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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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拐進大山的第二年,去給侄子開家長會。
新來的支教老師,是我男朋友。
但他好像……不認識我了。
嬸子說,他是這個村裏最出息的大學生。
1
侄子的家長會上,我見到了新來的支教老師。
是我被拐前的男朋友。
他站在人羣中,正在跟家長說話。
兩年沒見,他還是原來的樣子。
溫柔的笑容,俊雅的面孔。
而我,變成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婦。
肚子裏還有了兩個月的孩子。
猝不及防的,侄子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腳:「我糖呢?」
這次家長會,是我騙他帶我來的。
聽說,支教隊和幾個警察進村了,隔壁的女人昨晚逃進了這裏,已經被警察救了。
我也想試一把。
我沒理侄子,手裏攥着從家裏偷出來的破手機,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
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陸朝陽。
心臟怦怦亂跳,我緊張地盯着他,腦海被即將逃脫的喜悅所充斥。
侄子見我不理他,惱了,突然憤怒地踢着椅子,「我的糖!我的糖!我的糖!」
聲音瞬間吸引了周圍很多家長。
原本週圍的人都沒注意我,這下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盯着我看。
我是被一個叫馮遠的人買回來的。
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天天想着跑。
都替馮遠看着我。
我嚇出了一身汗,賠笑:「我……我嫂子忙,讓……讓我給孩子開家長會……」
爲了今天這次出逃,我孤注一擲,偷了馮遠的手機和錢包,騙了侄子馮小寧,如果逃不出去,就會被馮遠捉回去,活活打死。
騷亂引起了陸朝陽的注意,他站起身,望過來,聲音沉穩冷靜。
「這位家長,孩子怎麼了?」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捂住了臉。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年輕漂亮的大學生,長期的毒打和囚禁,我皮膚粗糙,像乾癟的橘子皮。
我半低着頭,頭髮遮住了臉,「孩子……要糖喫……」
我不確定,貿然跑過去跟他求助,會不會成功。
也許他早就忘記我了。
也許他會把我當成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送回馮遠手裏。
我坐立不安。
陸朝陽走到我面前,從兜裏掏出一塊糖遞過來。
我這才發現,他的無名指上,還戴着我送給他的戒指。
很多年過去了,樣子有些老舊。
馮小寧高興地一把搶過去,扭開糖紙塞進嘴裏。
也許是那枚戒指,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於是我鼓起勇氣,抬頭,聲音發顫,
「老師,您辦公室有糖嗎?」
陸朝陽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陣兒,深邃難測。
我看不懂他,甚至不確定他有沒有認出我。
短暫的幾秒鐘過去,他點點頭,「有,你跟我來吧。」
我輕聲安撫馮小寧,「我去給你拿糖,你不要鬧——」
馮小寧啐了我一口,「快去!」
得到他的許可,我鬆了口氣,頂着衆人的目光,儘可能邁着正常的步子走出教室。
身後突然傳來馮遠罵罵咧咧的聲音,「這婊子又跑了!有人看見嗎?」
「她剛出去。」
下一秒,我奪門而出,瘋狂地朝着陸朝陽跑去,一把抓住他,語速急切又瘋狂,
「警察在嗎!我是被拐賣的!我求求你!救救我!」
陸朝陽低頭看着被我緊緊抓住的手,有瞬間的呆滯,隨後蹙起眉:「警察?」
我聽着馮遠和其他鄰居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快哭出來,「就是跟你們一起來的警察!」
陸朝陽看了我身後一眼,突然拉開一個破舊的小門,把我推進去。
砰!
門合上了。
我倒在沙發上,門外傳來馮遠咬牙切齒的怒罵,「剛纔有個女人跑這兒了,你看見沒?」
「馮小寧的家長?」
「是。」
「馮小寧成績很差,需要識字的家長過去簽字,你先跟我來。」
門口傳來棍子敲在鐵門上的巨響,我嚇得直哆嗦。
一陣瘋狂的打砸後,馮遠罵罵咧咧地走遠。
聽意思,是要抓住我,打斷腿。
我驚出一身冷汗,扭頭,看見窗戶外,一個赤裸的女人趴在路邊,緩慢地朝前爬。
是昨晚隔壁逃走的女人!
她不是被警察救了嗎?
在她身後,有個披着警察外衣的男人,拿着胳膊粗的木棍往她身上抽。
邊抽邊喊:「一個警察就把你騙出來了!我打死你!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跑!臭婊子!」
木棍一下下落在女人的後背,屁股和腿上,她頭上淌着血,在地上無力地扭曲和哀嚎。
嘴裏含着血哀求:「我錯了,我不跑了,別打我……啊……別打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消息是假的……
警察也是假的……
爲的就是把「不安分」的女人騙出來,徹底打服!
