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3章 群居生活

第3章 群居生活
Lockdown兩周後,到了八月底。八月的最後一分鐘,全國大多數地區,降到了三級警戒狀態。但是北島的最北角,第一大城市和它北面的一個大區,繼續Lockdown。因為第一大城市,依然不斷有新增病例。
第一大城市以南,大家歡天喜地,終於不用天天吃自己做的飯了。他住處附近,街上的餐館、甜品店、奶茶店陸續開門,開始外賣。洋速食平日就是drive thru取餐居多,不能堂食,對它們影響更小。
他的公司在三級狀態,還不能營業,但老闆卻要大家開視訊會議,商量怎麼開發線上課程。他不得不早點起床,9點半打開電腦。他就是IT Support,又不管課程開發。你們去做視頻吧,做完了我掛到公司網站上就好。但是他也得一起開會,不然怎麼全方位提供支援。
老闆說,正在向政府申請工資補貼。等錢下來,給大家補發Lockdown那兩周的工資。
又過了一周,9月7日,週二,晚上11點59分開始,第一大城市還在Lockdown,全國其他地方都降到了二級。餐廳可以堂食,只是室內不得超過50人。理髮店也可開門營業。
他住處附近有個24小時健身房,已經關門三周,晚上經過那裡就是一片黑。那天離午夜還有好幾個小時,傍晚時分,先把燈全打開。整面牆的落地玻璃,燈光亮如白晝。一堆器械,一個客人還沒有,但看著挺喜慶的。
他們公司,週三也恢復營業,雖然來的孩子不多。他回到辦公室上班。老闆試探家長對線上課的態度,家長說,線上?我們不會看YouTube嗎。簡直把他笑死。
新聞畫面裡,本市的購物中心,又充滿了人,大家戴著口罩也要逛。南島的滑雪場,也開門了。人們戴口罩排隊,等上山纜車。中午吃飯,Cafe室內接待人數就50個,很多人就頂著風坐在室外吃東西,就這樣,還是很開心。
又過了兩周,9月21日晚,第一大城市終於降到了三級。雖然時間流逝,但新冠病例沒能清零。每天新增幾十個、十幾個,到9月22日,累計病例已經超過1100了。Delta果然傳播力強勁,Lockdown 35天,無法清零。
在沒有清零的情況下,結束Lockdown,防疫降級,其實就是放棄清零,只求壓平曲線。Start high and go down,果然和總理當初說的一樣。既然已經放鬆了,也不宜再進一步放鬆,所以直到十月中旬,第一大城市和附近某城市的一部分——在十月初被前者輸送了病例,還維持著三級警戒,其他地方依然是二級。
小胖子,可能在那一陣子失業了。到了十月中旬,本市各行各業已復工多日,那傢伙還待在住處,每天打遊戲。睡到中午12點多、快1點才爬起來,在廚房碰見他,跟他說,Morning!
他:……
小胖子可能是這個屋子裡最愛社交的人了。
小胖子打完招呼,問他週末幹什麼。
他說,打算要去診所,去預約檢查。
你生病了嗎?
