,窗前有一片明鏡,洛姐姐正背對着我攬鏡自照。
她真好看呀。
鵝蛋臉,五官小巧精緻,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明眸善睞顧盼生輝。
走近了,我在那面鏡子裏看到了我的樣子。
明明只比洛姐姐小一歲,這樣對比着看過去我好像還是那個只有幾歲的黃毛丫頭。
洛姐姐握住了我的手,放低了聲音,我聽見她說:「歲歲不要難過,不要覺得對不住我。」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呀,就只管當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秋歲,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有我們在前頭替你擋着呢。
「我們歲歲,要一直開心快樂纔是……」
可是,悲傷痛苦好像纔是我的人生,我前十幾年裏得到的所有的好,遇見的所有人,終究是一點一點失去了……
4.
我的魂魄飄離了皇宮,來到幼時生活的地方。
昔年那麼顯赫的成國公府,坐擁着潑天的富貴和偌大的權勢,以致門庭若市,熙來攘往。
可我如今再看去。
只見那滿目的荒煙蔓草,塵封已久的門扉窗欞上,木質朽壞。
我映着月光沿着地上的青磚,來到了舊時的院落。
順着門縫看去,但見房內傢俱四散歪倒在地,角落裏到處都是蜘蛛網,遍地灰塵。
我甚至聽到了老鼠的叫聲,抬眼望去,果然見到幾隻老鼠如閒庭漫步一般走過。
我終於讀懂了那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我坐到了院子裏頭的樹上。
這棵樹是我和洛姐姐一起種的。
一棵梨花樹。
我記得那年梨花開得盛,隔遠瞭望去好像白雲朵,太陽的光芒一點點滴入其中,風一動,滿棵樹都搖曳起來,流光溢彩的好看極了。
洛姐姐看書,我玩泥巴。
有花瓣落在她烏黑的秀髮上,如同仙女下凡。
這些事情我其實都記不太清了,此時卻一一明朗起來。
恍如昨日。
我在皇宮裏待了好久好久,喫了太多的苦。
讓我將這些快樂的時光都忘記了。
我只記住了那些恨、那些痛……
那日陪祖母用過膳後,一回府阿孃就將我叫到了她院裏。
她拉着我的手問:「歲歲,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慌忙搖頭。
她又問:「那歲歲喜歡什麼樣的男子呢?」
我一怔,少頃,才答:「我喜歡的男子呀……要像阿爹一樣俊美,像祖父一樣勇武,像阿兄一樣溫柔。」
阿孃笑了,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漂亮,她說:「這樣的話,歲歲可就很難找到如意郎君了。
「不過歲歲不要憂心,阿孃會幫你物色的,定讓你做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嫁娘。」
我想說和阿孃說,不難的,永平侯府的雲巋然就是我想找的如意郎君。
但我不敢。
第一次見雲巋然,是前年,我同父兄一起去永平侯府赴宴。
洛姐姐沒去,我閒着無聊,也懶得聽那些貴女捏着嗓子在我面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所以我偷偷跑掉了。
再然後,我就迷路了。
我來到了一座破敗的院落,寂靜的庭院裏穿梭着呼嘯而過的冷風。
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窗前對着鏡子蓖頭。
一下又一下,好像沒有靈魂的木偶。
她的頭髮好長好長,都拖到地上了。
我被嚇到了,慌亂往外跑去。
卻不想,撞上了一個小孩。
他看着比我還小,穿得破破爛爛的,一張臉蠟黃蠟黃,頭髮也是稀稀拉拉的,手裏還拿着一隻老鼠。
我問他:「你是誰?」
他沉默良久,緩緩道:「我是雲巋然。」
「雲巋然是誰?」
「……永平侯府的庶子,你又是誰?」
「我是秋歲。」
小孩子的友誼就是這麼簡單,我說服他丟掉了老鼠,那玩意兒怎麼能喫呢。
而後將桂媽媽給我做的小零嘴都送給了他。
他猶豫了許久,到底還是接過去了。
他說,他好久沒喫到糖了。
他說,他阿孃是被永平侯強搶而來的民女,因不足月便生下了他,被主母編排是在進府前就懷下的孽種。
於是,永平侯就把他們娘倆丟在這荒蕪的小院裏任他們自生自滅了。
他語氣低沉:「後來,阿孃在一次又一次地求見侯爺被拒後就瘋了。」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所以我抱了抱他。
他卻像是被嚇到一般,驚恐道:「男女授受不親。」
可是我看見他的耳朵紅了。
突然,我聽到有人在叫我。
不止一個人,是很多人在叫我。
我這纔想起自己是來參加永平侯府老太君六十大壽的。
於是忙把身上所有的零嘴都掏出來堆到雲巋然的手裏。
我對上他的眼睛,堅定地道:「我還會來找你的。」
說完這句話也來不及看他什麼反應,我提起襦裙跑開了。
果然,我被阿爹訓斥了一番。
還好阿孃不忍我受罰,一直在旁規勸。
阿爹見此氣得吹鬍子瞪眼的,乾脆不管我了。
晚上,我去書房找阿爹,順帶帶了一碗銀耳蓮子羹。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態度。
阿爹見了我,還是不高興:「你這小混蛋過來幹什麼?」
我癟癟嘴,做出要哭的樣子,阿爹立馬就慌了,一手將我抱到了他的腿上。
什麼?你們說我不要臉?
對此,我要澄清一點,雖然我是穿越的,但我是胎穿,而且我死的時候才十八。
這個年紀的孩子和爸爸媽媽撒撒嬌怎麼了!
好了,扯遠了。
阿爹從懷裏拿出手帕給我擦眼淚,一邊擦一邊說:「阿爹錯了,阿爹不該說你的,我的好閨女快別哭了。
「那阿爹也沒說錯,你去別人家做客,卻四處亂跑,害得我和你阿兄着急不說,還惹得大家四處尋你確實是不對嘛。」
我吸了吸鼻子,帶着哭腔道:「歲歲知錯了,這是歲歲給阿爹賠罪的。」
阿爹這才注意到了桌上的銀耳蓮子羹。
剎那喜笑顏開,抱緊了我,說:「還是閨女好啊,歲歲你告訴阿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衣裳,首飾,還是喫食?阿爹定全都給你找來!」
終於等到阿爹親自開口了,我立馬說出了今天來的目的:
「阿爹,你知不知道永平侯府有個很可憐的小孩?」
阿爹搖搖頭。
沒關係,我繼續說:
「就是今兒,我遇着了一小孩,是永平侯的庶子。」
我將雲巋然的經歷與阿爹說了,但阿爹只是看着我,並未做何表態。
我只好接着說:「阿爹,你能不能讓他和阿兄一塊去太學唸書呀?」
古人不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嘛。
那就讓雲巋然去唸書,去考功名。
這樣他就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那個小院裏以老鼠果腹了。
「不行,若是一般貴家子弟,阿爹尚能舉薦,但你也說了,他是被懷疑血統不正的孩子,況且,阿爹也不能干涉永平侯……」
我又是一癟嘴,順勢流出眼淚來。
「阿爹騙人,你說了什麼都答應歲歲的。」
他果然慌了,只好說:「好好好,阿爹答應你,不過我得和你阿孃商討一下,想個周全的法子。」
我抱着他親了一口:「阿爹最好了,歲歲最愛阿爹了。」
那個時候我多幸福啊。
只要稍稍表現出委屈的樣子,阿爹阿孃就什麼都會應我……
5.
