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廢物到什麼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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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有過一個綽號,叫「大蛇」。
那是我的對手送給我的——這個綽號,成爲過許多拳手的噩夢。
絞殺、窒息、反關節……我清晰地聽到過對方頸椎斷裂的聲音,咔吧咔吧的,像爆豆子一樣。
但我仍死死地絞着他,從後背纏繞住他的左右臂膀,讓他雙臂無奈地伸展成一線,像一個釘在地面上的十字架。在這種情況下,將死的他連拍地求饒都做不到。
只有下面失禁,屎尿都流在拳臺上。
我的老闆是這麼稱讚我的:「姓席的,你簡直就是一個劊子手。」
可是,這個世界上,誰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賣給地獄呢?
我是被生活一步步逼成這樣的。
1
說起來也有十多年了,我剛大學畢業,前一秒還是天之驕子呢,後一秒就成了連暫住證都沒有的盲流。
走出校園,一切都變了。
那年不知道怎麼回事,工作異常難找,難找到一個酒吧的老闆看我可憐,問我願不願意做「泄憤服務員」。
我想都沒想,就說願意。當時你就是讓我去做鴨子我都幹。
入職之後,我才明白什麼叫「泄憤服務員」,其實就是供客人發泄情緒的「人體沙袋」。
那間酒吧的名字叫「風潮」,當時是天津唯一的一家「拳擊酒吧」。除了喝酒、蹦迪,每週還有三場拳擊比賽。我的工作就屬於拳賽的「副產品」——有些顧客想找點樂子,我就把身體當沙包,來承受他們的拳頭。
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這麼大開腦洞的工作,到底是特麼誰發明的?
我每天夜裏上班,生意好的時候一晚上能接七八個單。我現在還記得自己的第一個顧客:剃着寸頭,穿得很社會,像是從唐山來的一樣。
這大哥戴好拳套,連招呼都不打,一拳就塞在了我的面門上。我兩眼一黑,本能地抱頭縮在拳臺的角落裏,任憑拳頭雨點一樣的落下。酒吧老闆怕出事,還在下面不停地喊:「輕一點,輕一點……」
那大哥狂轟濫炸了五分鐘,終於結束了,只剩下我癱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酒吧老闆跟他挺熟,還埋怨道:「不是叫你輕點嗎,這是個新手,剛畢業的學生。」
「什麼學生不學生的,出來玩不就是爲了爽嘛。」我聽見了他從錢包裏抽鈔票的聲音。
酒吧老闆姓胡,還是挺照顧我的,那天晚上給了我一百五。我還有點納悶:「胡哥,不是說每次八十嗎?」
胡哥說:「他出手太重了。你今天是第一次,就當是補償吧。」
我也有第一次。不過別人的第一次能賣幾十萬,我的第一次就值一百五,還不夠買三斤醬牛肉的。
因爲囊中羞澀,每次夜裏下班回家,我都會蹭晴川的車。
晴川是酒吧的駐場歌手。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穿着一條破舊的牛仔褲,兩隻手握着麥克,眼皮抬也不抬地哼唱着迷離的電子音樂,大波浪的頭髮五光十色,臉上畫着煙燻妝,整個一廢土朋克。
她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
晴川讓我坐在出租車的後面,她手裏夾着煙,扭頭對我說:「席雲行,我對你沒興趣,就是順路捎你一段。這也是胡哥安排的。」
我訕訕地說:「我知道。」
「聽老胡說,你是大學生?真的?」
「真的。」
「大學生出來幹這個?」她倒挺直接。
「……」我一時語塞,爲了證明自己的身份,我得拿出點什麼,「晴川,你這名字取得好。」
「哦?」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黃鶴樓》裏的典故,有意境。」
