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宏:田地就這樣一畝一畝的耕下去——讀楊逵《模範村》(下)

陳冠宏:田地就這樣一畝一畝的耕下去——讀楊逵《模範村》(下)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模範村〉手稿節錄。(藏品/楊建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模範村〉手稿節錄。(藏品/楊建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一位年輕的日本警察入田春彥在讀完〈送報伕〉後大受感動,偶然認識楊逵,才發現這位大作家生活竟然過得如此艱辛,於是有了幫助他的念頭。有天夜深時,入田和楊逵喝了點酒,聊得很愉快。臨別前,入田遞給楊逵一大筆錢,要他拿著用,金額總共有「一百圓」。日治時期的物價水準波動不小,但經歷過那段時期的長輩,流傳一種簡單的計算方式,是將數字乘以一千,大約就是新台幣的幣值。也就是說,入田春彥贊助楊逵的金額現值,約是新台幣10萬元,以年輕警官而言,絕非一筆小數字。楊逵用這筆錢還了債務,並在台中租下一塊地,取名為「首陽農場」,開啟了田耕的新生活。

現在,讓我們重新進入創作的領域,閱讀楊逵在那個追逃躲藏的夏天,於鶴見溫泉寫下的〈模範村〉。深度探究這篇小說,從原本〈田園小景〉擴充了哪些內容。

上一段說到,貧窮書生的陳文治積欠債務,其實也可以從中看見楊逵自身的影子。而在阮少爺不知所蹤後,債主便上門來向陳文治討錢,只好彎下腰來,抓家裡養的雛雞抵債。這時,陳文治的學生終於看不下去了,便踏一步擋在債主前,從文治家中拿出了個竹筒罐子,當場剖開。原來,雖然文治教學從未收取束脩,但學生知道老師生活辛苦,所以每次下課就偷偷在竹筒罐裡塞下一些零錢。而時間久了,剖開時,銅錢便「鐺瑯鐺瑯」地滾了滿地,比起他欠的債有十倍之多。這個事件結束後,學生和老師之間的情感更緊密了。

同一段時間,因為警察長官即將出巡,日本政府要求模範村推動現代化的建設,水溝抹上水泥,窗戶加裝鐵框。強迫家家戶戶暫棄農耕,義務勞動。沒想到不只免費勞動,在幾天後,竟然還收到了帳單,要求支付鐵材和水泥的材料費用。一位貧農戇金福負擔不了,經不起打擊,不知所蹤。幾天後,人們在海岸岩洞發現一具無名屍體。

而同樣是翻新屋舍,書生陳文治家的老宅牆塌蛀朽,學生們便自發的到森林裡砍竹子,整建裝修。米缸空了,就倒滿白米。文治對此心想:「總不免感激到流淚。這便是這些年來他能活下來的緣故。」

兩邊的狀況一對比,便呈現了兩種對「模範」的想像。

後來,失蹤的阮少爺,寄了一箱書來。裡面是些經濟、社會學的著作,還有份報紙《土地和自由》,有一段寫了「⨉⨉農民對收回耕地的鬥爭」。眾人深感興趣,但不那麼識字,文治就唸給一群學生聽,唸到夜色都黑了,煤油也燒乾。

文稿中的「⨉⨉農民」這幾個字,楊逵在創作的過程改了兩次,過程中一度寫出「香川」兩字(香川縣,位於四國島東北部瀨戶內海,曾因1918年米騷動,而興起社會運動)。但或許因為政治審查,又或許是想指涉更廣的農民處境,所以還是劃線刪除。

而小說最後結束在共同讀完書的晚上,陳文治夜不成寐,心裡嚴肅的想:

「青年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拯救了我,我也得拿出我最大的力量,為他們……」

此刻太陽從後山出現,天色漸光。

〈模範村〉手稿節錄。「青年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拯救了我,我也得拿出我最大的力量,為他們……」(藏品/楊建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模範村〉手稿節錄。「青年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拯救了我,我也得拿出我最大的力量,為他們……」(藏品/楊建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小說〈模範村〉的架構很理想,相信善良的人們最終會團結,並看見希望曙光。而楊逵可能從未料想到,現實也會發生同等美好的事。就如同〈模範村〉中的書生處境艱難時,是日本警官入田春彥,跨越殖民和被殖民者的身份,對楊逵伸出援助。

書生和學生、讀者與作者,建立起近乎浪漫的關係,為了共同的未來遠景而前進。勞動者的紐帶與友情,打破了民族分野,在首陽農園開始運作後,兩人談論思想與文學,有時入田春彥也會幫忙耕種。但楊逵敏感的身份,讓入田春彥惹禍上身。一九三八年,入田春彥因為與楊逵交往密切和思想左傾,被舉報逮捕,即將被遣返回國。

令人痛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在離臺前夕,楊逵到了入田春彥的家裡,卻發現他已經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入田留下兩封遺書,一封給楊逵,一封給葉陶。給楊逵的遺書寫著「您明白我的心思,請不要認為我窩囊」,而給葉陶的信則寫「不知道資崩(楊逵的長子)長大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這兩封遺書,楊逵一直保留著。儘管多次入獄,在戰後被關了十二年,也不曾丟棄。 而左翼運動者為避免互相牽連,絕對不問對方的經歷,所以只知道入田是九州熊本縣出生,沒能返還骨灰給遺族,也成了楊逵的遺憾。

在此時,我們隱約能理解開頭的那則「首陽農園」徵才訊息,為什麼會要求寫作的經驗。因為或許對楊逵而言,書寫、耕作和社會運動,從來就是同一件事。農耕是生活的經濟基礎,寫作喚起人們共鳴,而投入社會,才能真正促成改變。

時代過去,在楊逵晚年,一群讀了國文課本的小朋友,會到他的農田「東海花園」訪問他。當時臺灣還未解嚴,第一課還是蔣介石的文章,而第三課正是他戰後在監獄中寫下的〈春光關不住〉。(課文因為擔心「春光」讓人聯想,所以標題改為〈壓不扁的玫瑰〉)

楊逵會開玩笑說,當時被國文課本收錄的臺灣(本省)作家,只有他跟黃春明的〈魚〉。後來「魚」從課本刪除被「丟掉」,而明年「玫瑰」或許也要被「壓扁」了。但他相信,有些理念是永遠、永遠不會被壓扁的,因為根已經延伸到了世界去。

在1985年楊逵過世前,始終沒能看見臺灣解嚴開放、民主化社會的到來。生活也一直過得樸質清苦。

但在訪問中,被問到:「這一生有沒有做過令你後悔的事?」

楊逵回答,他確實因為行動和信念吃盡了苦頭,受人誤解,但從不後悔。

雖然受著狹小地域和政治宿命的桎梏,有些歷史改變也沒能在一個世代看見,他仍然堅持揮下鋤頭作為寫作。

因為他知道,田地就是這樣,一畝一畝耕下去的。

★作家小傳

楊逵(1906-1985),出生於臺南新化。創作尤以小說、評論為主,此外還有十多本劇作與數首詩歌。文學創作大致可劃分成兩大階段,第一階段的楊逵文學出現較為強烈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第二階段則寫下了許多以自身體驗、家庭、親情為基礎的勵志性作品。楊逵的文學就如同他的一生,儘管障礙重重、挫折不斷,但是仍然持續地將樂觀進取的希望注入在作品中。

★自我介紹
陳冠宏,1996年生,專職文字接案與活動策畫,長篇小說創作計畫《東宮行啟》獲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曾擔任百人線上營隊《想像文藝營》總召、獨立書店線上聯合展《雲端漫遊》計畫召集、葉石濤Chatbot線上展《葉先生的房間》劇本暨企畫執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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