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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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就是父母爲姐姐備的骨髓庫。
長大了,她又成了我丈夫的枕邊人。
原來這輩子,我註定是爭不過她的。
可是沒關係。
我就要死了。
只要我一死。
她就再沒有贏面了。
活人是爭不過死人的。
他那麼期待他倆的孩子,我就偏偏死在那一天。
好叫他們兩個,長長久久地如鯁在喉。
1、
撞見楊毅攬着肚子高高隆起的許滿從產檢室走出來的時候,我剛剛撥通他的電話。
他偏頭低聲和許滿說着什麼,神色很溫柔。
另一隻手虛虛攬在她身後,爲她隔開醫院川流的人潮。
手裏的化驗單一瞬間被我揉皺,尖角狠狠扎進掌心。
鈴聲突兀地在醫院長廊響起。
楊毅瞥了眼屏幕,原本勾起的脣角抿成一條直線。
電話還是被接起,男人的聲音滿是應付的不耐:
「正在開會。晚上回。」
女人仰起臉無聲地說着什麼,他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單手掛斷了電話。
即使隔着十幾米的人潮,我依舊清晰地讀懂了他的脣型。
他說的是:
「你和孩子更重要。」
路過的熊孩子嬉笑地從我身邊擦過,巨大的慣性帶得我重重摔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我覺得疼得厲害。
好像是身上,又好像是心裏。
在我確診癌症的這一天。
我的丈夫擁着其他女人,期待着他第一個孩子的降臨。
2、
我和楊毅也曾有過一個孩子。
在我們最相愛的時候。
那會我們剛開始創業,連婚禮都是匆匆辦的。
即便套着300塊一隻的銀戒指,站在滿是假花的簡陋宴會廳裏,我依舊笑得無比燦爛。
楊毅摸着我的肚子,滿眼憧憬:
「將來我們生個女兒,眼睛長得像你,鼻子長得像你,嘴巴長得像你……」
說着說着他眼裏一點點聚起光來,笑得像只傻狗。
那個時候。
我以爲這是我青春的終點。
從校園到婚紗,愛情最美好的模樣。
可惜,我猜對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中故事的結尾。
……
五年前,公司競標一個大單。
對方的負責人嗜酒如命,從來都是在酒桌上籤訂合同。
可是,楊毅因爲簽證問題被困在美國。
我只能咬咬牙,替他頂上。
和以前的許多次一樣。
那晚我喝到酒精中毒,可醒來的時候,卻在產科病房。
醫生說我的孩子沒了。
孕七週。
對方負責人派人送來簽好的合同,以示歉意。
我怔怔地盯着慘白的天花板,還無法接受肚子裏曾有一個小小生命降臨又離去的事實。
楊毅坐在牀邊,死死拽着我冰冷的手。
一個大男人哭得眼睛都腫了,卻還顫着聲音哄我:
「小離,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還會有的……」
後來……
醫生說,我的血型特殊,以後再不能懷孕。
我們沒有孩子了。
再後來,我連楊毅都沒了。
3、
楊毅回來的時候,我正站在窗邊看着最後一道夕陽沉入地平線。
一個打開的黑色絲絨盒被他扔在我腳邊的真皮沙發上,鑲滿鑽石的鴿血紅項鍊被月色鍍上一層銀光。
「在香港拍賣會上看到的,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我覺得有些好笑。
這幾年來,他心野了,對我倒是越發大方了。
許滿第一次爬上他牀那晚,他送了我一顆十二克拉鑽石。
他和許滿去希臘度假半月回來,送了我一輛限量版跑車。
再比如現在。
他已經兩個月沒回過家了。
而他的新歡要生了。
可是他好像忘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陪他從一無所有蹚過來的。
他兜裏的每一分錢,都是當初我豁出命,和他一起掙下的。
而如今我反倒像是他囚在籠裏的金絲雀,有興致時逗弄逗弄,沒心情時隨意打發。
我有些想笑。
落地玻璃裏的女人也跟着扯了扯嘴角,有些生硬。
「今天,我在醫院看到你和許滿了。」
「婦產科。」
我看着他,幾乎是帶着一點卑微顫聲開口:
「你明明說……只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的。」
「原來是誰都可以嗎?」
楊毅看着我眼角的淚,有一瞬間的怔忪。
然後煩躁地抓了抓頭髮。
「天天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有什麼意思!」
「你的孩子是我弄掉的嗎!」
明明這些年已經被他傷得千瘡百孔,這句話也依舊像一把尖刀狠狠扎進我的心口,鮮血淋漓。
楊毅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他動了動嘴角,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只在離開前留下一句:
「還有三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這段時間……你不要去打擾她。」
門被重重甩上,客廳陷入了全然的黑暗。
我閉了閉眼,眼角有溫熱的液體劃過。
他甚至沒有問,我爲什麼去醫院。
4、
楊毅管得住我,卻管不住許滿。
三天後,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廳,我見到了捧着肚子的許滿。