申請居民簽證,需要做一些檢查項目。
九月底,這個國家為了挽留移民,公佈了一項一次性居民簽證政策。不僅條件比較寬鬆,而且政府承諾會簡化程式,快速審批。對於很難達到原來門檻的人來說,固然如同天上掉了個餡餅;對於已經提交技術移民申請、正在苦苦排隊的人來說,也是大好事。這次符合條件者,據移民局估計有十幾萬,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需要做體檢。他打算去附近的診所,預約一個合適的日期。
小胖子應該不用跟本國移民局打交道,除非找了個外國人當partner。他以為小胖子會說句Good luck之類,然後他們就可以結束對話了,沒有想到小胖子說,我有個朋友,在PAK'nSAVE工作,他老婆在清真寺槍擊案中去世了,所以他就拿到了永久居民簽。
Good for him. 這個回答是不是太冷血了?但他第一反應就是這個,這是最誠實的回答。
Yep. 小胖子回道。
這段無聊的閒談就結束了。
這房子坐南朝北,有7個房間,房東把房子委託給仲介公司出租,每個房間最多可住兩人,理論上可以住14個人。不過,八月Lockdown前後,租客只有6個男性和1個女性,其中1個很少出現,總共6個大活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
房子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緊湊地停4輛汽車。空地前面還有一棟房子,應該是同一個房東的,也委託給同一個仲介公司管理。仲介阿姨給租客們發郵件通知,要派人來清洗垃圾桶、要入室檢查、上門清潔的阿姨這周不來,郵件都是對兩個房子裡的租客一起群發的。
東、南、西三面,有木板釘成的矮圍牆,北面臨街,有幾棵樹,把兩棟房子所在的地塊與其他地塊分離開來。
東面的圍牆上釘著幾列晾衣架,是公共的晾曬區域。
這房子其實跟上海的群租房,有點像。不過好在每個房間都有獨立廁所、浴室和小冰箱。雖然小,該有的差不多都有了。
屋內公共區域,就是一個大廚房,有電灶、烤箱、微波爐、吐司機,洗衣機。牆上掛著一個空調,還有兩個大冰箱、一張長方形的餐桌。餐桌大概可坐十人,但其實很少有人在餐桌邊坐下來吃飯。一個人在廚房正經做飯時,大家就默認等一下,因此佔用廚房太久,並不合適。
如果一個重度社恐住在這裡,完全可以一周做一次飯,在冰箱裡塞滿加工好的食物。每天聽著廚房沒有人時,走出來,把碗往微波爐裡一塞,回房間。聽到微波爐滴滴一聲,再出來拿。這樣,只需要走出房間10秒鐘。
1號房,住的是個老先生,Lockdown前兩天才住進來。已經謝頂了,剩下的頭髮也是全白。他跟那位老先生聊天,聽老先生說,自己是英國人,以前是員警,已經退休。本來冬天,會坐郵輪,一路遊玩,回UK去,但是這兩年,因為疫情,就不行了。沒有去過中國,不過去過新加坡。
那位老先生,就不太有曾經在國家暴力機關任職的氣質,既不高壯,也沒有什麼硬漢表情。房間裡好像天天開著電視作背景音,拖著腳步在廚房走動,給吐司片上塗黃油、在小鍋裡炒雞蛋、用烤箱烤半成品薯條。週三看到他把清空的垃圾桶拖回來放回原位,笑眯眯說你真是個好人。
他一直以為老先生單身,但有一回,老先生停在門外的車消失了幾天,又重新出現。他在廚房做飯,老先生拿著一盒蛋進來,說是自己妻子養的雞下的,問他要不要嘗嘗。盒子打開,雞蛋比鴨蛋還青。他問,為什麼它們是綠色的。老先生說,用特別的飼料喂母雞,蛋才這樣。他拿了一個,煮後吃著跟普通雞蛋,也沒有什麼區別。
他這才知道老先生不僅有老婆,而且老婆也在這個國家。為什麼兩個人不住在一起,就不便多問了。不過,獨居也不失為清淨、快樂的老年生活。
