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口 |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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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新月文學獎 - 短篇小說組 - 首獎

 「當名字變成生活的圈套,一套就是一輩子,爬都別想爬出來。」

    周兆海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兆嘛,就是很多的意思,至於是很多什麼呢?兆海,一兆個海,於是他每天的生活都跟海有關。這倒是從小就印證了,周母娘家做遠洋漁業,周兆海小時候常跟著外公外婆出海,暑假更是整整兩個月泡在海上。小島南部的遠洋漁業名副其實,鮪魚、魷魚和秋刀魚產量名列前茅,他記得外公有一回放了個大網,撈上幾百條活蹦亂跳的秋刀魚。

    暑假結束,漁船靠岸。周兆海那時雙腳往陸地踏,直接吐了出來,過幾天都沒好。他一度以為自己可能生了怪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問鴻欣怎麼辦,還問她要不要乾脆跟自己一起死,有人作伴才不孤單,不過鴻欣只挑著眉,罵了一句你有病;後來他才知道那是「陸暈症」。

    周父的生意跟海雖然沒關係,但一身拉麵線的功夫可是出了名的,廟口的「鮮魚麵線」膾炙人口,手工麵線配上燉煮多日的魚頭湯,任誰都忍不住多點幾碗,不盡興不罷休。

    童年離不開海,學生時期好不容易離海遠一點了,出社會渾渾噩噩過了幾年,最後考上海巡署。公務員職位穩定,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辭職;古人說生死有命,周兆海說命運都藏在名字裡。

    周兆海的人生跟海脫不了關係,就像鴻欣就跟她的綽號「鴻喜菇」一樣永遠黏在一起,周兆海覺得有些事情從出生就註定了。

    小年夜前一天,大雨滂沱。鴻欣從台北回來,帶了一打台啤到周爸的小吃攤找周兆海。兩人各吃一碗鮮魚麵線,胃暖了再開喝。

    「妳今年怎麼有空回來?」周兆海問。十年前鴻欣帶著錦繡前程離開廟口,北上打拼。台北龍蟠虎踞,她倒混得風生水起,多忙啊,十年就回來兩次,人都不曉得是死是活。

    「辭職了。」鴻欣啪一聲打開瓶蓋,往嘴裡灌下去。

    「那妳台北的房租怎麼辦?」

    「退租了。」

    「那妳男朋友呢?沒工作沒地方,他賺夠錢要養妳?」

    「分了。」

    「妳 … 」周兆海氣笑:「那妳現在怎麼打算的?」

    「我要回來。」鴻欣微笑。

    周兆海被嗆到,差點吐一地台啤。

    「周兆海,你不要太誇張。」鴻欣踹了他的椅子腳。

    「鴻喜菇,妳確定妳要回來?妳爸答應了?」周兆海問。

    「我爸病了,住院,沒有反對的權力。怎麼,你反對?」

    「不反對。可是妳回來幹嘛?這裡的生活不好,錢賺得少又沒出息,完全沒前途!」

    「我在台北就有出息?」鴻欣笑道。幾年不見,當年那個以「我不唸大學」為目標的混世魔王,現在知道出息了?

    「妳在哪裡都比在這裡有出息。」周兆海嘆氣。

    「可是我在這裡快樂。」鴻欣的嘴還咧著,嘴角還掛著啤酒泡沫。

    「鴻喜菇,妳要找的是工作,不是快樂。工作沒有快樂的。」

    「誰說的?」

    「你覺得我工作快樂嗎?」

    「你工作不快樂是你的問題。你爸工作就很快樂。」鴻欣拿起碗,一口飲盡溫熱的湯:「你爸拉麵線時多快樂啊。」

    周兆海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快樂有什麼用,租了五十年的店,湊不齊一間套房的頭期款。他灌了一口啤酒,又苦又難喝,啤酒放太久沒氣泡了,只剩下難喝,跟生活一樣。

    「可是袁霏霏要把廟口賣掉。」周兆海壓低聲音,這件事情是秘密,他不確定袁霏霏有沒有跟她說。

    「我知道。沒關係,我只要買我爸的武館。」

    「明天找霏霏嗎?她也很久沒看到妳了。」

    「好,明天找她。」

***

    南島嶼難得的陰雨連綿,一連三天不止不歇,像一部沒完沒了的無趣電影,找不到開頭,等不到結束。

    他們喝到半夜才散,一打啤酒鴻欣喝了三分之二,她臉不紅氣不喘,談笑風生輕鬆自在。果然是去練過回來的,周兆海心驚,他不曉得鴻欣的工作需要應酬,或說,他其實也不知道鴻欣做什麼工作。

    深夜,兆周海上樓,他的書桌正對著漁港,拉開窗簾就能看到點點漁火,大船小船零星停在海面,有的近,有的遠;停得遠的好像觸及了海的盡頭,海沒有盡頭,可是生活有,生活有無路可退的時候。

    周兆海忽然想起鴻欣方才的話:「兆周海,我鴻喜菇現在無路可退了。你呢?你從小路就多著,國中你還想去捕魚!你只有看到我的時候會一張無路可退的狗屎臉!」

    記憶比窗外的漁火更亮,更溫暖。

    童年的周兆海是個不務正業的小魔王,舉凡家長要求的,他一概不做,他只喜歡那些好玩的:翹課、打架、爬到柴山逗猴子,或是鑽到海蝕洞玩捉迷藏。當時周爸周媽恐嚇他,要是考不上高中,就把你丟到海裡餵魚!