那麼我爲了今天所做的一切,全是白費。
我徹底完了……
馮遠會把我腿打斷,關起來……直到孩子出生。
就在我驚慌失措的時候,身後的門突然拉開。
強烈的白光刺進來。
「……學校要統計學生信息,是我讓孩子把家裏識字的家長帶過來,但是她好像急着回家做飯,扭到了腳。」
陸朝陽一邊說着話,一邊邁進來。
他的身後,站着馮遠。
陰沉着臉,惡狠狠地盯着我。
我緊張得心都提起來,後退兩步,撞在窗臺上,腿一軟,癱坐在窗邊,抖若篩糠。
我以爲馮遠會衝進來打死我,但是他只是十分客氣地對陸朝陽說:
「老師,一起去家裏喫飯吧。」
言語間滿是討好的意味。
說完,他走進來,粗魯地拖起我就走。
我慌亂地回頭,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陸朝陽。
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陸朝陽推了推滑落在鼻樑上的眼鏡,瞳孔裏倒映着不遠處血淋淋被拖走的女人,移開目光,一言不發地跟上。
有一瞬間,我覺得陸朝陽跟來,是想伺機把我救下。
結果下一秒,村民的一句話徹底擊潰了我的幻想。
「朝陽,這麼多年不回村看看,都這麼出息了。」
2
被拐賣前,我和陸朝陽正在談婚論嫁。
那天下午,我們本來約好要去一家婚紗店試婚紗。
臨出門的時候,陸朝陽突然變卦:「我知道有家婚紗店,你應該會喜歡的。」
陸朝陽對我無微不至,所以我聽從了他的建議,改掉原本的計劃,跟着他走進了另一家婚紗店。
誰知道剛走進試衣間,我就神智不清地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躺在馮遠的牀上。
馮遠說,我是他買來的媳婦,敢跑就打死我。
期間我嘗試過逃跑,但事實證明,在一個進城都要翻過好幾座大山的偏遠山村,面對一個鼻孔出氣的村民,逃跑真的太難了。
逃跑失敗的下場,只有被打。
更有人因此丟掉了性命。
而現在,陸朝陽就跟在我身後,遊刃有餘地跟村裏人打招呼。
村子裏的人好像都十分敬重他。
我好不容易生起的希望之火,被無情地掐滅。
難道陸朝陽跟他們是一夥的?
那他會跟馮遠告密嗎?會把我今天逃跑的事情說出去嗎?
剛到家,我結結實實捱了馮遠一巴掌。
他破口大罵:「馮小寧他爹媽還沒死呢?用你顯擺?別以爲讀幾個臭書就了不起!」
我被打得耳朵嗡嗡直響,差點沒站住。
萬幸,事情好像沒那麼糟糕。
他並不知道我想跑。
下一秒,隔壁傳來哀嚎。
隔壁的女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她被打得很慘,慘叫聲淒厲刺耳。
這本也該是我的下場。
我悄悄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跟在馮遠後面。
馮遠讓我去做飯,然後客客氣氣地領着陸朝陽進了屋。
我蹲在廚房的小竈臺前,往鍋裏填柴火。
屋裏的談話聲斷斷續續飄出來。
「……咱們村就出了你一個出息孩子,以後全村壯丁,都指着你給介紹媳婦了,上過學的,生出來的娃才聰明。」
陸朝陽隨意地附和了幾聲。
嫂子聲音輕快,急切地攀關係:
「朝陽啊,以前你掉溝裏,馮二哥還救過你,記得嗎?」
馮二哥就是我的買主,馮遠。
陸朝陽雲淡風輕地笑:「馮二哥是我救命恩人。」
砰!
我沒拿穩的鍋掉在地上,四分五裂,發出巨響。
熱水潑在我小腿上,生疼。
陸朝陽扭頭朝外看來。
我臉色蒼白,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馮遠抄起筷子劈頭蓋臉砸過來,怒斥:「是不是欠打!中午不喫飯了?」
「對不起……我這就重做……」
我蹲下身,忍着被燙紅的胳膊,撿摔碎的碗。
突然面前一暗,有什麼擋住了光。
我本能地瑟縮起脖子,用胳膊擋住臉。
視野裏出現一雙骨節分明的冷白皮的手,撿起碎瓷片,淡淡提醒:「你燙到了,去處理一下。」
我愣住了,慢慢抬頭,看見陸朝陽正蹲在我面前,鼻樑上的眼鏡框折射出一抹幽冷的太陽光,嘴脣的顏色很淡,說話時語調平和,卻莫名叫人打了個哆嗦。
「我自己收拾……」
陸朝陽背對着馮遠,掐住我的手腕,語氣很堅決,「去抹藥。」
嫂子急忙跑出來,像犯了大錯,「這些事讓她做就行,可別髒了你的手。」
陸朝陽抬頭,冷淡的瞳孔裏倒映着我的臉。
驚恐又侷促,僵硬地扯着嘴角,難看極了。
「哥,我帶了酒,再去村東頭叫一份豬頭肉和下酒菜,不用重做。」
馮遠連連應聲,態度軟和了不少。
陸朝陽擦掉沾染了穢物的手,起身攬着馮遠進了屋。
嫂子白了我一眼,「回去換衣服。」
說完領着馮小寧進去了。
我出了一身冷汗。
陸朝陽,還是我認識的陸朝陽嗎?