翌日。
阿爹下朝後便帶上阿兄及些許珍品去永平侯府拜訪。
出門前,我再三囑咐阿兄,一定要說雲巋然曾經救過他一命。
阿兄浮茶水的手一頓,清了清嗓子,沉吟道:「阿爹,這真的能行嗎?咱這不是騙人嗎?」
我見阿爹聽此有些遲疑,只好瘋狂眨眼睛,不一會兒眼眶就蓄滿了淚水,要落不落的樣子看着可憐極了。
我嘟着小嘴道:「阿爹,你說了什麼都答應我的!既然阿兄不願意的話那就我去吧,就說昨日在侯府雲巋然救了我一命。」
「不可。」阿孃將手按在桌上,一臉不認同,「女子的清譽何等重要,這般傳出去人們只會說丞相府的貴女不知輕重,與那外男私會。」
我反駁道:「可是我才十歲。」
「歲歲,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同食。況且,你的名聲也關乎成國公府和定國公府的女郎。」
於是阿兄到底還是去了。
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雲巋然不想進太學反而想入軍營。
阿爹應允了,永平侯對此略有微詞也無濟於事。
他不過一個沒有實權的落魄貴族,哪能和我爹對着幹。
後來,雲巋然在阿爹的舉薦下投入了驃騎將軍楊城的麾下。
再後來,雲巋然憑藉自己的努力成爲了京郊練兵場的校尉。
我曾女扮男裝偷偷去看過他好幾次。
看着看着,少年就住進了我心裏……
只是,我卻是不敢和阿孃說的,我們之間隔着太多的嫡庶有別,門第之見。
端午節後,日子過得稀疏平常,天氣漸漸轉熱,阿孃又請了一衆的師父來教我琴棋書畫。
她說我要學着成爲一個合格的貴女,以後方能擔起一家主母的職責。
上要孝順公婆,友愛妯娌,幫扶夫君;下要掌管中饋,管教下人,鎮壓姬妾。
我真傻,真的,我光知道主母難爲,卻沒想到這麼難。
阿孃說:「你阿爹只有我一個夫人,由是後院那些爭鬥的手段我並不擅長,他日讓你外祖母和你講講。」
我:「……」倒也不必。
閒時我也會去找洛姐姐,只不過她比我忙得多,祖母已經在用太子妃乃至皇后的規格要求她了。
時間一天一天地流逝着,轉眼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久,院子裏那棵不知名的樹,在一個清晨落滿了雪。
阿爹帶回來一個好消息,皇上要去西郊狩獵,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攜家眷前往。
我高興極了,終於能出門玩了。
那日出門時天是灰的,整個天地間呈現出一片混沌的氣象,有寒風呼嘯而過,吹在人的臉上微微刺痛。
不過到西郊之時,風雪停了,太陽也出來了。
冬天的太陽一點也不暖,就像我在現代那會冰箱裏的照明燈一樣。
我見着洛姐姐了,她在和太子說話。
我對太子的印象還停留在很久以前,他來家中拜訪父親,看見了在院裏看螞蟻搬家的我。
他在我身側一眼不霎地看着,頓了許久才道:「秋姑娘今日的字都臨摹完了嗎?」
從此,我見太子就躲。
現下太陽高掛,映着滿地滿山潔白的雪,他們二人相對而立,太子不知道說了什麼,竟惹得洛姐姐掩脣輕笑。
真的,我當年在敘利亞打仗都沒受過這麼重的傷。
好在阿爹牽過一匹馬讓我騎,我想都沒想,翻身上馬。
我的騎術是祖父教的。
小的時候他總愛牽着我抱着我,任我扯他的白鬍子玩,他總說:「歲歲最像阿祖了。」
我覺得他很遺憾,兩個兒子沒一個繼承他的衣鉢去當守家衛國的將軍。
所以才這麼稀罕我這個老是嚷嚷着要學武的孫女吧。
我許久不曾在馬背上奔馳,如今騎上的時候倒覺得有些陌生。
我告別阿爹,騎着馬進密林與阿兄會合。
年輕人就是要和年輕人一起玩,就短暫地傷一下阿爹的心吧。
我打馬前去,沿途樹葉全都掉光了,倒掛着好多冰溜,眼前所見俱是銀裝素裹,好一個冰雪世界。
可是我沒有想到我身下的馬會突然發瘋。
它帶着我一路如腳底生風,很快我連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嚇壞了,想了好多辦法勒令它停下來,但都無用。
突然,我看到了前面的懸崖。
一瞬間我連遺言都想好了。
可想象中的痛苦並沒有到來,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甚至還聞到了臘梅的冷香。
是雲巋然救了我。
可還不等我發表獲救感言,他就將我推開了。這一推不要緊,我直接摔倒在地,腳還給扭了。
我很氣,瞪着眼睛看他:「雲巋然,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有剎那的無措,最終不動聲色道:「方纔是在下冒犯了,但情況緊急……」
我懶得聽他瞎扯,與他道:「這都是小事,你先扶我起來,地上冷死了。」
「啊……這於理不合。」
「這又沒人,你快點,我腳扭了站不起來。」
他這纔過來扶我。
我又說:「現在我走不了了,你得揹我。」
雲巋然頓了頓,說:「等會自然會有人來尋你。」
「可是剛你把我推地上導致我的衣裳被雪水浸溼了,要是一時半會沒人發現我不見了,這樣冷的天我怕是會感染風寒的。」
可他只是面上微微一怔,腳卻像被冰凍住般沒挪動分毫。
我只好顫聲道:「無事,說來歲歲還要感謝雲校尉救了我一命,你且自行離去吧,不用管我。」
片刻後,雲巋然一臉視死如歸地背起了我。
我雙手挽住他的脖子,就感覺他明顯一僵,片晌後才往前走去。
我看見他的耳朵又紅了。
6.
我至今還記得那日雲巋然背我回去的場景。
綿雲層層疊疊地掛在湛藍的天空上,樹枝被厚重的積雪壓彎了腰,冰凌也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雲巋然揹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耳畔傳來腳踩在雪上吱吱嘎嘎的聲音,鼻尖縈繞着他身上臘梅的冷香。
從我的角度看去,是烏黑的發,如玉的下巴。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雲巋然早不是初見時那個營養不良又膽小怯懦的小孩了。
我見過他在軍營裏的樣子,少年身子挺拔矯健,墨眉下一雙瀲灩的桃花眼,五官恰到好處地豔,身着銀盔,意氣風發。
讓我想到那句,「少年將軍健如虎,日夕撞鐘捶大鼓」。
只是用在雲巋然身上,讓我覺得很搞笑。
想到這,我在他身後嗤嗤笑了起來。
雲巋然停下腳步,有些詫異地問:「秋姑娘在笑什麼?」
我艱難地忍住笑意,和他道:「未曾,你聽錯了罷。」
畢竟我不知道那句詩是不是可以說的。
那日我一路都在同他講話,說阿孃對我的管束,說阿爹,說洛姐姐,說我又喫了什麼好喫的糕點……
剛開始他只是簡短地回我一兩句,後來倒也主動和我說起他的阿孃和在軍營的日子。
他說,侯爺如今對他和阿孃好了許多。
他說,多謝我幫他,他日定執鞭墜鐙結草銜環相報。
這句話我聽他說了許多遍,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先前我就告訴他,我天生心地善良不求回報。
這一次,鬼使神差地,我說:「要不你以身相許吧。」
話說出來,我和雲巋然都是一驚。
他啞然,一張玉面染上紅暈,好半晌才說道:「秋歲,莫要信口胡唚。」
他從不直呼我的名字,這三年來,每一次相見,他都恭而有禮地喚我一聲「秋姑娘」。
我按下心中悸動,正色道:「我並非胡唚,你可以好好……」
可終究,我只得到了一句「巋然配不上秋姑娘」。
從西郊回來後,我病了一場。
大夫說是驚嚇過度又感染了風寒,要好生將養着。
可幾服藥下肚這病總不見好,以至於我人都瘦了一圈。
阿孃日日揪心,揹着我抹眼淚。
我不忍她傷心,強打着精神和她說笑:「阿孃往日裏不總說歲歲太胖了嗎?如今倒是可學那飛燕作掌上舞了。」
阿兄直接給了我一記爆慄。
看來這逗人笑也是需要天賦的,而我顯然沒有。
我一日一日地夢魘,夢中全都是穿越前的事。
我三歲就被診斷出身患神母(神經母細胞瘤),從此我們一家成了醫院的常客。
我的頭髮都被剃光了,日日躺在層流牀裏接受治療。
化療真的好痛啊,但我不能哭,那樣媽媽會傷心的。
八歲那年,父母再也承擔不起高額的醫療費用,將我丟在醫院走了。
我就這樣被送往了孤兒院……
之後在國家和愛心人士的幫助下,治療也依舊繼續着。
只是接二連三的手術讓我苦不堪言,我有的時候想着就這樣死掉吧,但到底還是不甘心。
我想活下去,我只是想活下去……
然而,我的願望終究是落空了。
十八歲這一年,我的病情再度惡化。
我偷偷出了醫院,想最後看一眼我的父母。
可惜沒見到……
我從鄰居的口中得知他們十年前就搬走了。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他們後來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好在菩薩保佑這孩子沒有生那怪病。」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是啊,菩薩保佑。」
「爸爸媽媽,再見了,要幸福啊。」我在心裏說。
十年前他們丟下我時我也是這麼在心裏說的。
他們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還騙我說是去給我買糖。
如此我只好配合他們的表演,表現出一臉期待的樣子。
只是在他們推門出去後抹了一手的眼淚……
「歲歲,歲歲,醒醒!」
是洛姐姐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一張姣好的面容落入眼中。
她從丫鬟手中接過擰乾的帕子給我擦臉,語氣關切道:「我聽說你從西郊回來便病了,一直也不得空過來探望你,方纔聽叔母說你日日夢魘,我原是不信的,如今見了才曉得你病得這樣重。」
洛姐姐眼中閃着淚花,繼續說:「這到底是夢見了何事,竟惹得你在夢中哭成這樣,姐姐不都和你說了,萬事都有我們在前頭替你擋着呢。」
我見此,鼻頭一酸,說:「洛姐姐,沒事的,歲歲好好喫藥,我會好起來的。」
我穿越過來後打小就壯得像頭牛,鮮少生病,如今也難怪他們憂心。
又過了十日,我的病纔好徹底。
轉眼除夕已至,新年伊始,上元燈節,又是一年。
立春那日阿孃帶我去了寺廟,她大抵是被我之前那一病嚇到了,說要給我去請平安符。
我不願去見住持,阿孃拗不過我,只得自己去了。
其實我是害怕,怕被送回原來的世界。
在後山閒逛時我碰見了雲巋然,他今日着了一件青衫,墨髮高高束起,戴了一頂白玉冠。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雲巋然給了我一個香囊,說是可以安眠。
我沒問他爲何知道我今日會來此,也沒問他我在病中時他爲何不曾前來探望。
我謝過他,轉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了衣袖的一角。
他說:「秋歲,你再等等我。」
我想,那個時候的雲巋然大抵對我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7.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
轉瞬便到了我十五歲這一年。
我依舊還是那個喜歡打抱不平的秋歲,卻也慢慢長成了阿孃想要的世家貴女模樣。
洛姐姐和太子的婚期去歲即定了下來,是今年的八月初十。
聽聞是欽天監千挑萬選的吉日。
阿孃見此,有些恨鐵不成鋼道:「歲歲,阿孃給你選了這麼多郎君你當真沒有一箇中意的?」
我搖搖頭:「並非歲歲無中意的,只是阿兄尚未娶妻。」