她一下子羞澀起來,抿嘴笑着,也許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給她解釋自己的名字。
不過你別說,她笑起來挺好看的。
就這樣,我依靠「泄憤服務員」這份工作,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母親也曾打電話過來,問我現在怎麼樣,工作如何,需不需要家裏寄點錢……
我家沒有裝電話,母親都是跑到鄰居家打的。聽着母親蒼老的聲音,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往外流。但我還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告訴母親一切都好,工作穩定,不用牽掛。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慚愧得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感覺我在用自己的身體侮辱父母的尊嚴。
這種恥辱感簡直是一個男人無法承受的,但在赤裸裸的現實面前,我只能低下自己的頭顱,奉獻出自己的身體。世界就像一片無邊的苦海,「泄憤服務員」是我唯一一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2
我接待過許多特殊的客人,比如情侶。
有的男人癖好特殊,就喜歡看女友在臺上發泄暴力,然後自己在旁邊默默欣賞,彷彿能獲得極大的滿足。
那天來了一個老闆,西裝革履膀大腰圓,看上去就像個成功人士。我以爲他要打,沒想到他對自己的女友說:「你上。」
他女友倒是溫柔可人,膚白貌美,一聽要上臺打拳,嚇得連連搖頭。
老闆做了一個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的舉動,他抬起手,「啪」地扇了她一記耳光,又道:「香奈兒那個包,我明天買給你。」
我都懵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他女友眼噙淚花,捂着臉囁嚅道:「爲什麼……」
「狼性文化!」老闆突然亢奮起來,戳着自己的胸脯,「你以爲我憑什麼能把生意做這麼大?狼性,這是我做企業的核心理念!你跟了我,必須要懂我的內心世界!」
他女友哭着戴上了拳套,走進了拳臺。我以爲這體格嬌小的女人沒什麼力量,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不知道是不是香奈兒包包的刺激,她的「狼性」也被激發了出來,一頓亂拳狂轟濫炸,直接就給我逼到了角落裏,我只有靠在圍繩上才勉強沒倒地。
人的本能完全釋放出來是可怕的,她越打越興奮,一掃之前的扭捏,大呼小叫着,似乎要把我給撕碎。她光用拳頭打還不過癮,竟然連膝蓋都用上了,一下子就頂在了我兩腿中間。
頓時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來,我痛苦地倒在了拳臺上。酒吧老闆胡哥趕緊上來攔住了她:「小姐,只能用拳頭,不能用膝蓋。」
「哦,哦,對不起。」她氣喘吁吁,興奮得臉色通紅,跟上臺之前判若兩人。她男人在臺下拍手叫好,「小倩,幹得漂亮!狼性!」
她叫小倩,可惜遇到的不是寧採臣。
打完後,胡哥招呼我去吧檯,給我倒了一杯酒壓壓驚,開玩笑地問:「下面沒事吧?」
「幸虧有點偏,要不然我就直接絕育了。」我心有餘悸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差點當場噴出來。
簡直跟馬尿一樣。我咧着嘴問:「這是啥?」
「龍舌蘭,墨西哥的靈魂。」胡哥鄙夷地對着我搖了搖頭,「真沒品味。」
我環顧四周,看到一個穿花格襯衣的男人,四十來歲,瘦不拉幾,臉上沒有二兩肉,正一臉茫然,瞅着自己的空酒杯發呆。我便把面前的酒推給了他:「哥們,請你喝一杯。」
男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撇了撇嘴:「老闆請的,我喝不慣這味。」
