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ent】
東亞各國為何拂不去歷史陰雲◎Jonathan Tepperman/紐約時報(2013.05.28)http://cn.nytimes.com/opinion/20130528/c28tepperman/zh-hant/
目前困擾東北亞局勢的政治動蕩,往往在外人眼裡看似困惑——這個地區原本可以因成功而洋洋得意。然而,理解這一切的關鍵可以在一個意外的地方找到:在最近的一張照片上。
5月12日,一名記者拍下日本首相安倍晉三(Shinzo Abe)微笑着坐在一架戰鬥機駕駛艙中的照片。在西方世界,這樣的政治擺拍頗為平常,也不會引發爭議,其所能引發的最糟的東西就是讓人厭煩(想想1988年,在以失敗告終的總統競選期間,邁克爾·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坐在一輛坦克中,看上去像史努比[Snoopy]的那張照片;或者2003年,喬治·W·布殊[George W. Bush]降落在一架航空母艦上,笑容爛燦,他頭上方的一條橫幅寫着:伊拉克戰爭「任務已完成」。)
但在亞洲,情況就不一樣了,至少近來如此:安倍晉三的照片一出現,中國各地便爆發出憤怒的吼聲,韓國最大的報紙之一,《朝鮮日報》(Chosun Ilbo)對安倍發起猛烈抨擊,指責其「永無止境的挑釁」。
雖然人們可能預見到,一張日本領導人在軍事裝備上的照片會在該地區引發一些不滿——畢竟,日本在官方名義上仍是和平主義國家。但是,漫不經心的觀察者中幾乎沒人會預見到,這張照片竟引發了如此多的憤怒,或者是照片的什麼細節導致了這些憤怒。其實,真正引發憤怒的不是安倍晉三坐的戰鬥機,而是戰鬥機側面的一個標號:731。而很不幸的巧合是,731也是一支臭名昭著的日本帝國陸軍部隊的番號,大約70年前,這支部隊在滿洲進行過慘無人道的化學武器活體實驗。
安倍的這一政治失態行為被很多中國人和韓國人認為是故意的侮辱行為,但幾乎可以肯定,它是個無心之舉。它引發如此憤怒的譴責則很好地說明,歷史在今天的亞洲持續所起的作用,並能解釋為何該地區看起來不僅在一個地點、而是在好幾個地點一觸即發。
要了解歷史的破壞力,首先要考慮一下東北亞的所有有利因素。在很多方面,目前局勢基本上不能再好了,該地區的大國應有強烈的動力,不讓任何事情擾亂現狀。畢竟,當世界上大部分國家在和經濟大衰退作鬥爭時,雖然中國剛經歷了一場微妙的領導人換屆,但仍然運轉正常。(當然,最近的增長數據顯示其經濟有些疲軟,但這不是很多分析人士所擔心的硬着陸。)與此同時,韓國前不久通過民主的方式選舉了一位強有力的親美國總統,該國的經濟增長率也剛創下兩年來的新高。
還有日本,在安倍出乎意料地強有力的掌舵之下,該國已擺脫近20年的經濟衰落,突然開始飛速發展。儘管本周出現了股票市場波動,但日經指數還是不斷創出5年新高,索尼(Sony)剛剛發佈報告,自2007年來首次盈利,而日本的消費者也終於又開始購物了。
誠然,朝鮮試圖將這種政治局面複雜化,但事實證明,即便是金正恩(Kim Jong-un)的好戰挑釁,在更大程度上也是種福佑,而不是詛咒,因為他亂髮脾氣只不過加強了朝鮮鄰國要團結合作的需要。
然而,儘管有很多合作的理由,但是這些亞洲鄰居並沒有這麼做——至少是在戰略層面上,當前的戰略局勢與人們記憶中最糟糕的一樣。北京和東京陷入不斷升級的衝突僵局,為爭奪對一些無人居住小島嶼的控制權爭吵不已,這些小島被中國稱為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而日本稱之為尖閣諸島,雙方派出的載有武器裝備的船隻在附近海域玩起了危險的懦夫遊戲。同時,日本也在與韓國開啟對另一個島嶼的爭端,而韓國首相朴槿惠(Park Geun-hye)剛剛在對華盛頓的訪問期間,花了大量時間抨擊安倍晉三。然而,作為該地區另一個美國盟友的強大民主國家領導人的安倍,本應成為朴槿惠最親密的朋友。
當然,所有這一切紛爭的真正源頭,以及這些紛爭如此難以解決的原因,實際上與那些小島本身或其他多種借口無關。正如安倍不幸的政治擺拍所突顯的,真正的厲害衝突所在,是20世紀上半葉該地區所發生事情的歷史遺產問題。那時,一個快速現代化的日本決定在亞洲建立自己與歐洲帝國列強抗爭的地位,手段是通過在朝鮮半島、中國北部及其他地方野蠻地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帝國,在這些地區進行掠奪。
70多年後,這些事件帶來的痛苦仍在發酵,把小問題變成大糾紛。比如釣魚島/尖閣諸島的例子。中國宣稱,在日本1895年搶走這些島嶼之前,它們是中國領土;而華盛頓(1945年,美國從日本手裡奪走了這些島嶼)所做出的在1972年把它們交還給東京的決定,維護了長久存在的不公正。現在中國已再度強大,北京要糾正歷史記錄,不論那片荒島的實際價值有多麼小。