參照物選得好,催婚遠離我。
果然,阿兄從翰林院放衙歸來就被阿孃叫去談話了。
阿兄,別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這兩年間,雲巋然雖已升至從五品遊擊將軍,但與我還是天差地遠,更遑論他還是一介庶子。
我曾探過阿爹阿孃的口風,結果沒一句我愛聽的。
乾脆不聽了。
過了幾日,阿爹在席間同我們說,西北戰事已起。
我原想安慰他:「多年來,大晉與西涼小打小鬧不斷,無須過分擔心。」
但見他面色沉重,這句話我到底沒說出口。
翌日。
丫鬟阿花傳話說雲巋然約我在聽雨樓相見。
我心底更是不安。
果然,他要上戰場。
他說:「秋歲,你別擔心,你信我,待我博得功名再回來娶你,屆時丞相大人也不會反對了。」
我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好。」
我想說,沒事的,阿爹阿孃最疼我了,不會讓我傷心的,他們會讓我嫁給你的。
可是我看他一臉希冀,滿腔抱負,那要說出來的話終是落在了喉嚨裏。
我的小將軍,心中也有家國,也有自己的理想信念。
雲巋然出征那天,我站在人羣裏爲他送行。
少年一身戎裝,騎在高頭駿馬之上,英姿颯爽。我立在城門外,與他遙遙相望,滿心憂慮。
他一步一步往風沙邊關走,我一日一日抄寫經文爲他祈禱。
可是啊,漫天神佛沒有聽到我的懇求。
我的小將軍還是死在戰場上,被一捧黃沙埋了屍。
我站在阿爹書房外,如當頭一棒,兩眼發昏,身體裏的血也一點一點冷了下去,再然後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只有阿孃在我身側,我顧不得太多,拉住她的手急切地問:「阿孃,雲巋然……他……沒有死是不是?我聽錯了是不是?」
「歲歲,他死了。」
我聽到阿爹這樣說。
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看向我的眼神滿是心疼。
他說:「歲歲,阿爹知道你喜歡他,我和你阿孃原也想着倘若這次他能立下些許戰功,倒也可以考慮考慮你們的婚事,只是,你們到底沒緣分……」
他們還在繼續說些什麼,我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我只知道,那個在校場壯志凌雲的小將軍,那個面對我時總是一臉羞澀和侷促的少年,那個陪我去看花燈與送我香囊的永平侯府庶子再也回不來了。
雲巋然他騙了我。
算了,天下男子千千萬,憑我的家世容貌還怕找不到一個比他雲巋然更好的。
我一點兒都不傷心,真的。
如果我夜間不再獨自一人流淚就好了。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
畢竟雲巋然失去的只是一條命,我失去的可是我的愛情啊。
五月初,前線傳來捷報,這場持續了三個多月的戰事宣告結束。
就差一點點,雲巋然就可以同他們一道班師回朝了……
我日日神思恍惚,食不知味。
洛姐姐便約我一同去京城貴女們的舉辦的遊湖宴散心。
我原本想推辭,原因無他,每逢遊湖必作詩。
起初我得知有這項活動還雄赳赳氣昂昂。
以我九年義務教育所學習的詩詞,還怕比不過你們這羣閨閣小姐。
在宴上,我直接拍案朗誦:「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秋二姑娘,這不是李太白的詩嗎?」尚書府的姑娘一臉不解。
懂了,那來一首宋詞。
我稍加思考,繼續道:「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
洛姐姐只得打斷我,壓低了聲音道:「歲歲,是自己作詩。」
我知道,我這不是不會嘛。
我還是不死心,眼中一亮,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
這一次,洛姐姐直接捂住了我的嘴……
我被死去的回憶攻擊完,便對上了阿孃滿是期待的眼神。
好吧,那就去吧。
遊湖這一日,天氣十分好,萬里碧空如洗。
我和洛姐姐相伴而去,到時她被一衆貴女團團圍住。
我只得帶着阿花去船頭看風景。
好在阿花長得漂亮說話又好聽,削減了我被旁人搶走洛姐姐的悲傷。
突然,我聽到船上一陣躁動。
有人大喊:「快來人吶,秋大姑娘落水了。」
我渾身如墮冰窖,彷彿忽然之間,烏雲蔽日,涼風襲遍全身。
我來不及多想,扒開人羣,跳入湖水之中。
洛姐姐,你等我,歲歲會救你的。
可我找了好久好久,直到刺骨的湖水凍得我手腳發僵,纔在湖心深處看到了不斷下沉的洛姐姐。
我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纔將她拖拽上岸,又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無暇顧及周遭的許多人,立馬對她進行心肺復甦。
這一刻,我無比慶幸自己在現代時曾學習過基本的急救技能。
按壓,渡氣,不斷重複。
好在,洛姐姐終於醒了過來。
她輕輕撫上我的面龐,輕聲安慰:「歲歲,你別哭,姐姐沒事。」
8.
黑夜下了一場大雨,雨水打溼了一切,又好像一切都是新的。
我推開窗,倦意被一陣清新的風捲走。
洛姐姐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大夫說她寒氣入體,又在湖水中耽擱了太久以致傷了心肺。(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說,是溺水救治不及時導致的腦水腫和肺水腫甚至併發缺血缺氧性腦病。)
她死的那一日,是七月十五。
窗外下着些淅瀝的微雨,迷濛的水霧把院中的景物隔絕到更遠的地方去了,空茫地呈現出一種朦朧的冷色調。
她躺在牀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臉上卻寫滿了笑意,一個一個喚人過去說話。
輪到我時,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歲歲,今後姐姐不能護着你了,你要好好的,凡事三思而後行……
「歲歲,要快樂安康……」
說完,她那雙好看的水眸永遠地閉上了。
這一年,她十六歲……
窗外一切若無,唯有雨滴在檐間跳蕩,不時伴隨着風聲,天地間彷彿只有聽雨人與潺潺雨聲共存。
我靜靜聆聽着自然的聲音和內心的迴響,任由淡淡的思緒飄散在窗外。
「姑娘,切莫站在窗邊,仔細着涼。」
是阿花。
「明日便是姑娘的大婚之日了,快些歇着吧,屆時可有的忙呢。」
是了,洛姐姐去世後,她與太子的婚事就落在了我身上。
人們都說,我撿了天大的便宜,得以入主東宮,成爲大晉的太子妃。
可誰知我壓根就不想撿這個便宜,我只想洛姐姐和雲巋然都活過來。
沉默良久,我合上窗扉:「去睡吧。」
八月初十,風和日麗,天朗氣清。
不愧是欽天監千挑萬選的吉日。
相府到處都貼着「喜」字,掛着紅綢,連帶着府中的下人都是一團喜色。
阿孃在我身側抹眼淚:「歲歲,今後萬不能任性了,阿孃之前教你的可還記得?記得便好,阿孃的歲歲啊,還未及笄呢,我和你阿爹原想着給你找個世家子弟,一世安穩,如今到底是不能了……」
我說我都知道的,我不是小孩了,不用爲我擔心。
阿爹拍我肩膀的手停在空中,唯有一聲長長的嘆息。
領受太子妃印後便是吉時,阿兄揹我出府。
他語氣認真道:「歲歲別怕,相府永遠都是你的靠山。
「入了宮可不比在府中,萬事多留幾個心眼,旁人給你的喫食切莫輕易入口,其他的你只需記着有阿爹和我呢。」
我點點頭,恍然想起他看不到,輕聲回道:「阿兄寬心,說不定今後還得歲歲護着你呢。」
他笑了,聲音溫柔:「好,歲歲可要說到做到。」
我再不是相府千嬌萬寵的秋歲了,而是大晉的太子妃。
皇家的婚事很是煩瑣,好在太子一直牽着我的袖子,倒也沒出什麼岔子。
夜間,我揉了揉被鳳冠壓得痠痛的脖子,而後在一衆丫鬟的驚呼下脫下流光溢彩的嫁衣,取下雍容華貴的鳳冠。
總算是解放了,這鳳冠霞帔穿戴着簡直是遭罪啊。
希望沒有第二次,真的。
桂媽媽見此一臉愁容:「娘娘呀,這太子殿下還未與您喝合巹酒呢,這般實在是於理不合呀。」
我在鏡前卸妝,學着她的語氣道:「桂媽媽呀,您看眼下都幾時了?太子殿下要來早就來了,聽娘娘我一句勸,咱們趕緊洗洗睡吧,明兒還得去拜見皇后呢。」
太子不喜歡我,我早就知道了,因此今晚他是不會來的。
也就是桂媽媽和這幾個丫頭想不通,硬是不去睡。
好吧,那我先睡一步。
我才十五歲,還要長高的。
果然,成婚這一夜太子睡在了書房,來都沒來我的漪蘭殿。
就連第二日去皇后宮中拜見都不見他人。
沒事,我又不是不認路,我自己去。
嫁給太子之後的生活很是無聊,皇后說我不必日日前去拜見,太子也不來看我,東宮又無姬妾。
嗐,沒想到我年紀輕輕就已經達到了人生巔峯,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與姬妾爭寵。
拿着宮中分下來的月銀,日日睡到自然醒。
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出宮,也不知時間久了,我在外頭認識的那些個小娘子還記不記得我。
不過還不待我傷心完,就被桂媽媽告知太子新納了兩位良娣。
不錯嘛,年輕人,悶聲幹大事啊。
我說皇后昨日召見我說的那一籮筐話是什麼意思呢,敢情是要給太子納人。
早說呀,害得我擱那聽了半天的女誡。
桂媽媽說:「這二人一位是御史中丞家的嫡長女趙錦雲,一位是雲麾將軍家的庶女江詠青,聽聞都是皇后娘娘給殿下指的,今兒個就入宮了。
「娘娘入宮不到一月,皇后就……」
我無所謂地擺擺手,緩緩道:「無事,早晚而已。」
她們二人來時,我正以書覆面在院中那棵大樹的躺椅上午睡。
真是擾人清夢啊。
於是我給她們表演了個垂死病中驚坐起,又喚來宮女上茶。
「妾身見過姐姐。」
我笑了笑,說:「二位妹妹請起,這麼熱的天,倒是難爲二位妹妹過來。」
這二人我在閨中時都是識得的,不過都是點頭之交罷了。
說來我比她們年歲都小些,如今倒是得自稱姐姐。
沒辦法,我可是正妻。
我記得這位穿着鵝黃色百褶如意月裙的江家姑娘似乎與洛姐姐交往頗深。
倒是沒想到她也會入東宮。
她們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在說話,我因着想到了洛姐姐,心情霎時低落起來。
我兩邊各挑了一眼,垂下眼皮,靜坐不語。
我想起洛姐姐病着的那些時日,我時常趴在她的牀邊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就連睡覺都捨不得鬆開。
她醒來見着了,總笑着說:「歲歲別怕,姐姐不會有事的。」
「秋歲,你在鬧什麼?」
我從回憶中抽出身,抬首看去,只見太子一襲蟒袍,腰間繫着一根黑色龍鳳紋銀帶,上面掛着一塊龍紋玉佩,容色清冷,背光而立,陽光在他身後聚攏,帶着與生俱來的皇家貴氣。
我微微一怔,朝他行了個宮禮:「臣妾不過在此與二位妹妹閒話家常,倒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仔細睇着我的神情,語氣滿是不耐煩:「你這般惡毒的女人,誰知背地裏又想着如何害人。」
我尚未理解透徹這句話,就聞太子同她們道:「你二人今後不用上漪蘭殿給她請安,好生在自己殿中待着即可。」
說完,他一手一個拉着兩位良娣離開了。
只留我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我惡毒?這是何時的事?我怎的全然不知?
