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魔術師男友死了。
他在表演人體分屍時,衆目睽睽下,被肢解成了無數片。
幫他入殮時,我在他胃裏發現一張紙條。
裏頭寫着:
「寶貝,21世紀最偉大的魔術已經開始,敬請期待。」
「衆神隕落那天,將是我重生之時。」
1
我是一名入殮師。
今夜,我要縫合男友高閔的屍體。
他死在了人生第一場公開魔術表演,在人體分屍環節,他被鋸齒肢解成了無數片。
助理打開箱門,殘肢斷臂混合着血液洶湧而出。
劇場觀衆,全球觀衆,都目睹了這一幕。
我趕到現場,跪在地上崩潰大哭。
我接手過無數慘案,但沒有一樁,比得過眼前的驚心動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
魔術箱裏的屍塊又多又碎,五臟六腑攪得不成型,唯有高閔那張英俊的臉是完整的。
他嘴巴上翹,形成一抹詭異的微笑。
我們相戀多年,我熟知他的習慣,當他盡情享受舞臺時,纔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可誰被殺害時,還會笑?還能笑?
高閔被殺一案,震驚全球。
默默無聞的魔術師,一下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
人們看到了他精妙絕倫的街頭魔術,被他風趣的魔術風格折服。
大家稱他爲魔術天才,爲他的隕落遺憾可惜。
「會不會是有人嫉妒他,在道具裏動了手腳?」我無法理解。
男友沉迷魔術,不是愛社交的個性,又能得罪誰?
負責此案的方隊告訴我,兇手成謎。
「魔術箱裏的機關出了問題。」
「可後臺監控顯示,當時只有高閔接近過箱子,裏頭也只有他一個人的指紋。」
「他……很可能分屍了自己。」
我覺得被冒犯了,拍桌而起,太荒唐,我認真地說。
「我瞭解高閔,他是極有抱負的男人,絕對不是自殺的人,不可能!」
爲了破案,我義無反顧投入工作,以超乎常人的毅力開始縫合。
縫至胃囊時,裏頭掉出張紙條。
那是一張撒了金粉的邀請函,開頭規整地寫着我的名字。
「親愛的晚晚。」
那分明是高閔的字跡!
我驚駭地睜大眼睛。
裏頭只有一句話:
「21世紀最偉大的魔術已經開始,寶貝,一起見證奇蹟吧。」
2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紙條掉落在地,我下意識去撿。
碰觸到的那瞬間,紙條無火自燃,燒成一朵玫瑰花的模樣。
玫瑰,是我最喜歡的花。
高閔每次惹惱了我,就會打響指變出玫瑰花鬨我開心,我曾打趣說:「再這樣下去,玫瑰的花語都要變成sorry了。」
我驚魂未定,猛地看向工作臺。
慘白的白熾燈下,他的頭顱正面朝着我,嘴角的微笑凝固着。
人體分割術屬於魔術圈裏演爛的項目,內裏有什麼乾坤大多觀衆心知肚明,沒有什麼挑戰性。
對高閔來說更是小菜一碟。
難道真如方隊所說,他是自殺,想借此出名?出名真的那麼重要嗎,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
突然,我想起高閔失蹤前,跟我吵過架。
他事業不順,登臺的機會被搶。
他心情很糟,情緒易燃易爆,加上我工作忙,陪他時間不夠,兩人之間爆發了激烈爭吵。