「龍舌蘭,好東西。」他一聽這話來了興致,拿了一瓶雪碧兌進去一些,用杯墊蓋住杯子口,朝桌面敲了一下。拿掉杯墊後,杯子裏的泡沫一下湧了出來。他這時端起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真是個會喝的貨。
就在我無聊地等待下一單生意的時候,大槍跟他的朋友過來了。
大槍是一個職業拳手,經常來風潮打現場。這傢伙肩寬體厚,腱子肉一坨一坨的,壯得像一個小牛犢。不過我很討厭他,一是他看起來總是牛氣哄哄的,二是這傢伙嘴巴臭,每句話都要掛髒字。
大槍今晚的比賽沒有懸念,對手的技術明顯略遜一籌,在進行到第三回合的時候,他一個下潛搖閃,晃過攻擊之後一個上勾打懵了對方,接着上步連續幾個組合拳乾脆利落地把對手放倒在了臺上。
酒吧裏響起一片喝彩的口哨聲,大槍得意洋洋地從臺上走了下來。我打起了精神,因爲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有生意做。
一個禿頭大哥點了我的單。他剛看完大槍的比賽,顯得很興奮,在臺上來回地移動着,模仿大槍作出上勾拳的樣子不停地攻擊我的下巴。我把下頜緊緊地收着,雙手護着臉,象徵性地躲閃着他的攻擊。
就在我跟禿頭大哥糾纏的時候,臺下忽然嘈雜起來,大槍罵道:「我去你大爺的,摸一下怎麼了?你在這裝什麼純?」
我用餘光瞥了一下,心頭一緊,大槍的幾個朋友正圍着晴川,粗魯地推搡着。
晴川沒有說話,但我能想到,她那冷峻的目光只會讓人自慚形穢。
果然,大槍受了刺激,破口大罵:「看什麼看!你跟誰在這橫呢?我告訴你,別特麼假裝正經!你清高,清高還來這賣騷?沒錯,我就想摸你一把,我給你錢!咱不差這個!」
胡哥趕緊上去勸,但大槍終究受不了晴川的眼神,竟然抬手給了她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不知道爲什麼,霎時引爆了我心中的某種情緒。我直接從拳臺上跳了下去,邊衝邊喊:「大槍,我去你媽的!」
大槍剛轉過頭,我一拳就掄在了他的臉上!
他的幾個朋友一下子就圍了上來,大槍卻一擺手:「都別動!」
他吐了一口唾沫,瞅着我獰笑:「行啊,都特麼反了,不知道自己能喫幾兩米飯了。合着你天天捱打沒夠是吧,還想替這娘們出頭?好,我今天就教教你做人!」
晴川一把拽住我,就要把我拉開。我甩開了她的手,惡狠狠地盯着大槍。
大槍這時已經戴好了拳套,他一臉賤相地捶着自己的臉:「別說我欺負你,先讓你兩拳。來,朝這打。」
我躥了上去,直接就是一個後手擺拳。心裏同時掠過了一個念頭:行,能打中!
可是就在瞬間,大槍一個下潛搖閃就躲了過去。我掄了一個空,接着腹部便捱上了重重一拳!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專業與業餘的區別,它們之間有着不可逾越的鴻溝。我捱了三個月的打,當了三個月的人體沙袋,自覺也積攢了不少實戰經驗,但在大槍面前卻像紙糊的一般脆弱。
我甚至從來沒捱過這樣重的拳頭——只是一拳,那種穿透力直接就鑽進了我的五臟六腑。
大槍一拳便瓦解了我的任何防禦和進攻,我真的好像一個「人體沙袋」一般任他蹂躪。即使我雙手彎腰抱頭,也無法防禦他犀利而快速的組合拳。他的拳頭從極其刁鑽的路線鑽進我的拳套空隙中,打在我身上「嘭嘭」作響。任何形式的抵擋和反抗都形同虛設。
「夠了!」一個人猛撲到我身上,緊緊地抱住了我。我睜開幾乎失去聚焦的眼睛,看到了滿臉是淚的晴川。她臉上的煙燻妝,已經被淚水衝得一片烏黑。
大槍也覺得索然無味了,把拳套摔在了我的臉上,說了一聲「垃圾」,就和他的朋友離開了。
在所有人異樣的目光中,我雙手捂着臉,失聲痛哭起來。晴川把我抱進了懷裏,我卻一把推開她跑了出去。
屈辱。因爲貧窮和弱小而帶來的屈辱,再也沒有比這更讓我難受的了。在那個時候,如果給我尊嚴,我寧願去當一條狗。
晚上下班的時候,晴川執意要捎着我。剛走到酒吧門口,有人叫住了我,是那個喝龍舌蘭的花格子襯衣男人。
「兄弟,挺爺們的。不嫌棄的話,交個朋友吧。」他伸出了手。
我看了看他,沒有說話,轉頭就走。