不過,太子這句話委實沒有說錯。
因爲一年後,我親手殺了江詠青,一擊致命。
9.
自那日過後,我的漪蘭殿愈發地冷清。
人人都言我這個太子妃空有家世,卻不得太子愛重,實在是可憐得緊。
我倒是無所謂,畢竟也沒有那不長眼的宮人敢因我沒有寵愛而剋扣我殿中的月例用度。
只是桂媽媽和阿花一天到晚的愁得不行。
桂媽媽張了張脣,唸叨道:「這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娘娘總不能與殿下一直這般罷,依老奴說,娘娘您就服個軟……」
阿花點頭附和:「可不是呢,那兩位良娣可是日日想着法子在殿下跟前晃悠,今兒煲湯明兒又是香囊手帕的,娘娘的琵琶不是彈得極好嗎?何不請太子殿下來漪蘭殿一聽?」
琵琶?我記得初隨阿孃在院中研習曲譜時,每每都能撞上太子來府內找我阿爹。
難得有一日阿孃允我出門玩,在大門處見到太子時,他意味不明地對我說了一句:「秋二姑娘可要在城內多逛一會。」
說完還給了我一錠金子……
我過了很久才知道,太子殿下那是嫌我琵琶彈得不好……
見我不爲所動,桂媽媽又道:「娘娘便是不爲着自己,也該爲小皇孫想想呀!」
聽此我被一口茶給嗆住了,直咳到面色泛紅才稍稍緩解。
太子都不來我殿中,哪來的小皇孫?這個時代還不能無性繁殖吧?
我清了清嗓子,對上她二人滿是擔憂的眼神,輕聲道:「我沒事,你們先下去吧,我有點累了。」
阿花還想再說些什麼,好在桂媽媽朝她使了個眼色,隨後便招呼一衆宮人下去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任憑旁人百般規勸,我都沒有主動去找過太子。
我時常一個人坐在院中發呆,人也變得無趣了許多。
陽光鋪滿在這裏,灰塵飛舞在這裏,落葉盤旋在這裏。
同樣,我也會永遠停留在這裏,在滿宮的紅牆綠瓦下,對着四四方方的天,守着沒有感情的婚姻。
天氣逐漸轉涼,朝中也越發地不穩。
自去歲陛下迷戀道家方士所煉之仙丹,荒廢朝政伊始,便時有大臣上諫。
這日我阿爹也因在朝堂上當衆斥責陛下癡迷煉丹修仙,被罰了廷仗二十。
朝中百官由是惶恐不已,自此再無人敢上諫。
我得知消息後便想着出宮探望,然而太子不在宮中,皇后太后皆避見於我。
於是只得叫內侍挑些滋補的藥材送去。
卻不想這宮中的人是如此地拜高踩低,說是江良娣前些時日染病太子賜了不少,這東宮中的藥材又久未填補,是以無法領命。
真是荒謬。
偌大一個東宮竟是連一點滋補的藥材都拿不出來。
我心中生出了無限悲涼之感。
還不待我發作,便有宮人通報江詠青來了,我只得按捺住滿心的厭煩出去見她。
她還算懂事,將自己殿中的藥材都拿了給我,一口一個姐姐地叫着,連連致歉。
江詠青柔柔一笑:「妾身今兒聽說了秋相之事,想着姐姐定是心急如焚,這纔將我有的一些藥材拿了過來,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許是外頭的陽光太盛了,叫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妹妹客氣了,不過這些東西還請帶回去吧,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頓了頓,又說:「妹妹頭上的簪子不錯。」
她輕撫髮髻:「這個啊,是我父親從邊關帶回來的,原是一對,不過另一支丟了。」
我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是嗎?那倒是可惜了。」
「姐姐若是喜歡,妾身願意相贈。」說着便要拔簪子。
我連忙搖了搖頭:「不用,你且自己留着吧,我不奪人所好。」
「如此……那好吧。」
江詠青見我興致不高,沒一會就請辭了,那些藥材在我的再三推託下好歹是帶走了。
桂媽媽有些不滿,給我新添了茶。
「娘娘做得對,這江良娣雖是好意,但您若是承了卻是不妥,往後這宮中還不定怎麼傳呢,再說咱們相府也不缺藥材,娘娘不過想着盡個孝心罷了。」
我低頭不語,桂媽媽又接着道:「您且寬心,剛聽聞太后派了太醫前去府中,相爺已無大礙。」
幾日後,深夜,青石地磚上鋪滿了銀色的月光,有幾片枯黃的落葉,在風的帶動下一一向後退去,只在耳邊,還響起陣陣清脆的摩擦地面的聲音。
我悄悄去了江詠青的寢宮。
她尚在熟睡中,於是我只得坐在牀沿看睡美人。
我盯着她看了許久,好一張溫婉的面孔,怪不得洛姐姐那般相信她。
我從袖中拿出小刀,百無聊賴地在空中比劃。
該從哪裏下手呢?真是苦惱。
不想冰涼的匕首甫一貼近她的臉,她便張開了眼睛。
我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妹妹怎的不繼續裝睡了?還是說,你害怕了?」
江詠青對上我的眼神,嘴角輕勾:「姐姐這是何意?」
「妹妹不愧是將門之後,好膽識,不妨猜猜看?」
「妾身愚鈍,還請姐姐賜教。」
忽地,身後的窗扉開了,吹來一陣涼風。
我站起身來,竟自踱步將窗子合上:「瞧我這記性,都忘了和妹妹說了,你宮中的人呀都被我迷暈了,要說這藥可不便宜,不過一分錢一分貨嘛,今晚她們定能做個好夢了。」
江詠青也坐了起來,看向我道:「太子妃今夜是想殺了妾身嗎?」
我擺了擺手,將小刀收起,溫柔地回道:「女孩子家家的,成日喊打喊殺的像個什麼樣子。」
面前的江詠青一身素衣,如墨的長髮披散在腦後,身形單薄,膚色冷白,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帶着破碎的美感。
「我來呢,只是想問妹妹一個問題。」我拿起梳妝檯上那支金鑲瑪瑙簪子,說道,「去年五月遊湖,你可曾見過成國公府的秋洛?」
江詠青神色微變,輕聲回我:「見過,妾身與秋姑娘乃閨中好友,那日也是她邀我前去赴宴。」
「閨中好友?是嗎?」
江詠青赤腳從牀上下來,跪在我身前:「妾身不敢欺瞞太子妃,秋姑娘生性高潔善良,從不介意妾身是庶女,反而對妾身照顧有佳……」
我蹲下身子與她對視,冷笑一聲:「所以你便推她入湖以作報答嗎?」
江詠青仰頭辯駁:「妾身冤枉,不知娘娘是從何處聽來這些謠言,但妾身實在沒有做過對不起秋姑娘之事。」
「你的演技實在高超,若不是我早些便派人查了,這會怕也會相信你了。」
說話間,不想江詠青猛然起身,竟是將我撞倒在地。
額頭有些疼,我用手一摸,果然流血了。
而江詠青像是被我戳穿了一直隱瞞的事實,眼中滿是偏執。
她自顧自地在梳妝檯處坐了下來,拿起梳子蓖頭,語氣陰冷道:「姐姐,你今日不該過來的,如今秋相爲陛下所惡負傷在家,成國公府因着你頂替秋洛嫁入東宮而心生不滿,偏偏你還與太子不和,我的好姐姐啊,你怎的還敢來威脅我呢?」
她眉眼彎彎:「而今太子不在宮中,是我除掉你最好的機會了。」
窗外長風鳴鳴,江詠青已經爲自己綰了一個簡單的髮髻,似是不滿意,拆了重綰。
她又接着同我說話,所說與我之前查到的並無差別。
遊湖那日,她趁着洛姐姐獨自去更換衣服之際,差人引走了她的丫頭,而後又演了一場要跳湖自盡的苦肉計。
藉機讓洛姐姐落入湖中,隨後一邊說着前去找人一邊躲在附近觀察,直至有人來了才裝模作樣地大喊。
「那日之後我去成國公府探望她,她還安慰我不用自責,是她自己沒注意,你們這些嫡女,慣會做樣子的。」江詠青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轉頭對我說道。
我冷聲道:「洛姐姐待你不薄,你爲何要這樣?」
她聽了,將梳子一丟:「不薄?她明知我愛慕太子,卻還是要嫁入東宮,讓我不能做殿下的正妻,你說她待我不薄?那日我設計她踩空落湖,她從我頭上取下了那個簪子,不就是想留把柄?」
錯了錯了,都錯了,洛姐姐入東宮是祖母所求,並不是想與她相爭,那個簪子應該也是落湖之際人的本能所驅,畢竟她至死都未曾言及此事。
不然,以祖母的性子江詠青能活到今日?