他賭氣地說:「莊晚晚,是不是隻有我變成屍體,才能獲得你的重視跟陪伴?」
當時,我也是在氣頭上,回擊他:
「好啊,很歡迎,你不是魔術師嗎,有種你就變啊!」
高閔像被當頭棒喝一般,一個人在沙發上喃喃自語,半晌,他抬起頭,眼裏閃動着異樣的光。
「我會的,晚晚,我會讓全世界,目睹我的才華。」
「你們的視線,會永遠停留在我身上。」
如今,他真成了肉塊。
成了我從業以來,最棘手的任務。
3
我第一時間告知了方隊。
但紙條自燃了,沒有證據,警方並不相信我。
他們懷疑我哀傷過度,產生了幻覺。
我被強行送回家休息,進門後我虛脫地坐在地上,地毯上擺着兩雙拖鞋,這裏什麼都是成雙成對的,除了人。
我感到無與倫比地孤單。
爸媽早些年車禍過世,是高閔幫我忙前忙後,以女婿的身份主持葬禮。
「晚晚,有我在,我會一直照顧你。」他對我承諾過。
我抱膝哭了,忽然,眼前一亮。
家裏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
我的心差點跳出嗓子眼,我緩緩起身,這纔看到餐桌上竟有一碗肉面。
熱騰騰的面,目測出鍋不超過五分鐘。
我的心狂跳,旁邊的紙條寫着:
「晚晚,加班辛苦了,我很難處理吧?」
「可你陪伴了我一整天,真開心。」
空氣裏瀰漫着奇異的肉香,彷彿還混着解剖室裏福爾馬林與屍塊特有的味道。
冷汗一下從後背滲出。
我心跳快得幾乎要窒息,我慢慢回頭,身後空蕩蕩的,我推開一扇扇房門,輕聲問:「高閔,是你嗎?你還活着嗎?」
沒人回答我。
可之後我每晚回家,桌面都會出現一碗麪。
高閔不擅廚藝,只會做面。
做半生不熟,難以下嚥的面。
我悄悄在書櫃裏裝了監控,可第二天,機器就出現在餐桌上。
紙條上寫:
「晚晚,我討厭家裏有第三雙眼睛。」
我總覺得,高閔還活着。
女性,一般對男人的凝視很敏感,我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但他一定在某個地方,觀察着我。
畢竟,魔術師總需要觀察自己的觀衆。
他們會將祕密藏在觀衆看不到的死角,玩弄人心,瞞天過海。
每個頂尖的魔術師,往往也是頂尖的騙子。
白天,我換上防護服,用縫切割刀口的縫合線繼續重組高閔,我用鑷子,小心夾起他散落的食指檢查。
我屏住呼吸。
指頭中間有一顆痣,確實是高閔的身體。
他的皮膚早就失去了彈性,但從殘存的,也能看出他曾有雙骨節修長的手。
「我以前說,他這雙手,比起做魔術師,更適合做外科醫生。」
其他同事在一旁不忍,提出幫我,我拒絕了。
「我熟悉他,萬一能找出別的線索呢?」
是啊,這具身體跟我肌膚相親過,誰能比我更熟悉?
萬一,萬一這真是場魔術呢。
萬一,我真的找出他的破綻呢?
晚上我疲憊入睡,迷迷糊糊中,我聽到窸窣的上牀聲,接着,另一邊的羽毛枕也動了動。
是高閔吧,表演一般都在晚上,他經常夜歸。
我無意識地翻身,腦袋枕到了一隻手臂上。
我舒服愜意地蹭了蹭。
那隻手臂溫熱,肌肉緊實,高閔晚上就喜歡這樣摟着我睡,哪怕睡到手臂發麻也不肯撒手。
不對,可哪裏不對?
汗毛在寂靜中一根根豎起,恐懼如海水一樣冷冷湧上,一寸寸將我呼吸覆蓋,枕邊人起身,卻沒有衣物摩擦的聲音,證明對方不着寸縷。
他身上淡淡的福爾馬林的氣息將我籠罩住。
是的,我這才意識到。
高閔早就死了,身體就在我工作臺上。
手臂都成了碎渣。
那我現在枕着的這人,是誰?