即使懷了七個月的身孕,她依然高高扎着馬尾,神清氣爽的模樣。
看着那張青春洋溢的臉的瞬間,我有片刻的出神。
彷彿……看見了五年前的自己。
她笑着和我打招呼:
「離離姐。」
許滿當初是我一手招進公司的,做了我的助理。
我流產後離開公司,她接管了我大部分的工作。
只是我沒想到,有一天,她會以另一種形式再次取代我,成爲我丈夫的枕邊人。
我的目光在她的孕肚上一滑而過,低頭抿了口咖啡:
「找我什麼事?」
她嘴角噙着笑,直入了主題:
「離離姐,我是來……請你離開楊毅。」
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肚子,神色溫柔,語氣真摯。
「孩子不能沒有爸爸。」
「我會讓他把一半的家產分給你,包括你現在住的這個房子。在錢上,我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靜靜看了她許久。
看到她不自覺蜷緊了掌心,面上卻還強作鎮定。
很神奇。
年少時的愛戀也許當真會影響人一生的偏好。
楊毅找的所有小情兒都或多或少透着我的影子。
而許滿,是其中最像我的那個。
不論眉眼,神態,甚至是偶爾侷促時的小動作。
就在許滿的完美面具即將破裂的前一秒,我輕聲開口:
「你來找我,事先跟楊毅說過嗎?」
許滿神色一僵。
果然沒有。
所以她並不知道。
我和楊毅之間,不願意離婚的,並不是我。
八年前領證那天,楊毅親手簽下「淨身出戶協議」。
協議裏寫明只要他和我離婚,不管是什麼原因,他都得不到一分錢財產,淨身出戶。
那個時候的楊毅攬着我,笑着在協議上按下手印:
「你看。男人的錢在哪兒,心就在哪兒。我把我自己綁死在你身邊。哪兒也去不了。」
八年前的楊毅不相信自己會愛上別人。
八年後的楊毅,心早就不在我這兒,但他舍不下的,是這些錢。
想到這裏,我笑得有些諷刺。
但許滿卻好像誤會了。
她眼裏倏地劃過一絲屈辱,然後是鋒利的恨意:
「也許我爭不過你,但是我肚子裏的孩子呢?」
然後我就眼睜睜看着她挺着那個大肚子撞向了桌角。
5、
楊毅來得很快。
他甚至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徑直把病牀上的許滿抱在懷裏,擔心地摸向她的小腹。
「孩子還好嗎?」
許滿蒼白着臉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瞳孔微縮,然後緩緩轉向了我。
我以爲他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他說:
「這件事許滿不怪你,可她現在急需輸血,你……」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什麼意思?讓我快走不要留着礙眼?
他咬了咬牙,還是說出了剩下的話:
「她也是RhNULL血型。」
那一刻,我先是覺得可笑,再是覺得荒謬。
最後是覺得悲哀。
RhNULL血型,又稱黃金血。
據說全世界只有幾十個人有。
這樣稀有的血型,我卻連在我丈夫牀邊,都能發現一個。
「所以現在……你是要我去救你和你小情人的孩子,對嗎?」
他往日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此刻眼裏幾乎有些哀求的意味:
「小離,你也失去過孩子。你知道那種滋味的。」
「你幫幫我。幫幫許滿。」
我覺得心口涼得厲害。
他知道的。
他只要一開口,我就會心軟。
他只要一開口,我就會讓步。
就像那年他在麥田邊拉着我的手,對我說:
「小離,跟我走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於是,我就真的不顧一切地跟他走。
可是,這一次……
我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輕輕搖了頭。
「不。」
白血病晚期的病人,造血功能早就被破壞得徹徹底底了。
我根本不符合獻血條件。
更何況,許滿想要的,根本不是我的血。
我不想再待在這,轉身就要走,卻被楊毅拉住。
他手勁用得很大,大得幾乎要把我的手擰斷。
他通紅着眼瞪着我:
「你知不知道當初你流產,是許滿偷偷給你獻的血,不然,你也活不到今天!」
「你自己的孩子沒了!你就看不得別人的孩子活嗎?宋不離,你好惡毒的心思!」
「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
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這麼個狼心狗肺的男人。
可怎麼遭報應得癌症的,卻是我呢?
我心裏疼得要命,嘴裏卻半點不服軟:
「是又怎麼樣?我就是看不得她肚子裏的賤種,又怎——」
我的話沒有說完。
被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得偏過頭去。
口腔裏都是血味,好像怎麼都止不住似的。
這是在一起十四年,楊毅第一次對我動手。
他的身後,許滿勾着脣在對我笑。
嘴角的每一絲紋路都好像在嘲笑我:
「宋不離,你輸了。」
那一刻,從未有過的屈辱和恨意轟然湧上心頭。
許滿知道的。
孩子是楊毅和我之間最大的溝壑。
可她卻用自己肚子裏的孩子造了一把刀,讓楊毅親手扎向我。
我看着楊毅僵在半空中的手,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十四年又怎樣,感情沒了就是沒了。
人都已經面目全非,還守着那張證做什麼。
留着將來到地底下繼續糾纏嗎?