「別急着走。」男人又叫住了我,「今天你請我喝了一杯龍舌蘭,我也算受了你的情。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報這個仇。」
我沒有搭腔,沮喪的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流。當我走出酒吧的時候,聽到他在後面說:「明天晚上我會來。」
3
這天晚上,晴川沒有讓我中途下車,而是直接把我帶回了她的家。
她自己租了一室一廳,房子不大,但比我那狗窩強多了。她翻箱倒櫃找出了瓶跌打酒,用棉球蘸着幫我擦。
我抬起眼來看她,被眼淚沖淡的煙燻妝散在眼圈上,但依然掩飾不住她清秀的臉龐。她正在專注地塗抹我的額頭,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其實,你沒必要爲了我去動手的。」她忽然說話了。
「……」我沉默了一下,「我不光是爲了你,也是爲了自己。」
晴川黯然了。也許在這一刻,兩個在社會底層討飯喫的人,才真正明白什麼叫感同身受。
抹完了藥酒,我看了一會兒電視,晴川洗了一個澡出來,她穿着睡衣,溼漉漉的頭髮披散着。我第一次看見她洗盡鉛華的臉,十分清秀,很標緻。
她抱起自己的枕頭:「我睡沙發,你睡牀。」
「別,」我急忙站了起來,「哪能讓你睡沙發。我睡吧。」
「沙發太小。你腳伸不開。」
我看了一眼,還真是。不由得爲難起來。
「要不都睡牀吧。」晴川把枕頭放下,「這牀大,能睡下兩人。」
客隨主便,我沉思了一下,說:「好。」
黑夜裏,我的身邊躺着一個女人,但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想法和衝動,只覺得累。
我閉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就像死過去一樣。
說起來你們都不信,人在極度貧窮和屈辱的情況下,都無法喚起對異性的渴望。我和晴川共處一室,卻不是孤男寡女,而是兩條互相舔舐傷口的流浪狗。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渾身生疼,甚至懷疑自己的肋骨是不是被打斷了。但爲了生計,我還是照舊去酒吧上班。
只不過,我在心裏祈禱今天做我生意的人下手輕一點。
大槍晚上沒有拳賽,但他帶了幾個朋友過來喝酒。我轉過去頭裝着沒看見他,他一邊跟朋友們囂張地笑罵着一邊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我垂着腦袋,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被人踹了的狗。
「兄弟。」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我抬起頭,是昨天那個花格子襯衣,他喝了我一杯龍舌蘭,念念不忘似的。
「兄弟,你身上有多少錢?」他問。
「幹嗎?」我警惕地問道。
「把錢先給我,我用它下個注,跟那個大槍打一場。要不然他不會跟我打。」
「你是瘋了吧?」我白了他一眼。
「我可是爲你報仇哦。」他再次拍我肩膀。
我不耐煩地一揮手:「誰讓你爲我報仇了?我現在很好,謝謝!」
「他昨天不僅打了你,還侮辱了你。」
我一愣,本來已經忘卻的屈辱又像宿醉一般反了上來。我低下頭:「侮辱又能怎樣,是我沒本事,我活該,我就不該跟他動手。我真是個蠢貨,拿着雞蛋碰石頭……」
「石頭雖然堅硬,可蛋纔是生命。」男人又一次拍我肩膀,「你昨天的表現,是個男人。」
我渾身一震。踏入社會這麼久,從來沒有得到過別人的肯定。沒想到第一次聽到認同的話,卻出自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我轉過頭去看他,這個貌似營養不良的中年男人今天沒有穿花格子襯衣,而是換了一件緊身T恤,在衣服包裹之下,竟然能隱隱看出腰腹的肌肉線條。
「算了,你打不過他的,」我搖了搖頭,「他是職業的。」
男人笑了:「我也不是喫素的。」
「你確定要跟大槍打?」
「你把錢給我,贏了翻倍,輸了算我的。」