4
「他」撫過我脖頸,掌心上粗糲的線頭刮過我細嫩的皮膚。
我慣用連續鎖邊縫合手法進行縫合。
橫貫他掌心的,就是針線縫合過的痕跡。
我像被釘住似的動彈不得,僵睡在牀上,但我能感到「他」正與我四目相對着。
他冰涼的嘴脣貼住我耳朵,說:
「晚晚,要永遠做我的觀衆。」
「就像我,正在做你的觀衆。」
我痛苦無力地陷在黑暗裏,再次睜開眼,天亮了。
門口有人按鈴,我披上外套開門後,有點懵。
「主任,方隊,你們有什麼事嗎?」
才八點,他們就帶着幾個警察來到我家門口。
七八人的到來,讓本來寬敞的客廳都顯得侷促,比起主任的神色不安,方隊就顯得鎮定許多。
他推開每一間房門,目光掃蕩一圈後,纔看向我。
「莊老師,關於高閔的入殮,你已經完成了是嗎?」
他們的戒備讓我越發不安。
我說是:「已經歸檔了,主任也確定過不是麼?」
方隊沉着聲問:
「高閔檔案裏,身高182,沒錯吧?」
我不明所以,說對。
「但我看最後的屍體,他並沒有那麼高。」
他是刑警隊長,難道最基本的原理都不知道嗎?
我雖然奇怪,但還是用通俗易懂的話術解釋:
「碎屍案就像做拼圖,許多肌肉組織缺失,與生前身高當然有出入,就像我們早上晚上測身高,都會有細微的差距,這點,我們主任沒告訴過你嗎?」
主任的表情很複雜,有同情,也有恐懼。
「小莊,身高差是因爲,有人從停屍房,偷走高閔的遺體。」
「……」
我的心狂跳,喉嚨裏湧出一股子乾涸。
「是誰?」
房間裏詭異地安靜起來,方隊鋒銳的目光鎖定我。
「監控顯示,是你。」
是我?
他說,我是監守自盜了屍體?
昨晚我枕着的手臂,其實是自己藏在包裏帶回來的?
「你將屍塊拆下,再回家縫合組裝,營造男友還在的假象。」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了冰箱那。
出事後,我基本都在食堂解決,沒開過火,冰箱裏自然什麼也沒買。
但,腐爛的肉味從裏頭不斷透出。
我倏地站起,可方隊已經先一步打開冰箱櫃門。
令人作嘔的腐味直衝進每個人鼻腔裏。
佈滿屍斑的,萎縮蒼白的左臂。
就這樣掉落在地。
5
我厲聲尖叫起來。
與此這時,枕頭邊的電話鈴聲響起。
我擁着被子大口喘氣,反應過來那一切都是夢。
電話是方隊打來的。
「莊老師,麻煩你來一趟警察局,我們有了新的嫌疑人。」
夢裏的聲音,與現實重合。
我驚魂未定,聽到方隊的聲音,心都在打顫。
「是……好的,我馬上回。」
方隊關切地問:「莊老師,你身體還好嗎,需要我來接你麼?」
「不不,千萬別。」
噩夢讓我頭暈目眩,可就在準備起身時。
我微微愣住。
我是黑長直,但枕頭邊有幾根頭髮,深棕色,髮質偏硬。
與高閔一樣。
這間屋裏,真的存在過第二個人。
6
我幾乎是逃到了警局。
方隊口中的嫌疑人,是高閔曾經的師父,陳哲。
他是當今國內最頂尖的魔術師,以復原古代魔術名揚國外,巡演內場票價上萬,我曾沾高閔的光拿到過一張。
陳哲那場復原的是古代著名幻術師杜七聖的「斬頭換身」術,隨機挑選觀衆,把人頭「切下」後,在衆目睽睽下用「符法」將人頭接上。
「這裏頭有什麼祕密,你知道嗎?」
過程血腥殘暴,我全程驚呼連連,忙問男友。
高閔卻低着頭,強顏歡笑說不知道。
「他排練時從不讓我看,這個行當,祕密本身,就是最大的祕密。」
無論高閔怎麼努力,陳哲都沒打算把拿手絕活傳授於他,還逼他簽下長達二十年的不公平合約,兩人就此鬧掰後。
我鼓勵他:「我工作穩定,你可以放心去追求夢想。」