這輩子,就已經夠膩味的了。
我目光越過面色僵硬的楊毅,落在微笑的許滿的身上,我說:
「我答應你。」
楊毅一愣,然後激動地衝出去叫護士抽血。
我站到許滿面前,重複了一遍:
「我答應你,和他離婚。」
許滿笑意更深,蒼白的臉色添上了幾分血色。
「那我想,我傷得也許也沒有那麼嚴重。不需要人輸血了。」
6、
我走的時候,楊毅想攔我。
「護士還沒來——」
卻被許滿叫住了。
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那天晚上楊毅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
可我一個也沒接,轉頭拖進了黑名單。
7、
再一次去醫院複檢的日子。
醫生說我的癌細胞擴散得很快。
也許……撐不過三個月了。
我笑笑,拒絕了他讓我住院的要求。
在汽車啓動的時候,意外地看到被一對中年男女扶着走出來的許滿。
中年女人替許滿裹好圍巾,還細心地幫她拂開額角散落的碎髮。
她轉身的那一刻,露出了那張和我七分相似的、滿臉溫柔的臉。
那是許滿的母親。
也是——
我的母親。
……
那天離開醫院後,我找人去查了許滿。
而後對着查到的資料久久無語。
許滿一出生就被查出白血病,血型又特殊,父母的配型都不成功。
無奈之下,許父許母聽從了醫生的建議,又生了一個孩子。
用那個女孩的臍帶血給許滿成功做了手術。
可許父許母是雙事業單位,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查得又緊。
於是,那年冬天,福利院的門口多了一個三個月大的棄嬰。
那個棄嬰,是我。
是宋媽媽把我領回福利院裏,否則,宋不離早就死在了那個寒風凜冽的夜晚。
難怪……她和我這樣像。
難怪……我們連血型都一樣。
原來,從一開始,我的出生,不過就是讓許滿活下去的人形儲血儀器罷了。
用完了,也就扔了。
視線突然有些模糊,我趕緊擦了擦淚,抬眼就瞧見楊毅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
他站在許滿身後,伸手替她束起頭髮,另一隻手在西服兜裏摸了半天,然後摸出個黑色髮圈,替她把頭髮紮好。
許滿順勢倚進他懷裏,滿臉依賴。
指甲無意識收緊,狠狠扎進了手心。
這個髮圈……
明明是專屬於我的。
我第一次和楊毅約會的時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卻被颱風天吹成「梅超風」。
楊毅笑得不行,但從那天開始,他的兜裏永遠藏着一個髮圈。
從球服兜到後來的西裝上衣。
十年如一日。
現在……
他卻把它親手綁在別人的頭上。
我突然覺得諸事不公。
憑什麼從出生到死亡,我都註定輸給她。
我的父母,我的丈夫,甚至得了同樣的病,她能活着,我卻不行。
真是……不甘心啊。
8、
我沒想到回家的時候會碰到楊毅。
他該整日不停地陪着他的新情人,期待着他的寶貝孩子的,怎麼又來了我這兒?
我沒有看他一眼,直接進了房間,抽出箱子,開始打包行李。
楊毅突然捏住我的手,把我甩到牀上:
「你真要和我離婚?」
看來是許滿跟他說了。
急了。
我笑:
「難怪找我找得這麼急。」
「怎麼?這會兒擔心起自己淨身出戶了?」
楊毅死死按住我的箱子,目光冰冷:
「宋不離!除了這裏,你還能去哪!你別忘了,福利院你已經回不去了!」
是啊,我是衆所周知的孤兒。
當年又爲了楊毅和宋媽媽徹底決裂。
我還能去哪兒呢?
就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這句話像戳中我內心最深處的傷口。
我突然就瘋了。
把箱子、盒子統統往他身上砸:
「你管我去哪兒!你管我去哪兒!我就是死!也不願死在你這塊髒地方!你以爲我不知道嗎?許滿和你在這間房子裏滾過!」
楊毅臉上被砸青一塊,他好像想發火,但又強壓着怒氣:
「我說了!我只是想要個孩子!」
「她威脅不到你!你永遠都是我的妻子!」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楊毅,你到底憑什麼啊?」
「憑什麼覺得你這些年在外頭一個又一個情人換着領在身邊,我就非得守着你老婆這個稱號到死啊!」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輩子都非得栽你身上啊!」
楊毅捏着我的手把我扣進懷裏。
眉心卻還是皺着的。
「等她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就好好過日子,好嗎?」
「像以前一樣。」
我使勁撕打他,可他卻怎麼也不放手。
就像……以前一樣。
以前啊。
以前楊毅對我很好的。
不管我鬧多大脾氣,他都哄着我。
我瘋起來咬他,他從手心到鎖骨一路都是我的牙印。
但他只是笑着逗我:「是誰家的貓兒總愛咬人啊?哦,是我家的。」
「那怎麼辦。寵着唄。」
怎麼……才短短八年,那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楊毅就沒了呢。
我要怎麼把他找回來啊?
楊毅還在定定地看着我,那雙眼裏,有那麼一瞬像極了那個十七歲爲了我不顧一切的少年。
他要我等他,可我等不到了啊。
我沒有三個月時間可以等了。
可是楊毅的懷抱那樣溫暖。
我真的很貪戀這樣的溫暖。
我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父母,沒有宋媽媽。
我怕疼,更怕孤獨。
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死。
如果他願意陪我……
就剩三個月了,哪怕他願意給我編一個美夢,讓我微笑着睡過去呢。
我抓着他的手,有些急切:
「楊毅……我——」
可是許滿好像總是看不得我哪怕一點好。
電話響得毫無預兆。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
「楊哥,我好像見紅了。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啊?」
楊毅剛剛對我浮起的幾分愧疚立刻散了去,他趕緊抓起外套:
「小離,我出去一趟。」
急得鞋子都套反了。
我扣住他的手,第一次挽留他:
「不去,行嗎?」
他安撫地在我手上拍了拍,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小離乖。你等等我,還有三個月孩子就生了。我就回來了。」
他一邊開着門,一邊在我額頭上敷衍地印下一個吻。
一點暖意都沒有,只有玄關透進來的刺骨涼風。
「你等我三個月。」
手上的溫度一點點被抽開。
冷得徹骨。
我掀開長褲,上面一片青紫。
有些是病理性的,更多是被剛剛被楊毅折騰的。
手機震了一下,是許滿:
「既然答應要離婚,就請儘快。」
「還有,請不要再隨便招惹我的未來丈夫。」
手機被我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屏幕碎成無數玻璃碴。
就像我千瘡百孔的愛情。
9、
恨意在心口瘋長。
我撿起破碎的手機,撥出一個熟稔的號碼。
掛掉電話那一刻,我瞧見了鏡子裏的自己。
脣眼彎彎。
是從未有過的瘋狂和暢意。
許滿啊許滿,不管之前的二十七年你贏了我多少次。
只要我一死。
你就再沒有贏面了。
即便過去的八年裏,我一點點成了楊毅拍在牆上的蚊子血。
可從我死去的那一刻。
歲月和記憶會重新將我雕琢成他心尖的白月光。
每一秒,都讓楊毅如鯁在喉,悔不當初。
他不是要我等三個月嗎?
