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芭比統治著夢幻樂園,而肯尼就只是肯尼。
如果,你覺得這件事情看起來哪裡怪怪的,或許代表著那些你日常裡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並不是那麼有道理。
Margot Robbie 監製與主演,Greta Gerwig 執導並與(她的肯尼/丈夫)Noah Baimbach 一同撰寫劇本。這樣的組合,對他們有些許瞭解的影迷便會知道,這個芭比不會僅僅是你想像中的那個典型芭比故事。這個芭比,好玩又具批判性,有省思之處又不全然淪為說教。老實說,《Barbie芭比》說的故事並不新穎,會有一些老掉牙的部分讓你想著:怎麼這個年代我們還在談這件事?但劇情很快地又讓你看到,之所以還得談著這些老掉牙的概念,是因為我們的世界「還需要」我們繼續地去述說芭比的故事和肯尼的故事。
這是屬於芭比的電影,也是屬於肯尼的電影。屬於女孩與女人,也屬於男孩與男人,還有在女孩、女人與男孩、男人中間地帶的所有人們。
(本文含劇情雷,請斟酌閱讀。)
電影的最一開始致敬了《2001:太空漫遊》,自有了小女孩以來,她們就擁有了娃娃,只是娃娃永遠都是小嬰兒,好讓我們的女孩們從小可以學習做一位母親,好女人是可以耐心、無私、奉獻的。然後「芭比」誕生了,一個擁有姣好面容、纖細身材,我們可以替芭比換上所有我們喜歡的衣物和飾品。女孩仰望著自己另一種可能性,然後摔爛手上的嬰兒娃娃。
我不用當一名母親,也是可以的。
芭比夢幻樂園(Barbieland)裡,芭比負責了所有主要的、重要的職業,女孩可以成為任何人,因為芭比充滿各種可能性,各種身型、不同種族、健全或殘疾,芭比們可以自信擁抱自身的成就,沒有人會來指手劃腳評斷你不夠專業,或是懷疑你並不值得。每一晚都是淑女之夜,快樂地唱歌跳舞,完美的一晚,完美的每一個夜晚。
但當典型/瑪格芭比(Margot Robbie飾演)來到了真實世界,才發現真實世界不是這樣,真實世界顛倒了性別,她被當成物品被男人凝視、騷擾,女性變成男性的附屬品。而芭比不再是女孩們的救世主,芭比是女孩們痛苦的來源,芭比是困住女人的文化象徵。典型芭比帶著青少女莎夏(Ariana Greenblatt飾演)和她的母親葛洛莉雅(America Ferrera飾演)回到芭比夢幻樂園,才又發現中間不知道何時被芭比落下的肯尼(Ryan Gosling飾演),看到男人掌權、被重視的父權(patriarchy)社會之後,興高采烈地帶著父權回到夢幻樂園,芭比夢幻樂園現在變成了肯尼王國(KENdom)。芭比們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芭比們覺得不用動腦去管理很輕鬆,芭比們仰望著肯尼、因肯尼而存在著,就像一開始芭比夢幻樂園的諸多肯尼一樣。當典型芭比和人類母女試圖「喚醒」被洗腦的芭比時,芭比們突然覺得自己「不值得」了。我夠好嗎?我值得嗎?那些原本在舊芭比夢幻樂園裡,芭比們不用自問的問題,到了現在卻變成了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我是誰」,現在得由別人說了算。
芭比來到真實世界不用多久的時間,就發現男人主宰的世界裡,女人有多麼地受困。很喜歡在芭比感到生無可戀、習得無助賴在地上軟爛時,葛洛莉雅義憤填膺的一席話,芭比們突然意識到,她們在短暫的肯尼王國痛苦經驗可能遠遠不如真實世界的女人所承受的:
「這真的太難了,且充滿矛盾。你就算都做對了,也沒人給你獎章或說聲謝謝。事實上,你可能一切都做錯了,所有做錯的事都是你的錯。我實在厭倦看到我自己和其他女性,試圖做出一切不可能完成的事,只是為了要別人來愛我們自己。」
(翻譯取自割蘿蔔外電譯站的一篇貼文,全文可見連結)
女孩先是有了娃娃,人們期待你成為一個稱職的母親,接著女孩擁有了芭比,開始得以想像自己的可能性,但又落入了另一種期待與凝視裡。女人可以充滿各種可能性,「只要」你必須恰如其分、恰到好處、一分一毫地都不要違背父權原本的規則,你就擁有各種可能性。好像不管怎樣,女人就是得要長成特定的期待,才值得關注、值得被愛。
這不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嗎?
