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一場雨,伴隨東北季風使勁的吹襲,受風面的玻璃在小漁港的老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琛琛琛」對唱,陷在沙發中的淑君啜了口還有餘溫的咖啡,繼續翻閱著財金雜誌。饅頭突然興奮了起來,對著門外吠了幾聲,朝淑君露出牠最拿手的勾魂微笑。「都什麼季節了,早就沒有遊客了,不可能有客人上門的,傻瓜。」看淑君不為所動,饅頭就在客廳來回打轉,尾巴像裝了馬達般來回擺動,幾乎把咖啡杯掃到地上。「去睡覺!」淑君喝斥了牠一聲,「才三點耶,還沒要去散步!」聽到「散步」,牠眼睛先是一亮,直到淑君低鳴一聲「No!」才識趣地爬上牠專屬的床上。不死心的牠依然用賊溜溜的眼睛咕嚕咕魯地打探著,不時發出「悻悻悻」的撒嬌聲,尾巴垂在床外擺動著,成了天然的掃把,將牠掉落的長毛清到沙發和茶几底下。
搬來南方澳也有五年多了,在將近中年時決定放掉熟悉的一切,與其說是勇氣,不如說是被迫推著往前走。剛開始老媽還會催淑君回去,後來也習慣了,就順著淑君的意,一如以往的每一次。一個女人家要在異鄉自己從零開始張羅一切,總會遇到不順心的事。當年淑君決定買下這間老屋經營民宿時,被建商和工人當作外地來的凱子占便宜,也只能把情緒往肚裡吞。說不氣不恨前夫是不可能的,但選擇是自己做的,也只能把一切怨氣在海邊散步時向大海傾訴。
家明是淑君大學的同班同學,他是那種肉肉白白戴著黑框眼鏡,穿襯衫都還會矬矬地扣上第一個扣子,長相不起眼但年年拿書卷獎的好學生,淑君則是叱剎風雲的社團人。大二時兩人被分到同一組繳報告,家明為了維護自己的學業成績,情願放生淑君,一切作業都自己一手抓。從那一學期起,淑君似乎只需要買珍奶和鹽酥雞請家明,期末成績便會扶搖直上。對此,家明從不抱怨,知道淑君拿到出奇漂亮的成績後,還會恭喜淑君說:「不錯喔,下次再一起加油。」賴上了家明,表面上好像是淑君吃定了他,但真相卻是淑君的小辣椒性格碰上軟綿綿的他,尖酸刻薄的招數不但完全使不上力,反而像小石頭被擲入水中時,除了噗通一聲濺起漣漪外,再也起不了作用般地被家明吃得死死的。當時雖然有些甜甜的曖昧,但也僅只於此。拜家明之賜,淑君用漂亮成績順利申請到美國長春藤系列大學的研究所;家明也不遑多讓,應屆畢業就考上會計師。回國後淑君投身外商企業,慢慢爬到小主管,談了幾次雞肋般的戀愛,都因性格問題,總是幾次大吵後畫上句點。直到一次同學會時再度見到已是會計師事務所合夥人的家明,那段青春時的曖昧才開始點燃出倆人一直不敢面對的愛苗。
算是晚婚的淑君,婚後不久就開始面對抱孫心切的公婆的催唸。在身為獨子的家明百般請求下,心不甘情不願的淑君被硬拉著一起去做檢查,結果問題在淑君。從年輕時淑君就不認同女人在結婚後必須投入傳宗接代的生產線。雖然愛到深處時,淑君確實也曾動念要為家明生個愛的結晶,因為在想像中,那是一種完滿的幸福感。只是當傳承香火的大帽子扣下來時,淑君一貫對女權和女性主體性的堅持,以及對傳統社會把媳婦視同於子宮的不屑,成為一種強大的叛逆,讓孝順的家明辛苦地夾在淑君的情緒和公婆的失望之間。淑君知道自己很任性,但這就是她,她認為家明既然娶了她,就應該要能夠接受這樣的她,不是嗎?