可如果他千期萬盼的孩子生在亡妻死的那一天,他還能高興起來麼?
我死死攥緊手機,碎片扎進掌心,卻半點不知痛似的。
這三個月的苦楚,不該我一人吞下。
你們都得陪我——受着。
10、
我提着行李箱走進了福利院。
孩子們圍在院角的榆樹下討着糖。
就像曾經的我。
片刻之後他們一鬨而散。
我於是瞧見了樹下架着老花鏡的宋媽媽。
她還是穿着最便宜的粗布衫,腳上踩着褪了色的黑色布鞋。
近鄉情怯。
我突然開始惶恐,拎起箱子就要跑。
卻被人揪住耳朵。
是小時候管我們喫住的生活老師劉老師。
她頭髮也白了許多,聲音卻依舊中氣十足,揪着我的耳朵說着一口塑料普通話:
「隔二百米我就看見你這個猴!怎麼?都奔三了還怕我逮你呢?」
我沒有像從前般嬉笑着跟她插科打諢。
只是定定地看着聽見聲響朝這邊望來的宋媽媽,我蠕動着嘴脣,卻沒有說出半個字。
我真的好怕啊。
怕她把我趕出去。
怕她不願意見我。
可是她只是把老花鏡架高了些,默然地看了我半晌,半是嘆息般唸叨了一句:
「怎麼瘦了這樣多?一陣風都要給你吹跑了。」
我站在原地,淚流滿面。
……
我是在福利院長大的。
可宋媽媽並不是普通的福利院院長。
她是一千八百個女孩的媽媽,更是一千八百個女孩的老師。
她教我們讀書,爲我們開辦了學校。
她說:
「你們都是棄嬰,都是被嫌棄的女孩,但你們比其他孩子差哪了呢?哪都不差!」
我是裏面最聰明的學生,小學初中一連跳了三級。
宋媽媽總說,宋不離這孩子以後有大出息。
我就總勾着她的脖子,笑嘻嘻地撒嬌:
「那我這個最有出息的孩子將來就把所有的錢都捐到咱們福利院,捐到咱們學校!讓宋媽媽可以幫助更多的孩子!」
可是,遇見楊毅之後,我忘記了我所有的夢想。
……
中考後,我考上了市裏最好的高中。
宋媽媽親自送我去了市裏,我說宋媽媽你等我,我一定考上清華,拿着通知書來見你。
我也是真的一心只想着學習。
可是偏偏碰上了楊毅。
他跟我們不一樣。
別人都是憑成績考進尖子班,他靠爹。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總是追在我後面。
我拒絕,他就一個勁纏我:
「宋不離,你爲什麼不可以談戀愛啊?」
我板着臉:
「我要考清華。你呢?」
他當然不。
他爸早給他規劃好了。
高考完就去留學。
但十七歲的少年骨子裏有股倔勁,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眼裏是勢在必行的決心:
「要是我考上了呢?考上了,你是不是就跟我在一起了?」
也不知道是被那天下午的陽光晃了眼,還是被少年眼裏的光芒灼了心。
我鬼使神差地,就說了好。
楊毅玩起來比誰都瘋。
學起來也比誰都瘋。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真的考上了清華。
我還記得出分那天,他衝到福利院門口,把屏幕上的分數懟到我面前:
「瞧見沒!697分!妥妥的清北啊!」
我臉有些紅,偏着頭要躲,卻被他死死地勾進懷裏吻了上來:
「宋不離,可不興玩賴啊!」
我們一起去了清華,成了所有人眼裏的金童玉女。
可我忘了……
楊毅不是孤兒,他有父母。
他的父母允許他胡鬧着談戀愛,卻沒有給他婚姻的自由。
他們早就給他選好了聯姻對象。
爲了阻止我們在一起,畢業前夕他父母把他鎖在了家裏。
楊毅從三樓拽着牀單往下跳,一路跑,在月色最盛的時刻跑到我面前。
銀霜揉進少年的眼底,眼前的少年卻比月光更溺人。
他朝我攤開手:
「小離,跟我走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我抿脣,說了好。
……
其實那會,宋媽媽只是摸着我的臉嘆息:
「孩子,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不要丟了你自己。」
我信誓旦旦說好。
可結果呢?
結果是我滑胎之後,氣血兩虧,再也受不住生意場的奔波。
楊毅哄着我,讓我回了家。
最開始我諸般不願,可但凡多轉個身,都頭暈目眩要一頭栽倒,慢慢也就認了。
在家料理料理花草,甘心爲他洗手做羹湯。
我再一次去看宋媽媽的時候,是滑胎半年後。
那雙看着我時眼裏總是欣慰和自豪的眼裏,此刻只有數不盡的怨怒與不忿。
她把我帶的東西通通扔了出去,連帶我這個人。
「你給我滾出去!我拿命栽培你們,不是讓你長成被男人養在家的廢物!」
「宋不離!你還記得那些年你一字一句背下的校訓嗎?你對得起它嗎?」
二十年的家門在我眼前合攏,我哭着倒在楊毅的懷裏。
他一遍一遍吻着我的額頭:
「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眨眨眼,抹去眼裏的水霧。
騙子。
11、
福利院的生活每天都很忙。
不能總喫閒飯,原本的數學老師又恰逢生產,於是我兼任了初中部的數學老師。
我總是能最快找出解題思路,然後用簡單明瞭的方式講解出來。
這是當年爲了給楊毅講題練出來的。
怎麼又想起他了?