分道揚鑣後,陳哲下了封殺令,不準業內給高閔表演機會。
高閔從此陷入事業低谷。
事發前一天,有人目睹他們爆發過激烈爭吵。
陳哲讓保鏢將高閔趕出劇場,甚至囂張放話:
「你算什麼玩意,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別想登臺,我要在舞臺上毀了你!」
7
開始陳哲態度傲慢,對警方說無可奉告。
直到方隊拿出一段視頻。
我這才知道,復原「斬頭換身」的人,是高閔。
壓根不是陳哲。
方隊:「這是我們在高閔手機裏找到的一段魔術片段,你火爆的斬頭換身術的原型,是高閔創造的吧?你搶奪了弟子的創意據爲己用,你怕高閔魚死網破,如今有劇場願意贊助他表演,你才痛下殺手。」
「我說過的狠話,比這厲害的多得去,怎麼,要以言定罪?」
陳哲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
「事發那天的3點鐘,你在哪?」方隊視線如鷹。
「我在工作室,每天下午兩點到六點,我都在工作。」
「沒證人,沒錄像?」
陳哲聳聳肩:「魔術圈,祕密是最重要的,就算我的心腹,也不允許進來,如果你們有證據,就起訴我,我的時間很值錢,跟高閔那樣的廢物可不一樣。」
他有恃無恐的樣子,讓我恨得牙癢癢。
高閔給他當弟子期間,每個月只能拿區區兩千塊,每次表演都做最累的活,連辛苦創造的魔術也被師父竊取!
而他怕我擔心,居然隻字不提。
儘管陳哲有嫌疑,但警方始終缺少證據。
這可不妨礙,陳哲名譽掃地。
手機裏的視頻被髮到網上,陳哲從魔術大師成爲盜竊徒弟作品的卑劣之徒,全世界的魔術愛好者猛烈地抨擊辱罵他。
儘管他嚴正聲明,魔術是他原創的。
可沒人信他。
各大劇院以牙還牙,聯合申明,拒絕讓他登場。
幾天後,陳哲主動到警局報案。
方隊無奈地說:「他說有人在跟蹤他,監視他,他懷疑是高閔,家門口收到的威脅信,也懷疑是人家,你們說,這些搞魔術的是不是疑神疑鬼的?」
「哈哈,我看他是被輿論搞垮心態了吧。」
「做的壞事多,就怕鬼敲門啊。」
比起上次的從容,這次陳哲憔悴恍惚,走廊上擦肩而過時,他突然在我耳邊說:
「那小子,肯定還活着。」
猝不及防的話,讓我很詫異。
魔術師是最會察言觀色的羣體,陳哲更是。
他捕捉到我眼底的驚慌,佈滿皺紋的臉終於笑了。
「他在盯着我,我感覺得到。」
魔術師,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的生物。
同類,才最能聞到同類的味道。
「快阻止他吧,我要是死了,你就是幫兇!」
8
所有人,都覺得陳哲在嚇唬人。
可我沒吭聲,因爲我有個奇異的猜測。
如果,高閔真的在復仇呢。
用「死人」身份殺人,可是不犯法的。
活着的高閔沒法對抗陳哲,但死掉的他徹底站在道德制高點,陳哲這輩子最看重的名譽已經一夜掃地。
復仇纔剛開始。
這天我洗完澡,霧濛濛的浴室鏡子裏,顯出一行字。
「晚晚,謝謝你的配合。」
字一個個出現,又一個個消失。
「4月28日8點,衆神即將隕落。」
陳哲這個月的表演,就叫諸神之戰。
高閔的意思是,我可以去告發,也可以選擇成爲共犯。
我只要當什麼都不知道就好,陳哲要死在了表演裏,那也是事故。
我徹底陷入兩難困境,一旦把我所知道的告訴方隊,很可能會破壞高閔的後續計劃。
一場魔術,需要魔術師,需要觀衆,需要助手。
更需要道具。
作爲女友的我,也要成爲共謀者嗎?