    周兆海可樂著,他平時最期待和外公外婆出海的時刻,丟啊丟啊,丟遠一點好,還有不準派人來找我。周兆海那時的夢想一度是「不上高中」,上了高中又變成「不上大學」,他討厭學習,討厭所有一切無聊的事情。

    「怕什麼?我可以去捕魚。」周兆海當時對父母宣布,學習什麼的都去死一死,他要當個漁夫。

    「你敢!」周父氣得把拉麵條的擀麵棍拿出來,一棒打在周兆海的屁股上。

    「你歧視漁夫!你老婆就捕魚的,你是不是男人啊?」

    「死小子給我過來!」周父的擀麵棍一扔,砸碎了好幾個碗。周兆海歪著腦袋閃,屌兒啷噹地說:「你有本事你過來啊。」

    「周。兆。海。」周父齜牙咧嘴,一個字一個字都變成嘶嘶的氣音。

    「周。老。頭。」

    周兆海踹了一腳門,跑了。那時他十三歲,剛上國中,青春叛逆唱反調都不需要原因。周兆海那晚一人在廟口晃來晃去。

    廟口不大,說穿了其實是漁港旁的一方小土地;這兒的歷史周兆海從小聽到大,他爸說爺爺、祖爺爺、甚至到祖爺爺的爺爺,都在這裡。祖先從台南來到這扎根,而這廟口中心的哈瑪星代天宮歷史悠久,幾乎可追溯至日治時期,那是日本人在高雄蓋地的第一個市府。

    日治結束,接著移民過來多是台南人,才真正蓋了現在的代天宮,建築氣勢非凡,內部雕梁畫棟。原本這廟就是原鄉信仰,鰻鯤鯓代天府分靈的五府千歲、清水祖師和蚵寮保安宮的蠔寮池王,這些原鄉信仰後來就變成社區信仰,前面的廣場更是熱鬧起來,每逢過節都有鞭炮和戲台,給周兆海的童年帶來許多搗蛋的靈感。

    周兆海每次逃家出來閒晃,都有熟悉的套路。他一定會先到廟口廣場的陽春麵店喝湯,麵店阿姨看到周兆海,熱湯一擺,揶揄道:「又是你!又被罵!唉呦,都不學好的,看你以後怎麼辦?」

    「老子以後當漁夫!」

    「老子什麼老子!我看你爸打死你!」

    喝完湯,周兆海會去找賣紅豆餅的大伯討沒賣完的紅豆泥;再到飯館看高中的小姐姐大火一開,一把鍋鏟翻著香噴噴的番茄蛋炒飯;最後呢,他會買一根冰棒,然後去找袁霏霏玩。聽說袁霏霏是廟口地主的私生女,平常寄住在廟裡,由廟公照顧,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坐在門檻上盯著香爐發呆。

    「喂!霏霏!」

    「跟我來!我帶妳去玩!」

    袁霏霏不像南部的孩子,她的皮膚很白,氣質文靜,一頭烏亮的秀髮垂在背後。在還沒遇見鴻欣之前,周兆海覺得女生都是這個樣子。

    袁霏霏跟著周兆海到處跑,到處玩;兩人跑累了,周兆海就想起另一條巷子來了新租客,聽說還開了家店,什麼店不知道,現在正好是探探風聲的好時間。於是,他晃頭晃腦帶著袁霏霏一起去。兩人在巷子外就聽到了響亮穿雲的吆喝聲,他倆頭一探,只見著了一群人汗水淋漓地打拳,招式詭異,模樣滑稽。

    抬起頭,周兆海看到門上寫著「台灣傳統武藝館」,招牌的小字則寫了兩種拳名「太極拳八極拳」。

    夜深人散,周兆海領著袁霏霏走進去,他一眼就看見一個小女孩正收著東西,他對她說:「我也要學那個什麼拳,八什麼拳的。」

    「那你要繳學費。」小女孩看都不看他一眼。

    「喂!可是我沒有錢。」

    「那走開。」

    「妳過來。」周兆海打量眼前這矮矮瘦瘦的女生,不高嘛,皮膚有點黑,香菇頭,眼睛很大,看起來是個一撂就倒的軟柿子。

    「如果我打贏妳,我就可以免費學。」周兆海挑釁,甩了甩自己過長的衣袖,做一臉凶狠摩拳擦掌樣,想在袁霏霏面前逞威風。

    「你跟我打?」小女孩問。

    「怎樣?怕了嗎?」

    周兆海嘿嘿大笑兩聲,三七步一站,自以為帥氣滔天,兩隻手臂正要揮拳,誰知步伐還沒跨,一招樸實無華膝擊直直撞在他上腹,痛得他彎腰跪地,差點沒哭出來。

    「你 … 偷襲!」後面的三字經周兆海罵得太大聲,鴻爸以為有人來踢館,風風火火地從休息室走了出來。

    周兆海人生第一次踢到鐵板,以往他鬧,吃一頓家裡的竹筍炒肉絲是家常便飯,但他可沒被同齡的孩子打過,還是女生啊!從此,鴻欣就成了周兆海的罩門死穴。她只要一開口,他就算嘴上大罵特罵,行動也乖巧得像隻小奶貓。

    周兆海和鴻欣同個國中,鴻欣在班上的成績好,放學後常常拖著周兆海讀書,周兆海不死心,拖著袁霏霏一起。袁霏霏也不愛讀書,她讀得比周兆海差,可家裡沒人管,她便發展了個唱歌的興趣,夢想是當歌手。

    後來呢?

