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誰是怪物呀?」
男孩湊和伊里在森林裡遭棄置的巴士上遊戲,聊著關於轉世與再生的遠方,玩著「誰是怪物」的遊戲,扮演投胎後想成為的動物。究竟,這世界上的「怪物」是怎麼被形塑出來的?這是日本名導是枝裕和最新電影《怪物》所拋出的問題,有沒有可能,我們都是另一個人眼裡的冷血怪物?
日本電影《怪物》讓我想起去年斬獲2022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的《親密》(Closed),同樣講述兩個男孩之間內在情感與外在現實的拉扯。特別之處在於《怪物》透過三幕劇形式呈現母親早織、老師保利和男孩湊與伊里的獨立視角,以此作為電影的基礎敘事架構,擴增了文本本身與其外延社會的互動關係和意義,同時也讓觀眾猶如沿途撿拾麵包屑,對人物乃至於情節的掌握從破碎漸趨完整。
《怪物》的敘事形式最值得玩味之處,在於觀影過程本身即是對於人物偏見建立,又不斷被打破的過程。在母親早織的世界裡,兒子湊的種種行為皆隱約散發著不尋常的跡象:胡亂剪了一地的頭髮、耳朵上莫名的傷痕、在深夜的山洞裡碎念著怪物、赫然從行駛的車上激動地一躍而下。這一切指向了學校裡常去酒店光顧,對湊不當管教的保利老師。於是早織悻悻然衝去學校興師問罪,果不其然,道歉毫無悔意,嘴裡嚼著糖果,甚至一再閃躲她的提問。
保利,是那個最該死的怪物嗎?
然而,切換到保利老師的視角,觀眾立馬得到了一個完全相反的形象:笑容和藹可親、和女友甜蜜互動、對文字極其講究、遇見被霸凌的伊里同學主動出手相助。是孩子們一場幼稚的玩笑直播,導致保利被街坊鄰居貼上了「玩世不恭」的渣男標籤。接著莫名遭伊里指控體罰麥野湊,渴望出面向家長澄清誤會的保利老師,卻被學校的同事和校長阻擋,要求他以事先準備好的腳本,避重就輕地演繹一場誠懇的道歉戲碼,因為他們說,這年頭的家長都是怪物般的存在,動輒把孩子的問題全推給校方,多說多錯。
那麼,世故官僚的學校高層,以及拿他人名聲當玩笑的幼稚學生,是怪物嗎?
還是,胡亂羅織老師體罰罪名的,男孩湊和伊里,才是最該被檢討的怪物呢?
「我有喜歡的人,但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說謊了。因為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我就會變得無法幸福。」
最終,麥野湊在看見絕望著渴死的保利站在頂樓後,承認了自己撒下的謊,原來這一切災禍背後被遮掩的,是兩個男孩湊和伊里,彼此間刻骨銘心、相互扶持卻不容日本社會所允許的愛戀。
難道我們真的能說,他們是怪物嗎?