真晦氣。
孩子們都很喜歡我。
她們問我:
「老師,你考了清華這樣好的大學,那你在什麼公司工作啊?」
「肯定是外企!林老師說了,外企最賺錢!」
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小姑娘揚着臉一臉篤定:
「是公務員!」
「我聽人說了,宇宙的盡頭是考公!」
我被她板正的小臉逗笑了。
可笑着笑着眼睛又溼了。
可我什麼都不是啊。
我變成了宋媽媽最厭惡的那種女人。
相夫教子,一輩子鎖在竈臺廳堂。
宋媽媽從後排站起來,張口就是無差別攻擊:
「一個個都是十萬個爲什麼嗎!都考100分了是不是?給我把心思放到正道上!」
教室一瞬間噤了聲。
可是她自己卻背過身去抹起淚來。
越老反而越愛哭鼻子了。
還要我哄。
真是的。
……
可後來,她們都瞧出來我不對勁了。
我的淤紫爬到了臉上。
人也薄成一張紙片。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我甚至不小心嘔出了一口血。
我生怕嚇着她們,趕緊背過身擦。
可等我收拾好,強裝鎮定轉過身的時候,就看見一雙雙紅紅的眼睛。
「鎮上的牛二他爸就是咳血,沒兩個月就瘦成一把骨頭。然後……」
「宋老師,你是不是要死了啊。」
我笑起來。
「纔不是死了,是要變成小星星了。」
「你們以後看到天上有流星,那就是老師劃過的痕跡,你們啊一定要趕緊許願。不然許晚了,我聽不見,就不給你們實現了哦。」
大概是我現在太憔悴了,笑起來不漂亮了,她們都不信我。
馬尾辮小姑娘倔勁上來了,眼裏含了一包淚:
「你騙人!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說着她扭頭又跑了。
得。
這下我還得兼任哄小孩了。
我放下課本就要去追她,結果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楊毅。
他在哭。
我在笑。
那天我打電話跟醫生說,如果我活不過一個月了,就請他想辦法「無意間」讓我的丈夫知道這件事。
他是我大學導師的丈夫,向來靠得住。
就是怎麼昨天我複檢的時候,還騙我一切都挺好的呢?
又一個騙子。
明明……又少一個月可活了。
12、
這是我第二回看楊毅哭。
可這回,我心裏已經沒有半點波瀾了。
我笑嘻嘻看着他:
「這是爲我哭啊?還是爲錢哭啊?」
他痛苦,我就偏要扎他。
宋不離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只是這些年被豬油蒙了心,讓自己過得這樣憋屈。
現在老孃不樂意伺候了。
他彷彿聽不懂我的冷嘲熱諷,只是顫着聲問: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偏頭笑:
「告訴你做什麼?讓你丟下大肚子許滿來看我?我可不敢。」
「我哪這麼重要啊,楊毅。」
我知道的。
這些年我爲他哭過多少回。
這會我再笑,他就有多難受。
可我還不放過他。
我作勢托腮回想了一會:
「我拿到確診單那天,其實找你了。你記得不?我說我在醫院瞧見你倆了。」
「楊毅,你還記得你那天說了什麼嗎?」
我從沒見過楊毅這個模樣,一瞬間血色褪盡。
人也彷彿站不住似的,平地站着都險些一個趔趄。
我拍拍手,滿意地站直身子,準備結束這場寒暄:
「離婚協議書也收到了吧。簽了吧。」
他身子抖了抖,可偏偏裝作沒聽見,只是執拗地扯着我:
「你現在就跟我回北京!咱們找最好的醫生!」
這回我是真的大笑出聲了,笑到眼淚都飆出來那種:
「你早幹嗎去了啊,楊毅?」
我擦擦淚,神色終於認真起來。
我轉向他:
「楊毅。我活不成了。」
「我活不成了,你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
他只是不願意相信。
生生把自己逼成個囚徒。
13、
還偏偏要把自己囚在我身邊。
我覺得好笑:
「怎麼?」
「你分分鐘上千萬的單也不用談了?」
「千期萬盼的孩子也不用陪了?」
他不應我。
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
看我經過院角的時候偷偷把宋媽媽種的向日葵揪禿了。
然後被她追着滿院吼。
可是現在我都跑得這樣慢了,跑兩步都要停下來喘幾口氣,她卻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抓不住我。
真逗。
看我變着法地從傻孩子們手裏騙糖。
後來她們都不愛搭理我了。
只有那個馬尾辮小女孩,她總是偷偷地在我兜裏塞下一顆糖。
草莓味的。
甜得很。
我嘴裏含着糖看着面前的楊毅,他正小心翼翼地往我身上披着毯子:
「風大,別感冒了。」
我睨着他:
「你老跟着我幹嗎啊?快滾回去。」
其實最開始楊毅是非要帶我回家的。
我就呸他:
「我大半輩子被你囚着,這會兒都要死了,你都不能放我自由嗎?」
於是他就閉了嘴。
現在的楊毅,對我有求必應。
好像欠了我什麼似的。
不對,他的確欠我的。
欠了好多好多。
多到這短短一個月,他根本還不清。
我不走,他就留下。
我不給他地方住。
他就自己搭個帳篷在院子裏。
堂堂公司總裁幾天也洗不上一個澡,蓬頭垢面地窩在天寒地凍的冬日裏。
我覺得高興。
讓孩子們半夜偷偷往他的帳篷裏放蟑螂老鼠。
然後倚在二樓美滋滋看他穿着秋褲在院子裏亂竄。