    周兆海的故事忽然就結束了,不是每個故事都有後來;人會長大,青春的盡頭是分道揚鑣。

 ***   

    除夕吃完年夜飯,周兆海打電話給鴻欣說了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我聯絡不上袁霏霏。」

    「那去廟裡找啊。」

    「我去了。廟公也連絡不到她。」

    「可能晚上就回來了吧。」鴻欣知道袁霏霏的個性,她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心思細膩,敏感又多慮,她大學輟學後整天待在家裡;鴻欣和周兆海那時都忙,學業社團和工作,無暇分神。後來聽說袁霏霏出國學音樂,幾年後回來,和唱片公司合作發了專輯,紅了幾個月,又沒下文了。

    「她已經失聯三天了。」

    「報警了嗎?」鴻欣忽然有一股不好的預感。

    「還沒。她今天晚上再不回家,我就要去報案了。」

    那天晚上,連下三日的雨終於停了,可周兆海的心涼涼的,他約了鴻欣去海堤吹風,找個人說話散心,否則袁霏霏失聯的事在他的心底轉啊轉,找不到出口。

    海堤旁,鴻欣問了周兆海很多事情,工作的事情,袁霏霏的事情,還有他們分手的事情。

    「我受不了她,她受不了我。當初在一起本來就只是寂寞,不適合就分開,沒什麼。」周兆海說。

    「袁霏霏是多寂寞才需要跟你在一起?」

    「也許只是我也很寂寞。」周兆海一臉往事不堪回首:「大學剛畢業的那陣子,妳去台北,她出國,我一個人廢在這裡,無所事事。後來她回來,我每天沒事找她玩,載她去酒吧駐唱,去餐廳表演,就在一起了。然後 … 」

    「怎樣?」

    「袁霏霏有病。」

    「什麼意思?」

    「心理的病。」周兆海靜了下來,那些回憶的裡被切碎的片段,一塊一塊,湊不出完整的情節和事件。

    「我們沒有辦法,那個。」
    鴻欣頓了片刻。

    「那個?」

    「那個。她不行。」

    「操。」鴻欣一怒,指著周兆海的鼻子大罵:「媽的你技術不好,不要怪人家!」

    周兆海一瞬間赧了,忿忿不平:「就不該跟妳這個鴻喜菇說這些。要不是現在找不到袁霏霏,老子才懶得跟妳說!」

     「交往的時候,很多事情袁霏霏都不說。我從小看她長大,跟她談了兩年的戀愛,我連她爸都沒見過。還有廟公,他對她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我問了她也不說,她什麼都不說!」

    海風瑟瑟,鴻欣的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像一團打結的海藻。

    「周兆海。」

    「幹嘛?」

    「你在擔心什麼?」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海平線泛白,天初開,雲未散,灰藍的光穿透天的薄膜,降臨大地;原來海邊的日出如此驚天動地,不只是因為美,更因為周兆海和鴻欣在消波塊上看到袁霏霏的屍體。

    這一次周兆海依然沒看見海的盡頭,但他看見了生命的盡頭。

 ***

    阿金做了二十幾年的刑事警察,他相信每一個罪犯背後都有秘密,不是有句話嗎?他以前在書裡看過:「看不見的風景決定了看得見的風景。」

    什麼書他早忘了,至於這話的意思他卻是透徹得很,人啊,哪一個不是費盡心思隱藏著那些不想被發現的事情。一個人隱藏了什麼,也代表他展現了什麼,他隱藏的越多,展現得越少,或展現得越假。阿金把這句話奉為辦案圭臬,刑事警察抓犯人,找的就是那些看不見的風景,那些被隱藏的事情都是破案關鍵。

    不過,除夕夜的溺水案太直白,阿金覺得這事不是自殺,就是意外失足。前幾天大雨傾盆,雨一下,氣溫就跟著降了;風雨那麼大,漁港的浪也跟著翻騰洶湧,這個時候去海堤散步,不是想自殺,阿金也想不到原因。

    偵訊室裡坐著一男一女,就是他們倆發現遺體的。阿金起初被男人的反應嚇到,他完全失控,像一隻發瘋的野獸,一下吵著要看死者,一下又哭著說這不可能,現在倒冷靜了,肩膀下垂,低著頭,一言不發;相比起來,另一個女人的反應鎮定許多,不哭不鬧,眼中卻充斥著不可置信。

    「人都失蹤三天了,怎麼沒人報警?」阿金問。

    男人冷靜下來後沉默失神,問什麼都不回答。

    「還有,你們知道她怎麼聯絡她的家屬嗎?她爸前幾年過世了,資料上沒有其他親屬。」

    「她小時候住在廟裡。」女人開口:「打給廟公吧。」

    「廟公?」

    「代天宮的廟公。袁霏霏的養父。」女人忽然站起來,壓抑著嗓子道:「還有,袁霏霏不可能自殺。」

    「我們這邊會調查,妳不要擔心。」阿金客套,可女人的話沒停,她堅定又憤怒,像一頭絕望的獸:「袁霏霏沒有自殺的勇氣,她要想死,早就死了!她沒有自殺的人的眼睛,她不可能自殺。」

 ***

    自殺的人的眼睛?