我想,這是因為每個人所珍視與想守護的都不一樣,於是所有人的視野都存在著先天的侷限,因此「理解的偏頗與誤差」便會把人活生生地變成了可憎的怪物。
我們看的見人的穿著、樣貌、儀態和行為,卻永遠望不見內裡的靈魂,「理解的無法抵達」正是人們「孤獨」的源頭,也是許多痛苦與悲劇的起因。
如果說,男孩湊和伊里必須要藉由撒謊才能守住幸福,甚至需要建造一座「秘密烏托邦」(即山洞後的棄置車廂)來隔絕現實世界的污染,那麼我們不禁要問,這背後到底存在著怎麼樣的阻力?,
在母親早織的眼裡,男孩湊的異常行為,其實反映的是「內在情感」與「外界眼光」的衝突。男孩在還沒有了解自己之前,便拚了命地要保護別人內心的期待。母親在車上對著湊說,不用成為多麼厲害的人,只要擁有平凡的家庭就好。湊回答,我沒有辦法成為像爸爸一樣的人,母親誤解,湊跳車,或許出於無法活成他人所望的壓力,或許是為了接伊里的那通電話。
一端是自己的情感,另一端是母親的寄盼,湊在天秤的兩端中搖擺、茫然。
故事一開頭母親叫湊要走在白線內側,隱隱透露著其對「正確」與「規矩」的執著。而當依里在湊面前念出每朵花的名稱時,湊對他說:「媽媽說過懂花名的男生,不會受女生歡迎。」由此,我們能觀察到,「家庭」作為每個人社會化的第一個場域,其成員所傳遞之「性別偏見」實際上會默默地形塑孩子的性別認知,從而習得該「展演出怎樣的形象」才符合自己的生理性別。
另一方面,我們同樣可以在性情較細膩陰柔的伊里的家庭中,洞見更為殘暴的父權專制現象。搖頭晃腦的伊里時常嚷嚷著父親說自己是「豬腦袋」,是需要「矯正」和「治療」的患者,在電影的尾段,伊里的父親甚至逼著他向湊說,自己的疾病治好了,要搬去心儀的女生家附近,謝謝他這陣子以來的照顧。藉由汙名化同性傾向,來將孩子捏塑成自己認為的「正常」模樣,以暴力的方式令其順服,對於一個尚在成長的幼童來說,無疑是對純稚心靈的毀滅性屠殺。
不僅在家庭場域,「學校」作為所有人第二個社會化的場域,電影裡的同儕也不約而同展現了令人髮指的性別霸凌,將不符合性別刻板印象,總和女生玩在一起的伊里,當作所有人蹂躪踐踏的玩物。為了阻止同學欺負依里,湊發狂似地亂丟教室裡的東西,成為了保利老師眼裡潛在的霸凌加害者。不過,同學對依里的霸凌日常依舊持續,甚至懷疑起了湊是否和伊里同屬一個陣營。
在莫大的群眾壓力下,湊無法明目張膽地公開守護被欺負的伊里,因為怕被視作和他一樣的怪物。日本文化十分重視民族精神,強調集體主義,任何場域裡特立獨行的人都很容易被貶斥、排擠,因此校園霸凌中的受害者經常是團體中特別「不一樣」的人。從這樣的文化觀點出發,我們不難理解何以湊會因為不跟著一起霸凌伊里,而遭到眾人輕蔑的眼光,進而引發兩人之間的肢體衝突。終究,他們之間的親密是不被這個世界所接納的。
「如果只有部分人得到,並不能稱作幸福;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才能稱作幸福。」
校長對著湊這樣說,他想通了,他想拋棄母親對於正確的堅持,以及寄予他的「成家」渴望,他找到了遠比「家庭」更可貴的寶物。
於是他跑呀跑,跑呀跑,跑進伊里的家,把浸泡在浴缸裡渾身是傷的伊里救出來,帶著他,在暴雨侵襲的颱風天裡,穿越山洞,重返至停駛的巴士裡。儘管大人們無論如何撥開泥沙,皆無法看見男孩們。但在男孩的世界裡,他們逃出了被土石掩埋的車廂。
湊和伊里兩人如往昔般,在陽光普照的嫩綠草原上奔跑、尖叫,即便沾滿泥濘仍不畏懼地朝前方邁進,我想這便是是枝裕和獨有的溫柔,在平凡且帶有髒污的世界裡,捕捉出角色最動人的瞬間,讓觀眾走出戲院後,各自在心底暈染出角色的明天。
好像世界無論如何殘忍,他們都會繼續,繼續往前走。
那一刻,他們有沒有存活下來,或成功轉世都不是那麼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我們的社會某一天真的能夠足夠善良,讓男孩們不再需要一座隱匿於都市喧囂的烏托邦。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怪物,有自己獨特的癖好、壞脾氣和軟弱,還有無數深藏在心底無法吐露的秘密。也或許我們每個人不過就是普通的平凡人,有想要守護的人和夢想,有渴望抵達的遠方,偶爾明智、偶爾笨拙、偶爾犯錯,只願我們無論以何種樣貌,都能好好地被接納、被呵護和被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