可不管我在哪個角度,他總能一眼發現我。
然後用那雙溺死人的眼睛看着我。
從前我有多喜歡。
如今就有多厭惡。
比如現在。
我把毯子甩在地上,故意踩上幾腳。
「沾上你味道的東西,都讓我噁心。」
他臉色一瞬間蒼白,卻還是擠出笑:
「我去你房間給你拿新的。」
我剛想說話,鼻子裏就流出兩股熱流。
滴落在雪白的羽絨服上。
白得純粹,紅得刺眼。
我突然覺得心情又好了起來。
十七歲的時候,我是楊毅的年少歡喜,是他愛而不得的白月光。
二十七歲的時候,我是他沒能珍惜的痛,即將成爲他嵌在心口的硃砂痣。
他毀了我的一輩子。
我也要毀了他的。
14、
楊毅手忙腳亂地從兜裏掏紙,卻只掏出一隻震動的手機。
上面是許滿的名字。
他好像更慌了。
我用袖口隨便揩了揩鼻血,卻反而對他笑得溫柔。
「接啊。那是你心心念唸的孩子呢。」
楊毅毫不猶豫地摁掉了手機。
期期艾艾地看向我:
「小離……」
我再次大笑起來,爲這眼前熟悉的一幕。
只不過曾經被棄如敝屣的人,是我。
被悉心關懷着的,是許滿。
如今掉了個個,我卻半點高興不起來。
只覺得噁心得厲害,胃裏陣陣泛着酸。
大吐特吐了好一陣,我才抹去嘴角的血絲,笑眯眯看着他:
「怎麼能不接電話?許滿肚子裏的可是我的親外甥呢。」
楊毅呆愣在原地,滿臉愕然:
「你……說什麼?」
我沒管他,徑直進了屋,甩給了他一個文件夾。
「許滿不懂禮數,搶妹妹的男人。」
「可我是宋媽媽教出來的,不能不懂。」
我又拿起牀邊的一個紅包,塞進他懷裏:
「我當初被扔在福利院門口,襁褓裏被塞了二十張大團結,換成現在的價值,大概是八千塊。」
我抬起下巴朝紅包點了點:
「都在這裏了。」
「也算我這個小姨給未來的外甥的見面禮。」
「我宋不離和許家兩清了。」
說完,我不給他反應的機會,重重拍上了門。
隔着窗戶的縫隙,我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呆立了很久很久,才顫着手翻開了那份調查報告。
然後他彷彿再也站不住似的,身子癱軟下來。
我從沒見過楊毅這個樣子。
他總是驕傲的,意氣風發的,似乎總是擊不垮似的。
我看得煩,重重闔上了窗戶。
眼不見爲淨。
可這道聲響卻好像驚醒了他。
楊毅重重撲到門上,一遍一遍地叫我:
「小離,對不起。」
「對不起。」
「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她們都只是跟你像,卻都不是你。我唯一愛的只有你。你信我。」
「求你再給我一個對你好的機會,好不好……你是我的命啊,我怎麼捨得傷你呢?怎麼就捨得放縱自己傷了你呢?」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哭得聲嘶力竭。
吵得很。
也假得很。
假得我有點噁心。
我木着臉回到牀上,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睡吧。
睡了就不吵了。
15、
整夜整夜的夢魘像只巨獸,幾乎要把我吞沒。
夢裏是十七歲的楊毅,他笑着給我拋了個紙團,一臉賴皮:
「宋不離,這題我不會,你快給我講講。」
我剛要打開手裏的紙團,它就消失了。
變成了許滿寄給我的照片。
她們相擁的,接吻的,甚至是……上牀的。
我瘋了一樣撕碎了所有照片。
可一張張碎片裏都是楊毅日益冷漠的臉,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
碎片裏的他說:
「宋不離,你能不能不要總盯着我?你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離了我,你會死嗎?」
「宋不離,你不怕遭報應嗎?」
一字字一句句彷彿沁着毒液的枝蔓纏得我幾乎窒息。
冷得厲害。
有人把我抱進了懷裏,輕緩的力道一下下拍着我的背。
耳邊是熟悉的兒歌哼唱聲。
她替我抹去面上一片溼涼,哄道:
「宋媽媽在這裏,小離不怕,快睡吧。」
可我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一直流一直流。
卻也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16、
早上一推開門,我就瞧見了蜷縮在門邊的身影。
是楊毅。
一張臉凍得雪白,看起來比我更像將死之人。
我抬腳踢踢他。
他驚醒。
看見我的那一刻眼裏迸發出光亮:
「小離……」
我把離婚協議書和財產捐獻協議書一起扔在他面前:
「籤吧。」
他的神色一瞬灰敗。
可他沒再拒絕我,只是苦笑:
「只要你高興,什麼都好。」
我嗤之以鼻。
簽字的時候他皴裂的手指裂開,殷紅的血液滴在合同上。
楊毅突然抬眸看向我,眼裏帶着冬日的水汽,和一絲莫名的期待。
我趕緊扯過他簽好字的合同,一臉嫌惡地抹去上面的血漬:
「你幹嗎啊!回頭血糊了簽名,合同就無效啦!真夠粗心大意的。」
擦着擦着我突然想起來,我和楊毅剛到北京的時候,租住在地下室裏。
冬日又冷又潮,兩個人手腳都皴得厲害。
那會窮得不行,楊毅把所有的皴裂膏都厚厚地抹在我手腳上。
自己卻總是一副委屈的樣子撒嬌要我給他暖手。
神情和剛纔一模一樣。
我搖搖頭,想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做什麼?
