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肯尼」看男人的迷惘與脆弱
最近上映的電影「芭比」，掀起一陣粉紅炫風，洗版各大社群網站，這讓我感到好奇，原以為只是部賣情懷的喜劇電影，是如何走進大家的心裡？為了保有觀影樂趣，我極力迴避任何影評，甚至連預告片都沒看，就買票進場了。在這之前，我對它的理解就只有，「這部片是男生的試金石，如果你跟誰在曖昧，可以一起去看這部，測試對方的性別議題觀點。」這讓我更期待，走進現實的芭比，看到了怎樣的世界？
＊以下心得討論包含部分劇情透露＊
從海報Slogan來看，我本以為這會是部打著芭比名號的肯尼電影。
完美的「女人」世界
在BarbieLand的世界裡，每個「芭比」都有一個漂亮粉嫩的家，從外面可以看到裡面，並有一個理想的工作，從清潔工、作家、科學家、法官到總統，全都是「芭比」。
The芭比（瑪格・羅比飾演）是最經典款的那隻芭比（當你想到「芭比娃娃」，腦中的那個樣子，恩，就是，我。），她起床時會有BGM，腳永遠都是踮腳尖。除了身上一套套精緻的衣服會改變，每一天行程都差不多：起床淋著沒有水的浴，喝著沒有咖啡的咖啡，穿上完美的OOTD，然後從三樓飛著降落地面（或溜滑梯），開著沒有引擎的粉紅車與街坊鄰居打招呼，到海灘上玩沙灘排球，進法院觀摩女法官與女律師帥氣的工作，在頒獎典禮的台下替諾貝爾得主歡呼，最後晚上開個閨蜜趴：What a perfect day!
每一天，都是「完美的一天」。
Every day is the best day ever, and every night is girl's night, from now until FOREVER!
這個世界裡有肯尼，而且有無數個肯尼。但他們的「工作」，就只是站在海灘上當不會救人的救生員、在派對上伴伴舞、偶爾互相吵架。簡單來說，就是一群「背景」。這個世界的運作，並不需要「男人」，他們只是襯托鮮花的綠葉。
請勿破壞皇城的和諧。
男人的功能與情感
The肯尼（雷恩・葛斯林飾演）在官方設定上與芭比是一對，他以為有這個認證，芭比就會與他做些「情侶會做的事」（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會是什麼）。但芭比把他當空氣，因為她的完美生活並不「需要」他。
肯尼努力伴舞、試著示愛，但芭比並沒有看到肯尼的努力與心意，甚至連肯尼住哪裡都不知道。對她來說，肯尼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跟班，她直接告訴他這種日子會持續到永遠，等於判了肯尼無期徒刑。
在前往現實世界的路上，肯尼從沒掌舵過。
這讓我想到傳統的母系社會，或螞蟻與蜜蜂的組織。男性只是功能性的存在，負責付出一切勞力與精子，富有生育（創造）能力的女性才是權力的中心。在Barbie Land這個明顯女多過男的世界，人們不需要吃飯，車子不需要加油，一切「功能性」的工作都是不必要的，而「創造性」的工作如作家、總統、學者，都已經被女性佔領。因此，男人連最基本的付出機會都不被給予，得不到任何自我價值的肯定。
其他肯尼對於這樣的世界，沒有任何疑惑，反正就是每天在沙灘曬太陽看美女打排球嘛，生活也算愜意。但The肯尼卻不知道哪條線接錯，突然想衝浪，結果就是把自己摔個四腳朝天。
在我看來，最先覺醒的，不是意識到「死亡」的The芭比，而是跑去撞假海浪的The肯尼。
都讓開，我來。
這一摔，摔出了肯尼的情感。當芭比對他說：「You’re very brave.」他驚訝地轉頭，受寵若驚地說了句「謝謝你，芭比。」，同時還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臟。這可能是他第一次獲得的肯定。他乘勝追擊，雙手crossfinger地詢問芭比今晚是否能去她家，內心的緊張與渴望一覽無遺（可惜芭比每晚都是閨蜜之夜）。
他渴望愛與親密，對於這種表面完美卻無聊的生活感到寂寞，但他無法訴說，也不敢訴說。索吻失敗後，他只能黯然離去。
Ken:Because we're boyfriend and girlfriend. Barbie: To do what?
