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車坐椅上被呼嘯而過的童年。
我開始變得匱乏了,開始善於回憶,開始有千言萬語阻塞在指尖如鯁在喉,開始語無倫次的寫一些片段,開始漫無目的的想念一些人。
火車幾乎貫穿了我的童年到青春期。小的時候,去遠方看醫生,去一些地圖上咫尺天涯的地名,我一路小睡,直到睜眼窗外的另一番景色和身後車門關閉的提示音響起,我置身截然不同的世界。火車於我的童年,嘈雜又熱鬧,越過荒涼又奔過都市。那時候的我並不善於譬喻,說不出諸如生命中人來人往就像火車上的乘客上上下下這類話,火車上一切的邂逅來自高中大學生的玩鬧,車廂某處嬰兒的哭鬧聲,老奶奶地鐵便當的香味,沒有手機的年紀,我為我可以記住這些素未謀面的人而雀躍,然後在回家後面孔模糊,出現在日記裡的只剩幾顆漂亮的樹和一些時候的火燒雲。
幾年後,我已經過了那個指著對面阿姨剛掏出來的茶葉蛋對爸爸說我也想吃的年紀,火車於我,是普通平繁又枯燥的通勤,早上六點下午五點,我每天重複著這樣的生活而無意在意窗外。兒時的火車是漫長的路途,而十六七歲,火車是短暫的交會,於是我在一次次擦肩而過和匆匆一瞥裡逐漸匱乏,長成無聊的大人。新冠疫情的這幾年,科技發達的這幾年,就連火車坐椅都換成更乾淨的藍色,人心惶惶的幾年,人們低著頭戴著口罩,終於我們連視線交會都沒有了,我開始愛放任思緒,回憶或想念,一幀幀清晰窗外樹影模糊的童年。
我在火車坐椅上看著呼嘯而過的的童年。
在不知道火車之前,帶我走出社區的是汽車和摩托車,大街小巷的穿梭,從南到北的車程。一開始蜷縮著坐在摩托車前座,在爸爸的懷裡,漸漸長大後坐到後座,一雙手緊緊抱著爸爸的腰生怕掉下去,第一次乘火車的我新奇萬分,在座椅上邊吃麵包邊盯著窗外,樹木山丘,飛鳥和雲都飛快地向後,與摩托車後座不同的視角使我入迷,熱衷於觀察來去乘客的表情,熱衷於猜測目的地的景色,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眼前無限放大,萬分新奇,那個時候全家出遊,我總是以為我們已經繞台灣一圈,蜿蜒的小路,熱鬧的老街,七拐八折的路線圖,素未謀面的人。火車的鐵軌長長延伸,一直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一直到我坐在爸爸的摩托車後面不再抱緊他的腰的年紀,我步入高中,成為了幼年我坐在黑藍色軟椅上好奇仰望的那群人。火車對我的吸引力已趨於零,我日常揹著書包刷著手機,上車下車,偌大車廂只剩繁忙,每一個車站都是人潮,每一次開門關門空氣就好像又稀薄一點,很多時候我都在努力回想為何小的時候如此鍾愛火車,又歸類到見識淺薄,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已經很久沒有指著窗外跟家人說過「好漂亮的雲。」之類的話。
有段時間很喜歡看一些美國電影,邂逅總在火車站,即便沒有邂逅也總會抓拍一些隔著車窗告別的時刻,女主含淚不忍再看,男主追到月台盡頭,落日餘暉為背景,火車從此在我心裡又籠上一層分離的悲傷,有些回家的時候放空便會想起一些人,幼稚園的玩伴,遠在他鄉的親戚,十六七歲,總希望人和人可以相處的久一點,再久一點。幼稚園害怕絕交,對生老病死無所畏懼,一生氣口不擇言就能輕易說出去死吧之類無忌的話語,如今卻害怕死亡,看著一個人的時候,想著她要是離開了該如何,我又會如何,想說些什麼卻又彆扭,我想的事物愈多,我就愈沉默,說什麼都彆扭。
我在火車座椅上害怕一往無前的路,想念呼嘯而過的童年,我開始無從下筆,我在火車座椅上懷念父親的摩托,在台北燈紅酒綠裡找沉默的樹,在羊腸小徑裡找一家四口。
幼時的我一仰頭就看見我忽略了無數的火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