我從兜裏翻出五百塊錢,那可是我一個月的生活開支。我猶豫了一下塞到他手裏:「你就是爲了那一杯酒?」
男人笑了,眼角出現細密的皺紋:「你就當是吧。」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刀魚。」男人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眼神中陡然流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氣息。
好吧,刀魚,看來這名字跟他身材很配。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拿着我的錢走向了大槍的桌子。刀魚徑直走過去,什麼話都沒說,直接把錢放到了桌上。
大槍等人都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想跟你打一局。你要贏了,這錢全歸你。輸了翻倍。」
大槍一愣,隨即哈哈笑了起來:「你算哪根蔥?活膩歪了吧!」
「到底敢不敢?」刀魚不理會他的笑罵,逼問道。
「怎麼不敢,打爆你個卵!」大槍也掏出五百塊錢拍在桌上,「有這送錢的買賣,我還不做?」
刀魚微笑:「我要事先說明,我用的可不是拳擊規則。」
「管你什麼規則,你放開隨便打,你要能飛起來那算你本事!」
兩個人上了拳臺,酒吧裏的客人都被吸引了視線,胡哥也放下了手裏的活,不明所以地看着拳臺上的一幕。
刀魚跟大槍站在一起,身體上的劣勢一目瞭然。他太瘦了,跟強悍的大槍比起來,簡直就像一塊門板。
我忽然感覺到一陣絕望:這個叫作刀魚的男人死定了,我已經想象出了他被打得滿臉是血的場景。
我開始心疼那五百塊錢。
比賽開始,大槍卻沒有戴拳套,這又讓我心裏一驚。他戴着拳套的威力我已經嘗試過,要是沒戴拳套,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那種力量。
大槍擺好拳架,收起下巴,腳步開始移動起來。刀魚的站姿卻很平常,微微弓腰,兩隻手朝前架起,眼睛盯着大槍的動作。
我已經不想看下去了。
大槍顛了兩下,一個試探性的刺拳打了出去,刀魚往後一撤躲過。大槍接着進步,又是一記又快又重的後手直拳!
就在那一瞬間,刀魚猛然動了!
他卻不是往後撤,而是迎着大槍的拳頭衝了過去!
他俯下身子,繞過大槍的手臂,一隻手勾住了大槍的脖子,接着整個人躍起來,好像一條蛇盤在了他身上。
大槍沒有防備住刀魚整個身體向下拖拽的力量,一下歪倒。兩個人纏在一起在拳臺上打了一個滾,隨後大槍就發出了「啊」的一聲慘叫!他嘴裏的啤酒沫子都噴了出來!
我驚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站了起來,再次確定那個痛苦的喊聲是大槍發出來的——他躺在拳臺上,正努力地掙扎着,而刀魚的兩條腿壓在他的胸部和頭上,還絞住了他的右臂,以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姿勢把他固定在了地面上。
日後我才知道,這一招便是大名鼎鼎的「鎖臂十字固」!
4
別怪我沒有見識,十多年前,有幾個人知道「鎖臂十字固」?
是刀魚,給我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我拿着賺來的錢,請刀魚去擼串。
喝酒的時候,我還心有餘悸:「刀魚……魚哥,我本來以爲,你會被打得很慘,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刀魚呵呵一笑:「我今天留手了,要不然大槍的胳膊就廢了。」
「你這是什麼功夫,一下子就把人放倒了?」
刀魚灌了一大口啤酒,說出了兩個改變我人生軌跡的字:「柔術。」
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柔術是什麼東西,連聽都沒聽過。但不知道爲什麼,那兩個字卻帶給我一種神祕的力量,我有些莫名的激動。
「刀魚,這是你的外號吧?你真名叫啥?」