3
等我進屋的時候,桌上已經喝上了。
陸朝陽坐在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馮遠敘舊。
馮遠沒上過學,一個勁兒誇他有出息,說話有水平,順帶罵了我幾句,
「不像這娘兒們,學那麼多有屁用,不頂個能生的肚子。你看,懷了後,老老實實的。」
陸朝陽笑而不語。
酒過三巡,馮遠的手開始不老實。
「倒酒。」
我低着頭,沒敢掙扎,乖乖給他倒了酒。
眼淚縈在眼眶裏,馮遠的觸碰讓我噁心。
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陸朝陽掃過來的目光。
馮遠把剩下一半的燉蛋推到我面前,「最近瘦了,多喫點吧。別給我兒子餓着。」
突然,隔壁傳來男人的哀嚎,緊隨着是一頓怒罵和鞭打聲。
嫂子尷尬地笑笑:「她比咱家這個折騰,一個月跑了三回。昨天老王騙她,村裏來了警察,這不,晚上就跑學校去了,被逮個正着。」
我心裏咯噔一聲,感受到馮遠抵在我後背的手停住了,力道一點點收緊——
馮遠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我微微發着抖,強顏歡笑,「她……真想不開,我現在只想好好把孩子生出來,守着你和孩子過日子。」
馮遠笑了,「是嗎?」
「是——」
下一刻,一個巴掌狠狠扇過來,把我扇翻在地。
「還真是小瞧你了。」
馮遠踹翻了凳子,一腳踹在我肚子上,隨後蹲在我面前,抓住我的頭髮拎起來,「你也想跟她一塊跑,是嗎?」
我臉上火辣辣的,語氣發顫,「我沒有……我不敢——」
陸朝陽就坐在旁邊,「哥,我你還信不過,是我叫她去學校的。」
馮遠對着他笑笑,「我信你,不信她。這娘們得誰勾搭誰,沒事,你坐着,我打一頓就好。」
說完扯着我的頭髮,把我拖進屋裏,扔在牀上。
我發出淒厲的哭聲,「陸朝陽,救救我……救救我……」
啪。
又是一耳光。
他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我他媽忘了自個兒男人是誰了是吧?喫着盆裏的,望着鍋裏的,陸朝陽是誰,你敢勾搭他?」
「你輕一點,我……我有孩子了……」
「流了再懷,」馮遠一臉不屑,「你年輕,有肚子怕什麼。先伺候好我,再說別的。」
他力氣太大了,縱使我反抗無數次,也沒法阻止他對我的傷害。
門外,嫂子還在朝陸朝陽哭慘,
「我們好喫好喝供着,她還不知足。你放心,我們早晚能給她收拾明白。」
我腿上狠狠捱了一下,痛和麻瞬間侵佔了我的理智。
頭皮撕裂般的劇痛提醒我——我會死的。
淚水噴湧而出,我心裏萌生出一股強烈的恨意,抄起一旁的水碗,狠狠拍在馮遠後腦勺上。
碗四分五裂,碎瓷扎進我手心裏,頃刻間,血流如注。
馮遠喫痛卸了勁。
我從他身下逃出來,不要命地拉開門,衣衫不整地撞進陸朝陽的懷裏。
「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陸朝陽箍住我的胳膊,掏出手帕摁住我流血的傷口,
「哥,支教隊剛來,村裏生人多,別鬧大了,她還懷着肚子。」
話落,馮遠抽出一把生了鏽的長刀。
「沒事,我先把她的腿砍下來,不耽誤生孩子。」
馮遠不是開玩笑,他真做得出來,他們整個村子的人,對這樣的事早就習以爲常。
我猛地推開陸朝陽,拼命跑出去。
寧靜的午後,我沿着大路,朝村口狂奔。
馮遠提着刀追在後面,粗糙的長刀在沙子地上磨出了刺耳的梭梭聲。
前方開過來一個三輪車,上面坐滿了村裏的男人。
他們看見我,心照不宣地跳下車,擼起袖子擺開捉人的架勢,笑着說:「老馮,又跑?」
馮遠呼哧呼哧喘着氣,「幫個忙。」
眼看路被堵死,絕望之下,我一頭扎進了旁邊的池塘。
我學過游泳,但是很多年不練習,剛一下水,腥臭的泥湯子灌進了我的鼻腔。
氧氣耗盡,我絕望地撲騰幾聲,脫力沉入了湖底。
其實死了也好,總好過被他們活活打死。
4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黑漆漆的屋裏。
牆上開了個小窗,朦朧的月光透過鐵牀照進來。
有人握着我的腳踝。
我瑟縮了一下,瞬間坐起來,帶動了身上的鐵鏈子。
「是我。」
陸朝陽沉穩冷淡的聲音傳來,瞬間捋清了我混亂的思緒。
藉着月光,我看見他身邊放了一瓶碘伏,單手握着我的腳踝。
挽起褲腿,正替我清理傷口。
「你能救我出去嗎?」
一開口,我才發現自己聲音有多嘶啞。
陸朝陽吹了吹我的傷口,抬起眼睛,透過無色透明的玻璃片盯着我,「你乖乖的,就不會受苦。」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避重就輕地安撫我。
我淚如雨下,「你明明說過愛我,爲什麼——」
他眼底晦暗不明,「晨曦,我依然愛你。」
這句話不是救贖,更像惡魔的囈語。
我試探性地握住了陸朝陽的手,感受到他略微僵硬的身軀,慢慢地爬起來,吻住了他。
他先是一僵,繼而像受到了什麼刺激,猛地扶住了我的臉頰,帶着一股久違的情愫,狠狠地回應着我。
激烈的親吻後,我靠在他懷裏。
「陸朝陽,你還記得我拉的小提琴嗎?」