在記不清幾百幾千次的爭吵中,淑君吃定了家明是那種有苦便往肚裡吞的性格,總能用不同的犀利言辭嘲笑家明的軟弱、抨擊公婆的迂腐愚蠢。當把家明氣到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時,淑君反而有種獲勝的沾沾自喜。每次逢年過節必須要回婆家吃飯,就是一次戰爭的開端;戰火就如此頻繁地延燒著,不知從何時起,淑君似乎也有些著迷於吵贏後的成就感。持續幾年的對抗,淑君也許贏得了尊嚴,卻輸掉了原本的親密關係。那一次從婆家回來後,淑君依舊把對公婆的怒氣火力全開的羞辱到家明身上。火山爆發之後,看家明默不吭聲,淑君自覺無趣地出門上健身房,卻因為忘了拿手機,返回家時聽到房中傳出嗚嗚的怪聲。探頭一看,竟是家明把臉蒙在枕頭裡,雙手緊緊抱住枕頭,全身抽搐地放聲大哭。雖然這是淑君認識家明以來第一次看到他哭泣,可是更讓她驚訝的是,自己竟然完全沒有留意到家明後腦勺的頭髮已經快沒了。看著家明選擇用如此壓抑的方式宣洩情緒,淑君再強悍,淚水也毫不掩飾地落了下來。淑君從後面抱著受到驚嚇的家明,告訴家明她願意為了他去做試管嬰兒。這段期間公婆和家明對淑君禮遇有加,可惜過程並不如預期的平順,淑君失敗了兩次,在持續嘗試與放棄之間,爭吵與戰火不曾停歇。第三次失敗後,公婆落寞的眼神讓淑君再度牽怒於家明,家明當著公婆的面求淑君不要再說了,淑君依然咄咄逼人地羞辱著家明一家人,任刀劍般的言語一波又一波地把家明往死理劈砍。冷不妨地,家明一掌揮來,刺痛與灼熱瞬間燒麻了淑君的左臉頰。淑君終於安靜了,家明卻開始咆哮:
「我根本不在乎妳能不能生,我再也受不了妳的無理取鬧,看看妳現在的嘴臉,我愛的哪個人究竟到那裡去了!」
淑君找了律師,因為有驗傷證明,離婚協議當場達成,這可能是那個律師最輕鬆入袋的銀兩。除了每月固定的贍養費外,淑君額外要求一棟房子,交換不提起傷害告訴。老媽知道後狠狠的罵了淑君一頓,罵淑君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的老公還有哪裡有。淑君後來才知道老媽還特地去家明家拜訪,向他爸媽道歉。為了這件事,淑君還和老媽嘔了許久的氣。辦完離婚後淑君也請辭了那個不知被她咒罵過多少次,薪資優渥卻日以繼夜地剝削勞力的工作。淑君瀟灑地用賣房的錢出國旅遊,過了一段浪跡天涯的生活。返台後,在一個太陽快升起的清晨,海面閃耀的金橘色漣漪,一條條像蛇般地勾住了淑君漂泊多時的心;於是,淑君決定落腳在這個漁港的沙灘邊。
還真是受不了饅頭的溫情攻勢,饅頭看到淑君站了起來立即衝向門口,尾巴搖得更起勁了,不知牠老兄今天在亢奮些什麼,淑君心裡嘀咕著。只好拿起大外套,開門讓牠出去。今年冬天還真冷,淑君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趕快把外套拉鍊拉到頂,順手拿了帽子蓋住一頭短髮,免得被海風吹到頭疼。饅頭是淑君在情人灣海灘散步時遇到的,不小的個頭,卻畏畏縮縮地在公廁旁的垃圾桶旁流連。觀察了牠幾天,淑君覺得還算沉穩,特意帶點東西給牠吃,牠友善地保持了距離,但眼神藏不住的飢餓把牠拉向了淑君,審慎地嗅嗅淑君放在地上的肉片,吃完後再慢慢靠近,聞了聞她的手,小心地叼走手上的肉片。來回幾次,才比較放心地在淑君手上掌心吃了起來;牠很溫柔,完全沒有咬到淑君的手。牠圓禿禿的頭上垂著一雙耳朵,活像個山東饅頭,淑君戲謔地叫了牠一聲饅頭,牠憨憨地看著淑君笑著,似乎同意了這個稱呼。也許是牠的謹慎給了淑君一種被尊重的溫柔感,也許是淑君真的寂寞了,連續幾天的短暫相處後,淑君邀請牠回家,幫牠清洗修剪打結的暗灰毛髮。等牠的毛和肉漸漸長回時,才發現饅頭原來是條黃金獵犬,真不知牠原先的主人在想些什麼。
饅頭一路吠著,甩著黃亮亮的長毛興奮地奔向沙灘遠處的礁岩區,那邊似乎有一個人。淑君還在納悶誰會在這樣的昏濛濛的透風天在沙灘上灌海風,遠遠地就見著那人和饅頭玩了起來。是小紅嗎?只有她能三兩下就讓饅頭四腳朝天任人搔癢,那麼嬌小單薄的身影,真的是她嗎?