「劉京業。」
我琢磨了一下:「……我還是叫你刀魚吧。」
「叫啥都行。名字嘛,不就是一個代號。」刀魚滿不在乎。
但從他滿不在乎的態度裏,我卻看到了希望。我感覺包裹在自己周圍的黑色裂開了,一道光明掙扎着從裂縫中照了進來。
晚上下班的時候,我主動打了一次車,送晴川回家。不得不說,花錢的感覺是真特麼爽。
晴川問我:「這個刀魚,是幹什麼的?」
「他說前幾年在國外打職業比賽,覺得累了,現在回來了,自己開了一個訓練館。」
「你明天要去找他?」
「嗯,」我點點頭,「我想改變自己,總得做點什麼。」
「不是,席雲行,」晴川搖了搖頭,「我覺得刀魚這個人沒那麼簡單。」
「你想多了吧。」我寬慰道。
「但願吧。」晴川皺了皺眉,「我希望自己的直覺是錯的。」
第二天,按照刀魚給我的地址,我七扭八拐,走街串巷,在一個偏僻的小衚衕裏,終於找到了他的訓練館。
「就這裏?」我環視着周圍。
「怎麼了,不夠高檔?」刀魚走了出來,「我這裏是武館,又不是天上人間。」
這間訓練館是一個廢棄倉庫改造的,雖然簡陋,收拾得倒挺乾淨。地上鋪着墊子,牆上貼着一些比賽的海報,我驚訝地發現:「海報裏的人是你?」
刀魚的語氣有些自豪,又夾雜着些惋惜:「都是以前在國外打職業比賽的時候。」
「那你現在還打嗎?」
「累了,就回來了。開了這麼一個訓練館。」
「這裏有多少學生?」
「如果算上你的話,」刀魚咂摸了一下嘴,「就一個。」
「啊?」
刀魚無奈地撓撓頭:「沒辦法,現在國內練這個的很少,大家都沒聽過。上次有幾個小姑娘過來問,我還沒介紹完,她們就走了,說還不如去練瑜伽呢。」
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可是……我沒錢交學費給你。」
「你不說我也知道。」刀魚話鋒一轉,「你真想練柔術?」
「是。」我回答得很乾脆。我不想再像條狗一樣活下去。
「練柔術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簡單,會受很多罪,你有毅力堅持下去嗎?」
我心想你這不廢話嘛,受的罪再多,能比當人體沙袋還受罪嗎?我剛想開口說話,刀魚一擺手:「好,算我白問……先換上道服吧。」
白色的柔術服,黑色的腰帶,配在一起很是好看。不過我有些疑問:「魚哥,爲什麼一定要穿道服呢?」
「柔術跟其他格鬥術不同,身上的衣服不僅是一種象徵,更是作爲一種攻擊的手段。」刀魚正色說道。
我忽然意識到,這就已經開始訓練了。
「衣服作爲攻擊手段?我不明白。」
「來,你攻擊我。」刀魚擺了擺手。
「怎麼攻擊?」
「隨便攻擊。」
我還有些猶豫,怕傷到他,但事實證明我多慮了。
刀魚一個側身撥開了我的拳頭,左手一下抄住我的道服前襟,猛地一拽,我的重心一下就沒了,朝着他的方向跌了過去。他接着伸出右手,抓住我另一邊的道服前襟,雙手交叉着一絞,道服的領子好像斷頭索一樣勒住了我的喉嚨!
我立刻就無法呼吸了!死亡的恐懼一瞬間衝上了腦仁。
刀魚鬆開了手,我一下跪在了地上,揉着自己的脖子一頓亂咳。真是恐怖,只是一瞬間,我就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忘了給你說了,你要覺得承受不住,就用手拍地,或者拍拍我,我就會放開你了。」刀魚道歉地聳聳肩,「比賽的時候,拍地等同於認輸。」
「你要是再晚一點,我就……掛了……咳……」我心有餘悸。
「剛纔那個技術叫『片十字絞』。」刀魚笑道,「你現在知道道服的作用了吧?」
我有些困惑:「既然穿着道服這麼容易就能被別人絞殺,那還穿它幹嗎?」
「劍是雙刃的——」刀魚的口氣像個哲學家一樣,「道服不僅能讓別人絞殺你,也能成爲你絞殺別人的武器。來,你再攻擊我。」
這次我不敢貿然行動了,啞着嗓子說:「你輕點。」
「放心吧,我有數。」
我一拳打過去,又是被閃電般放倒。身體瞬間就失去了控制,旋轉着倒在了地上,跟做夢一樣。現在想起來,他用的應該是一招「大外刈」,破壞對方腿部支撐而失去重心的摔法。
在倒地之後,刀魚迅速控制了我,一隻手臂從我頸下穿了過去,另一隻手臂頂在了我脖子上面。兩隻手臂忽然如同絞車一般,瞬間迸發出強悍的絞殺力!