那是我和他的回憶。
「我記得。」陸朝陽冰涼的手撫摸着我的髮絲,語調幽遠,陷入了回憶,「那時候你很漂亮。」
我屏住呼吸,「你……想不想我像當初一樣漂亮?」
我望着窗外幽冷的月光,默默攥緊了手。
我要回去。
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陸朝陽,你帶我走吧,以後,我都給你拉小提琴。」
陸朝陽最終做了妥協,「再等等我,回去後,我供你上學。」
我們剛戀愛那會兒,陸朝陽連喫飯都掏不起錢,即使後來談婚論嫁,他也並不富裕。
現在,他變有錢了。
我不想知道他的錢從哪裏來的。
只是緊緊抱着他,「陸朝陽,我愛你,別讓我失望。」
5
第七天的晚上,馮遠出現了。
他一腳踢開門。
我穿得很薄,正等着陸朝陽。
馮遠眯着眼,「穿得真好看,知道我來?」
我強裝鎮定,忍着他撲鼻的酒氣,拼命掙扎,「我……我要睡了。」
馮遠不由分說地親過來,手開始亂摸。
我沒忍住噁心,扭頭就吐。
馮遠揪住我的頭髮甩了個耳光。
「吐你媽,給老子脫了!」
那些令人作嘔的肢體接觸,無不提醒我此刻,正在被侮辱……
突然,陸朝陽清晰的聲音貫穿了夜色。
「馮二哥。」
馮遠的動作一僵,扭頭,「朝陽,我……我……」
「你知道規矩。」
他指尖夾着煙,猩紅的火星子在暗夜中閃爍。
馮遠鬆開我,穿上了衣服,「我……實在忍不住了。」
陸朝陽眼皮一掀,溢出聲冷笑,「不要命就繼續。」
馮遠在陸朝陽陰冷的注視下打了個哆嗦,跑了。
陸朝陽扭頭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抬手把菸頭摁滅在牆上,走進來。
我蜷縮在牀上,衣服被撕裂了一大半。
他想來掀我的被子,我猛地蹬開他,歇斯底里,「你和他們都是一夥的,你去死!你去死!」
陸朝陽就站在旁邊看着我,輕輕摸了摸我的頭,指腹穿透我的髮絲,餘溫留在了頭皮上。
「對不起,今天來晚了……」
我閉了閉眼,穩定好情緒,小心翼翼地哀求,「能不能以後,別讓我見他了……」
陸朝陽一下下撫摸着我的後背,嗯了聲,「不會再見他了。」
我抬頭,吻住了陸朝陽。
他身上帶着一股涼意,和淡淡的菸草味兒。
這一晚陸朝陽沒走。
他伏在我耳邊親暱地說:「晨曦,乖一些,乖乖的,我就帶你走。」
6
兩個月過去了。
我肚子越來越大。
陸朝陽每天都來,有時候,嫂子也會來送幾次飯,我再也沒見過馮遠。
我漸漸放下心來,陸朝陽答應帶我走,我便不鬧了。
這一天,嫂子送完飯走的時候,忘記了鎖門。
腳鐐壞了,陸朝陽也沒有找人修。
我扶着牆,想出去曬曬太陽。
吱呀一聲,我推開了小屋的門,眼前是個破敗的後院,已經荒廢了很多年。
暖洋洋的陽光灑在我身上。
斷斷續續的聲音順着後窗戶縫飄出來。
我好奇走近,卻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馮遠喝多了。
他口齒不清地說:「朝陽,還是得謝謝你。沒有你吊着她,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等她生了孩子,我請你喝滿月酒。」
陸朝陽冷淡的聲音傳來,帶着淡淡的厭倦,
「你對我有恩,應該的,讓你統計的東西怎麼樣了?」
「我都問好了,一個媳婦兩萬,明天我讓他們把錢給你。」
陸朝陽嗯了聲,「打到那張卡上,備註姓名。」
「放心……」
即便早有猜測,可這一刻真的得知,陸朝陽做了倒賣人口的生意,我還是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我是一個被賣進大山的女人。
被打過,被強姦過。
還懷了孩子。
陸朝陽爲什麼會救我呢?
也許,對於他來說,就是一時新鮮。
甚至說,他十分享受把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感覺。
只要我不鬧,不逃跑,他倒賣人口的生意,就能順利進行。
晚上,陸朝陽又來了。
這次我穿得整整齊齊,坐在牀邊等他。
陸朝陽自然地脫掉外套,過來抱我。
我躲開了,鎮定地說:「陸朝陽,我不想走了。」
他聞言,愕然地盯着我。
「怎麼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笑着說:「我愛馮遠,我要留在這裏給他生孩子。」
陸朝陽沉默了幾秒鐘,眼底閃過一絲暗沉,「不行,你得跟我走。」
「謝謝,不用了。」我語氣極其冷淡,起身就朝外走,「我認命了,陸朝陽,我知道你手裏有生意,祝你生意興隆。」
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別鬧——」
「到底是誰在鬧!」我轉身,瘋狂地對着他廝打,「我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孩子出生嗎?你這話敢當着馮遠的面說嗎?馮遠!馮遠!你聽陸朝陽說了什麼——」
陸朝陽一把捂住我的嘴,惡狠狠地說:「不想死就閉嘴!」
我憤恨地盯着他,沒有陸朝陽,我就不會淪落至此,現在來裝什麼好人!