只是,我並不想告訴江詠青真相,她這樣偏執自私的人,不配知道曾有人真心待她。
江詠青抬步來到我身側:「人人都說成國公府的秋洛如何溫婉賢良,卻不知這樣的天之驕女竟是被我一個庶女給設計害死了,秋歲,你配不上太子,你也真是蠢笨,輕易就上了我的當。
「說來秋洛最恨的人應該是你啊,你用那古怪的法子救她一命,再讓她飽受病痛的折磨人不人鬼不鬼地死去,你還真是她的好妹妹,我這就送你去見你姐姐,你們都該死……」
她說着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方硯臺,正要向我砸來。
我連忙側過頭,慌亂之中用手中的簪子刺破了她的胸膛。
窗外雷鳴響起,江詠青的臉被閃電照亮,我看見了她眼中的詫異與不甘。
她痛得抽搐:「你剛……剛……是裝……的。」
是啊,天這麼冷,我被你撞倒了,順勢躺會唄。
她開始斷斷續續地咒罵我。
我沒有理會,只將她拖至鏡前,而後拔出那隻簪子。
我將簪子上的血跡擦淨,簪在她方纔梳好的凌雲髻上。
只是我的手顫得厲害,不受控制。
又是一道閃電破空落下。
鏡子裏,江詠青已然斷氣了,頭輕輕地垂在我的肩頭,而我嘴角帶笑,滿臉鮮血,好似惡鬼。
我突然想起幼時,因爲偶然見到大伯母在院中杖打下人,回去後便做了許久的噩夢。
我也是那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不在現代了。
在這裏主人家隨意打殺奴婢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我只是很幸運地投生在成國公府。
所以我能過得好,是因爲我是那萬分之一的上位者。
於是我開始行俠仗義……
不過,你看,人總是會變的,在深宮中的人尤是如此。
這才一年,我都敢殺人了。
門在這時由外推開,我回過頭,看清來人後,笑得越發肆意。
「臣妾見過太子殿下,殿下萬安。」
10.
除夕宮宴,文武百官攜家眷而來,共賀新年。
但太子對外宣稱我病了,將我關在漪蘭殿,獨獨帶了趙良娣前去。
我倚着一簾明且寬的軒窗,遠望着殿外,對着一輪殘月自斟自飲。
這是我在東宮過的第三個除夕。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吶。
第一年還去了宮宴;第二年碰着太后崩逝,是爲國喪;今年就只能獨守空閨了。
明年,說不定就到冷宮去了。
皇宮擺爛第一人是我沒錯了。
我和太子的關係越來越差,幾乎到了一見面就要吵架的地步。
我也不懂,在外人面前溫和有禮、品性正直、博學強識的太子殿下爲何每每見了我就是冷嘲熱諷的。
大概是幼時他被狗咬過的緣故吧,我就說讓他接受治療,他不聽,你看現在發作了吧。
下回我再勸勸他好了。
我記起那日在江詠青的寢殿,他掐着我的脖子質問我爲何要那樣做。
那天我怎麼說來着。
我說:「江詠青她死不足惜,臣妾原還想着怎樣讓她生不如死呢,不過夜長夢多,如此最好不過了。」
太子掐我脖子的手更用力了些,動怒道:「你這個瘋子,你當真是惡毒至極,老師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進氣多出氣少,卻還是不肯認輸:「多……多……謝……美譽。」
「秋歲,你怎麼不去死啊。」他到底是鬆開了我的脖子。
我被他摔在地上,咳了許久才緩過來,啞着嗓子道:「禍……害遺千年。」
我坐在地上,仰頭去看殿外。
殘月高高地掛在天上,周圍沒有星星,是那樣暗沉的黑夜。
太子欺身逼近我,他溫熱的鼻息吐在我的脖頸上:「秋歲,你害了你姐姐還不夠,如今又殺了江良娣,孤早晚會廢了你。」
「行啊,這太子妃誰愛當誰當唄,真以爲我在乎呢,殿下最好明日,不,現在就下令廢了我。」
我「嘖」了一聲:「不過,殿下不會這樣做的,非但如此,江詠青這事還得有勞殿下給我斷後,給她安排個什麼罪名好呢?」
「與人通姦?身染惡疾?謀害正宮?還是……失足落水?」我笑着給他提建議。
不過很可惜,太子最後用了第二個理由。
算了算了,不去勸他了,我不想和他吵架了。
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我贏,但總有那一兩次發揮不好的啊。
以致我夜間越想越氣,恨不得重新再來一次。
我興致不高,早早就睡了,連阿花進來叫我與宮人們一道喫餃子、放煙火我都賴在被窩不想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來徒然感覺身側多了一個人。
我嚇得要死,畢竟我手裏也是握有人命的,萬一那江詠青來找我索命就完了。
我一邊念着「福生無量天尊」一點一點慢慢扭過頭去看,卻見太子眨巴着一雙大眼睛看我。
我穩了穩心神,好歹沒有尖叫出聲。
我聲音中滿是疑惑:「殿下來此有何貴幹?」
「把衣裳換了。」我這纔看清太子手中拿了一套女裝。
我承認我之前對太子不滿的聲音是大了點。
我道歉,我反思,我悔過。
誰能想到太子今天腦子抽了居然帶我出宮了呢,出宮啊,我兩年多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了。
太子,你是我的神。
我沿街買了很多東西,因着沒帶下人,太子一臉不爽卻也只得乖乖在身後給我結賬。
他幾次三番出言諷刺我,我也懶得和他計較。
姑奶奶我今兒心情好。
我抬頭看見天上一輪明月正照耀着這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的人間,月光勾勒出山河無恙、萬壽無疆的模樣。
終於不是四四方方的天空了!
我都恨不得喊一句「全場消費由我秋小姐買單」了。
沒一會兒,我手裏就拎滿了大包小包。
這個是給阿花的,她喜歡喫酥餅,還老是抱怨宮中的沒有外頭那個味兒。
這個給桂媽媽,她喜歡的豆兒糕和酸梅粉紅薯條。
我正想着給自己帶些話本回去,宮裏的那些我都會背了。
太子卻在這時拉着我在一家賣湯圓的小鋪坐了下來。
「她們說你沒喫什麼東西,我記着你往日裏最喜歡喫這些又糯又甜的東西了。」他語氣溫柔,轉頭和店家要了兩份湯圓。
我手裏的東西差點沒拿住,這還是太子嗎?
怕不是被什麼妖魔鬼怪附身了吧?
我戰戰兢兢地坐在他身側,也不敢說話了,更別提四處瘋跑。
店家是位老婆婆,兩鬢斑白,那張蠟黃又蒼老的臉在湯圓的映襯下更加黯淡無光。
她眉眼帶笑地看着我們,那是一雙疲勞的眼,我想裏面應該會微微渾濁,帶着紅血絲。
她把湯圓端上桌,皺紋順着眉眼爬進鬢角:「二位客官,請慢用。」
我安安靜靜喫完了湯圓,又仔細看了一眼太子,他今晚太不正常了。
「老婆子我好久沒看到你們這樣恩愛的夫妻了,還願公子和夫人長長久久。」老婆婆突然說道。
我連忙反駁:「婆婆你誤會了……」
「多謝吉言。」太子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婆婆,今兒除夕,拿着錢早些收攤回去吧。」
又朝我微微一笑:「夫人,時候不早了,我們也回家吧。」
我嘴脣囁嚅了幾下,到底是把話嚥下去了。
我們坐在回去的馬車上,太子挨我很近,我卻有些害怕。
我正出神想着,太子突然靠近我,在我耳側低語道:「夫人很喜歡孩子?我方纔見你給一個小孩買了糖葫蘆。」
「不是吧,你堂堂大晉太子不至於這麼小氣吧?不就給一個小孩買了糖葫蘆,又沒幾個錢,你至於嘛,大不了回了宮我還你。」
果然,太子還是那個太子,絕對不是被什麼山野精怪上了身。
他今晚這般反常一定是想了什麼法子來對付我,一定是的。
「夫人誤會了,我是想說,我們是不是可以要個孩子了。」太子輕輕撫上我的臉,神色認真。
我渾身卻是出了一身冷汗。
腦海中浮現之前他同我說的那句話,他語氣陰沉:「秋歲,你這樣的人不配有孩子。」
那是去年我及笄後,太子第一次宿在漪蘭殿。
我被他壓在牀榻上折磨了一夜,卻在清早被他親手灌了一碗避子湯。
那之後,太子只要與我歡好,第二日都會讓人給我端上一碗。
好在,他並不喜歡我,也極少來我殿中。
想着我脣舌間好似又泛起了那一碗碗湯藥的味道,又苦又澀。
「夫人?」
太子輕輕搖了搖我的衣袖,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處,好似在撒嬌。
對此我只覺得頭皮發麻,驚懼不已,手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臣妾這樣的人不配有殿下的孩子。」我眼中毫無波瀾。
於是旖旎的氣氛消散殆盡,太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聽此,我稍稍鬆了一口氣,我熟悉的太子終於回來了。
我忙不迭地說道:「殿下放心,臣妾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沉默沉默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事實證明,太子就是個小氣鬼,他進宮下了馬車就把我一個人丟那自己坐步輦走了。
送佛送到西啊。
我這一個抱病在牀的太子妃深夜不睡覺在皇宮亂走會被誤殺的吧。
而且,我買的東西怎麼也給我拿走了?
太子你這個老六你沒有心!
我和太子再一次進入了冷戰,嚴謹一點來說,是他對我的單方面冷戰。
我都習慣了,冷戰就冷戰吧,只要他不像之前那樣反常我就謝天謝地了。
只是不想變故來得那樣快,數月後,我們竟天人永隔……
11.