果然是她,當淑君喘吁吁地趕到礁岩區時,小紅正蹲著身體搔弄著饅頭的肚皮。「林姊」,她禮貌地打了聲招呼,沒有意外的驚喜,口罩上方犀利的眼神反而有些猶豫。淑君問她自已一個人嗎?她點點頭。都來這裡了,怎麼沒有到民宿坐坐?她說臨時想過來走走,等等就要去趕火車回台北,所以沒敢驚動她。她們沿著沙灘走了一段,問到阿湛還好嗎,她眼神閃了一下漂向大海,沒有回應。突然間,她停下來,看著情人灣陡降型沙灘的告示牌,若有所思地說:「真是有趣啊,怎麼就跟人一樣,平常看似平靜的海,底下卻暗潮洶湧,非得要把落水的人吞噬了才甘心。」如果不是饅頭熱情地串場,接下來冷場時間只怕比對話時間還多。饅頭叼了根小漂流木給小紅,她擲出去時,淑君發現她口罩下似乎有些紅腫,她警覺地撇見淑君的目光,隨即說了聲風海真冷,刻意把衣領拉高,便若無其事地追著饅頭跑。走到民宿時,小紅堅持不肯進來,躊躇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
「林姊,方便問妳一件私事嗎?」
「妳說說看。」淑君有些防備也有些好奇地回應。
「妳為什麼是一個人?」
「一個人?喔,也許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在關係中。」淑君不想多談自己的那一段婚姻。
「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在關係中!這樣啊。」她小聲地重覆了一遍。
小紅摸了摸饅頭的"饅頭",輕聲地說要乖喔,姊姊下次再來找你玩,撥了撥被海風吹亂的頭髮,說了聲林姊再見,便匆匆離去。淑君不是多事的人,雖然有著隱約的聯想,也只能看著她在海風吹襲下越顯清瘦的身軀,在火紅的風衣的保護下,慢慢走遠。
如果不是隔兩天散步時聽到村民說,早晨在海灘發現一具年輕女屍,淑君不會急著打電話給小碧,問她那會不會是小紅。小碧說她不確定,說會去問阿湛。等候她回電時,淑君的心一直忐忑著,萬一真是小紅,那自己豈不罪過了。如果那天有攔下她,是否就能挽回這一切?在藍天下,從情人灣遠眺中央山脈起點的烏岩角,那片閃著金色光芒的綿延沙灘,是夏日拍照打卡的旅遊熱點。但因為沙灘在海岸線旁陡降,一道接著一道的海浪在拍上岸前,受到海底撞擊產生的反彈力道在後浪的推擠下,在看似怡人的海面下匯聚成暗藏的能量,蓄積著,等待著,一旦被觸發,便冷不防地爆發,萬箭齊發的力道緊緊攫住驚慌失措的獵物,讓她在瀕臨窒息的掙扎中有口難言,直到再也無力抗拒為止。每年總有一些不熟悉地形的遊客被浪潮捲走,為情人灣的浪漫增添了悲悽與靈異傳說。那個被大海帶走的女孩真是小紅嗎?
阿湛和小碧兄妹是很純樸的東部孩子,為了貼補家用,他們連續兩年利用暑假到淑君的民宿打工。總是帶著陽光般笑容的阿湛,溫厚黝黑的四方臉,濃眉大眼和白得令人忌妒的牙齒,是他的招牌。阿湛不但脾氣好,也比同年齡的年輕人要成熟穩健許多。相對而言,小碧是個活力充沛的孩子,瓜子臉的她每天總是像隻小鳥般吱吱喳喳地停不下來。聽她說小時候家裡發生過一些事情,當時才剛滿十歲的阿湛也只不過大她兩歲,就兄代母職地一直照顧與疼愛她到現在。淑君和當地的獨木舟體驗團合作,空出民宿後院讓他們擺放獨木舟和划船設備,如有參加日出團的遊客要提前到南方澳過夜,就被安排到淑君的民宿過夜。阿湛從小在海邊長大,水性非常好,淑君讓阿湛在民宿的工作之餘,一起跟著出團當獨木舟教練,好多賺一些外快。阿湛每次帶團出海回來,臉上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神采;小碧總說阿湛又偷偷去沉浸在大海媽媽的懷抱了。阿湛彷彿他和大海之間有種神秘的聯繫,或許也是他有著像水一樣柔和性格的原因吧。淑君很疼這對兄妹,有時不免會想著,如果自己也有孩子,不知會長成什麼模樣?