我有……審判別人的權利嗎?
細雨籠罩着世界,分不清天與地,辨不出白與黑,雨霧讓我的臉更顯蒼白。
這天下班,方隊紳士地提出要送我回家。
我剛想拒絕,他已經把傘偏到我這。
「走吧,我也順路。」
到我家門口後,方隊沒走的意思:「莊老師,借衛生間給我用用?」
我咯噔了下,本能地想拒絕。
萬一,桌上再出現那碗麪,我要怎麼解釋?
可我感覺到,他在靜靜觀察我。
路燈隔着半掩的車窗落在他眼裏,眼裏的光與夢裏重合。
他這是懷疑我了?我做了什麼讓人起疑的事麼?
我心亂了一拍,說好。
翻包找鑰匙時,我故意將包裏的東西掉在地上,製造出一點響動。
方隊彎腰撿起鑰匙,遞給我。
旋轉鎖芯,啪嗒,門鎖開了。
就在這時,身後的男人冷不丁開口:
「莊老師,你往檢測中心遞交了DNA檢測樣本,對吧?」
「……」
「高閔明明已經死了,爲什麼你還要去做測試呢?」
9
我僵硬地回頭。
門燈直射在男人身上,讓他剛毅的臉上半陰半明。
他揚了揚手裏的資料袋。
「我今天有別的案子,去了趟檢測中心,正巧看到你要的報告。」
是的,我將枕頭邊的那幾根頭髮,送去測試了DNA。
方隊沒告訴我結果,而是徑直走進了房子。
他打開燈,暖光瞬時籠罩整個大廳。
我大氣都不敢喘,第一時間看向桌面。
幸好,那裏什麼也沒有。
我略鬆了口氣。
「在市區裏有這樣獨棟帶花園的自建樓,真的很不錯,這房子是莊老師你爸媽留給你的吧?」方隊表面隨意參觀,「你這客廳真大。」
我強迫自己表情自然:「高閔喜歡魔術,經常在家裏演練,所以我們打通了側臥。」
方隊突然看向客廳一角的紅色冰箱。
我眉頭掠過了一絲恐懼。
那是個很大,比一般家用還要大的冰箱。
這一切都跟夢裏一致。
方隊走向冰箱那幾步路,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發現了高閔沒死,還是察覺到我在隱瞞?
我是這樣解釋的:「陳哲來找過我幾次,非說高閔沒死,鄰居也說最近有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我怕家裏進過人,就將地上發現的毛髮送去驗一驗。」
找個理由勉強過關。
方隊沒深究,反而把DNA結果告訴我:
「裏頭的部分頭髮,確實是屬於高閔的。」
我腦子裏亂糟糟的,他真的回來過,可如果他活着,那死去的人是誰?
不過,什麼叫部分屬於?
方隊下一句話,讓我如墜冰窖:
「DNA顯示,這裏頭,還有另一個女人的頭髮。」
10
另一個,女人?
我沒請保姆,也沒找過鐘點工,哪來的另一個女人?