2號房是個澳大利亞人,應該三四十的年紀,棕色的短髮,下巴上鬍子拉碴,是位愛貓人士。在建築行業工作,大部分時間都不住這裡,Lockdown那兩周也是。只是偶爾來,開著車晚歸早出。
他對澳洲口音嚴重發懵,所以跟這位老兄交流不多,只是剛住進來時聊過幾句。
3號房,就是那個棕色短髮的小胖子,本地人。雖然他偷偷叫人家小胖子,其實小胖子一點也不“小胖”,而是中國古代形容武將“腰帶十圍”的那種壯。
小胖子不太自己做飯,常常騎自行車出去吃,本市降到二級警戒之後,又恢復常態。反正附近,挺多小餐館。不過全在餐館吃,也不行。廚房的大冰箱裡,屬於小胖子的格子,塞滿了各種速凍半成品,微波爐熱一熱就行。有時候,小胖子會燉一大鍋牛肉,存在冰箱裡,這樣可以吃好幾頓。有時候,吃巧克力、霜淇淋、餅乾,也算對付一頓了。
小胖子就在這個城市長大。以前住在比較靠近海灣的一個區。父母離婚了,母親再婚,和小胖子的繼父一起生活,最近準備換房子,老房子已賣,新房子還沒有買,所以一些不打算扔掉的小家電,都暫時塞在這裡。還有一個妹妹。自己生日在1月3日,繼父的生日在2天后。
曾經幹過IT Support,但並不是程式師,比較接近于網管。
小胖子不上班時,沉迷於打遊戲。不打遊戲時,在廚房晃來晃去,逮著人聊天。問他,你在煮啥。嘗過他做的炒白木耳之後,問他食譜。這有什麼食譜,去亞洲超市買dried white fungus,泡發,切碎,加一點soya sauce和chill powder, 不要加油,炒。向他推薦那個臺灣大師創建的Buddhist Art Gallery裡的素菜館子。他說,不,謝謝,我不愛吃素。隨機瞎聊。上面那些家事,都是聊天時,小胖子自己主動說的。
他有時會想,小胖子主動找他聊天,是不是因為這個城市中國人比較少,中國人又向來喜歡聚在一起,租房傾向于找華人,在這能逮到一個中國人室友,實在是小概率事件。在他住進這個房子之前,小胖子就是中餐和中國奶茶的愛好者,還學了一點點普通話,是在一個什麼公司當客服時,跟中國顧客學的。雖然大部分都不是什麼好詞。可以說,全世界的髒話,都差不多。
小胖子非常散漫。房間裡,亂七八糟,整天不關門,根本不介意外人看到。有很多衣服雜物,睡覺時,就丟在地毯上。醒來,嫌它們妨礙走路,又堆到床上。有一回仲介阿姨過來看看,經過3號房門口,瞥了一眼,忍不住驚呼:“Bro, where do you sleep?! ”
他在旁邊目睹,笑了好幾秒。要是把小胖子交到典型亞洲父母和老師手裡,他們肯定能天天把小胖子吊起來打。
但小胖子還不算散漫到家,對自己的電腦和自行車很愛護,隔段時間,會拿出一些專門工具,把它們拆開來潔淨保養。
小胖子養了一隻貓,是只黃色眼睛的小母貓,全身大半黑色,只有下巴、脖子、腹部和四個腳是白的。取名野蠻女友。取出這種名字,也真是宅男風範。
有的貓臉尖,有的貓臉圓。這只不知道為何,看起來臉有點方,未免有欠嫵媚。
她本來是只在街上亂竄的野貓,那時應該才一歲不到,跑進來碰瓷。2號房的澳洲老兄和小胖子大概一起商量了下,決定收養她。貓住進這房子的時間,也就比他早一點。
那位澳洲老兄又不常來。不在時,開著自己的房門,把房間讓給貓,來時,帶點貓糧,拿逗貓棒跟她玩一會兒。主要還是小胖子在養。養得也很省心。
兩隻碗,裝滿水和貓糧,空了滿上。後來小胖子又買了個簡易的自動餵食器,裝滿一罐貓糧,倒扣過來,吃了碗裡的,上方的貓糧就會湧出來。加餐是貓條,擠在另一個碗裡。貓不改流浪時脾氣,每天出門,也不會無聊。
這房子雖然沒有專門裝貓洞,但難不倒她。廚房窗戶常年開著。此地窗戶只能向外推開15°,那條小縫,人無法進出,但對貓來說,簡直是大門。