除夕過後,陛下因着新得了一番邦進貢的美人,竟要大興土木,在宮內修建番邦樣式的宮殿,渾然不顧國庫空虛。
我阿爹上疏勸誡,直言此舉勞民傷財,是爲國之大忌。
言語觸怒陛下,被貶官外放。
半月後消息傳來,我阿爹死在了去往嶺南的路上。
而我阿孃因爲傷心過度,染上了重疾,不過幾日,竟也隨我阿爹一道去了。
我每天悲痛欲絕,淚如泉滴,求着太子讓我歸家守孝。
但他說不行,我嫁入了皇家便是君,我的爹孃爲臣,哪有君爲臣守孝的道理。
我氣極了,隨手抄起身側的某隻瓷器向他砸去:「殿下,那是我阿爹阿孃!」
太子一偏頭,那隻上好的青花瓷在他身後碎裂。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長長地看了我一眼,隨後拂袖而去,只留滿地碎片映着殿外刺眼的陽光。
我的眼睛好似被那光刺傷了,眼淚一顆一顆砸落在地板上,在這寂寥的宮殿中尤爲醒目。
可是我流了再多的淚,最終還是沒能回去見我爹孃最後一面。
自那日起,我就病了。
一開始只是覺得做什麼事都累,提不起勁來;再後來,我夜間常常驚醒,醒了也無甚睡意,就對着一盞燭火睜眼到天明。
我睡的時間越來越少,旁人同我說話也時常出神,有時對着硃紅色的宮門便可以坐上一日。
太醫來看了,只說我是憂思過重,心中鬱結,還得放寬心態……
我充耳不聞,倒是阿花每天都在我身旁嘰嘰喳喳的,我嫌她吵,趕她走,可一回頭對上那雙淚光閃閃的眸子,到底是不忍心。
她說我阿兄接任我阿爹前往嶺南,現已上任,萬事皆好,只是放心不下我。
她說祖母幾次三番向皇后遞帖子想來宮中見我一面都被拒了。
她說祖母派人傳話讓我好好的,以後的日子還長着……
還有好多事,諸如陛下年事已高,如今越發地癡迷煉丹,追逐長生不老。
且自我阿爹去世後,陛下又扶原工部尚書楊亞爲相。
這楊亞非但不對陛下所言所行加以規勸,反而大力支持,一時間龍心大悅,陛下自此不上朝,並將朝中事務都交其處置。
楊亞私心過重,賣官鬻爵,引起朝堂不滿,但都無濟於事。
陛下一意孤行得很。
甚至一日殺二子,就因爲那宮外請來的仙師一句「此二人恐奪陛下氣運」。
我聽了只覺得荒唐至極,但我一個深宮女子也無計可施,只能看着大晉皇室一步一步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久,皇后被廢,陛下改立那番邦女子爲後,太子也被下令禁足於東宮,無召不得外出。
「娘娘,宮裏的人都說,陛下……要廢太子了。」阿花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我啞然,垂眸道:「慎言。」
放在往日我可能會覺得奇怪,阿花一個宮女是從何得知那朝堂之事的,但是那時,我對所有的事情都無甚興趣,常常是今兒聽了明兒就忘了。
太子被禁足後,宮人走了許多,每日的菜色也少了,就連那夏日裏的冰塊都沒了。
桂媽媽每天哭喪着臉,阿花也一臉愁容,再加上一個病怏怏的我,活像漪蘭殿是什麼苦海。
又過了幾個月,大抵是十月初罷。
我如往常一樣坐在窗前,聽着窗外草蟲的低鳴,靜望檐上一輪清冷的月牙兒。
紅色的珠簾映在鏡子裏,風吹着直動,將清輝與燭光都篩入其中。
猛然在鏡中看到站在我身後的太子時,我心中毫無波動。
我敷衍地同他行了禮,一時間相顧無言。
半晌,他開口道:「你瘦了許多。」
我垂頭不語,一想到要同他說話便有倦意襲來。
「最近朝中發生了很多事,西北的戍邊將軍夏攀發動兵變,一舉攻下丹陽城,丹陽守將帶領百姓退守雲州,但父皇聽取楊亞的上諫,囑其下令出關迎敵……全軍覆沒,不少百姓慘遭屠殺。」
他頓了頓,繼續道:「大晉承平已久,無人可用,由是數日前父皇下令讓原徵西將軍駱勇毅帶兵平亂。」
我聽了,不禁訝異:「駱將軍年已花甲,一身病痛,如何上戰場?」
「皇命不可違。」太子微微一曬,嘲諷道,「所以,今日戰報傳來,駱將軍不敵,現已爲國捐軀,眼下叛軍直逼京城。
「如今軍心浮動,江南一帶又有百姓揭竿而起,江山傾覆,山河破碎,已無可避免。」
我抬眼看他,印象中不管是處於怎樣的境地,我認識的太子都是高傲的、自信的、鬥志昂揚的,如今卻是滿目死寂,一臉滄桑。
我沉默良久,方輕輕動脣:「那殿下有何打算?」
是打算逼宮取而代之嗎?
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我不敢說,只是靜默着坐着。
太子垂目沉吟,而後看向我道:「我給你安排了馬車,明日清晨便走,你仔細收拾看看有何需要帶上,銀票我也給你備着了,往後的日子雖比不得在宮裏,但也夠你一生無憂了……」
我聽他這麼說,忍不住打斷道:「你呢?你要怎麼辦?」
「我?自然是同大晉共存亡了。」他聞言失笑,「我走不了的,就算走了這一生也需東躲西藏,何不以身殉國,名留青史。」
他拍拍我的頭,喟嘆道:「這三年是我對不住你,往後……」
話音未落,殿外譁然。
原來叛軍已攻破城門,現直奔皇宮而來。
太子走了,走前還不忘讓我趕緊收拾細軟到光化門等人接應。
他說得認真,我的眼睛卻酸澀得很。
我從來都看不懂他,他明明那樣討厭我,留給我的永遠都是背影與冷嘲熱諷。
可爲什麼又要爲我謀劃?
但是他好像也不瞭解我,我不會走的。
我們秋家的女郎,也有氣節。
清晨,我哄着桂媽媽與阿花去了光化門,言說她們先走,我隨後便來。
許是形勢緊急,她們倒也信了。
如今能救一個是一個了,她二人服侍我一場,又非皇家之人,沒必要同我一道赴黃泉。
待她們走後,我對鏡梳妝,畫娥眉,點朱脣。
隨後翻出白綾。
三尺白綾輕輕越過房梁,我站在凳子上,長嘆一聲。
殿外傳來宮人的說話聲。
「太子爲亂軍所殺,死狀慘烈,那舌頭都被拔了,可惜了……」
「不止呢,聽說太子死而眼不閉,直勾勾盯着光化門的方向,那些亂軍便將他的眼珠也剜了……」
聲音漸漸遠了,兩行清淚從我眼中滑落。
我記得阿爹曾說,太子有明君之相。
也確實如此,前些年,水患、瘟疫、賑災,每一樣他都做得很好,爲百姓和朝臣所稱讚。
只是沒想到,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我用白綾套住脖子,又踢了凳子,窒息感隨即而來。
兩輩子的回憶也在腦海中浮現。
前世我爲病痛折磨,爲父母拋棄。
我曾以爲是天神慈悲,才讓我來到這異世,身體強健、父母寵愛、手足愛護,可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恍惚中,有人踢開了厚重的宮門。
晨曦初上,秋日裏涼爽的風在這一瞬間撲了過來,惹得滿室紗幔飛舞,如夢似幻。
我好像,又聞到了那一年的臘梅花香,久久縈繞在鼻尖。
片刻後,有人將我放了下來,空氣重新湧入胸膛,眼睛也清明起來。
我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喃喃道:「是你啊……雲……巋然。」
是你啊……
是大晉那個原該在三年前就已成了枯骨殘骸,也未曾青史留名的遊擊將軍。
也是那說着此生不負家國,卻負了我的雲巋然。
那天,太陽破雲而出,朝霞滿天,我被我的小將軍撿回了一條命……
12.