    除夕毀了,周兆海回家以後睡不著,鴻欣的話像某種魔咒,綁住他。什麼叫做自殺的人的眼睛?

    他和鴻欣的看法不同,袁霏霏是個脆弱的人,他認為她撐不下去了,下定決心了,對她來說這人世沒什麼好留戀的。周兆海雖然不拘小節,可他記得和袁霏霏的那些衝突。

    袁霏霏最大的問題是無法跟現實妥協,她活在死局裡面,反抗或忍耐,永遠找不到平衡點。

    「周兆海,我給不起你要的愛情。」

    這是每次吵架時袁霏霏的慣用台詞,給不起,受不了,拿不出來,沒辦法,彷彿她住在一座堅固的城堡,踏出一步就會要她的命。

    「什麼叫做我要的愛情?」周兆海很生氣。

    「你要的愛情裡有愛,可是我給不出愛。」

    「什麼樣的愛情裡沒有愛?沒有愛就不叫愛情!沒有愛是什麼?交易嗎?」

    「如果是呢?」

    「霏霏!妳以為我是誰?我他媽就是賣麵的兒子,我能給妳的只有愛情,妳現在不愛我沒關係,但是如果妳連喜歡都不喜歡我,我們就分開!」周兆海記得自己的滔天怒意,愛情裡沒有愛,那至少他還有尊嚴;他可以付出,不代表願意委屈求全。

    「周兆海。」袁霏霏很冷靜,神色一抹淒然:「我的人生就是一場交易。」

    「妳的人生不是交易。」

    「我爸從小就把我賣給廟公,這不是交易?你猜猜我值多少?妳猜猜我值幾塊地,幾個 … 」

    「袁霏霏,夠了!」周兆海心痛:「廟公對你不好嗎?妳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說,我願意聽,也願意照顧妳。妳不說我怎麼保護妳?不要以為妳可以承擔一切,妳是人,人都需要依靠別人!」

    袁霏霏聽著聽著忽然笑了,揶揄卻感動的笑。

    「周兆海阿你真蠢 … 」她咯咯地笑,彷彿看一部大喜劇,彷彿自己就是喜劇裡面的女主角,卻莫名其妙地把歡樂的劇情演得悲傷至極:「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跟你做愛嗎?」

    周兆海一愣。

    「因為你沒給我錢啊。」

    周兆海碰一拳打在桌上,他氣瘋了。

    袁霏霏是地主的私生女,她雖然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可她有錢,她爸錢一匯,大學的她就飛去國外學音樂。她最不缺的就是錢,但現在這話是什麼意思?

    「妳沒給我錢。」

    袁霏霏看不起他窮,周兆海一個賣麵的兒子,一個大學畢業後遊手好閒的男人,好意思跟她談感情?

    周兆海走了,整整一年不跟袁霏霏聯絡;後來她又交了幾個男朋友,酒吧的老闆,議員的兒子,商業小開,各式各樣的男人,他們都印證了周兆海的悲哀,他窮,他的愛情就一文不值。

 ***

    「周兆海,你給我滾出來。」

    隔天早上,鴻欣一腳踹開他的房間,把他從溫暖又悲傷的被窩裡挖起來。

    「鴻喜菇!尊重!」

    「哭?你就知道哭?」鴻欣看著周兆海腫得不可思議的眼睛大罵:「三分鐘後下來!」

    「媽的,要去哪裡?鴻喜菇!喂!」

    「去海堤!」她把掛在牆上的牛仔褲和襯衫扔在周兆海身上。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周兆海!袁霏霏不可能自殺!」

    「所以呢?」周兆海穿著四角褲從床上跳起了,大聲質問:「妳要當警察了嗎?妳去了能幹嘛?找證據嗎?鴻喜菇妳不要自作聰明!妳就是太聰明才會活得那麼辛苦!」

    「你就是太笨才沒搞懂袁霏霏!」

    樓下的周爸正在拉麵線,鴻欣坐在店裡的椅子上看,等拖拖拉拉的周兆海下來。

    南島嶼的陽光回來了,周爸的汗水流過手臂和臉頰,記憶存在肌肉裡,每一個步驟都像一種延展或回放,拉麵線時最重要的是「甩拉放」三個過程,周爸的靈魂居然有節奏,跟著動作伸縮自如行雲流水,全心全意投注在屬於製作的圓滿世界之中。

    鴻欣抬頭,如紡織機般的麵線架放在外面,攤開了,這幾天天氣晴朗,正是曬麵線的好時機。

    原來完成一件自己熱愛的事,快樂會變得如此簡單。

    鴻欣想起國高中那段與父親一起學習中國武術的時光,她喜歡太極拳的慢,慢融進血液裡時她能聽到心的聲音,心與肉的對話,那是和諧與完美的安寧境界;她也熱愛八極拳,一種直接樸實,結構嚴謹的武術,她在操作時了悟肉體最原始的力量,頭、肩、肘、手、膝和足,所謂八極乃八個部位的功能極致,極致的背後是意念與動作的完整合一。