對男人「天生能力」的錯誤期許
也許有人會說，誰叫肯尼是個大笨蛋直男，認為女生就要給他親，連最基本的禮貌都不懂。但我想說的是，「那有人教他嗎？」至少在我的觀察裡，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學校，這些角色都是空降地存在在這裡。
當我們一味指責男人很笨、很不體貼、很噁心時，並不會讓他們變得不笨、不魯莽、不噁心。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很有名的臉書專頁「直男行為研究社」。我自己也很喜歡看，畢竟療癒失敗最好的方式，就是看看別人的失敗。但看著這些不懂世事、一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直男」們與他人悲劇性地相處方式，我看到的不是一個個求偶焦慮的噁男，而是一個個受傷的心靈。
這個專頁很紅，因此每篇文的迴響都很大，留言按讚分享不用講，甚至不時會帶起一波流行用語。但這之中，卻很少看到正向的分析（因為很無聊又逆風），幾乎所有人都是在以此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以訕笑他人可笑的人生，打發自己無聊的人生。
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喜歡這樣嗎？他們知道怎樣叫「正確」，怎樣又叫「噁心」嗎？
我個人認為裡面的肯尼都演得滿噁心的（肯定意味）
許多劇評都著重在劇中媽媽的一段話，大意是當女生有多麼多麼不容易。我們從小被教導要舉止端莊、禮讓弟妹、幫忙媽媽、態度和宜，要打扮自己卻又不能太招搖，要會讀書又要不能太強出頭⋯⋯那一段也讓我自己濕了眼匡，很想抱抱自己，告訴自己真的好辛苦，好辛苦。
那男人呢？
女性因為從小有這些「教誨」與文化枷鎖，加上大腦構造不同，對於事情的多方思考與感性理解，天生就比男性強。反過來，我們的社會（尤其華人文化社會）並不允許男人表現出脆弱：你必須是一個家的經濟支柱、社會的中流砥柱，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你只需要是台功能完善的機器，照著程式設定跑完這一生，讀書、工作、娶妻生子、買房買車、退休含飴弄孫，就算功德圓滿。這不可撼動的公式是個詛咒，若沒有稍加暫停深入思考的話，多少人就為了「五子登科」這個終極目標而盲目運轉，直到人生終了。
即使夜深人靜，感到有點寂寞、有點疑惑、有點懷疑，但隔天起床也只能照樣去上班。畢竟如果不這樣的話，帳單房貸誰繳呢？
聽著這種話長大的男人，有人教他們該怎麼表達情感嗎？有人允許他們顯示脆弱，追求自己嗎？還是總是有人對他們說「這工作薪水這麼高，不准你辭職在家搞什麼寫作。」、「女生就是喜歡有錢的，有錢就不怕沒女人。」、「你這種關鍵時刻請育嬰留職，不怕回來位子都被佔走了嗎？你老婆呢？」
我這麼壯，為什麼你不喜歡我？
在以前，男性外出打拼，女性持守家務，以現代來看是有些古板、傳統與不合時宜，但這個機制在當時的確運作良好，帶領人類快速且順利的度過了農業革命與工業革命。但現在，人們（大部分指女性）的思想進步了，認為這是我的人生，MY LIFE，我有權決定要怎麼運用它。
於是現在，男生賺錢回家叫做「基本中的基本」，除此之外，你還要必須做到「收入不要太低」+「可以準時上下班，接送小孩上下學」+「回家替孩子洗澡看功課」+「念繪本給孩子聽」+「哄孩子睡覺」+「聽老婆訴說心事，並給出溫暖正向的回饋」，然後最重要的是，這一切的一切，你都不能喊累，不然你就會被掛上豬隊友的稱號，被老婆PO上臉書社團，供所有媽媽們公審批評。