小紅突然出現在七月初的一個深夜,她推門進來問當時在櫃檯的阿湛是否還有空床位。她說她正在徒步環島中,下午不慎扭傷的腳,怕是走不到在蘇澳鎮上預定的背包客民宿。淑君讓她住了下來,要她先把腳傷療養好再繼續走。念藝術學校美術系的小紅,目前在休學一年體驗人生中,深愛日本傳統藝術的她先去了日本半年,看了不少美術館,回來後就規劃了這趟徒步環島。她就這樣隻身一人,一步一腳印地從西海岸過來,花了五個多月的時間走走停停,眼前就剩宜蘭到台北這一段了。結果小紅一住就住了三個星期,用打工換宿的方式,在阿湛和小碧的協助下,幫淑君民宿的門面畫了一幅日本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的海浪。一時之間,也讓民宿的門面成了新的打卡景點。
三個孩子混熟了之後,偶爾會互相虧損戲逗,看似嬌弱的小紅,總能輕易避開攻擊,漂亮地回擊,直接戳到對方的痛點,虧得對方啞口無言,或氣得哇哇直叫。她再用自信的薄唇,投以冷冷地微笑。原來這個清秀的孩子,才是最機靈刁鑽的狠腳色。有幾次連淑君在這伶牙俐齒的ㄚ頭口中也占不到便宜,只能堆著笑臉轉移話題。不過她不免好奇,這個表面恬淡如菊的女孩,為什麼骨子裡竟是帶著刺的玫瑰,輕易地就出刺傷人?她是單純好強,還是想保護什麼?有幾次她想探探小紅的成長情況,都被她技巧性地迴避掉。小紅很疼饅頭,經常讓那傢伙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撒嬌摩蹭。她說小時家裡曾養過一隻和饅頭很像的黃金獵犬,後來媽媽嫌狗味道重、到處掉毛,發了頓大脾氣,不顧家人的反對,就把狗送走了。這應該是小紅唯一提過的過去吧。
今年東北季風起得早,海面被風吹得白浪花一片一片的。這樣的海已經不能下水了,八月下旬獨木舟體驗團就結束出團,大夥兒約在最後一個週末過來淑君這邊收拾裝備。剛完成環島的小紅也來了,作不了體力活的她多數時間就坐在一旁,逗弄著懶洋洋的饅頭。阿湛和小碧九月也要離開,分別回基隆和台北的學校去,淑君就請打大夥到鎮上吃海鮮餞行,聽著有趣的老闆吟誦親手寫的掛滿一牆的打油詩,大夥兒開心地吃著各色海鮮,直到把特製的河豚果凍吃到見底。離開的時候,小紅主動牽上了阿湛的手,阿湛一陣傻笑,白淨的牙齒在四方的黑臉上伸展成一條圓弧線。
「林姊,不是她啦。」小碧的來電把淑君從回憶驚醒。
「那就好。」
「不好,不好,我哥說他們大吵一架,哥很受傷。」
「怎麼說?」饅頭看淑君走到客廳,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趴到淑君腳邊。
「林姊,我現在在火車上,可能隨時會受訊不良斷訊喔。」
「這麼晚了,妳怎麼還在外面?」
「還不都是我哥,我在電話裡一直問他啊,那個木頭人,都不肯多說。我只好自己去基隆找他。我才不在乎小紅,我擔心的是我哥。之前就聽說她有事沒事就會損我哥,好幾次弄得我哥好尷尬。我也親眼看過那個莫名其妙的女生經常前一分鐘還好好的,突然之間就翻臉像翻書一樣,毫不留情面地虧我哥。講的話像刀一樣鋒利,字字帶毒,句句見血。明明我哥被她的毒舌割出的傷口還沒癒合,她卻可以視若無睹地在傷口繼續上灑鹽。她是有什麼毛病啊!偏偏我又講不過她,氣死了!明明是自己賴上我哥的,現在卻這樣傷害他,想到就生氣。」
「可是小紅表面看起來還蠻文靜的啊,怎麼會這樣呢?」話才出口,淑君就聯想到小紅在情人灣陡降型沙灘的看板前的喃喃自語。
「我哥說她事後都會發訊息道歉,說自己很後悔很自責,會好好反省,請他原諒她。有幾次還跑去我哥那邊抱著他痛哭,說自己小的時候被她媽媽拋棄,一直沒有自信,沒有安全感。長大後發現自己和媽媽越來越像,就越來越討厭自己。她說想改變,可是沒有那麼容易。天曉得是不是裝出來的。我哥就是心太軟,所以就這樣拖到現在呀。」