大晉滅亡,新朝立。
雲巋然登基稱帝,改國號爲「趙」。
他待我極好,一力壓下前朝非議,立我爲貴妃。
賜居瑤華宮,金銀珠寶、華服美食更是如流水般下來。
宮裏的風言風語不少,大抵都是說我非但不以身殉國,反倒一女侍二夫,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來着,對,傷風敗俗,水性楊花。
我一笑置之,並不放在心上,但云巋然得知此事後很是發了一通脾氣,甚至下令沒有他的許可任何人不得入瑤華宮。
他似乎很怕我再尋短見,明明有那麼多事要做,卻日日都記得過來看我。
他實在是固執得很。
今日帶我去御花園賞菊,明日又拉着我去摘星閣看星星……
就算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他在說,我面無表情地坐着,也依舊樂此不疲。
還真是好笑,明明從前都是我纏着他說話,他一臉的不耐煩。
果然人只要活得久,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說我阿兄如今是荊州通判,再過兩年便可回京任職,我們兄妹也可以相見了。
見我面露疑慮,雲巋然微笑道:「前朝皇帝昏聵無能,你阿兄又非愚忠之人,投靠大趙乃大義也。」
我點點頭,信了。
他說他是大晉朝西北大將軍陳禮之子,當年陳禮因三王之亂被文臣構陷通敵叛國,陳家滿門抄斬。
他因爲尚在襁褓,被忠僕帶着逃到了京城,機緣巧合進入永平侯府方得以長大。
我點點頭,信了。
他說成國公府和定國公府依舊是顯赫的國公府,我祖母一切都好,只盼我在宮中顧全自身。
我點點頭,又信了。
爲了向他證明,我於是一遍一遍地向他承諾:「你放心,我不會尋死的,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所有的膽量都耗盡了。」
話雖如此,我往日裏最常做的,依舊是木然地坐在殿中發呆,或立在院中看鳥兒從宮牆高處飛過。
偶然會聽到灑掃的宮人壓低了聲音議論:「貴妃娘娘莫不是瘋了?真是可惜了,那樣美的人兒……」
後來,雲巋然不知想了什麼法子竟將阿花和桂媽媽找了回來。
我抱着她們大哭了一場,這才慢慢好了起來。
只是從那後,我性情大變。
宮中無後,貴妃即正宮,雲巋然雖沒給我統領六宮之權,但架不住我位分高又兼有寵愛。
有不長眼的宮人出言不遜,那就殺了吧。
在這人命比草賤的深宮中,死個人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豆大的雨珠從檐間落下,擊打着青磚上小小的苔花,水花四濺。
行杖時我就站在殿外看着。
看她從一開始的反抗辱罵到只剩痛苦呻吟,最終了無聲息。
看她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六十杖下去已然成爲一攤肉泥,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血與雨水混雜着,以致地上四處都是深紅色的血水,可怖極了。
雨慢慢停了,厚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瀰漫開來,風一吹便直直地湧向鼻尖,叫人作嘔。
我拿過手帕嫌惡地掩住口鼻,輕飄飄道:「死了便帶下去燒了罷。」
次日,鉛色的重雲依舊鎮壓在天空中,雲巋然來了。
他面色蒼白道:「你都知道了?」
我輕搖團扇,緩緩道:「知道什麼?臣妾只知昨夜有宮人言語衝撞了我,所以一氣之下便下令將其杖殺了,皇上這又是何意?莫不成臣妾身爲一宮主位,連隨意處置下人的權利都沒有?」
他聽我這麼說,慌忙搖頭:「未曾,只是你短短几日便下令杖殺了好幾個宮人,於你的聲名不利,前朝……罷了。」
空氣中又歸爲一片寂靜。
我側首看向窗外,天色灰濛濛的,有幾隻麻雀飛過,好像一團團灰黑色的污點,落寞如斯。
放眼看去,殿中都血水早已清掃乾淨了,青翠的樹葉在風中曳蕩,地上繡滿了豔麗的繁花。
雲巋然說:「秋歲,我想與你長長久久的,你信我。」
他的聲音那樣柔和而堅定,我多麼想相信啊……
當晚,雲巋然與我有了肌膚之親。
紅燭帳暖,夜雨巫山不盡歡。
轉眼到了四月,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一天一天地翻過去。
這日我坐在院中那棵大樹下看書時,猛一抬頭卻瞧見了一位女郎。
無心一瞥,我在心底感嘆,她生得真好啊,鬢髮如雲、皓齒明眸,笑起來脣邊會有兩個小小的酒窩。
那是我第一次見沈如蓮。
她同我行了禮:「妾身見過貴妃娘娘。」
不過還不待我與她說話,阿花就急急地衝了出來:「奴婢見過蓮妃娘娘,還請娘娘饒恕奴婢多嘴,瑤華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沈如蓮走了,不請自來又匆匆而走。
我手執一杯菊花茶,饒有興趣地看向阿花:「你跟着本宮多久了?」
「十年了,娘娘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阿花咧着嘴笑,「桂媽媽做了茯苓糕,娘娘要喫嗎?奴婢給您拿。」
我看着她離去的背影,不發一語。
十年,好似我與有一個人也是十年前相見的……
我低頭看向杯中,小白花吸飽了水,正一朵朵緩緩浮了上來……
傍晚,霞光滿天,紅彤彤的落日高掛天空,連帶着浮雲也鍍上了一層金光。
真美啊,如果能站在高處就更好了。
雲巋然像往日一樣來我宮中陪我用膳,只是這一次他神色悵然:「蓮妃的孩子沒了。」
我將書隨意擱置到窗邊:「是嗎?那還真是可惜了,不過蓮妃妹妹年紀小,好生調養着,今後還會有孩子的。」
「秋歲……」
「皇上是懷疑臣妾?」我笑了笑,「臣妾若是真要害她,可不會選在今日,畢竟……誰人不知蓮妃娘娘今日不顧皇上您的詔令強闖了瑤華宮。」
雲巋然踟躕良久,艱澀道:「秋歲,蓮妃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她救過我一命,你別害她。」
我對上他的眼睛,淺淺淡淡地看着,靜默不語。
先前他選秀女時,我很是鬧了一場,其實也沒做別的,就是日日去儲秀宮讓那些秀女在烈陽下頭頂瓷罐走路。
當然也有滿目怨毒地看着我的,我見了,便唬她們要將那人的眼珠子剜下來擺在宮中觀賞。
我可太喜歡看她們戰戰兢兢的樣子了。
當時雲巋然得知此事也只是低聲說了一句「胡鬧」。
不想如今爲着一個入宮不久的沈如蓮卻是直接坐實了我害她腹中胎兒的罪名。
還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呢。
13.
沈如蓮小產一事在後宮並未激起太多的波瀾,倒是前朝口誅筆伐我的人又多了不少。
那日我剛好在承乾殿內,於是便將那些話一字一句聽了去。
而後,我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對方纔言語最激烈的徐遠道:「徐大人,許久未見了,本宮還未祝賀徐大人高升呢,本宮記得,大晉那會,徐大人還只是戶部的主事呢,不料如今竟已是正三品的戶部侍郎了。」
我輕聲笑起來:「徐大人口口聲聲說本宮身爲前朝太子妃,理當以身殉國,本宮卻是想問,徐大人身爲一介文人,應當最看重風骨纔是,怎的大晉國破之日你卻選擇投靠新朝了呢?」
徐遠啞口無言。
只是那日後,我又多了個「巧言善變,顛倒是非」的罪名。
轉眼已是深秋,樹木上只剩幾片殘葉還掛着,觸目之處滿是蕭瑟。
雲巋然最終還是聽取我的建議下令將前朝宮妃盡數送往宮外的尼姑庵。
說是尼姑庵,實則並無人看管。
再加之我先前暗中發下去賞賜,今後到了宮外年歲大的可安度餘生,年歲小的也可改名換姓另行婚配。
她們出宮那日,我沒有去送行。
甚至,我很怕見到她們,因爲每一個都會讓我想起宮變那一日,那些死掉的人。
臨近年關,京城下了一場大雪。
天冷得要命,聽聞有不少地方都發生了冰災,雲巋然忙得手腳不沾地,自是不得空來見我。
他不來,我宮中的守衛便鬆懈許多。
夜間,瀟瀟北風吹得殿外的樹木搖晃不止,連帶着窗紙也撲簌簌地作響。
我讓桂媽媽帶着一衆宮人退下,又熄了幾盞燈,獨留桌前的那一盞。
那燈上結了很大一朵燈花,是以殿內視線並不清晰。
我低聲道:「都查清楚了?」
這時,從房頂跳下一個女子,她一身黑色勁裝,似乎與黑暗融爲一體。
正是那日太子安排接應我出宮的暗衛阿菱。
「都在這了。」阿菱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我,「娘娘若是看了,現在的安穩生活……」
我接了過來,笑道:「查了這許久,總要知道的。」
我從袖中拿出幾張銀票給她:「多謝,這是給你的酬金。」
阿菱連忙擺手:「我欠太子一條命,他讓我帶娘娘走,我沒有做到,幫娘娘查……也是應該的,不用同我道謝。」
「拿着吧,別跟錢過不去。」我溫聲道,「往後你便自由了。」
她走後,我找來剪子將燈芯往外拔,屋裏立馬亮堂了起來。
於是藉着燭光,我看到了雲巋然所隱瞞的真相。
有些事情是我早就知曉的。
諸如成國公府和定國公府早已不復存在。
祖母和大伯以及嫡系一脈全都在國破之時選擇了懸樑自盡。
而旁支大多也因不願臣服新朝被殺或者流放。
諸如我杖殺的那幾個宮人,皆是雲巋然一派安插在宮中的細作。
太子受盡屈辱而死與之也有着莫大的干係……
但除去這些,還有更多血淋淋的事實擺在我眼前……
又過了幾日,罡風停歇。
太陽迎着面上照進來,眼睛都睜不開。
雲巋然笑着在與我說話,他說這次冰災幸而朝廷控制得及時,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我聽他說完,輕啓朱脣:「後宮不得干政,皇上將這朝堂之事告訴臣妾,屆時羣臣又該說您了。」
我頓了頓,接着道:「只是,皇上可有何事瞞着臣妾嗎?」
他一怔,一隻手將我攬入懷中,聲音澀然:「未曾。」
我心中一寒,看着退居遠處的宮人,輕輕撫上頭上的簪子。
下一瞬,我拿起尖銳的簪子刺破了雲巋然的脖子。
他一把推開我,用手捂住傷口,看向我的眼神滿是疑惑。
我面色清冷,垂眸不語。
瑤華宮霎時亂作一團,尖叫聲、呼喊聲,還有兵器盔甲相撞的聲音。
御林軍將我團團圍住。
我聽見雲巋然說:「即日起……封鎖……瑤華宮,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就這樣被關起來了。
這天,阿花跪在我身前,開口道:「娘娘都知道了。」
我哽咽道:「知道了,知道我阿爹去嶺南的路上是爲雲巋然的副將所殺,因爲那更能引起天下對朝廷的不滿,也知道我阿兄死守嶺南梅關半月有餘,最終爲叛軍所殺,數箭穿心。
