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失去不只是失去,還是對過往努力掙扎的詰問。
由此看來,蕭瑋萱的《成為怪物以前》似乎頗成功刻畫了一個受創的人經過再次打擊,在追尋正義的路上崩潰的樣貌。
如同許多評論所說的,作者描寫場景的文字非常細膩,以上摘錄一個可能令人不適的小段落
弟弟自殺身亡後,特殊清潔師楊寧失去了一向敏銳的嗅覺,只有在工作時,也就是在死亡現場,才會恢復。有一天她不小心接案清理了命案現場,因而被警方當成重要嫌疑人,她只好為了自證清白查案。沒想到查一查發現弟弟的案子似乎也跟凶手有關……
凌亂的房間,雖生猶死的狀態
必須說楊寧並非一個討喜的角色:焦躁易怒,完全沒在管他人想法,有時不知道在暴衝什麼,同時也不輕易展現脆弱的一面。有時她的憤怒可以找到緣由,但更多時候身為旁觀的讀者跟著她只是因為她是主角,卻可能很難理解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正好讀完小說又打開已經續借兩次卻遲遲未讀的創傷相關書籍,恍然抓到作者塑造這個角色的線索。在茱蒂絲‧赫曼的《創傷與復原》一書中提到了「倖存者三循環」——失眠、惡夢和身心症狀——基本上楊寧都有,同時她也與人疏離,對自己憤怒,對日常生活大多時候都保持麻痹狀態。
書中髒臭的地方除了死者的房間,還有楊寧凌亂的房間。死者無力整理房間,家屬或屋主也難以清理,因此才有特殊清潔師這個職業,身為當中的佼佼者,楊寧絕對有能力將自己家裡打掃得比一般人家乾淨,但她遲遲沒有行動。這已經不是「懶」可以解釋的,也不只是因為她失去嗅覺所以無感,反而比較像是在說明她正介於生與死之間——「沒有活著,也沒有死去」——《凝視創傷》借用人類學家維克多·特納說明這是一種認為無人可理解自己的「中介態」。
漫長崩潰的根源
縱然高翊峰已經在推薦序說這是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PTSD) 的主角,讀完《創傷與復原》和《凝視創傷》我才意識到:好吧,我不懂 PTSD。但這也讓我重新思考小說中我一直覺得似乎少了什麼的真相揭露和結局。也許比起展現讀者觸不到的人物腦中想法,作者更想說的是,楊寧的行動與抉擇有更深層的原因——
《創傷與復原》:「許多受虐兒童牢牢抓住一個希望,就是長大後可以逃走和獲得自由。然而,在高壓控制環境裡形成的性格,使她無法適應成年後生活。倖存者在基本信任感、自主性和主動性等方面的能力,都有根本問題。一般人到成年期早期就得建立獨立性和親密感,但被虐者受損的自我保護機轉、知識和記憶、自我認同及建立穩定情感關係的能力,都會成為她的負擔。她仍舊是自己童年的囚犯,試圖創造新生活時,得再度與精神創傷正面交鋒。」
作者用節制的手法寫楊寧的童年,因此讀者隱約可以知道她的原生家庭樣貌,但沒有得到太多細節。不過壓抑相關記憶可能正好暗示了受虐的程度,朦朧中我們看到了一個重男輕女的社會和跨越世代的不幸。對本來就破碎的楊寧而言,弟弟的死和查案可能都只是更多崩潰的觸發事件。
氣味複雜,如愛如恨
出於對敘事節奏感有不同偏好,我可能稱不上非常喜歡這本書,但作者文筆真的很細膩,比如讀完艋舺相關段落,就還滿想找機會再去感受一下的:
青山宮、中藥行、香鋪、糕餅店、甜湯、茶行、印刷廠、洗衣店……艋舺的氣味因子非常複雜刷洗地面的氯化清潔品和糞尿爭相搶奪地位,檳榔渣和嘔吐物的氣味也會被風捲起,衝入鼻腔。公園金屬長椅上有些榕樹葉的生氣、土味與新鮮,滴漏在上頭成垢的甜湯散著沉舊蜜味,又同時存在揮之不去的體臭和飽嗝,將鼻子往鐵條上碰,還能聞出鏽蝕的金屬味以及屬於不同布料的溽濕感。
關於氣味的重頭戲,還有書中的主要線索「羅莎夫人」香水。查了一下,這是真實存在的香水,混了多種香氣,其中縈繞故事的玫瑰香,似乎很能象徵小說中的「愛」以及常常隨之而來的「恨」:令人愉悅之餘,也難免會刺痛人。
書名 | 成為怪物以前
作者 | 蕭瑋萱
出版 | 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