幾乎就在同時,我急忙拍了他的身體。頸部的絞力一下卸去了,我仍驚魂未定——第一次,我感覺到生命竟然是這麼脆弱。
「這一次我可沒有用你的道服,只是用了我自己的袖子。」刀魚晃了晃袖口讓我看,「右手抓左袖,左手抓右袖,相互作用產生對頸部的絞力,這一招叫『袖車絞』。明白了吧,這就是道服的威力。」
5
我真是沒有想到,這看起來毫無殺傷性的道服,竟然能夠起到決定人生死的作用。我抹了抹頭上的汗,真是一門危險的技術。
刀魚說,柔術大體可以分爲兩類:絞技和關節技。他剛纔使的那兩招,就屬於絞技,是以絞殺力量迫使對方窒息。
而關節技就是一種控制反關節的地面降服技術,比如那天對付大槍用的「鎖臂十字固」,就是一招關節技。
就這樣,我在刀魚的訓練館開始了系統性的柔術訓練,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觸格鬥技。
我苦讀十幾年,熬到大學畢業,沒想到最後卻要棄筆從戎,成爲一介武夫。
大學的時候我曾無數次地幻想以後的生活,展望未來的人生。按照我的想法,要麼成爲一個職場精英,出入於高端寫字樓;要麼進入編制內,拿一個安安穩穩的鐵飯碗……沒想到,這些規劃在現實面前統統流產了。
那段時間裏我的生活很充實:早起跑步到訓練館,開始一天的訓練。刀魚的訓練嚴苛且鐵血,簡直像是一個地獄魔王。到了晚上,我還要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酒吧上班,去幹我的「泄憤服務員」。
不過,當別人的拳頭肆無忌憚地砸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只是在忍耐,而不是一個毫無希望的沙袋。
哪怕面對大槍囂張的眼神,我也不再逃避。我不再懼怕任何人。但不知道爲什麼,晴川對我的態度又變成了之前那種冷冰冰的樣子。
也許這就是她本來的性格,曾經給我展露出來的瞬間的溫柔,好像附在窗戶上的沙粒一樣被風吹走了。我在寂寞的時候,總會想起晴川幫我擦藥酒的那個晚上。
我總想找機會跟她說些什麼,可是又無話可說。是啊,萍水相逢,天涯淪落,這樣的兩個人,有什麼話好說?
那天晚上要下班的時候,忽然來了生意,一個女人點名要打我的「人體沙袋」。
我瞅着她面熟,細琢磨了一下,哎呦,這不是之前那個小倩嗎?就是一膝蓋頂在了我下面的那個姐們。
幹了這麼長時間的「泄憤服務員」,還真是第一次遇到回頭客。我便跟她打招呼道:「你一個人來的呀,你老公呢?」
一聽這話,小倩的臉色直接就沉下去了:「別提那個沒良心的混蛋!我跟他談了好幾個月,都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孩子都上高中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全都是騙子!」
敢情這姑娘是被老男人給耍了,心裏鬱悶,所以找我「泄憤」來了。沒辦法,誰讓咱是服務行業呢,我只能說:「行,那咱們開始吧。」
小倩是真的把我當成了發泄對象,一頓亂捶,絕對使出洪荒之力了。打到最後,她竟然撲到我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就尷尬了,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哎,別哭了……我請你喝一杯怎麼樣?」
小倩這才委屈地抬起了頭,說:「你送我回家吧。」
「啊?」
「不讓你白跑。我給你錢。」
錢。這該死的東西,我有多少次都是因爲它被迫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好吧,我送你回去。」我很通情達理地答應了。
小倩住在一處單身公寓。到了地方之後,她忽然拉住我說:「你陪我上去說會兒話吧,我感覺好孤單。」
這是幾個意思?但她承諾的好處費還沒到手,我只能點點頭,跟着她上了樓。
小倩進了門,倒了兩杯酒,抱怨道:「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我尷尬地一笑:「那我也不是好東西了。」
「不,不,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小倩走過來,緊緊地靠着我坐下,「你是好男人,要不然我也不會讓你送我回家。我覺得你特可靠,從上次酒吧見到你,我就覺得你跟他們都不一樣……」
「可靠有什麼用啊,」我哂笑道,「你看我,沒房沒車的。」
「我算看明白了,什麼房車的,最後不都是那麼回事。我現在就是孤單,就是寂寞,就是缺一個男人……」小倩的聲音越來越弱,慢慢就往我肩膀上靠。
我的身體立馬起了反應,一股對於異性的衝動陡然間勃發起來,更要命的是,小倩已經貼在了我的身上,嘴脣在我耳邊呵氣如蘭。
我的小宇宙幾乎都要爆發了。