我用力一咬,血腥味瞬間在脣齒間衝撞開。
陸朝陽悶哼一聲,手破了。
他們所有人都該死,爲什麼不去死!
最終,陸朝陽妥協了,嘆了口氣,「你冷靜一些,我放你回去。」
我脫力般癱坐在地,低着頭,擦掉脣角的血跡,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笑。
「陸朝陽,我恨你一輩子……」
……
7
我從小黑屋裏被放出來了。
馮遠心情很好,喫飯的時候,每頓都給我燉個雞蛋。
他們也不避諱我,在餐桌上,大肆談論拐賣人口的事。
因此,我得知三天後,還有一批婦女會運到這裏來。
每次新人進村,都會鬧得雞飛狗跳。
這次足足有十幾個人。
足以把整個村子掀翻。
我趁着馮遠出門的時候,搭上了隔壁家的女人。
「你能偷到三輪車的鑰匙嗎?」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然後忐忑地握住我的手:「姐,這次,我們能逃出去嗎?」
「一定可以。」
她身上的傷還沒好,青一塊紫一塊,臉上還有被熱水燙出來的疤。
她跟我說,在被拐來之前,她是學畫畫的,一幅畫能賣三萬塊錢。
可是現在,手指頭被撅斷了,奇怪地朝外支棱着。
我喉嚨發緊,抱了抱她,「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回家後,我做了一桌子酒菜,借來嫂子廉價的口紅抹了抹。
以前,我還是校花來着,養了幾天,打扮打扮也足夠了。
嫂子打趣:「喲,馮遠才走半天,你就想了?」
我咧嘴笑笑,「嫂子,我年輕,喜歡人也不會藏着掖着,你別笑我。」
她這下是徹底放心了,跟我說起馮小寧小時候有多可愛。
可是我沒忘,這兩年來,馮小寧是怎麼學着大人,罵我打我的。
他們就是披着羔羊皮的惡魔,我肚子裏的孩子,也會一樣。
留着馮遠的血,是我這輩子無法接受的污點。
馮遠回來了。
他一跨進門,目光就鎖在我身上。
我知道化過妝的自己,足以把馮遠的魂勾出來。
我殷切地抱住馮遠的胳膊,「老公,我和孩子都等餓了。」
馮遠第一次被我這麼對待,有些喜出望外,他搓了搓手,在我臉上捏了把,「你今天真漂亮。」
我忍着噁心,強顏歡笑,「這不是給你看的嘛。」
我拉着馮遠坐在旁邊,給他倒酒。
然後開口說,「等生了娃,我想把後面的院子建起來,給他做間臥室,以後天天陪着讀書。」
馮遠喝了口,美滋滋地摟着我說,「行,等娃出息了,跟朝陽一樣,接咱們到城裏享福。」
一連三天,我頓頓熱好飯,給馮遠灌迷魂湯。
到了臨逃跑這天晚上,我終於把他灌趴下了。
入夜,我從院子裏跑出來,隔壁家的女人已經坐在三輪車上等我。
她神色慌張,「姐,快點,等會兒我家男人就回來了。」
我利落地翻身爬上去,「快走!」
有了三輪車,走山路會省事很多。
村子裏已經熱鬧起來。
不少人家忙着今晚辦酒席,都跑去村西頭幫忙去了。
連嫂子都去了。
喧鬧聲恰好蓋住了三輪車發動機的轟鳴。
我倆一路駛出村口,突然車身一歪,輪子陷進了泥溝子裏,怎麼開都爬不出來。
她快急哭了,「姐,怎麼辦……開不動了……」
與此同時,一個村裏的女人與我們擦肩而過,看了我倆幾眼,突然撒腿朝村子裏跑,「有人要跑!」
她高亢的嗓門在黑暗中迴盪。
我焦急地翻下身,幫着她推。
如果出不去,我們兩個都得死。
十分鐘過去了,還沒出來。
「快!她倆在前面!」
身後有人帶着鋤頭,有人舉着鎬,一窩蜂朝我們奔來。
我使出了喫奶的勁,大喊:「你加加油門!」
伴隨着一陣強大的轟鳴聲,車咯噔一聲駛出了泥溝子,顛簸了三下,沒有停。
她扔下我,駕着車衝進了夜色。
夜風颳在臉上,像刀子般。
我如墮冰窖,毫不猶豫地撒腿朝前跑。
他們是男人,我跑不過,短短半分鐘,口腔裏就有了層淡淡的血腥味。
不得已我一頭扎進了旁邊的樹林,荊棘條劃破了我的臉,我在黑暗中倉皇逃竄,像一頭絕望的困獸。
更可怕的是,馮遠也來了。
他身高力壯,跑得比所有人都快。
就在我馬上要被他抓住的時候,消失很久的陸朝陽出現在眼前。
他拎着大衣,兜頭一裹,我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朝陽!把她扔過來,我要打死她!」
陸朝陽緊緊夾着我,語氣森冷,「馮二哥,剛纔還跑了一個,趕緊去追!被警察發現,咱們全都得完蛋!」
馮遠猶豫了幾秒鐘,一咬牙,「成,我去,你把這賤人給我送回家!」
腳步聲稀稀拉拉地走遠。
陸朝陽從風衣裏把我剝出來。
我扭頭就跑,被他重新拖回黑暗,捂住嘴,「小點聲,我帶你出去。」
炙熱的呼吸撲在我耳邊,我被陸朝陽壓在土坡下,動彈不得。
他手勁很大,絲毫不肯放開我,差點把我掐斷了氣。