    當時多麼美好。鴻欣輕輕嘆息,她其實一直都希望能留下來的,廟口,武術館,周兆海,這裡才是她的生活。然而她爸堅持不同意:「太鄉下了,沒前途!妳讀那麼多書,留在這裡對不起自己。」

    鴻欣無法反駁,剛畢業太年輕,還不知道生活可以很單純,而單純可以很快樂。

    「鴻喜菇妳有病!妳到底有什麼問題!」

    周兆海從樓梯上一路罵下來。鴻欣沒理他,跨上了老野狼,一聲令下:「上來。」

 ***

    阿金不懂這兩個人現在來這裡做什麼。

    「警官,袁霏霏不會自殺。」女人開口。

    「我們在採證,請你們離開。」阿金覺得煩,大年初一的,新年的喜氣都被這晦氣的案子給沖散了。法醫檢定過,死者落海時頭部受到重擊,失去意識後才溺斃,而身上並沒有其他的外傷。

    「我們會離開。」女人不動搖,又問:「要怎麼樣你們才會往殺人案的方向調查?」

    阿金皺眉。

    殺人案?

    她憑什麼一口咬定殺人案?

    「小姐。就算她不是自殺,也是意外落水。」阿金沉下臉,語氣重了:「前幾天風雨那麼大,她一個人來海堤。失足落水後,溺死了。這是意外,不是殺人案。」

    周兆海在旁邊覺得尷尬,鴻欣這是打擾公務,他拉了她一把:「警官抱歉。我們要走了!」

    「走去哪?」鴻欣的粗暴沒變,一反身扣住周兆海的手臂。轉頭又問:「那她為什麼在大風大雨的時間一個人來海堤?」

    「小姐。妳問我?妳怎麼不問妳朋友?我怎麼知道她大風大雨的時候來海堤要幹什麼?」阿金的白眼差點翻過天靈蓋。

    「我也不知道她來這裡幹什麼 …」鴻欣低下頭,無奈和悲哀猛然衝進胸口,情緒太突然,以至於她失了神,一時找不到對策。

    袁霏霏不是自殺,難道就一定是意外嗎?鴻欣自己也不明白這股直覺從何而來,她認為這個時間點太刻意了。幾年前袁霏霏的生父過世,廟口這塊土地中就入了她的口,然後她一接手就想把土地賣掉,為什麼?

    說實話,鴻欣從來不瞭解袁霏霏,他們雖然國中高中時玩在一塊兒,然而袁霏霏一直都是一個安靜的存在,她把自己隔絕起來,無論悲傷還是快樂,彷彿不感受快樂就不用承擔悲傷。

    「現在麻煩你們離開。」阿金揮手要走。

    「等一下。」鴻欣決定把心底不成熟的疑慮說出來:「袁霏霏的生父幾年前過世了,她跟我提過,她拿到土地產權後就要把廟口賣掉,賣給重建案的廠商。他們想要打掉老建築,蓋商圈。」

    「我反對她的計畫。」鴻欣抬頭,誰也不看就看遠方的海。

    「我跟她說那麼多人在廟口討生活,土地賣掉,這邊就毀了,大家都要搬,廟要拆,大家只會恨妳。況且,妳又不缺錢,何必做這種招人怨恨的事情?」

    「妳們聊過這些?」周兆海很吃驚。

    「當然聊過。不然你覺得風風火火趕回來做什麼?」鴻欣苦笑:「我想要買下我爸的武術館,她不賣,她說我這樣會變成釘子戶,她不想給重建廠商添麻煩,她想把這裡拆得乾淨,拆徹底。」

    「為什麼?」周兆海矇了,他只知道袁霏霏要賣,可後面的影響和問題全沒想到。他不敢相信,難道有人為了這種事情殺人?

    分手後一兩年,他們沒聯絡,可後來他考上海巡署,袁霏霏也找過他幾次。他們就像老朋友,紛擾都沉入海底,浮上的都是乾淨美好的回憶。

    「什麼為什麼?」鴻欣看著他問。

    「周兆海。跟她交往過的人是你,你都不清楚的事情,還敢問我?你當男朋友到底當得多失敗,失敗到她什麼都不願意跟你說!」

    鴻欣紅了眼眶,全身因為憤怒而顫抖:「警官,袁霏霏打算賣土地的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周兆海,一個是廟公。」

    「她已經把土地買賣的資料都準備好了,聽說初五開工後就匯款結案。」

 ***

    周兆海第一次看鴻欣哭成這樣。他的記憶中沒有鴻欣掉眼淚的畫面,她是堅強的女孩。鴻爸從小給她的訓練不亞於任何一個男生,馬步,弓箭步,基礎體能,對打練習,她沒有偷懶過,聰明又認真,無論是學習還是武術,她從不馬虎。

    「輸了就從頭來,考爛了就去搞懂。」這是鴻欣學生時代的寫照,她堅忍不拔,好像挫折都是營養,只會成長不會倒下。

    離開海堤,換他騎野狼把她載回家。鴻欣不想回去,她爸還在住院,家裡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周兆海問她想去哪,她說去武術館。

    「妳是不是要拿我出氣。」周兆海問。

    「要是揍你有用,你今天就別想活著走出這裡。」

    武術館很舊,紅色綠色的大軟墊連顏色都褪去,牆上的三段式電扇的螺絲似乎鬆了,轉起來發出嘎嘎嘎的巨大聲音,而洗白了或洗黑了的牆壁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抽離,彷彿你不在這裡,彷彿環境會影響時空,讓人退回到十幾年前的光陰。