方隊:「你不奇怪麼,陳哲當時都封殺了高閔,他爲什麼還能在麗都劇院舉辦首場表演?」
麗都,是市裏首屈一指的大劇院。
我遲疑地說:「他說劇院老闆很欣賞他,願意給他機會。」
方隊微妙地搖了搖頭。
「高閔能登場,是麗都的千金方明珠喜歡他,他們在曖昧,在祕密戀愛,高閔還在後臺嘲笑過你死板無趣,身上總有屍臭味。」
「等一戰成名,就跟你分手,這點,你知道嗎?」
「……」
我聽到自己靈魂碎掉的聲音。
「這裏的頭髮,就有方明珠的。」
「他帶別的女人,來你家睡覺。」
「莊老師,你們的愛情,真有你說得那樣堅不可摧嗎?」
11
方明珠,我聽過這個名字。
她的容貌跟名字一樣動人,高閔跟我提過,但他口中的她跋扈囂張,令人厭惡。
而偷拍的照片裏,他親熱地摟着她腰肢索吻,熱情得像情竇初開的小夥。
我看着方隊提供的證據,口氣頓時很衝:
「你想暗示什麼,我因嫉妒,殺了高閔?」
方隊搖頭:「案發當天,你去參加了研討會,來回一個小時路程,有不在場證明。」
我苦笑,渾身有種被抽乾了靈魂的茫然。
既然有了新歡,爲什麼要一直糾纏我,是因爲我入殮師的身份,更適合替他隱瞞?
屋外的雨更大了,哭喪似的,一聲高過一聲,彷彿要摧枯拉朽地毀滅掉一切。
高閔還是不夠懂女人。
嫉妒是最猛烈的硫酸,足以摧毀一切。
在雨停之前,我做出一個決定。
我請求方隊,對房間進行搜查。
「我懷疑陳哲真的派人進過屋,你有辦法,檢測出房間裏的腳印麼?」
12
警方最後在我家,找到了三個密室。
我曾將裝修全權交給高閔負責,他藉機改造了房子。
三個密室巧妙相通,其中一個出口,竟然就在我臥室地毯下。
密室裏,警方不僅發現了有人生活的痕跡,還找出大量魔術用品,機關設計圖。
我提醒方隊:
「今天是28號,是陳哲表演新魔術的日子,他一定會去現場。」
被劇院封殺,陳哲選擇了在戶外表演。
全免費,甚至送禮物。
這吸引了大量觀衆聚集。
舞臺下人潮擁擠,比起設備齊全、井然有序的高檔劇院,戶外舞臺給警方工作增加了很大難度。
我跟警方便衣穿梭在人羣裏,尋找可疑人。
他在哪,會在哪——
陳哲已經身穿表演服款款而出,他用簡單的帽變飛鴿熱場,飛舞的白鴿點燃氛圍。
「接下來,我要首次表演,古代魔術三仙歸洞。」
陳哲登臺前,就收到了警方提醒。
可他不管,非要登臺。
「要我隕落?可以,放馬過來吧,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舞臺上。」
觀衆驚呼着不斷往前擠,就在我踉蹌摔倒,差點被踩踏的時候。
有人扶了一把。
我來不及道謝,對方就消失在人羣裏。
看背影,那是個步履蹣跚的老人。
可我接觸過太多屍體,對每個年齡段人體肌肉組織心裏有數,剛剛那一扶。
絕不是一個老人該有的握力。
我拼命往前擠,用盡這輩子最大的聲音喊——
「他在那!抓住他!」
13
以上,就是我抓到高閔,哦不。
準確說,是高閔的雙胞胎兄弟,高駿的全過程。
「對,我是高閔的影子。」
面對審問,高駿承認這是場合謀。
「爲了魔術效果,我們多年來共用着一個身份。」
他們共享着姓名、職業,甚至女友。
「但陳哲奪走了我們的魔術,逼得我們無路可走,哪怕以性命做代價我們也要復仇,我們要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過來,有什麼比魔術師死而復生更有噱頭的魔術?」
方隊的表情紋絲不動,顯然,他不信。
「那表演那天,死的爲什麼是他,不是你?」
高駿:「他說爲魔術獻身,榮幸至極。」
方隊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出事前一天,高閔定了昂貴的燭光晚餐的餐廳,如果他願意赴死,何必定?」
14
方隊在後臺監控視頻裏找到端倪。
「高閔檢查設備時,衣服一角有油漆污跡,但隔了5分鐘後出來的人,卻沒有,你對道具動了手腳。」