我們是嫁給一個老公，還是一個超人？
這個社會從小教導男性不能顯示脆弱、溫柔，但與伴侶的相處上，我們又要求他們能同理對方。這就好比老師總說不能殺人，但長大後，卻有人因為你沒有勇氣去殺人而指責你一樣。
男人能不矛盾嗎？能不混亂嗎？
我們到底怎樣做才對？
身為一個老婆，我承認我們真的很難搞。幾乎是每天，literally EVERYDAY，我們都能從雞蛋裡挑骨頭：今天罵老公不主動洗碗；隔天他洗了，指責他洗不乾淨，碗上還有咖哩欸，是眼睛脫窗嗎；再隔天，終於洗乾淨了，但也太浪費水了吧，水開太大了！
好啊。都不要做。（雙手投降）
我相信很多男性都陷入這種困境，做也被罵，不做也被罵。久而久之，只要你是個正常人，你就會選擇什麼都不要做，畢竟這樣比較輕鬆。
男人的「戀母情結」
我能聽到有女生在大吼了：「那既然男女天生其實很不合，相處到後來都這麼痛苦，那男生幹嘛還來招惹我們，硬要找個伴來折磨？像我們女生一樣，自己過得好好的不是很好嗎？」
這就要講到男性天生的議題了：戀母情結。此處的「母」並非生理上的生母，而是男性內心的阿尼瑪（陰性特質、女性角色）。此概念是由心理學大師卡爾・榮格提出的，他認為男人的內心都有陰性的一面（即阿尼瑪），女人心裡也有陽性的一面（阿尼瑪斯）。我們必須擁抱兩種面向的自己，只要有一方被壓抑、否認，人就永遠不可能感到「完整」。（詳見：他與她：從榮格觀點探索男性與女性的內在旅程）
我相信現在已經有很多男性覺醒了，但大部分可能還是會認為「男生喜歡什麼粉紅色，好娘。」、「哭什麼啦，白癡喔，這種小事，喝一杯，明天就忘了。」、「拼工作就對了啦，只有錢不會背叛你。」即使不這麼想，但也會迎合「風向」，因為大家都這樣講，如果不應聲，被霸凌的就會是自己。
然後我們的社會上，就出現了一堆「肯尼」。雖然長相不一樣，但他們的內心都一樣，極力壓抑內心的傷口，不敢讓人看見。所以男人會很渴望「保護一個女孩子」，並不是因為她有什麼罕見疾病、也不是因為她弱不禁風，而是因為他們想保護那個脆弱的自己。
白話來說，他們透過保護一個外在的女性，來擁抱內心那個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女性。
我無法療癒我自己，我就找一個女生來療癒我；我不敢正視自己的脆弱，那就請一個女生來替我承接。
別再為芭比心傷了，你需要的是愛自己呀。
所以你會看到電影裡，最初女性當家時，芭比們自得其樂，不需要肯尼們也可以活得很開心；但當The肯尼帶回父權主義後，除了將看板與裝潢（基本上就是一堆馬）改造得很「父權」外，最明顯地變化就是，每個肯尼身邊都標配了一個被洗腦的芭比。男生身旁就是要有個會默默替他付出的女性，好似這樣才是自然地，才是完整的。也是因為這樣，在後來的橋段，女生們才可以利用男性的嫉妒，成功分裂肯尼們，因為對他們來說，女生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自己的一部分，是阿尼瑪的替代品。所以當她們離去，等於自我的一部分被拔掉了，那種痛是很真實的。
看看人家的表情有多尷尬，男生們啊！（扶額）
我自己的老公與父親都是非常「傳統」的男性，你能想像最傳統的那種。努力賺錢養家，晚上與假日就是坐在沙發上看新聞，從不說心裡話，會對我說「女孩子家坐著腳不要張這麼開。」與他們相處的伴侶（就我跟我媽啦）常常感到很寂寞。
我唯一一次見過老公掉淚，那是一個孩子剛出生不到半年的半夜，孩子又在夜啼，我哭著向他表示我受不了了，我很累，你平常都不幫忙云云。他聽，默默地聽，然後留下了淚，向我說：「可是，我也很累。你知道嗎？」