    「鴻喜菇,妳們聊過,怎麼都不跟我說?」

    「跟你說什麼?」

    「袁霏霏的事情,還有土地的事情。」

    「土地的事情你也知道,不是嗎?」

    「但是我沒想那麼多,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反彈,而且把廟拆掉,那廟公怎麼辦?我以為袁霏霏只是說說,她說她想當歌手,從小說到大,也沒看她多努力,我不知道她已經把買賣的資料都準備好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周兆海懊惱,忽然就跳起來。他腳一跨,站著預備攻擊的姿勢,然後一拳打在掛在空中的沙包上,恨恨地道:「所以,鴻喜菇,妳在台北怎麼了?妳到底為什麼決定回來?」

    「我說了,因為我不快樂。」

    鴻欣也站起來,捲起袖子,與周兆海面對面站著,中間隔著沙包。

    「我前男友說要存錢買房。他家有錢,投期款家裡贊助他一半,另一半我要出。我白天上班,晚上兼職,忙得天昏地暗。」

    「我做行銷,做公關,做特助,做業務。」

    鴻欣一腳往沙包掃。

    「然後我找到了賺更多錢的方法,會館的女保安。」

    「我護送小姐回家,當貼身保鑣,解決來鬧事的無聊混蛋。」

    鴻欣抬腳近身,寸截寸拿把沙包打得左搖右晃;好在周兆海閃得快,否則他就要被沙包撞成不倒翁。

    「然後我遇到了很多人,男人女人,遊走在法律邊緣的行為,還有拿不出證據的犯罪。」

    一招「鐵山靠」鴻欣腰部發力,整個身體撞上沙包,一瞬間天搖地動,沙包上的鐵環嘩啦嘩啦響。

    「有人自殺,有人被殺,所以我看得出自殺和被殺的差別。那些自殺的小姐的眼睛裡沒有恐懼。袁霏霏的生活都是恐懼,她不可能自殺!」

    「她生活裡有什麼恐懼?」周兆海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但是她的恐懼一定在這裡,在這個地方。」

    「廟口?」

    「對,廟口。她一心一意把這裡賣掉,為什麼?她想擺脫什麼?她恐懼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鴻欣三開三合,探馬掌後鶴步推,刷一聲沙包居然破洞了,裡面的米粒全灑出來。

    米掉了一地,記憶從此攤開。

    怎麼撿都撿不完。

   ***

    阿金在廟口的香爐裡找到了買賣契約書的部分遺跡。大部分被燒了,沒燒盡的部分還留有袁霏霏的簽名。接著,他調了案發當天廟口的監視器,監視器的畫面很模糊,大雨滂沱,袁霏霏一個人從廟裡面走出來,而街道只有淅瀝瀝的雨聲。

    「把時間往前調。」阿金吩咐。

    往前一個鐘頭,沒有動靜;再往前一個鐘頭,還是沒動靜;再往前一個鐘頭,有人了,有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從廟裡走出來,他穿著雨衣,揹著釣魚的冷凍櫃,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冷凍櫃。

    「往後轉,我要看這個男人的回來時間。」

    阿金發現男人的回廟裡的時間在袁霏霏離開之後。袁霏霏離開廟,約莫四個小時後,男人走回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雨衣沒了,可全身都是濕的,偏偏他回來的時間雨已經停了。

    他為什麼是濕的?

    他是誰?

    「廟公會不會釣魚?」阿金把發現屍體的兩人請到警局問。

    「不會。」男人回答:「可是廟公的弟弟會,他以前回來,偶爾看過他釣魚,釣具應該都放在廟裡。」

    「他們一起住嗎?」阿金問。

    「沒有吧。」

    「他們差幾歲?」

    「他們是雙胞胎啊!」男人說:「廟公的行動不便,腳跛了,他弟弟的臉上有一道疤,我們都這樣分的。」

    「那袁霏霏和廟公的關係怎麼樣?她寄養在廟裡的,在廟裡長大的,他們關係好嗎?」

    「不知道,沒聽她說過。」男人和女人都搖搖頭。

    這就是看不見的風景。阿金想。看不見的風景決定了看得見的風景,那麼看不見的風景,被誰藏起來了?

    阿金找廟公和廟公的弟弟來。廟公是個矮小的男人,阿金覺得他簡直小得不可思議,倒是廟公的弟弟人高馬大,兩人除了眉毛和嘴唇的弧度,沒有其他相似的地方。

    接著,阿金把監視器調出來,問廟公的弟弟:「那天晚上風雨那麼大,為什要去釣魚?」

    「那種天氣怎麼可能去釣魚!」

    「那你去哪裡?」

    「去把前幾天漁獲拿給朋友。」

    「哪個朋友?」

    「釣友。住柴山上,你可以打過去問他。」

    「你呢?」阿金問廟公。

    「你看我這腳,大風大雨能去哪?這幾天我都待在家。」

    「那你們知不知道袁霏霏想要賣土地的事情?」

    「知道阿。」廟公說:「阿可是怎麼辦?這又不是我的土地,她要賣不賣,我也沒辦法。」

    「這廟拆了是很可惜,但也沒辦法。」

    風景依舊沉在海裡面,海的深處沒有漣漪。

 ***   

    周兆海回家後把回憶一次攤開來。他拿出塵封許久的各種物品,那時候跟袁霏霏分手後,她送的東西他捨不得扔,全部裝箱收起來。現在打開,每一個物件都藏著秘密,藏著支離破碎的對話和情緒。