高駿沉默許久,纔有了第二輪陳述。
「那晚的人體分屍,按照計劃高閔會當衆假死,再在萬衆矚目裏復生。」
「我曾經,心甘情願做他的影子。」
這是個兄弟鬩牆的故事。
「我們從小就喜歡魔術,高閔外向,更有表演張力,我更喜歡埋頭研究技術,雙胞胎的身份給了我們得天獨厚的便利,很快,我們在縣城有了小名氣,來到大城市後,還拜在了大師陳哲麾下,但他並不器重我們,也沒打算將拿手絕活傳授給我們,我當時一門心思複製古代魔術,眼看就要成功了——」
他眼裏迸發出恨意。
「但高閔,轉頭就將我的研究賣給了陳哲。」
他爲了拿回研究跟陳哲鬧翻,這點成爲兄弟反目的導火索。
「他從小貶低我,說我不適合出現在舞臺上,但在我上臺過幾次後,我發現自己也可以,我提出要獨立門戶,高閔表面答應,但卻製造事故。」
他摘掉手套,十根手指斷了兩根。
「我喜歡莊晚晚,不想共享女友,可高閔爲了能上麗都劇院表演,勾搭了新歡方明珠。」
這意味着,作爲影子,他也只能離開。
「影子沒有選擇權。」高駿悠悠抬起頭。
「所以我決定殺了他。」
15
我成了這樁謀殺案的關鍵人物。
我矢口否認:「我從不知道他有兄弟,高閔只說過從小爸媽離異,所以,他們是一個受精卵發育成的兩個胚胎?這種情況下,難怪遺傳基因也是完全一樣。」
女警狐疑地觀察我:「你跟他們同居那麼久,沒發現異常?」
我虛弱但堅定地搖頭:「看不出,別說我了,就是他的師父,他的同事不也看不出嗎?」
他們甚至在同一個地方做了痣,有同樣的傷疤。
女警如實記錄着我的供詞。
「你們生活在同一空間,你就一點沒懷疑過?」
「高閔是我親手入殮的,我能懷疑什麼呢?」我喃喃,「高駿給我留的線索?可我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方隊啊,他認爲我哀傷過度,產生了幻覺,後來我也聽他建議去看了心理醫生,喏,這是證明。」
病例上,寫着心理醫生給我的診斷結果。
創傷後遺症、輕微幻想症。
我真誠地後悔着:「我怎麼都想不到,真有人一直監視我,要是我能早點察覺就好了,也不至於被玩弄股掌之間。」
16
高駿被判了三十年。
到最後,我都沒見他一面。
他託女警送來紙疊的玫瑰花,我知道,那是道歉的意思。
過去會爲爭吵道歉的人,一直都是高駿。
我握着紙玫瑰,想起過去種種,眼淚滴在上頭。
這些過去,都將成爲回憶。
17
我辭職後賣了房,移民去了國外。
我申請了一所不錯的大學,準備繼續進修。
一切都很順利。
出國前,我去麗都劇院看了場舞臺劇。
莎士比亞的,《暴風雨》。
舞臺上,演員用最澎湃的臺詞念道:
「地獄和黑夜正醞釀成這空間的罪惡,它必須向世界顯露它的面目。」
掌聲雷動中,一個女人,坐在我旁邊。
她長髮杏眼,氣質柔弱,正是麗都千金方明珠。
「莊老師,辛苦你了。」
我凝視着舞臺,沒看她,但垂在陰影裏的手,跟她緊緊握在一起。
她從不斷顫抖,直至逐漸平靜。
劇沒完,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先一步離開。
我看到劇終才離開,一如之前每次見面那樣。
魔術的祕訣,是要把祕密保護在結構之外。
魔術師在舞臺上的每一個動作,話術,表情,都是爲了保護祕密。
我也一樣。
18
高駿以爲是自己殺了高閔。
當然,他確實動了手。
但高閔也不是傻瓜,他一直都留着一手,他不再信任高駿後,偷偷動手術在牙齦內側那做了個小袋子。
他自作聰明的,將機關的備用鑰匙藏在身體裏。
可以關鍵時刻吐出鑰匙。
而這把鑰匙,長期與我的麻醉劑放一起。
多多少少,沾染上了藥劑。
量很少,只能讓人短暫麻痹。
我清楚法醫檢測的流程,拿捏得住劑量,我不需要他喪失行動能力,只需要他在逃生那瞬間,無法取出鑰匙而已。
每一場精彩的魔術,都需要一兩個這樣不爲人知的精彩瞬間。
不是嗎?