更荒謬的是,這不僅存在被破壞了的芭比夢幻樂園裡、電影裡的真實世界裡,也是現世裡看著電影的我們,所正在經歷的事情。
父權好糟糕,可是受困的不只芭比,還有肯尼。是的,芭比與肯尼的那個「與肯尼(and Ken)」。
故事的最一開始,沒有人在乎肯尼們,旁白(Helen Mirren配音)說了,肯尼們只為了芭比的一個凝視而存在,電影的前半段,萊恩肯尼所作所為都只為了瑪格芭比可以看見他,他沒辦法接受劉思慕飾演的肯尼搶走了任何風采,他爭奪任何可以變成(肯尼裡的)焦點的機會。但芭比還是沒有想要多看他一眼,芭比們也沒有給予一絲一毫的尊重。
他是瑪格芭比的肯尼,沒了芭比,他什麼都不是。
肯尼的存在,只是讓芭比得以完整的一個工具人,我們給芭比一個男友,讓芭比「更接近」完美的女人。如果你覺得這聽起來很熟悉,那是因為,肯尼之於芭比,就像早期英雄電影裡,尖叫著等候男性英雄一躍而下將她從危險與苦難之中給拯救出來的女性配角。你沒有主體性,你只為了男性英雄而存在。
當萊恩肯尼跟著瑪格芭比來到真實世界,他的眼界突然被打開來,原來在這個世界裡,主掌著重要工作的是男人,他迫不及待想要成為這個世界的其中一個要角,雖然在真實世界求職結果一蹋糊塗,但他最後成功把「父權」帶回了芭比夢幻王國,變成肯尼王國。肯尼們時不時用力彰顯著自己的男子氣概,在芭比們需要時像是個騎士一般伸出援手,無所不知的肯尼向芭比們教授著世界運行的道理。父權快速地擴散,沒多久肯尼們一躍成上層階級,讓芭比們服侍著、仰望著,芭比們也樂得不用動腦筋管理這個新世界。父權為什麼得以運作,因為那讓人們有了方便的「規則」可以遵循,讓肯尼和芭比、男人和女人各司其職。
只是擁有了權力、找到了男子氣概的萊恩肯尼,還是換不來芭比的愛。那首《我只是肯尼(I’m Just Ken)》道盡了萊恩肯尼的焦慮、不安與疑惑。
What will it take for her to see the man behind the tan and fight for me?
芭比主宰的世界裡,沒人可以真正看見肯尼,在肯尼主宰的世界裡,萊恩肯尼把自己塞進了「典型男性」的形象裡,還是得不到芭比的青睞。是不是像極了現實世界裡,求偶焦慮的異性戀男性們?
我值得被關注嗎?我值得被愛嗎?
等等,這跟芭比們問自己的問題不是一樣的嗎?