他拉着我,潛伏在樹林裏,直到馮遠和那幾個男人駕着一輛車,途徑我們向前追去,才把我拉出來,沿着山路往前走。
我不要命地跟他拉扯,「你放開我!不然我跟你一起死!」
「前面有警察,會抓住他們的,別怕。」陸朝陽一把抱住我,語速極快,「咱們跟在他後面,這樣安全一些。」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停住掙扎,呆呆地望着他。
「對不起,瞞了你這麼久,警方不讓我告訴你。」
陸朝陽激烈的心跳一下下撞擊着我的耳朵,我彷彿被堵住了喉嚨,一時間難以接受這個身份的轉變。
又驚喜……又恐懼……
這麼多年過來,我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甚至潛意識告訴我,我根本不能逃出去,因爲當陸朝陽告訴我,前面有警察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質疑和恐懼……
山路很難走,一時間我和他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我想好了,如果這次他騙了我,我就從這裏跳下去,寧願死,我也不會再回那個村子。
陸朝陽的手很穩,我觸摸到了他手腕上的一些疤痕,「這些疤,你以前沒有。」
他把我從一處崎嶇的石頭上抱下來,繼續拉着我往前,「被人販子砍的。你失蹤後,我找了你很久。我跟着警察走了很多地方,冒充人販子,救了不少人,可是一直沒能找到你。這裏,是我能想到的最後一個地方。」
我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懊悔和痛苦,如遭雷擊。
「那家婚紗店……」
「我訂製了一個婚紗,本來想給你的驚喜,但是因爲我的失誤,害你被拐。對不起……」
陸朝陽捏了把眼角,推推滑落在鼻樑上的眼鏡,笑着說,
「這裏太偏遠了,聯繫上警察,我足足用了一個多月。但是幸好,我能帶你走了。」
我眼眶發酸,「爲什麼不告訴我?」
陸朝陽沉默了很久,才說:「因爲大部分被拐婦女,精神已經不正常了,貿然暴露身份,可能會導致解救行動失敗。」
直到此刻,我才隱隱相信,自己馬上就要逃離這個地方了。
我聲音發乾,「陸朝陽,這次……我真的能逃出去嗎?」
月色灑在陸朝陽的頭頂,他眼底蓄着溫柔的光,「能,晨曦,我帶你回家。」
我鼻頭一酸,緊跟上陸朝陽的步伐。
陸朝陽說,警車在一公里之外。
由於前不久山體滑坡,一堆亂石滾下來,擋住了路,不然他們早就該到村子了。
繞過一個山路的彎,一輛麪包車突然橫在面前。
不遠處,是那個騎着三輪車逃跑的女人,她渾身是血,了無生氣地倒在路邊,已經死了。
馮遠正給村子裏打電話,「什麼?那幾個新買來的女人都是警察?那陸朝陽——」
話音一頓,他已經看見了我們。
我瞬間陷入一種巨大的恐懼,本能地抓住陸朝陽。
馮遠死死盯着我們,掛掉電話,扛着鋤頭,領着幾個男人走過來,露出一個陰森的冷笑,
「陸朝陽,看來你也不老實。」
陸朝陽牢牢護住我,後退了幾步,「馮二哥,我給你錢,這個人,讓我帶走。」
馮遠冷笑一聲,啐了口,「朝陽,我當初救過你的命,你現在要帶你嫂子走?不厚道吧?」
我緊張地掌心都出了汗,「馮遠,我……我跟你回去。」
陸朝陽猛地攥住我,「哥,警察一來,你們跑不掉的,別揹人命。」
馮遠指指不遠處的女人,「已經死了,陸朝陽,你哥已經不在乎了,村裏已經控制住了,那幾個女警察,一個都跑不掉,還有你倆,都得死。」
我害怕得渾身發抖,突然幾個一米八的壯漢指着村子的方向尖叫:「哥,村子着火了!」
原本隱在黑暗中小山村,此刻彷彿盤繞上了一條火龍。
紅彤彤的。
風一吹,以肉眼看見的速度向四周蔓延,不到半分鐘,變成了一片火海。
陸朝陽趁他們分神之際,喊了我一聲,「晨曦。」
我望着他。
陸朝陽捧住我的臉,匆匆吻在了我的耳畔,「乖,待會兒要努力地跑,別回頭。」
我神志混沌了一秒鐘,下一刻,就看着他猛地朝幾個人衝過去。
馮遠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
「晨曦,跑!叫警察!」
這句振聾發聵。
我剎那間回神,毫不猶豫地撒腿朝着遠方漆黑的公路跑去。
血液咚咚撞擊着我的耳膜,腳步聲撞擊在山壁上,跌宕起伏。
身後的怒罵和廝打聲順風而來,變得渺小又清晰。
「草!陸朝陽!你鬆手!」
「打手!給他砍了!」
汽車喇叭被摁到,發出刺耳的長鳴。
我在黑暗中狂奔,空氣被擠出了胸腔,眼淚流出來,有幾下跌在地上,摔得頭破血流,然後爬起來繼續跑。
我只想着陸朝陽的話:「叫警察!」
警察就在前方!希望就在前方!