19
這對兄弟,都是惡魔。
他們用英俊的外表,迷人的笑容接近女孩,他們的撲克牌上帶着致幻劑,輕而易舉地就能迷暈毫無戒備的她們。
我曾是受害者。
方明珠也曾是。
還有好多女孩也曾是。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誤打誤撞進了那家酒吧,高閔當時還在裏頭表演,他風趣英俊,舉着撲克牌讓我猜。
事後,他迷暈了我,拍下許多照片當作威脅。
我第一次躺在雜物間的地上,渾身痛得起不來。
那個惡魔穿好衣服,還在恬不知恥地笑。
「你每天對着死人,難怪反應也跟死人一樣無聊。」
我看到那些照片時,心裏發出一聲冷笑。
看自己裸體,與看別人的沒什麼兩樣,我每天可都在觸摸死亡啊。
可,很多女孩會。
就連家境富裕的方明珠也患上抑鬱症,差點自殺。
我們見面的地方,都很隱祕。
要不就是繁華的街頭,要不就是無人的江邊。
我給她帶熱可可,安慰她:「錯的不是我們,不要用痛苦懲罰自己。」
她苦笑,手腕上全是一道道痕跡。
「我忘不掉,只要我閉上眼,那一幕幕就會出現,可我不能報警,高閔處理得很謹慎,我根本拿不出證據。」
方明珠家庭複雜,事情鬧大,她本人反而會成爲衆矢之的。
「莊老師,我們該怎麼辦?」她無助地問。
後來,我幫一個自殺的姑娘入殮,發現她也跟高閔脫不了干係。
我的職業,是讓逝者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
什麼是體面?
讓魔鬼重回地獄,就是我能帶給她們最大的體面。
20
一個計劃,從此成型。
我重新接近高閔。
很快,我發現了他的祕密,他還有個雙胞胎弟兄,高駿。
我敏銳地捕捉到,這會是個契機。
他們的關係看似固若金湯,但只要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就永遠做不到真正的穩固。
我沒花多少工夫,就讓高駿愛上了我。
方法也不難,我越是顯得對高閔一往情深,高駿內心就越嫉妒不平,所以這算愛麼,其實我並不那麼覺得,就跟吊橋效應一個道理。
看似唾手可得,偏偏又不可得的東西,會讓男人產生這是愛情的錯覺。
就這樣,我不着痕跡地引導他們反目。
另一邊,方明珠則不斷施壓,要高閔公開關係。
一旦公開,高駿也只能離開我。
我們不斷完善計劃,無數次推翻、重建,直到一切盡善盡美。
這是我們第一次表演魔術。
此生唯一一次的,魔術。
那晚的麗都劇院,方明珠就正坐檯下。
最好的位置,能將一切盡收眼底。
高閔意氣風發登場,面對數千觀衆舉起雙手。
「各位嘉賓,你們久等了,讓我們一起來見證奇蹟的一瞬間吧!」
她舉着手機,直播着這一切。
我坐在百公里外的學術廳裏,點開手機鏈接。
她問:魔術即將開始,準備好了嗎?
我說: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