饅頭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淑君用腳頂了牠一下,牠換個姿勢繼續睡。
「我下午直接殺去找我哥,他看起來好累。我把他拉到他學校的小艇碼頭上,灌了他幾罐啤酒,他遠遠的看著大海,慢慢才肯告訴我。他說,上個週末他們約好了去看電影,她新染了頭髮,問好不好看,我哥當然說好看。然後,我哥又說如果配她另外一套衣服效果一定很棒。她突然間就變臉,開始批評我哥,嫌我哥沒有品味,把他從頭到腳數落了一番,還邊講邊飆淚。電影當然是沒的看了。我哥想安慰她,沒想到不安慰還好,越安慰越糟。她開始歇斯底里的在路邊開罵,用惡毒的話語毫不留情的刺向他。我哥請她不要再說了,林姊,妳知道嗎,她竟然停不下來耶,根本就像拿著刀,一刀一刀的剮著我哥正在淌血的傷口。我哥那個笨蛋還說是他自己不對,怪自己沒能克制住情緒,當場掉頭就走。可是她居然還繼續跟著我哥沿路開罵,真是太過份了。我哥說他再一次求她不要再說了,她卻回說,『怎麼樣,我偏要說,你敢打我嗎!』叫罵依然揮之不去地纏著我哥。林姊,你沒看到我哥隻手緊緊揪著頭髮,眼淚一直落下來的樣子,我哥說:『我能怎麼辦,我怎麼可能說得過她的刀子嘴,我真的只是想讓她安靜下來,我都快要崩潰了,我真的只想讓她安靜下來。』聽我哥這樣說,我真的好心痛,抱著他哭了起來。然後,我哥說,他忍住不回應她的情緒,繼續往前走,可是她從後跟上來強拉他的手臂,應該是想讓我哥面對她;他甩掉她的手,她又強拉了一次,沒想到我哥順手一揮,竟打到她的臉。」
難怪那天小紅的臉罩下有些紅腫,淑君想著。
「我哥說小紅昨天跟他提分手,她說她想清楚了,說躲藏在表面下的性格,不是想改就能改變的。原本以為找個好脾氣的人,就可以包容她的壞脾氣,也許她天生就是那種不適合建立親密關係的人。我哥很自責,我一直勸他要看開點,這根本不是他的錯,是那個女生自己有問題。那麼任性,又愛無理取鬧,連我哥這麼好的人都受不了,誰娶她誰倒楣。」
「妳知道 小紅原生家庭的情況嗎?」
「什麼,原生家庭?喔,她家喔,聽說她爸媽在她中學時離婚,好像是她爸爸受不了她媽媽的脾氣,後來發生外遇,可是她和她弟弟都反而都只想跟爸爸住。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問問。」
...
那天夜裡,淑君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已被逐漸淡忘的家明,離婚後還不曾和他聯絡過呢。淑君想著,如果重來一次,現在的自己會不會讓一切有不一樣的發展呢?傻瓜,想這些幹什麼,聽說家明後來再娶了,而且這一次還學聰明了,先把人家肚子搞大,確定他爸媽有孫子可抱,才把人家娶進來。真是缺德!不過現在他們一家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吧。突然間淑君有個衝動,想寫封信向家明道歉。可是,道什麼歉呢?是因為自己不能生孩子嗎?還是自己的任性對他的傷害?嗯,再想想吧,想清楚再寫吧。淑君把晚餐沒喝完的紅酒倒了半杯,裹著毛毯蜷在沙發上,拍了拍椅面,饅頭跳了上來,尾巴搖了搖,緊緊靠著淑君,驅走了些海風從窗縫滲進來的寒意。又開始落雨了,聽著雨聲打到窗上的聲響,淑君想著,現在這樣一個人過日子也蠻好的,也許就不用寫信去給自己惹麻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