    那一個奇怪的猴子吊飾,是他們頂著大熱天去柴山,經歷了早餐午餐都被猴子搶走的悲劇後,袁霏霏破啼而笑,隔天上網買了一個醜到爆的猴子送給周兆海:「是不是很醜?」

    「是。真的有夠醜。」

    「醜沒關係,醜才好,醜的人可以搶別人的早餐。」

    袁霏霏自己說完後大笑,周兆海無語看著吊飾,心裡甜甜的。

    還有一次周兆海去酒吧接她,那時她駐唱,每次表演都穿得又艷又辣,白淨修長的腿根本全場焦點。

    「霏,妳能不能不要穿那麼短的褲子?」

    「為什麼?」

    「就是,那個,我覺得,太短了。」周兆海詞窮,他不想承認吃醋,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沒安全感。

    「你以為他們是來看我唱歌的嗎?」袁霏霏笑得豁達:「他們是來看我的腿的。」

    周兆海當時有點生氣,她怎麼可以這樣調侃自己?

    「周兆海你太單純了。」袁霏霏嘆氣,她兩手捧著他的臉,輕輕說:「這個世界上都是利益。你要知道別人要什麼,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後來,袁霏霏用駐唱的錢換了新手機,她把舊手機扔給周兆海說:「裡面都是我的秘密。」

    「妳讓我看妳的手機?」周兆海受寵若驚,袁霏霏最煩別人問問題,把隱私保護得透徹又極致。

    「看啊,我設了密碼,密碼是我們結婚的日期。」

    周兆海苦笑,結婚的日期,他知道她又再耍他。

    打開袁霏霏的舊手機,周兆海很緊張,說不定裡面真的有秘密,袁霏霏埋藏多年從不對外人說的事情,但首先他要怎麼知道他們結婚的日期?

    周兆海試了很多數字,生日,交往紀念日,七夕,任何他能想到有意義的日期。

    都不是。

    袁霏霏想在哪一天結婚?周兆海悶頭苦思,哪一天結婚是日期,但如果不是日期呢?如果是對象呢?

    「周兆海,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最帥嗎?」沒來由的,周兆海突然想起了這個毫無意義的對話。

    「拉麵線的時候?」

    「你被鴻欣打的時候。」

    「蛤?」

    「你太遲鈍了。如果你要結婚,你應該和鴻欣那種人結婚。她跟你才是同一個世界的,我的生活是地獄。」

    「霏霏妳還好嗎?鴻喜菇超級暴力,誰跟她結婚誰可憐一輩子。」

    「是嗎?」袁霏霏當時露出了難以理解的表情:「她是一個快樂的人,也許你應該跟她在一起。」
    鴻欣的生日。

    周兆海輸入密碼。手機打開了。

  *** 

    阿金一籌莫展,可是刑警的直覺很準,他覺得這個老老實實,又矮又小的廟公很可疑。說不上那裡可疑,或許是他笑的方式,或許是他表現無奈的樣子,總歸一句話,阿金覺得他不真誠。

    初五一早,開工大吉。

    阿金坐在辦公桌上喝著廉價黑咖啡,一顆心懸著,他渾身不對勁。中午,他又去檔案室把袁霏霏的報告拿出來,法醫的驗屍報告直白明瞭,死因是溺斃,唯一的外傷是頭部遭受鈍物撞擊,撞擊後昏迷,然後溺斃。

    照片裡的袁霏霏很白,眉頭皺著,手和腳沒有明顯的外傷。唯一的外傷是頭部遭到鈍物撞擊 …

    頭部的哪裡?

    頸椎與後腦杓的銜接處。

    阿金的心一跳,立馬打電話給鑑定組。

    「什麼樣的角度失足落水,會撞到頸部與後腦的連結之處?」

    鑑定組看了報告,用3D模擬動畫做給阿金看,一般失足落水最容易接觸的部位是腦前葉,側腦,或後腦,至於接近頸椎之處受到重擊,鑑定組覺得這個落水的角度非常刁鑽,或是水裡有怪石奇岩,否則可能性極低。

    那如果,阿金做了一個假設,如果是被打暈之後扔進水裡呢?

    阿金的心碰碰跳,手機猛然想起,是那個叫周兆海的男人。

    「袁霏霏絕對是被殺死的。」周兆海說。

    阿金看著偵訊室裡的周兆海,這次他一個人來,面色凝重,某種內疚且憤怒的情緒包圍著他。周兆海拿出一支舊手機給他,據說這是袁霏霏以前的手機。手機裡大部分的資料都被刪除了,除了一個檔案沒刪 – 一個她被男人性侵的檔案。錄影檔有聲音,畫面清楚且內容震驚。