騎着三輪車的女人滿臉是血地倒在路邊,沒了聲息。
不遠處的村子燃起了參天大火,火海茫茫,將掩埋在骯髒之下的罪惡,付之一炬。
我哭出聲來,對不起,陸朝陽……
我停不下來了……
對不起……
「啊……」
我發出一聲嘶吼,拼命地朝前奔去。
轉過山腳,我的瞳孔裏倒映出閃爍的紅藍光。
清晰的鳴笛聲自天邊而來。
隱隱約約聽見馮遠的聲音:「打他的頭!他不行了!」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漫山遍野的紅藍光交替閃爍。
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8
臘月裏,我生下一個男孩。
長得跟馮遠一樣。
我連看一眼,都會做噩夢。
所以一直到滿月,陸朝陽都沒抱過來給我看。
陸朝陽的額頭上還纏着紗布,剛從重症監護室裏出來不久,修養好後,就跑過來照顧我。
被救出來後,他們就近把我送進了醫院——江州市婦女兒童醫院。
從前捱了太多打,落下很多病,陸朝陽說,要慢慢養,等我什麼時候養好,什麼時候出院結婚。
這一夜,我又從噩夢中驚醒,死死抱住陸朝陽,哭出聲。
「作惡噩夢了?」他溫柔地撫着我的後背。
我哭出聲,「我夢見,你被他們打死了……」
夢裏,等警察趕到時,陸朝陽躺在血泊裏,已經沒了氣息。
整個村子瀰漫在火海中,熱浪滾滾。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和馮遠活了下來。
陸朝陽親了親我,「別怕,我一直在。」
我流了很多淚,「對不起……我不該拋下你。」
「沒關係的……」陸朝陽小聲安撫我,「沒有救下你,我會自責。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還願意跟我結婚嗎?」我問。
「願意。」
孩子出了滿月,陸朝陽領着我出院了。
沒多久,我和陸朝陽領了結婚證。
對於那段恐怖的過往,我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提起。
走出民政局的時候,陽光很好,陸朝陽問我:「晨曦,你想幹點什麼?」
我想了想,「讀書。」
「好,那就讀書。」
在消失兩年後,我無名指上戴着鑽戒,回到了課堂。
同學們有很多已經畢業了,同學聚會上,她們都羨慕我:
「晨曦,你休學兩年,竟然是偷着回家生孩子了,看樣子,你老公對你超好吧,不然哪能放棄學業給他生孩子啊。」
我笑了笑,「是,他很好。」
聚餐結束後,陸朝陽開車來接得我。
車裏有些冷,我搓了搓鼻子,「怎麼不開暖風啊?」
陸朝陽笑了笑,「早就開了,你開門把暖氣放出去了。」
我高興地跳上車。
陸朝陽一邊開車,一邊問:「寒假了,你想去哪兒玩?」
「去西藏吧,從大一的時候就想去。」
「好。」
陸朝陽笑笑,發動了汽車。
寒冬已至,昏黃的路燈被車窗割成了一段段。
天上開始下雪了。
我望着一片片的雪花,跟陸朝陽說:「朝陽,我不想等了。我們現在就走吧。」
他的笑聲在黑夜裏,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也好,摘一枝格桑花帶回來。跟你一樣。」
我閉眼,靠在座椅上,陷入了夢鄉。
在海拔極高的高原上,有一種花,叫格桑花,也被稱爲幸福之花。
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屹立在風霜中,傲然綻放,象徵着愛和吉祥。
9.馮小寧後記(喜歡he就此止
步)
十幾年後,高考普及到了周圍的幾個山區。
這一年,從山裏考出來幾個孩子。
江州市傳媒大學擴招,有個叫馮小寧的選了新聞學。
入學的時候,學校特地跟輔導員打過招呼:
「市裏最近對貧困生的扶持力度比較大,你們班馮小寧父母雙亡,到時候評助學金,你多關注一下。別因爲孩子的自尊心,耽誤了助學金申報。」
輔導員開班會的時候見過他。
很內向的孩子,眼裏露出對外界事物的好奇和畏懼。
聽說他父母早就死了,家裏也沒有親人。
後來人口普查的時候,發現了他,於是當地把他送到了附近的福利院。
馮小寧學習刻苦,成績優異,縣裏的領導經過商議,給他減免了學費。
等馮小寧成年後,開始半工半讀,一步步走到了江州市。
輔導員對這個孩子十分重視,派了班長跟他做室友,平常在生活上多多幫助馮小寧。
開學後一週,班長髮現,馮小寧性子古怪。
平常喜歡在圖書館扎着,也不愛說話。
新聞學嘛,學習以往的報道很正常。
但馮小寧就偏偏喜歡翻舊報紙,有時候能看見他牀下藏着一沓沓泛黃的報紙。
讓他扔也不扔。