她的日常,就是從廚房的地板上,一躍而上,跳到洗衣機上,爬上洗衣機後面的窗臺,款款穿過窗縫,然後跳到窗外垃圾桶的蓋子上。落地,轉眼就跑得不見了。
小胖子在家,睡到很晚起床,或者從外面回來,就會敲貓糧盒子,深情呼喚小貓。她如果在家,就會跑過來,圍著小胖子叫。除此之外,她對其他人頗為矜持,對人類的摸摸和喵喵,反應並不熱情。說不同語言的人,試圖跟貓說話時,全都一個樣:喵,喵。
有時,陽光很好,她趴在廚房窗臺上,看著外面,瞳孔變成兩道分隔號,聽到其他人類叫她,就把頭微微轉過來,表演一個“王之蔑視”。
週末有一天,小胖子好像不在,房門被風吹得關上了。貓從外面回來,開始在3號房門口叫,一聲兩聲,嬌嬌糯糯。他打開門,貓回頭看了一眼,轉身,進了他的房間。他眼睛看著貓,餘光發現隔壁5號房的門,拉開了30°的一條縫。兩個人類,應該尷尬地靜止了一秒。應該。因為他並沒有抬頭去看。然後,大家都關上了房門。
貓在他的房間裡到處走。看他桌子下面有什麼,又跳上椅子,看他桌子上有什麼。在衣櫃邊聞聞聞,還要扒開櫃門,鑽進裡面去逛一逛。在參觀完浴室之後,跳上他的床,臥在他的毯子上,側過身,開始舔她白色的前掌和粉色的肉墊。
一個方臉的、毛茸茸的埃及豔后。
他摸摸她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從頭頂摸到脊背。摸了幾下,她就跳起來,落地,走到門口,回頭望他,喵一聲。
他開門,放她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出去丟垃圾。之前吃了一個蘋果,果核還躺在他桌子上。
大門左邊是廚房的窗戶,窗下一溜紅黃綠三個顏色的大垃圾桶。黃的一個,裝可回收垃圾。綠的一個,裝有機垃圾。紅的兩個,裝其它所有垃圾。
大門右邊是5號房臥室的窗戶。
他一扭頭,就發現,貓站在5號房的外窗臺上,在斜出來的窗扇上蹭腦袋,下一秒,她就鑽進窗縫,消失在密合的窗簾之後了。
好一個冷酷無情、雨露均沾的交際花貓貓。
後來,他又看到了她從1號房出來,從6號房出來,從7號房出來。
貓真的在跟人類交際嗎?也可能是,她把整個屋子,都視為自己的領地,只不過在巡視領地而已。
有天晚上,他去廚房倒水喝。那時候,天氣已經暖和,小胖子擁著貓,坐在地上,盯著地板看。他問,你在看什麼?小胖子示意他過來。他蹲下,才發現地上有只小蜘蛛。特別小,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小胖子說,Say hi to Jerry.
他說,是只蜘蛛。
小胖子說,我把所有蜘蛛都叫Jerry.
他無語,心想你在澳大利亞試試。
就在他們和貓的眼皮子底下,小蜘蛛爬走了。
跨人種估計年齡,對大家來說,都是一件難事。他總覺得小胖子從學校畢業,應該不是太久,直到有一天,小胖子說,我都三十多了。
好吧,一個三十多歲、快樂、外向、散漫的宅男。
4號房就是他自己。
5號房,是個金色長髮的男生,年紀可能比他小一點,瘦瘦的,不愛說話。要出去上班時,會早起,8點半左右出門,頭髮在腦後紮成一個小丸子。
沒有車,也沒有自行車,走路上班。當然,也可能是走到公車站去坐車。如果天氣特別不好,寒風冷雨,就會把衝鋒衣的繩子抽緊,把自己包得像個宇航員那樣出門。
要是在家休息,可能就會散著頭髮,或者像他見過的很多女孩子那樣,紮個半丸子頭,上一半挽起來,下一半披著。
他很喜歡觀察人,對人群中各種不同意義上的少數人,總是很快察覺。5號房那位小哥,真是個極其安靜的人。
5號房臥室的窗戶,在屋子的正面。窗簾從來沒有拉開過,掩得特別嚴實,無論人在還是不在。太陽下山之後,理應開燈,他看過很多次燈光從其他房間窗簾縫隙裡透出來,但從來沒有看過5號房這樣。