    「又不是第一次,妳在躲什麼。」男人問。

    「袁霏霏,妳想要妳爸的遺產,就別報案。這種事妳要是報了案,妳爸被抖出來,妳就玩完了!」

    袁霏霏沒有動,她把自己縮成一團。

    男人解下皮帶,往她身上抽:「妳爸玩女人,人家生下妳後想要分財產,被妳爸的家族搞死了。這事情是個大秘密啊妳不知道?說實話,他們居然讓妳活下去,真意外。」

    男人把皮帶扔了,撲過去。袁霏霏一聲尖叫後別過頭,男人在她身上做的事情只是交易,袁霏霏一生都這樣相信著,這是活下去的交易。

 ***

    性侵袁霏霏的男人是廟公的弟弟,但那晚殺了袁霏霏的人廟公。一個拿了大筆遺產又存有證據的女人,不能活著。

    「人是我殺的,可不可以不要對我弟弟提告?」廟公坐在偵訊室裡面,心瀾平靜。他銷毀了袁霏霏身邊的各種證據,卻怎麼也沒想到證據原來早在別人手裡。

    「不可以。」阿金冷冷地回:「說。人怎麼死的?」

    「那天晚上,我躲在釣魚的冷凍櫃裡,跟我弟弟的漁獲擠在一起。我弟不知道,他帶冷凍櫃去朋友家,等他們到了以後,我趁他們不注意,一步一步走到山下的海堤,等袁霏霏來。」

    「你怎麼知道她那天會去海堤?」

    「我弟去完她房間以後,她一定會去海堤。從小就是這樣。」

    「從小?」阿金的聲音忽然顫抖片刻,他不知道自己是憤怒還是愧疚,或許都有。

    「從小。」廟公陳述事實:「我一看到她,就然後拿著石頭跟在她後面。等她不注意,我就把她敲昏,然後拖到海裡。」

    「之後我又走回去。我弟和他朋友都喝茫了,兩個人像瘋子一樣跑到大雨裡面。兩個瘋子,他們完全沒注意到有人進來,我就躲回冰櫃,後來我弟把冰櫃帶回廟裡。」

   

    土地案的買賣後來不了了之,廟宇被市政府列為文化遺跡,留住了,商家也都在,可有些人走了,走了就不再回來。生命的盡頭才是真的盡頭,生活還能變通,那海呢?

    周兆海如常在海巡署上班,每天處理繁瑣的關稅法律和契約文件,他已經好久沒看海了。海與他的生活漸行漸遠,沒有相逢,就沒有盡頭。

    鴻欣的武術館最近開張,取了個異常文雅的名字「霏武館」。飛舞的音,象徵從此自由。她跟周兆海說霏是雨雪綿密,或草木茂盛的樣子;太極的慢和穩,八極的硬和剛,完全不同的兩種武學路術集結了傳統武藝的繁茂多樣,武學的極致是綿密而無破綻的。以守為攻,剛柔並濟。

    然而,「霏武館」第一年的招生不如預期,加上鴻爸住院,鴻欣積蓄用罄,傍晚時她打電話給周兆海。

    「妳終於打來了。怎麼樣,要借妳周轉一下嗎?」周兆海知道鴻欣的狀況,可她不說,他也不知道從何幫起;他一直都是在人情上遲鈍而溫吞的性格。

    「錢先不用,今天晚上借你的人。」

    周兆海到了武術館後發現鴻欣雖然忙,卻把武術館整理了一番,舊的墊子已經淘汰,電風扇的螺絲也不再發出震耳欲聾的叫聲。她甚至大手筆地裝了大鏡子,貼滿一面完整的牆,規模堪比舞蹈教室。

     還有沙包,沙包多掛了幾個全新的。

    「不錯吧?」鴻欣問。

    「好啊!新氣象!但是妳讓我來幹嘛?」

    「給我當模特兒。」

    「模特兒?」鴻欣什麼時候那麼看得起他?

    「我要拍一支宣傳影片,你來當我的演員。你還記得小八極怎麼打吧?」

    「等等。」周兆海瞇起眼睛,鄭重地問:「妳要我一個人打小八極的招數,還是跟妳套招?」

    「當然是跟我套招,你自己打能看嗎?」

    周兆海咬咬牙,知道自己又上了賊船。

    「鴻喜菇,妳不是找模特兒,妳找的是人肉沙包。」

    鴻欣沒回答,給了他一個燦爛又溫暖的微笑。

    拍完影片,周兆海累癱在地上,下班之後還要做苦力,他全身無處不痛,無處不酸,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袁霏霏的對話。那時他們聊起結婚,結果莫名其妙把鴻欣扯進來了。

    事發一年後,他們原本避而不談的話題,在周兆海累得筋骨盡脫的夜裡,終於被重新拾起。

    「鴻喜菇。」周兆海一句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妳知道後來我怎麼找到證據的嗎?」

    「我知道。袁霏霏手機裡的影片啊。」

    「袁霏霏的手機設了密碼。」

    「密碼是什麼?」

    「妳的生日。」

    鴻欣驚訝又狐疑,兩條眉擰成一團。

    「我和袁霏霏交往時,她曾經說過,她說我應該跟妳在一起。我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她不是,她活在地獄。」

    「她還說跟妳在一起應該很快樂。」

    「然後呢?」鴻欣的嘴角揚起悵然卻奇異的微笑。

    「沒有然後。」周兆海累死了,向後倒在軟墊上:「我說誰跟妳在一起,誰可憐一輩子!」

    鴻欣大笑,一腳踹在周兆海的肩膀上。

    「痛!鴻喜菇!」

    「你真的很遲鈍,我都不知道袁霏霏看出來了。」

    「什麼?看出來什麼?」

    「周兆海,我是為你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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