這天寢室舉辦完社團活動,班長在寢室張羅聚餐,點了不少東西。
取回外賣來,馮小寧不在。
3號牀問:「老大,要不要給馮小寧打個電話?」
「行,」班長隨手抽過一張報紙,墊在桌子上,把所有的外賣都擺出來,低頭的時候,突然扶着眼鏡,湊過去看舊報紙上的新聞。
3號牀也湊過來,「看啥呢?」
一則很多年前的報道。
當地一起大型拐賣案。
解救當夜,村裏燃起大火,事故傷亡慘重,女警全部殉職。
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以及幾個村民。
女人因爲精神不正常,送進了江州市精神病院。
她的男友死在村口的一輛麪包車裏,顱後部遭受重擊身亡,是幫助警方破案的線人。
剩下的幾個村民,因爲殺人,被逮捕,判了死刑。
那個6歲半的孩子……
室友面面相覷。
班長也意識到了什麼。
「那個6歲的孩子……難道就是……」
門被推開了,馮小寧站在門口。
臉色慘白。
班長想起輔導員的囑託,把他拉進來,「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
馮小寧坐在牀上,一言不發。
他看着那個報紙,久久沒有說一句話。
這件事,他在心裏藏了很多年。
那場大火,是村裏一個被拐賣的女人放的。
她精神不正常,趁着幾位女警解救的過程中,逃跑,並蓄意縱火,點燃了村裏的一間煙火爆竹店,造成了爆炸。
記憶裏,那個來他們家喫飯的陸叔叔,和那個總是被打罵的嬸嬸,就是害死村裏人的罪魁禍首。
馮小寧起初恨過他們倆,如果不是他們把警察引進村子裏,他不至於變成孤兒。
馮小寧揣着仇恨,一直上到高中,受了教育,後來學到了一個詞:拐賣。
拐賣犯法。
被拐走的婦女賣到深山裏,不停地生孩子,想跑也跑不掉。
那一刻,馮小寧的腦海裏浮現出嬸嬸的臉。
她哭着喊着,後來被打多了,目光變得渙散、精神不正常。
他才知道,嬸嬸是被拐賣的。
馮小寧的心情很複雜,他查了很多資料,從字裏行間,看見了她們的不幸。
突然就明白很多年前那個深夜,那個女人在紅彤彤的火光中,瘋狂大罵全村人該死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馮小寧選了新聞學,他想,也許將來能彌補點什麼。
他欺負嬸嬸,幫着家人,把她一次次推向深淵。
這是他的債,一輩子都逃不掉。
馮小寧拿到助學金那天,有人聯繫上了他。
說他嬸嬸去世了。
他照着地址,到了江州市精神病院。
在那裏,見到了死去的嬸嬸,他二叔的老婆,那個夜晚爲數不多的倖存者。
旁邊的醫生正在跟他溝通情況,「她以前懷過一胎,後來因爲出現精神問題,我們不得已給她打掉了。請問家裏還有其他親人嗎?」
馮小寧搖了搖頭。
「哦,是這樣的,她生前,一直唸叨着自己有個丈夫,叫陸朝陽。你不認識?」
馮小寧低下了頭,好半天,緩緩搖了搖頭。
陸朝陽早就死了。
被他二叔拿鐵鍬親手拍死的。
7年前,二叔已經被執行了死刑。
醫生嘆了口氣,「我們會聯繫火葬場,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但是骨灰,我們可能要交給你。」
馮小寧點了點頭,走出了醫院。
門口有個宣傳欄。
馮小寧路過的時候,掃了一眼,這裏曾經有過一家醫院:江州市婦女兒童醫院。
後來經營不善倒閉了,才改成了江州市精神病院,院史都一百多年了。
他裹緊了衣服走出來,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有些迷茫。
就連嬸嬸的骨灰,他也沒地方放。
不遠處,走來一名藏僧。
馮小寧對宗教沒什麼研究,問了句:「大師,我想葬兩個人,可我買不起墓地。」
藏僧說:「我要回西藏,可以一起帶回去。」
馮小寧不知道。
他也沒有什麼信仰。
對佛教更是一知半解。
如果他們在天有靈,也許更願意去哪裏。
馮小寧寫了兩個名字。
陸朝陽、晨曦。
遞給了藏僧。
他接過,轉身慢慢走向遠方。
這麼多年揹負的擔子,在那一瞬間,似乎輕了一點。
也只是一點。
馮小寧站在原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羣,突然生出一個很荒唐的念頭。
也許,他當年,就已經死在大火中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多好?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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