「我阿爹他……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本應該兒孫繞膝,共享天倫的。我阿兄,今年也不過二十有五,尚未來得及娶妻……」
「娘娘……」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抬眸望着她:「那年去永平侯府赴宴,是你故意引我去見雲巋然的吧?」
「奴婢萬死。」
我苦笑道:「所以……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算計。」
那時候京城人人都知成國公府的二姑娘秋歲是最愛管閒事的了,所以他們便給我做了一個局,而後借我阿爹的權勢將雲巋然送入了軍營。
有了我阿爹的推舉,他在京城的謀劃更加順利。
隨後他們又在皇宮和世家大族安插奸細,于軍營中不斷籠絡人心。
待時機一到,戍邊將軍夏攀連同番邦假意發動戰變,爲的便是讓雲巋然領命前去,自此金蟬脫殼。
而夏攀,是雲巋然的親舅舅。
而後,番邦戰敗,向大晉獻上胡姬女子無數。
其中有一人更是迷得陛下對其聽之任之,最後不惜廢后另立……
晚風吹亂了我耳邊的碎髮:「沈如蓮呢?」
阿花嘆了口氣:「蓮妃娘娘是西北樂昌縣縣令沈萬里之女。」
如此結合先前阿菱給的消息,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當年陳家滿門被滅,夏攀年歲尚小並無權勢,因而只得將尚在襁褓中的雲巋然養在沈萬里家中。
但終究百密一疏。
雲巋然五歲那年,因相貌酷似其父陳禮被人上報,只得釜底抽薪來到京城。
偌大的京城,世家是最好的去處。
永平侯在朝中聲名不佳,又無權勢,且後院女眷衆多,是最佳的目標。
於是他們殺了其中一個被懷疑是私生子的庶子,讓其取而代之。
真正的雲巋然,永平侯府的庶子,實則早就死了。
我將自己的論斷一一說給阿花聽,其實心中還是存了僥倖。
希望她告訴我不是的。
我的人生並不是處在他人所做的一場局中。
但阿花支吾着說:「娘娘聰慧。」
我抱緊了我的小手爐,心如死灰。
被禁足於瑤華宮的第五天,桂媽媽告訴我雲巋然醒了。
我翻書的動作一頓,對她說:「那還真是可惜了。」
雲巋然許久沒來看我,只不過我已經無暇顧及了,因爲我好像又病了,變得越發地嗜睡厭食。
太醫把完脈告訴我的時候,我渾身都在發抖。
因爲他說我有喜了。
雲巋然得知此事很高興,下令解了瑤華宮的禁令。
不過短短一月,我又成了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貴妃娘娘。
前朝後宮都說我命好,刺殺天子都未被降罪。
雲巋然像之前一樣日日都來看我,陪我用膳,絕口不提那日之事。
他說:「秋歲,你把他生下來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大概是以爲,我有了孩子便不會計較往昔了罷。
可是我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所以我偷偷將孩子流掉了。
那天晚上,雲巋然就睡在我身側,他一直在與我說話,說的全都是關於孩子的憧憬。
他說,要是個男孩他就教他騎馬射箭,要是個女孩就讓我教她彈琴作畫。
他說,孩子的眉眼最好是像我,鼻子像他。
他說,等孩子長大了就帶我們一塊去江南看看,去看那詩裏「江中綠霧起涼波,天上疊巘紅嵯峨」的景色。
直到我忍不住痛呼出聲,他才停下來。
隨後,他臉色慘白地喚人宣太醫。
他說:「秋歲,你爲什麼……爲什麼?這是我們的孩子啊。」
我躺在那裏,虛弱地衝他笑:「皇上演戲演久了,如今連真假都分不清了?蓮妃娘娘纔是你心愛的女子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至於我,不過是顆棋子……」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有眼淚從眼角滑落到枕巾裏。
小產過後,我的身子修養了許久。
而云巋然再也沒有踏足過瑤華宮。
我並不在乎,只是常常坐在窗前,眼睛漠然地看向遠方,了無生氣。
我只覺得這朱牆黃瓦似囚籠,不知有紅顏枯骨葬其中。
整個三月一直都在下雨,很快地,四月就來了。
雲巋然身邊的劉福公公過來給我傳話,說是明日皇上要帶我出宮祈福。
於是,我的心好像又活了過來。
第二日,天氣晴好,我隨雲巋然出宮。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憤怒、悲傷、仇恨,太多的東西沉澱在我們之間。
出城門的時候,我主動握住他的手:「皇上,臣妾想上城牆高處看看。」
他微微一愣,點頭應允了。
我快步下了馬車,快到高處時,我推開阿花,直往上跑去。
周圍傳來一陣陣驚呼,我聽見雲巋然大喊着:「攔住貴妃,攔住貴妃……」
他的聲音中滿是害怕,我卻顧不得這許多了,只得用盡全力往上跑。
我的髮髻散了,珠花步搖掉了一地,滿頭青絲隨風而動。
雲巋然追上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城牆邊上。
我說出了故事開頭那句話,隨即一躍而下。
我終於,自由了……
14.
陽光透過樹葉傾灑下來,有點點光斑落在我的身上。
我看着空氣中浮動着細小的塵埃,恍惚中我好像只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
我遠遠地似乎聽見有人在叫我:「二姑娘,二姑娘,你今日還沒去夫人房中練琵琶呢。」
「歲歲,快過來,阿爹今日給你買了九層糕。」
「歲歲,你看阿兄新買的畫……」
我回過頭去。
突然間,有關過往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真實的場景開始回到我的眼底。
澄淨的藍天,破敗的院落,遠處有一道木橋。
木橋下沒有水,表面烏黑的石頭和腐爛的落葉清晰可見,呈現出腐朽的趨勢。
原來我所經歷的這一切不是夢啊……
我站起身來,有風吹過,搖落了一地的花雨,空氣中都飄浮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我啊。
想去北境看看巍峨的雪山,想去大漠看看無邊無垠的戈壁沙洲,想去北海看看百川歸海的壯闊景象。
想去看看空曠的原野,去看看萬物飛禽……
但是,我還沒有走出京城,就被一股神祕的力量拉回了皇宮。
我放眼看去,神情茫然。
雲巋然這是鬧哪出,怎的這承乾殿集結了這麼多方士,難道他高興過了頭,要給我辦一場歡送會?
「你來了。」
我正發呆,身後走過來兩個人。
不對,兩個鬼。
正是我先前見過的小黑和小白。
我愉快地和他們打了招呼:「這是要做什麼呀?不是說有十日的時間嗎?我都準備出城了,突然被拉了回來,真晦氣!」
小黑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你看不出來嗎?大趙的皇帝召了數百方士在爲你招魂。」
我聽不懂,但我大爲震驚:「不是,雲巋然他瘋了嗎?姑奶奶我好不容易逃離了這囚籠,又要把我叫回來。」
小黑聽我這麼說,微嘆了口氣:
「你陽壽已盡,復生可謂難於登天,只是這人間的帝王執念很重,又拿了……和閻王交換。」
我沒聽清,只覺得渾身寒涼,心神惶惶:「我不要復生,不要……」
小黑沉默良久,又道:「你放心,你是異世之人,且怨念極重,你若實在不願,閻王也沒法。」
小白輕咳一聲,對我說:「你先隨我們回地府吧。」
去地府的路上,小白問我:「你……爲什麼要自殺?而不是殺掉皇上,再隨便搶一個孩子過來當上太后?我看話本里都這麼寫。」
我勉強笑道:「我是前朝宮妃,母族敗落,奪權談何容易。其實,祈福那日我原是想同他一道赴黃泉的,宮外可比宮裏好動手多了,但是……」
我頓了頓,繼續道:「但是,那天我在馬車上隔着珠簾縫隙窺見了民生百態,我聽見他們說新君仁慈,說希望再無戰亂。」
「我們凡間有句詩『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沒有戰亂沒有奪權之爭百姓的日子總會好一些的,我更願意見到國泰民安,人聲鼎沸的世間……」
一路無話。
我們來到了地府。
閻王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許多,容貌說不上出塵,但正義凜然,看了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
他聽了我不願復生的祈求,什麼也沒說,只是問我,有何心願未了。
我恭恭敬敬地回:「未有。」
最後,他問我願不願意在他這地府當鬼差。
這有什麼不願意的,給我機會我得中用啊。
再說了,這投胎不都是去受生老病死之苦嗎?
我經歷了兩世,實在是不想再來一回了。
於是,我成了一名地府的編內人員,和小黑小白混成了同事,也算是成功進入體制內了。
在地府工作的第一年,無事發生。
第三年,閻王說要學習天庭全年無休的制度,還得隨召隨到。
我感嘆,真是資本家看了都落淚。
第五年,沈如蓮死了。
我其實都快忘記她了,還是小白跑過來問我:「你要去給她引魂嗎?」
我有些不屑:「她哪來這麼大的面子讓姑奶奶我親自去接?」
小白罵罵咧咧地走了。
第十年,雲巋然死了。
又是小白興沖沖地跑過來和我說:「他死了。」
我頭都沒抬,問道:「誰?」
小白小嘴叭叭:「大趙的皇帝啊,說來人家當年可是用了三十年的帝王陽壽和閻王做交易換你復生呢,沒承想這才十年你就把他給忘了。」
我心下一驚,有些無措道:「三十年?」
小白點了點頭:「對啊,你能當鬼差也有這一部分的原因,閻王他不想欠下因果。不過,這皇帝可沒忘了你,我和黑無常觀察過了,這十年他找的每一個妃子都有和你相像的地方……」
聞他這麼說,我之前那一絲愧疚消失殆盡,甚至突然感覺一股噁心湧上心頭。
雲巋然做出這深情的樣子給誰看呢?
小白見我面色不對,也沒有繼續說下去了,只是問我:「你要不要去當他的引魂人?」
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小白再一次罵罵咧咧地走了。
後來,我聽說雲巋然遲遲不願喝孟婆湯,說要在奈何橋邊等一人。
然則,三炷香的時間一過,孟婆就開始催人了。
他最終還是沒能等到。
但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只是一個快快樂樂的地府打工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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