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所謂詩,可以群怨-讀周定山〈中央山脈紀遊詩:雨中霧社觀櫻〉
前陣子看了魏德聖導演執導的《賽德克巴萊》,對影片裡再不能夠更藍的飽和色藍天裡微微震顫的枝梢上,燃燒的艷紅色花瓣感動萬分,甚至現在閉上眼彷彿還能見到櫻花就在眼前搖擺。在寧靜肅殺的風聲中搖曳紛飛灑落的櫻花心,映著藍天的藍青山的青,彷彿在等待著共同墜地的那一刻,砰然那聲嘔心泣血的吶喊。讓我震撼動容的不是廝殺的血腥、驕傲的台詞,而是這個畫面。
那血紅色的櫻花是有隱喻的。在電影的最末,鎌田彌彥脫下軍帽,彷彿在向滿山的落櫻致敬:「三百名戰士抵抗千名大軍,不戰死便自盡……為何我會在這遙遠的台灣山區見到我們已經消失百年的武士精神?是這裡的櫻花開的太豔紅了嗎?」鏡頭裡飄搖著整座島沾上鮮血的淚水,而小島則回應:「今年的櫻花早開了……。」一瓣瓣沉重的血紅櫻花在風中輕輕的墜落,橫屍在雨後仍然泥濘的泥土上,太陽熾烈的籠罩整片天空,依舊是不能更藍的藍。
因此,第四章我特別選了周定山的〈中央山脈紀遊詩:雨中霧社觀櫻〉,這首詩彷彿可作為這場史詩般淒美的的霧社事件最好的註解。
輕車飛棧道,身渺覺懸空。躍澗魚吞霧,穿山鳥喚風。
人疑花濺血,天遣雨啼紅1。試問櫻心事,淋漓淚滿叢。
這首詩特別之處在於「雨中觀櫻」,將這兩者相同的墜落意象結合在一起,加重了霧社事件本身的重量,並灑上血紅鮮豔的色彩,在雨中甚至暈染了開。但這首詩卻並不讓人感到沉重,因為詩人以「輕車飛棧道,身渺覺懸空」開頭,原本沉痛的情緒就跟著輕車飄然在雲霧縹緲間。這山中,有清清溪澗中躍起的魚,有穿過青青山林的鳥,彷彿甚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詩人還用「吞霧、喚風」生動活潑的形容,這兩句詩充滿了動態的美感。而第三句話鋒一轉,情緒驟變,雨突然下大了。花和雨交織落下,籠罩整片青山,像是天上正在進行著某種祭典,以櫻之名血祭祖先。詩人讓景物有了情、有了傷痕、有了心事,就像是杜甫〈春望〉裡那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末句,詩人寓情於景,也許手裡還憐惜不捨的捧著沾濕了的櫻淚,柔聲的問櫻、問天、問自己,這淚是為何而泣?而天地無語。
題解:
本詩為五言律詩,收入《一吼居詩存.第三集.辛巳(1941)稿》。中央山脈北起宜蘭蘇澳,南抵鵝鑾鼻,全長約340公里,縱貫全島,有「臺灣屋脊」之稱;霧社位於南投縣仁愛鄉,屬中央山脈北三段,海拔1148公尺,日治時期以來便以櫻花馳名,素有 「櫻都」之稱;此詩前半段描述車行於中央山脈中,渺空的感覺與景致,後半段寫盛開的櫻花,被雨打落,滿地殘紅的景象與感觸。
作者簡介:
周定山(1898-1975),本名火樹,字克亞,號一吼。原居彰化洋仔厝,後移居鹿港草仔市。明治41年(1908)入公學校就讀,課後至私塾學習漢文,後因家貧輟學入木工廠學藝。大正4年(1915)棄工就商,13年(1924)應花壇李家之聘任教席;14年(1925)正月首次赴大陸,擔任漳州瀛協會兼《漳州日報》編輯等職務,五三慘案後回臺。昭和2年(1927)任大雅讀書會教職;7年(1932)由大雅轉膺北屯漢文研究會之聘;9年(1934)起任《臺中新報》編輯、《東亞新報》漢文編輯。12年(1937)5月應召從軍上海,入軍務部總務課第一班,後因父親病重返臺。返臺後擔任霧峰林紀堂的家庭教師。戰後,先後擔任虎尾廳民政課課長、臺中省立圖書館編目工作、臺北民政廳地方自治編目委員會委員。後返鹿港在泉郊會館授漢文,晚年則在自家住宅教書,與葉榮鐘、莊遂性並稱「鹿城三子」,作品有新文學、舊文學、與民間文學。目前已出版詩集有施懿琳編《周定山作品選集》,陳盈達整理編定《周定山漢詩全集初編》。
注釋:
1. 人疑花濺血,天遣雨啼紅:二句寫霧社櫻花殘落的景象,並指向昭和5年(1930)所發生的霧社事件,蓋霧社為泰雅族賽德克亞人原居地,自同治10年(1871)發生牡丹社事件以來,連續爆發多起原住民抗日事件,「霧社事件」乃當地賽德克族不滿臺灣總督府與地方政府的壓迫,所發起的抗爭行動,此事件導致領導人莫那魯道自殺外,參與行動的部落幾遭滅族,犧牲人數近千人,故作者以殘落之紅櫻比喻所犧牲的戰士的鮮血。
另外一首張奎五〈霧社櫻花〉(《臺南新報》,1427期,1933年11月2日)寫的也是相當精彩,其情緒較之激亢雄壯。〈雨中霧社觀櫻〉的作者是身在櫻花雨中的,〈霧社櫻花〉中詩人則是站在高山上下望,就像我們後代人低下頭俯瞰前人歷史,那些蒼茫與斑駁,我們彷彿是站在聳直的危崖上,如此渺小。也因此,那樣的景觀該是宏偉的,那樣的情緒該是壯闊的。
能高山上望,十里錦紅翻。莫認雲霞跡,難銷血淚痕。
幾疑桃葉渡,絕似杏花村。異卉宜同賞。何須別漢番。
我猜想,如果我看到了這樣的風景,大概也會和魏德聖導演一樣執意堅持一定要拍下這樣一部史詩般的電影,因為這是歷史,台灣人不該不知道的歷史。因為電影一如於文學,可以興觀群怨。
「你明明知道這一戰一定會輸,為什麼還要打?」「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賽德克巴萊可以輸去身體,但是一定要贏得靈魂。」這場戰爭,是為了祖靈,為了獵場,為了「賽德克巴萊」的靈魂──真正的人,為了年輕的臉上那美麗的圖騰印記,為了驕傲。
近日讀了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四部曲之二:奔馬》,其中正好對日本武士道有許多形容,對日本純粹的神風連式「荒魂」頗有敘述。「在易於枯萎和變質這一點,鮮血和鮮花倒是非常相似的;正因為如此,鮮血和鮮花才能夠通過轉換為榮譽而延長自己的生命。」那種精神的純粹性跟賽德克巴萊族人是極為相似的,神風連那趨於極端對信仰的崇拜,欲獻出自己的心與生命的執迷。或許,甚至可以說,為了要成就這種純粹性的昂揚剛烈,這場戰爭必須艱巨,結局必須壯烈,就像那激昂「神聖」的自刎(武士道甚至還強調步驟),以及遭受毒氣攻擊後整座山林垂掛著的上吊靈魂。
更多有關櫻花的象徵意涵可以參讀另一位參賽格友〈嵩麟淵明的部落格—臺灣古典詩中的阿里山書寫—櫻花篇〉,此文對櫻花意象分析的極為廣泛透徹,旁徵博引。而我在最末附上幾篇描寫櫻花的詩文給大家欣賞。(賞讀可參見愛詩網資料庫)
(PICTURED BY PuddingFish, 2011, 淡水天元宮--吉野櫻)
1. 陳月樵〈霧社櫻花〉,《台南新報》 11429期:8頁 1933-11-04
托根何陋有,犵草亦芳鄰。簇錦千叢倚,蒸霞萬壑春。
品花消瘴氣,傲骨避京塵。隔霧看長好,無由老眼真。
2. 施江西〈春日登虎頭山〉,《仲衡詩集》
絕頂登臨氣象雄,河山兩界劃瀛東。
林泉不減獅山勝,丘壑居然虎阜同。
霧社花光紅映日,珠潭波影碧浮空。
春來景物多佳麗,山市繁華一望中。
3. 巫子英〈過霧社觀音瀧〉,《風月報》第82期,1939年3月31日,頁27
重疊靑楓障碧天,岧嶢屹立聳眸前。
乘風鶴舞山中起,照日遊魚樹外淵。
入耳波聲崖角湧,迎眸練影嶺頭懸。
觀櫻途次添佳景,萬丈功成大自然。
4. 林玉書〈阿里山櫻〉,《臥雲吟草初集》
花開阿里自年年,萬朵嬌紅態欲仙。
幾樹光搖春雪麗,漫山色鬪曉霞妍。
玉川仿佛來天外,吉野分明到眼前。
領略擬携樽酒去,醉餘長嘯沼平巔。
5. 籾山衣洲〈折花嘆〉,《臺灣日日新報》
此花原是扶桑種,嘗近紫宸邀君寵,
不知流落自何時,來與黃茅共一隴。
可憐真賞竟無人,儘被樵夫採代薪,
曙光映出絕塵姿,輸與凡桃能避秦。
君不見芳山千樹香雲吐,長護帝陵不入斧,
那禁此處獨摧殘,天上願頒續命縷。(節錄)
更多有關櫻花可參考筆者之前的網誌〈淡水天元宮,緋紅帶來了春天的訊息〉
(不過因天元宮所植為日本吉野櫻種,並無山櫻的豔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