故事走到尾聲,芭比們用計拿回了政權。萊恩肯尼情緒崩潰,但不能在眾人面前展現出來(因為他是擁有男子氣概的肯尼啊!),他難過並不是因為政權被奪走,而是少了他能被社會讚許的特質之後,少了芭比之後,他不知道他是誰,他又可以是誰。
「沒有你,我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肯尼啊。』
「但是一直都是芭比『和肯尼』,從來就沒有『肯尼』。」
他好努力了,但他到底可以是誰呢?在芭比的世界裡,他誰也不是,在肯尼的世界,他依然無法擁有他渴望的愛,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父權綁住了芭比,同樣也困住了肯尼。
《Barbie芭比》的故事裡,前半段由芭比 rule the world 的芭比夢幻樂園,肯尼不被看見,中段與後段的真實世界和肯尼王國,女人和芭比又成了附屬品。而看似位在社會上層的族群,也從來沒有擁有真正地自由。芭比樂園裡有被人類玩壞了的怪芭比(Weird Barbie,Kate McKinnon飾演),無時無刻在劈腿、擁有一頭亂髮、被孩子畫得五顏六色的面容,她只能住在樂園的角落,收納其他同樣不被接受的、被美泰兒母公司遺棄了的芭比們。艾倫(Michael Cera飾演)同樣沒因為父權的到來而嘗到甜頭,他「只是艾倫」,你除了知道他是「肯尼的好友」、「穿得下肯尼的所有衣服」以外,你不知道他是誰,大概也不會在意他是誰。在芭比夢幻樂園裡他是比肯尼更邊緣的存在,當肯尼們主掌樂園,擠不出男子氣概的他,處境絲毫沒有一點改變。
當社會的價值變得單一,我們永遠會有對不夠完美而苦惱的芭比、對於不夠陽剛而焦慮的肯尼、被放逐到邊緣的怪芭比和極欲逃離夢幻/肯尼樂園的艾倫。
很喜歡作家吳曉樂在臉書上分享的一段話,我認為道出了女性主義的真諦:
「在我眼中,女性主義的價值在於點出『沒有一個人的氣質是理所當然的』。關於父權,我渴望去顛覆的就是背後無止盡的理所當然。有一件事必須強調,父權指手畫腳的對象,從來不只有女性,在父權的劇本裡,男女各司其職,各有其劇本,沒有人可以說『我不要玩了』,然後摔了劇本往舞台下一躍,我追逐的就是那份自由,那份大喊『若遊戲是這樣,那我不要玩了』的奢侈。」
許多人對於女性主義的誤解,是認為女性主義只在意「女權」,就好似一開始芭比夢幻樂園一樣,一切與女性為依歸,然後貶低、賤斥男性的存在,但不是這樣的。萊恩肯尼帶回了父權,他依然沒有真的感到快樂與自由,他必須堅強、必須勇敢、必須能夠攬下一切,但他是這樣的人嗎?瑪格/典型芭比也焦慮她的不完美,長出橘皮怎麼辦?有了很多糟糕的感受是可以的嗎?只要存在有既定規則與劇本,就會有無法融入其中的怪芭比和艾倫,就會有永遠都不夠完美的芭比和肯尼。
而只要存有遊戲規則,也就永遠會有個聲音質疑自己:我真的夠好嗎?女性主義希望把他們從枷鎖解放出來的人,從來就不只是特定性別或特定性別氣質,而是把所有人,從一個讓世界運作方便的規則裡給解放出來。
我很喜歡典型芭比來到真實世界,坐在長椅上和路人老太太(Ann Roth,奧斯卡得主,傳奇等級的知名服裝設計師)。
「你好美。」
『我知道。』
那是典型芭比第一次,看到「典型」以外的美麗,而老太太是那樣地擁抱自己的美好,白髮蒼蒼、滿臉皺紋、體態豐腴,全然是典型芭比的反面,她原先最最害怕的、「不完美」的樣子,一樣可以是美麗的。確實如 Greta Gerwig 所說的「如果我剪掉這個場景,我就不知道這部電影要說什麼了」,那是整部電影的核心,也是典型芭比的內心動搖的開端。
有趣的是,對於「完美」的苛求,並不只出現在電影裡,也出現在電影之外。從肯尼選角消息出來之後,Ryan Gosling 便飽受各界的批評,覺得讓 Ryan Gosling 來演肯尼實在「太老」、太不像肯尼了,社群上甚至有「#notmyken」的 hashtag。Ryan 的回應也很霸氣「少來了,你們從來也就沒有關心過肯尼,這也是為什麼電影需要說他的故事」,哪怕是年過40歲仍保有帥氣臉龐、精實身材的 Ryan Gosling,都會被世人這樣惡毒地批評,這世界對於「美」的定義未免也太過嚴苛。
我好喜歡芭比樂園裡形形色色、高矮胖瘦、各行各業的芭比和肯尼,像是告訴我們的孩子:「嘿,無論你是誰,你都可以是芭比和肯尼。」
你同樣可以是怪芭比,或者是艾倫。
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 and stay whoever you are.