在房間裡時,不會發出門外可以聽到的聲音。在公共洗衣機洗完衣服之後,從來不晾在外面,都拿回自己房間。一般不會打開房門,除非出來做飯、熱食物和洗衣服。
也不太跟人主動說話。
在跟不在,完全一個樣。沒有人知道,這個人到底在還是不在。別看5號房就在他隔壁,他經常以為5號房小哥根本不在,直到聽到沖馬桶的聲音,才知道,哦,原來這位今天沒出去啊。
一周大概只做一兩次飯。會事先把超市買的肉腸拿出來,放在桌上解凍。等廚房沒人時,出來煎半個小時,之後會拿一個噴瓶,對著灶台噴稀釋的洗滌劑,然後擦一遍。
這房子裡是電灶,灶台其實是4張圓圓的鐵餅,排在一個大方形裡。做飯難免蹦出油星、灑出調料,除了5號房小哥,其他人做完飯收拾時,一般都不會擦灶台的中間。因為4個鐵餅,必然有1個是燙的!有點危險。但是等灶台涼下來,當事人也懶得再回來擦洗了。
只有5號房小哥做好飯、清潔完,四個鐵餅周圍、灶台中間,都是乾淨的。
後來他只要聽到煎東西之後噴水的聲音,就知道,5號房小哥做完飯了。
他以前聽說,貓埋屎是為了隱藏自己的形跡,如果家裡的貓不埋屎,那就說明,它覺得,這個家它是老大,沒有任何天敵,可以放飛自我了。他忍不住想,如果大家是貓,5號房小哥肯定是個兢兢業業挖坑埋屎的貓,小胖子也就隨便敷衍兩下吧。
他很長時間都不知道5號房小哥,做什麼工作,是哪個國家的人。因為這位實在太不愛跟人聊天了。
本地口音,會把母音e變成開口更小一點的母音i, 比如說next step,很重的本地口音讀起來就是nixt stip。中國官方英語教育,跟英國大學合作,聽力材料也不帶一點方言口音。他毫無語言天賦,在上海住了十幾年,尚不能開口說一句上海話。英語學得馬馬虎虎,大學畢業後又沒去外企,聽力沒有全廢,都靠閒時看英劇、美劇。大概等於一個外國人學中文,只對標準普通話熟悉點,碰上中國人講塑膠普通話和方言,就要瘋。
他到現在聽別人說話經常還是聽懂一部分猜一部分,跟當初在上海差不多——閒聊扯淡最容易出現這種情況,看新聞、談工作、見醫生,反而不太會。他在這個國家幾年,聽著最不吃力的,還是他在北島認識的一個美國小夥子——讀神學專業,不知道怎麼的,畢業後決定從美國跑到南半球來混。母音發得特別飽滿響亮。
他在網上看到,有人嘲笑中國人總愛挑剔別人英語口音,說這太傲慢了。這是個屁的傲慢?還不是因為對英語不熟嗎。
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口音問題會好一點。小胖子是本地人,沒有很重的本地口音。5號房小哥,沒有明顯的本地口音,也不一定就不是本國人。
從他搬進4號房,到5號房小哥離開,不過七八個月。兩個住在隔壁的人,大概只發生過幾次對話。
第一次。Lockdown之前,七月,有天早上他在廚房,拿熱水壺接冷水。5號房小哥,也在廚房,問他,你每天早上燒水,是泡咖啡或者茶嗎?
他說,我不喝咖啡,也不喝茶。
只喝熱水?
果然中國人必須要喝熱水這個stereotype,傳得滿世界都是。
他解釋,我每天早上燒水是泡麥片。中國人不是愛喝熱水,是沒有瓶裝水時,我們愛喝煮沸過的水,冷的也行,只要煮沸過就行。確保細菌被死殺。
水燒上了。5號房小哥走了,出門上班。
第二次,Lockdown宣佈的那天。
晚上7點多,他回到住處。剛坐下一會兒,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5號房小哥。說,自己在網上買了一盒口罩,快遞今天投遞了。回來,沒有看到。問了快遞公司,投遞員說,He gave it to a man in the house.