或者考慮另一個引發憤怒的導火點。最近,安倍重申修改日本和平憲法的言論——這是他長期的一個政策重點——轉移人們對其經濟議程的關注。日本首相提出一系列提案,包括重新命名日本的「自衛隊」,允許其在像美國這樣的日本盟友遭到攻擊時,給以援助,這些提議聽上去並不極端。但亞洲各國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恐懼如此之深,以至於即使是像這樣的微小舉動,也會引發震動。
所有這一切不禁讓人們問一個大問題:為什麼這些國家不能既往不咎呢?尤其當這麼做明顯符合這些國家的利益時?是的,這要跨越很多難堪的創傷。但日本作為一個和平主義、自由民主國家已經70多年了,很難想像它對其他國家再次構成威脅。
答案是沒有人願意邁出第一步。對今天的亞洲來說可能出現的最好情況是,日本以儘可能清楚、全面且最不會引起誤會的方式作出徹底的道歉。這就意味着日本要做出一些像德國人那樣的舉動,比如1970年德國總理維利·勃蘭特(Willy Brandt)在華沙猶太隔離區起義紀念碑前跪下,或者是十年之後德國聯邦總統里夏德·馮·魏茨澤克(Richard von Weizsäcker)承認了德國要承擔「集體責任」的原則。
日本帝國犯下的罪行與納粹德國不同。但是民主的德國已經因自己開放地、毫無戒心地面對本國過去的態度獲得了巨大的好處,而民主的日本如果這麼做也會得到好處。從日本的受害者角度上來說,他們應該尋求設法全面解決他們的合理積怨的方法,然後既往不咎,就像法國、俄羅斯,甚至以色列對待第三帝國(Third Reich)的後代那樣。
然而不幸的是,這不太可能發生。相關國家的政治家們從繼續攪動這一亂局中能獲得太多(或許是他們自以為)的好處。而日本則可能指出,它已經為自己的過錯多次道歉,甚至還為一些個案支付了補償金。這沒錯。但是還有很多日本政治家會為了迎合保守派和懺悔意識較弱的選民,通過質疑道歉和歷史的方式,繼續弱化這些道歉。
兩周前我採訪安倍晉三時,他對日本是否是二戰中的侵略者這一問題很謹慎地不置可否,並為日本領導人參拜靖國神社(Yasukuni Shrine)辯護,把那個埋葬着13名日本甲級戰犯的神社與美國的阿靈頓國家公墓(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相提並論。
與此同時,日本的鄰國也同樣犯有利用過去來為現實謀利的錯誤。比如,儘管中國大張旗鼓地討論喪失的主權,北京其實是在1969年聯合國調查組表示在釣魚島/尖閣諸島附近發現石油之後才表示對島嶼有興趣的,這絕非巧合。中國政治家也知道在國內打受害者的牌十分管用。在國內蓄積仇恨的愛國主義情緒可以輕易地將人們的注意力從諸多社會和環境問題上轉移,可以填補中國共產黨空洞的理念。幹嗎要讓事實去妨礙這種做法呢?
鑒於各方的這些權衡,亞洲要在短時間內超越自身歷史問題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是,這並不意味着該地區的領導人就不能去做些改善之舉。雖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至少有一個可能的選擇,儘管較為偏頗,也不盡如人意,但卻能平緩緊張局勢。最近中國新任駐美大使崔天凱在一次採訪中向我表示,這個選擇便是擱置爭議,避開這些棘手的問題。
這並不像聽上去的那樣不切實際。事實上,這一辦法已經在其他問題上有過嘗試,比如,中國大陸和台灣問題。北京和台北都堅持認為台灣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但雙方都心照不宣地同意保持現狀(事實上的獨立),不向這一問題施壓。
甚至中日之間也曾嘗試過類似的辦法。1972年,中國總理周恩來與日本首相田中角榮(Kakuei Tanaka)避開在釣魚島/尖閣諸島上的糾紛,簽署了一個和平協議。這一措施取得了成效:這種理解維持了近30年,直到幾年前才出現問題,因為重新感到強大的中國開始測試邊界,而日本在2012年從一個公民私人手中購買了該島。(東京稱此舉僅僅是為了避免在島嶼上修建私人建築;而北京則將購島行為視為又一次挑釁。)
依照上述建議達成新協議在今天已非易事。特別是在中國,很難將民族主義這隻惡魔再控制住。而這種解決辦法也不能減輕一些人的私人痛苦,比如戰爭時期的「慰安婦」,她們依然在尋求東京承認罪行並給予補償。但是這種辦法可以冷卻該地區沸騰的局勢,挽回各方的顏面。而這也許是避免一場真槍實彈戰爭的唯一辦法,畢竟雖然各方言辭激烈,但卻沒有誰願意或者能夠承擔得起這樣一場戰爭。
喬納森·泰珀曼(Jonathan Tepperman)是《外交》(Foreign Affairs)雜誌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