但不知道爲什麼,就在那一剎那,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晴川那張落寞的臉。
兵敗如山倒。我感覺自己的血液一下涼了。
我急忙站了起來,說:「小倩,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接着沒理會她驚訝的眼神,急匆匆地下了樓。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酒吧,胡哥一看到我就說:「快去勸勸吧,喝多了。」
晴川坐在酒吧的角落裏,正往杯子裏倒酒,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我一把過去攥住了她的手腕:「別喝了。」
晴川抬起頭,迷離的眼神跳了一下,接着又低下了頭:「怎麼,你活忙完了?」
我知道她在喫醋,便解釋道:「我就把她送到了家,然後就回來了。」
晴川沒說話,我知道她不信,只能再次解釋道:「真的,我啥事也沒幹!」
晴川冷笑了一聲:「你愛幹不幹,關我什麼事。」
哎,女人的心思,我真是猜不明白。
她拿起酒杯又要喝,我一把給她奪了過來,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矇矓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嘲諷的光芒,接着,說出了一句讓我心涼半截的話:「席雲行,你算什麼?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我怔住了,感覺胸口捱了重重一拳。
沒錯,我有什麼資格呢?像我這麼卑賤的人,處在這個城市的最底層,沒錢,沒房,沒車,唯一的工作就是捱打,這樣的人也配擁有愛情嗎?
對我來說,生存下去纔是第一要義,愛情只是被鎖在高檔商店櫥窗裏的奢侈品,只能看,不能摸。
我走出酒吧,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忽然就明白了一句話:一個人,沒有同類。
第二天訓練的時候,我精神恍惚,出了好幾次錯誤。刀魚盯着我,忽然冷不防地扇了我一記耳光。
我捂着臉,都懵了。
「你在幹什麼?告訴我,你到底在幹什麼?」刀魚陰沉着臉,瘦削的軀幹彷彿在壓抑着某種狂暴的能量。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表情。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把柔術當成什麼了?無聊生活的消遣?還是找刺激?」
「不是這樣的……」
「你要是不想練,趕緊滾蛋,我不想在一個廢物身上浪費時間!」
聽到「廢物」兩個字,我再也忍不住了,支撐我的某種信念一下子崩塌了。我坐在地上,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刀魚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拿了一條毛巾遞給我,解釋道:「雲行,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把毛巾蒙在臉上,哽咽着說:「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希望嗎?」
刀魚嘆息一聲,揉了揉我的腦袋:「我明白你的感受。你什麼都沒有,甚至在這個社會上找不到自己的地位。你想擺脫這種生活,但首先,我們要能面對自己。知道我爲什麼教你柔術嗎?就因爲那天你面對大槍的時候沒有慫,你值得。」
「可是,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
「怎麼沒有改變?沒有改變,你能遇到我嗎?男人嘛,得強大起來,不要想着靠僥倖過活,要靠實力喫飯!我問你,你是不是經常在衚衕口買彩票,每次都機選兩注?」
「嗯……」
「這就是你的弱點!」刀魚一下子就找到了病根,「你買彩票,就是把希望寄託在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數字上!自己的命運,怎麼能讓其他的東西來掌握?能掌握自己的,只有自己。」
「魚哥……你不也在那裏買彩票嗎?」
「我跟你一樣嗎?」刀魚正色道,「我從來不機選,都是自己寫的號碼!我的命運,自己說了算!」
真是聽君一席話,聖鬥士讀書。經過刀魚一番開導,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沒那麼失敗了。
人啊,還是得有參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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