早就物是人非了。
他是。
我也是。
就像我從沒想過真正趕他走。
我要讓他看着,一點點看着,宋不離是怎麼幹枯衰敗地死在這樣好的年紀。
我更要他心甘情願地獻上那些他昔日奉之爲命的錢財事業。
錢和感情,宋不離沒有。
楊毅和許滿也一個都別想有。
瞧。
楊毅說得沒錯。
我多惡毒啊。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高高興興地把協議送到宋媽媽面前。
「宋媽媽你看!9後面有好多好多個零!我們可以再辦好多好多學校了!」
宋媽媽只是抹淚。
一邊替我把袖口拉下來,掩住我枯柴一樣乾癟細瘦的手臂。
我托起她的臉,將她的嘴角扯出一個大大的弧度。
「還有三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宋不離的27歲生日!」
「這一次我會有蛋糕嗎?」
福利院和學校的經費總是無限短缺。
即便我是宋媽媽最喜歡的孩子,一直到17歲我也只擁有過一個生日蛋糕。
跟楊毅在一起之後,他每年都會花盡心思給我過生日。
鮮花花瓣一樣的漂亮蛋糕、上面插着和宋不離一樣的翻糖小人。
隔着躍動的燭火,是一雙滿心滿意都是我的眼睛。
那個時候的楊毅,真真是我孤寂生命裏的烈陽,時刻慰藉着我那渴望愛的靈魂。
可是後來……
也是這抹烈陽將我溺入了無盡的苦楚。
宋媽媽的臉動了動,喚回我飄遠的思緒。
宋媽媽輕聲說:
「會有的。不離想要的一切都會有的。」
17、
宋媽媽從不騙我。
我生日那天的早晨,整個院裏就忙活起來了。
院裏到處飄着五彩的氣球。
每一棵樹上都纏繞着聖誕彩燈。
從宿舍到教室的走廊裏,都掛滿了「宋不離生日快樂」的橫幅。
這是十歲的宋不離畫在畫裏的生日。
這天的陽光特別好。
我踩着斑駁的光影雀躍地進了教室,給大家講了最後一節課。
合上書本,卻無意瞥見了窗外的校訓。
那是宋媽媽親手寫下的: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於羣峯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
這句話我念了整整十七年。
可我沒有做到。
真慚愧。
我苦笑了一下,就要宣佈下課。
剛纔還安靜如雞的孩子們像變魔術般從課桌裏、衣服兜裏掏出綵帶、噴彩。
朝我一擁而上。
一瞬間把我噴成了雪人。
不知誰在廣播裏放起了生日歌。
宋媽媽推着生日蛋糕走到我面前。
巨大的三層蛋糕,最上面是穿着公主裙的翻糖宋不離。
頭有點大,腿有點短,但是嘴咧得很大。
可現實世界的宋不離卻已經眼圈紅透了。
宋媽媽在蛋糕上插上了27根蠟燭。
「生日快樂。宋不離。」
耳邊是稚嫩的童聲唱着中英混合版生日歌。
楊毅站在宋媽媽旁邊,從門外透進的陽光勾勒出他俊朗的輪廓。
27歲的楊毅還和17歲那樣好看。
上天真是偏心得厲害。
他小心地把生日帽帶在我的頭頂。
「小離,生日快樂。」
我毫不猶豫地把它扯了下來,也懶得瞧一眼他落寞的神色,緩緩閉上眼。
許下了一個願望:
「如果有下一世,我希望再也不要遇見你。
宋不離要生生世世遠離楊毅。
離開那個一想起來,連靈魂都被灼痛的人。」
18、
那天下午的太陽特別暖。
我躺在宋媽媽的懷裏眯着眼。
被一下一下拍着背,就要睡過去。
可楊毅連覺也不讓我睡。
他拼命晃着我:
「小離不要睡……醒醒!你睜開眼看看我!」
「你還沒有看聖誕彩燈在夜色裏亮起,還有我給你準備的焰火,你都還沒看到!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都沒好好過完,你別睡啊……」
我被他煩得厲害,只能忍着倦意掀開一條縫。
楊毅已經捂着臉哭得不行,醜得很。
我想想……
按照我原本的劇本,我該和他講:
「楊毅你知不知道,我很嫉妒啊。」
「你和許滿去聖托里尼度假,可那個地方明明是你先說給我聽的。湛藍的愛琴海,純白的屋舍,最美的日落。可最後的最後,我終究沒能瞧見。」
「你打我那一巴掌,把我所有的尊嚴和希望都打碎了。」
「當初你跟我求婚的時候你不是對我說白首不相離的嗎?我們說好的啊?你爲什麼要食言呢?」
我該努力瞪大眼看着他。
「下面很冷。我怕黑、怕孤獨。你來陪我好不好?」
我該讓他愧疚,讓他絕望,讓他沒臉苟活在這世上。
可是我太累了。
眼皮太沉太沉了。
所以我只是用最後一點力氣扯開他的手。
我聽見自己疲憊的聲音:
「楊毅,我本來想死在你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讓你一輩子如鯁在喉。可偏偏我命短,熬不過一個月了。」
「所以我想算了。這輩子糾纏不清十幾年,到了今天,我們終於走到終點了。我好高興啊。」
「如果17歲的宋不離知道她會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一定不會愛上楊毅。」
「可是27歲的宋不離變聰明瞭。她偷偷許好了願望,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見到楊毅了。」
楊毅執拗地搖着頭:
「求你……求你不要死。」
「我什麼都答應你,我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我用一輩子給你贖罪,你要怎麼樣都好……」