You are just right.
《Barbie芭比》說的故事有點老掉牙,沒有人該被外在侷限、每個人都得以擁有屬於自己的模樣,那為什麼我們還是要借芭比的魂,再說一次這個故事?
回到現世,我們會發現有太多人認為「女權」的崛起是對男人的打壓,推翻父權,就像是萊恩肯尼帶著意識回到夢幻樂園顛覆傳統一樣,有權利被打到底層,原先底層的爬回上層。但不是這樣的,這也是為什麼最後瑪格芭比向萊恩肯尼真誠地道了歉,很抱歉從以前就一直忽略了他,芭比重新擁有了權力,但不等於每一天都得是淑女之夜,肯尼也很重要,肯尼也該被看見。
無法否認,無論是哪種「意識形態」都會有其受害者,還有其受益者。為什麼肯尼王國的芭比們在被洗腦時樂得當一個花瓶,不用努力、嬌滴滴地求幫助,生活當然會有許多很輕鬆的時刻。但這不是平等,哪怕肯尼們願意向芭比們伸出援手,都不是真正的「幫忙」,因為那預設了芭比們沒有能力做到,而必須依賴肯尼才能夠成就芭比們原先就能成就的事。芭比們有想要被當作是無能的嗎?而每個肯尼也真的都必須挺起腰桿成為騎士嗎?誰規定的呢?
對於女性處境的在意,並不等於我們就要忽略了男性的困境。只是或許,此刻的我們,還留在要多替女性、性少數們多說一點話的時刻,但那並不全然地等同於打壓(異性戀)男性。當然,既有的規則被打破,原先舒適的人自然會變得彆扭與無所適從,就像我們可以預期的是,必定有人看了這部電影而感到渾身不對勁甚至是憤怒。但男性同胞,請記得--肯尼也有話要說,我們聽見了嗎?
我們可以繼續玩著熟悉的遊戲,畢竟,要這個世界完全沒有遊戲規則,或許是另一個過於天真的想法。但真正的平權或許是,我們得要記住:永遠都會有不適合這個遊戲規則的人,我們能不能把世界溫柔地打得更開一些,讓不想玩遊戲的人,得以有自由去跳出來喊「我不玩了」。我想當沒有騎士精神的肯尼,我想成為平凡無奇的芭比,我想要是沒那麼有男子氣概的肯尼,我是想要擁抱奇形怪狀自我的怪芭比,都是可以的。
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 and stay whoever you are.
看得出來一眾演員都很享受這部電影,他們真心有想要說的故事,那個好玩、有趣的氛圍得以直接感染觀眾。電影有著很明顯的缺點,節奏很快、對白很滿,大量的笑話、後設和寓言帶來的衝擊確實有一定的負擔,劇情的轉折確實也太過簡單與天真。但我仍會認為,儘管這樣,《Barbie芭比》仍是一部我們這個世代所需要擁有,也幸運得以擁有的電影。
謝謝 Margot Robbie,謝謝導演 Greta Gerwig 和(他的肯尼)Noah Baimbach 一起搞出了這麼具批判性又好玩的芭比電影。
最後附上一張很喜歡的照片,芭比演員們登上時代雜誌:
《Barbie芭比》官方預告片(華納兄弟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