他說,不是我,我也沒有看到那個包裹。
如果快遞員來投遞,某個人恰好在,接了快遞,發現是另一個租客的東西,應該把它留在廚房的桌子上。
5號房小哥,又去敲3號房的門。小胖子摘下了耳機,聽完怎麼回事,說我今天下午才起來,一直在打遊戲,沒有聽到快遞員敲門。
2號房的澳洲老兄,那天依然不在。
1號房的老先生,也說沒有看到。
這場景,很尷尬。有人丟了東西,在找是誰拿的。看樣子,5號房小哥是從7號房開始問的。快遞員講,給了屋子裡的一個男人,就是說,這個屋子裡,除了6號房那個印度女生,和完全不在場的澳洲老兄,其他人都有嫌疑。其實一盒口罩也不貴,普通外科口罩,一盒50個,大概二十多刀吧。但是從午夜就開始Lockdown,沒有口罩,不能進超市。重新在網上買一盒,等送貨,可能要好幾天。如果藥房還開著,倒是可以乘Lockdown還沒開始,不戴口罩進去買一盒口罩,但是現在,附近的藥房應該關門了。
他過了一會兒,聽到5號房小哥回了自己的房間。他過去敲門,問,你找到你的那盒口罩了嗎。
沒有。
我有足夠的口罩,給你一些吧。
他回自己的房間,從櫃子裡找出他那盒還有一半的藍色外科口罩,拿了一疊,他也沒有數是幾個,給5號房小哥。
次日,Lockdown實際意義第一天,下午,他躺在床上看書。有人敲門。還是5號房小哥,說謝謝他昨天的口罩,遞給他兩塊巧克力。
巧克力是這邊很常見的一個牌子,一塊250克,他在PAK'nSAVE裡看到過。小胖子貌似挺喜歡,時不時買,上次還掰了兩格給他。他嘗了一口,那玩意齁甜,甜得要死。可能對於喜歡甜的人來說,僅僅是剛好而已吧。他想起了某個人。
他看著那合計應該重達一斤的巧克力板磚,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肯定不能挑剔別人送的禮物,對不對。只能說點客氣話。
那兩大塊巧克力,他丟進冰箱,一個月後才想起來。拿去辦公室,給同事們吃了。
第三次,是Lockdown結束後幾個月。春天來了,又走了。轉眼,就是十一月末,快到十二月。這裡的夏天,比耶誕節早一些來。有個週五晚上,他正在網上查上海飛這個國家的機票現在是多少錢,又有人敲門。
他打開門。5號房小哥,說,自己有把吉他,在網上賣掉了。明天下午,賣家會來這裡拿。如果那個人試彈,可能會有點吵,希望他不要介意。
That’s all right.
他從來沒有聽到5號房裡有彈吉他的聲音,雖然5號房就在他隔壁。即使在Lockdown那兩周,也沒有。也許他多問一句,怎麼從來沒有聽到你彈吉他?這個對話就可以更長一點。但是沒有。
第二天下午,他在廚房洗碗,有人敲門。白天有人在,大家一般都把大門打開,晚上才關門。
那是個陌生男性,他覺得像中東裔。他停下了洗碗,陌生人對他笑了笑,往裡面走。
這個房子的設計,就是各個房間分別出租,所以每個小房間上都標著數字,很好找。他聽到了敲門聲,一些小聲的對話,門關上的聲音。
他在廚房,幾乎沒有再聽到什麼聲響。過了幾分鐘,剛才那個男人,抱著一個巨大的長方體盒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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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虛白
葉虛白
旅居南半球的小說作者,寫奇幻小說和現實主義小說。寫長篇,也寫短篇,寫現代都市年輕人成長的煩惱、愛情的痛苦,也寫古時候妖怪混跡人間的故事,會同時寫BL、BG、GL,把沉默的暗戀、炙熱的情欲,時事、政治、心理學,上古的風情、亂世的殺戮、非人的冷酷和深情,統統燉成一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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