「求你不要留我一個人……宋不離,你活過來啊!求求你……」
我彷彿聽不見他在說什麼,目光掠過他,看向遠處的操場。
那裏好像站着無數個宋不離。
她們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眼裏是無往不前的朝氣: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於羣峯之巔……」
「宋不離是要考清華的!」
「我宋不離就是最有出息的那個!」
我勾了勾脣角,對那無數個宋不離說:
「下輩子別再這麼傻啦,宋不離。」
我背過身,把一切憎恨的、厭棄的甩在身後。
把頭埋進宋媽媽的頸窩。
這一世,再是不堪。
幸好……幸好。
我終究是在母親的懷抱裏,闔上了雙眼。
宋媽媽一滴灼熱的淚滴到我臉上,意識恍惚間,我想起她當初對我說:
「你叫不離,不離不棄的不離,白首不離的不離。」
可明明叫不離的,卻離父母,離夫婿,離子女。
說白首不離,卻是等閒變卻故人心。
連宋媽媽……都是騙子。
【楊毅番外】
宋不離走後,楊毅成了徹頭徹尾的瘋子。
許滿的孩子真的出生在宋不離走的那天。
早產。
死胎。
楊毅派人送了100封鞭炮拉到許滿家門口放了一天一夜。
許滿被氣得進了ICU。
他又帶着宋不離給他的調查報告找到了許父許母。
他想着知道自己女兒死了,把許父許母也氣進ICU。
讓他們一家三口在ICU團聚。
可是他忘了,這世間能被虐到的,只有深愛過的人。
許父許母只是一臉愕然:
「人都死了,你還執着什麼呢?只能怪她命薄。」
「你要珍惜眼前人,好好對小滿。」
楊毅眯着眼,看着眼前這對黑心肝而不自知的父母,恨不得一手捏死一個。
他所有的財產都被宋不離捐給福利院了。
可他的關係沒有。
他打電話給自己最好的兄弟。
「你知道許氏嗎?之前一直背靠我公司那個。」
「把他端了吧。」
「往死路上趕那種。」
既然宋不離沒了。
那大家都不要好過好了。
半個月後,他倚在街角看着許父許母被追債公司打得頭破血流,一直看到菸頭燒到指尖也沒有放手。
他最近迷上這種感覺。
一種自虐的快感。
……
宋不離被葬在學校的後山。
楊毅曾求着宋媽媽要帶走她。
宋媽媽卻只是木然地抱着骨灰盒:
「她想要在最高處看着這生她養她的地方。」
楊毅還要再爭。
就見宋媽媽長嘆了口氣。
「你就讓我們娘倆葬在一處吧。做個伴。」
楊毅才驚覺這些年的操勞早已掏空這個偉大的女人,臉上已經有了鬱郁的死氣。
他在哪都能瘋,但在宋媽媽面前不行。
他怕宋不離生氣。
可惜怕得太晚了。
生前宋不離不要他,死後他連葬在她身邊的資格都沒有。
可怪誰呢?
怪他自己。
是他在燈紅酒綠的慾望裏,弄丟了自己最愛的人。
楊毅一直待到宋不離過了頭七才離開福利院。
有個馬尾辮小姑娘,長了一雙像極了宋不離的鳳眼。
她總是整日整日地瞪着楊毅。
帶着毫不掩飾的恨意。
直到有一天,她走到楊毅面前,問他:
「你是楊毅嗎?」
楊毅本來不想理她,可看着那雙眼睛,不自覺就點了頭。
她繼續瞪着楊毅:
「宋姐姐都死了,你爲什麼不死啊。」
「說好的白首不離,憑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白頭啊。」
楊毅一愣。
有些激動地衝到她面前。
「宋不離生前和你說過什麼?」
「求求你,求你告訴我。」
可她說完這句,卻怎麼都不肯張口了。
只是把楊毅領到一張單人牀前:
「你自己看。」
「這是我的牀。」
「也是……宋姐姐曾經的牀。」
那個窄窄的木頭牀邊欄上,刻着一行年代久遠的小字:
「宋不離和楊毅,白首不離。」
楊毅一遍遍摸着這十個字。
上大學之後,宋不離就再沒有時間回福利院住過。
所以這是宋不離什麼刻下的呢?
是接受我告白的,十七歲的宋不離?
還是更早之前?
原來,她比他更早,說要白首不離。
他覺得胸膛好像被生生撕開了,每一幀回憶都像鋼鞭抽打着他狼心狗肺的心。
但他真的瘋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他徒手掰斷了那截木頭,在女孩無比驚懼的目光裏扯出一個笑:
「你怎麼就知道我不跟她走呢?」
……
該折騰的人都折騰完了,該輪到他自己了。
但楊毅沒想到的是,臨死前上天給了他一個意外之喜。
許滿比他先死了。
死在病房裏。
隨着這個喜訊而來的是另一個喜訊。
怎麼折騰都好賴活着的許母,腦梗了。
個人有個人的寶貝。
個人有個人的報應。
一個也別想逃。
……
楊毅死都沒地方死。
宋媽媽不讓他和宋不離葬在一處。
於是在半個月後的某一天,他在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鎮魂符。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帶着那截木頭,跳進了某個火山口。
他知道宋不離不想見到他。
人和鬼都不想見。
他管不住自己去找她。
那就管住自己變成鬼吧。
她的最後一個願望。
可不能讓她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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