不知道如果是你，你會怎樣回應呢？是斥責他明明這個也沒做、那個也不會，怎麼可能比老娘累嗎？
還是抱抱他，互相安慰，互相打氣，然後繼續一起面對明天的挑戰呢？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這部電影裡面，還有一個很特別的角色：肯尼的麻吉，Allen。Allen只有一個，他平常就是默默地站在肯尼們後面，根本就是背景的背景。雖然他看似軟弱、存在感薄，也沒有滿身肌肉，但他也是唯一一個不接受Kendom的男性，勇敢地站在芭比這邊，協助女性們導正這齣鬧劇，也能誠心地為這個成功歡呼，不是因為我是男生或女生，而是這樣對大家比較好。他就是個克服了戀母情結，做得到擁抱自己與他人，得到了完整的，一個「人」。
在我眼中，Allen才是真正的男性應有的樣子：
有主見，但不強勢；勇敢，但不躁進。
拔掉外在事物的枷鎖
電影的最後，終於等到了我期待已久的雙方大和解。但肯尼還是那個「直男思考」，認為人家原諒他就等於可以親親了，結果芭比還是拒絕了他。他哭喊著：「但芭比，我不知道我是誰，沒有了你，我還能是誰？」芭比溫柔地回應他：
我不代表你，這件貂皮大衣也無法代表你，這些外在的事物都無法定義你。
最後，肯尼穿著一件寫著「Kenough」的T-shirt，沒有露胸肌。他接納了自己，告訴自己，當我自己就已足夠，當Ken就只是Ken，就已經enough。
很堅持要露胸肌的肯尼。
這個社會上，有無數的Ken，所有人都是被量產出來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中產階級」。大家就像工蟻，做著既定的工作，不被允許有思考。我們買車，買房，買包，出國，大家都這樣，大家都很羨慕我們，我的IG光鮮亮麗，追蹤破萬，我好成功。
然後呢？我們羨慕我們自己嗎？你有Ken敢於衝撞假海浪，質疑一切的勇氣嗎？
你，真的開心嗎？
在我看來，重要的不是你擁有了什麼人事物，而是你願意放棄什麼人事物。你是否能誠實的對自己說：「我不需要這個。」，我這樣就已足夠？
結語
我看的那場電影，有不少男性來觀影，我旁邊坐的也是三個男生。我很感動他們願意來看這部，風評上並沒有很男性友善的電影。但我也發現許多我拍手叫好的橋段（大部分都是在酸男性的頭腦簡單），他們並沒有笑。
我以為電影內容會著重描寫肯尼身為現代男性的覺醒，但很大一部分的篇幅，卻都是在描繪肯尼王國（Kendom）的建立與崩毀。也許這是在暗諷現代過於強勢的女權主義，但如果我是一個思考深度尚不夠寬廣、從小接受最傳統的思想觀念長大的華人男性，它的內容的確過於沉重而難以下嚥。看著劇中嘲笑男性的橋段，不能批評，不能反駁，更不能在女性面前表現出來（不然就無法通過這個試金石的「考驗」），還可能要上網表態自己很前衛喔有去看芭比很走在時代尖端吧⋯⋯實在壓力好大喔，我還是去看阿湯哥比較無腦爽。
我們不能看著肯尼找到自己而開心，卻要求現實的男性壓抑自己內心的傷，假裝他很喜歡這部電影。如果他不喜歡，那是個很好的入口，我們該做的不是抨擊，而是去理解，是什麼傷到了他？可以如何修復？我們能怎麼陪伴？
很推薦這部書評：「危機男孩」，詳細講述了現代男性的困境，他們被夾在兩個世代中間，卻有苦難言。不管你是男生或女生，都希望你能在看完電影與此文章後，試著捨棄女權/父權至上的觀念，思考如何能接納另一個性別，將對方視為「戰友」，攜手發揮雙方的長處，創造更好、更接納，更溫柔的社會。
畢竟在兩性議題上，只要有一方贏，就是雙輸。
活出了自己的芭比，贏得了全世界。
（此文章內的所有照片所有權都屬華納兄弟公司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