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以它的夢幻基調,調和性別議題所可能引發的尖銳,以及觀影上普遍被認為是缺點的說教感。對議題敏感與否,並不妨礙它啟發,或傳遞幽默的效率。它不以暴露痛苦和衝突為手段,而是華麗呈現一個真正的幻象:被虛假的公平、幸福包裹的美麗女孩,並就此展開她的覺醒旅程。
假設你對議題和現況認知為零,仍然能在觀影體驗中獲得一些基本配備,亦即片中仍有呈現男性宰制、壟斷社會的局勢,也用詼諧方式,細數當代,身為女性,面對外部要求仍須方方面面完美無瑕的刁難。甚至它也提及父權社會設限的對象,本就不僅是女性。
於是你嘻嘻哈哈,卻也學到一些什麼,得以超脫純以生理性別為戰場的層次,瞄準一個壓迫眾生的父權體制,進行和解與合作。要無痛傳遞這些,其、實、非、常、困、難,但這部片做得很好。筆者如有小孩,會願意收藏等待的程度。
(以下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劇透。)
芭比住在樂園裡。
她的生活規律,無比幸福,下樓雙腳不接地,無實物就能維生,因她本就不是人。所有女性都叫芭比,男性都是肯尼。芭比擔任總統、法官或作家、物理學家、醫生,甚至建築工人等職業,肯尼則就是觀賞物,腦子空空,賞心悅目,擔任無足輕重的角色,譬如不能下水的救生員,一種忠心耿耿、襯托芭比多美好誘人的附屬品。簡約總結:樂園裡男性沒有任何權力,女性則具所有權力。
沒有義務,因為玩偶們的義務就是盡情享樂。
芭比機能故障了。嘴會臭,腳貼地,各種不對勁。於是求助被玩壞的「怪芭比」,怪芭比(似乎)不是產品,而是所有被主人玩壞的芭比聚合,以一種近似薩滿和先知的形象,指引芭比莫名其妙地抵達現實世界,找到她對應的主人,以修復「不必那麼認真思考」的時空裂縫,進而恢復她純淨的樂園生活。
芭比去了,立刻經受口頭調戲、拍屁股等性騷擾,以及其他人怪異和訕笑的目光。她很氣餒,但同時由於外界視她為異物,她才真正界分出我和他人,亦即「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我不是這個,也不是這些,沒有像我的人,所以我是獨特的,嗎?
然後兵分二路。芭比感知萬物,為自己定錨,誇讚老嫗真美,覺得那個會老會醜的人類狀態,彷彿也很不錯,也在幻視裡看見她的目標。湊熱鬧跟上的肯尼,商場走逛,逛著逛著,意識到現實世界和芭比樂園相反,由男性主宰,縱然自己不具任何專業資格和能力,但樂園是一個反正也不在乎這些的世界啊。
換到學校,芭比自信滿滿,覺得她肯定鼓舞、啟迪了所有女孩,莎娜則直接了當嗆她「讓女權倒退五十年的法西斯產品」,哭哭啼啼,被美泰兒(製造商)請上車。肯尼捧著父權和馬的書,路人有禮詢問幾點了,不由自主反問:「妳尊重我。」他目睹芭比離場,興致勃勃,原路返回,要去實驗他的全新思想。
芭比抵達美泰樂總部,面會董事長,發現創造,或至少是打造她樂園的金主們,全是男性,也無意和她討論,就盼望將她塞進盒子裡,打包送回去。逃殺。和莎娜及沙娜母親相遇。芭比真正的主人不是青少年,而是成年返幼,滿懷悲傷的葛洛莉。
三人飛車趕回樂園,發現肯尼以父權思想做為病毒,已然徹底改造芭比樂園,完成權力顛覆。父權肯尼現實熱賣,諸芭比樂意做花瓶,不愛動腦筋,傻白甜服侍肯尼們,覺得很快樂,如同先前的肯尼處境。芭比躺平,人類逃離,但母女在路程和解,決定回頭協助芭比奪回樂園。
葛洛莉和芭比如何共情?由前者細數女性如何被要求有分寸:有錢但不愛錢;熱愛育兒,但不必踴躍分享;有事業,同時照顧其他人;要美但不能過火,否則就會當成是誘惑;要出色,但不能比朋友出色。諸如此類,什麼意思?取悅他人就好。被擺佈就好。像物品一樣。芭比不就是物品嗎?
所以芭比、人類和諸芭比開始反攻,將被洗腦的芭比,抓上車,由葛洛莉叫破女性在這個父權樂園的處境,喚回她們本具有的力量。當所有芭比回歸自我,需要對抗肯尼們了,方案:裝傻、賣萌,挑撥肯尼們特洛伊戰爭,爾後到修憲案投票維持芭比樂園是芭比樂園。程序不重要,認知才重要。
結局處,肯尼承認自己也不愛父權,就喜歡馬,狗屁倒灶做一切,因為芭比就是這麼對待他的。那麼與其形容肯尼的作為是父權復辟,不如說他找到一種他不甚理解的方式,獲得他從未擁有的尊榮和權柄,就理所當然、順理成章,毫無反思,肆無忌憚地使用及鞏固它。這是肯尼的罪,討拍當然失敗。
然則,開頭、結尾,男性、女性都被宰制和物化,那麼真正需要被攻擊的當然不是性別,而是那種結構和心態,姑且就稱霸權。或者換個簡單說法:是因為我們自私。自私想要快樂,自私想要滿足,自私所以忽略他人的處境和感情,罔顧公平,使役他人。我得利的制度存在,就服從它;我得利的身分存在,就濫用它。芭比、葛洛莉和肯尼的痛苦都是真的,彷彿不存在,被漠視、貶抑的痛苦是真的,這些痛苦不因性別,而是人性,畢竟沒有什麼身分,先天必須是次等。
所以,芭比最終選擇成為人,毋寧說是克盡它玩伴的義務。她送所有觀眾離開,使幻象不再持續,以身作則好陳述:你承認,藉以成人。面對真相,不要活在自己的夢幻泡泡。更好的、真實的世界所需,是一個覺醒的人,有具體的行動。你要體驗真實的世界,它是面貌的複合,有美,有醜,很不公平,但你可以克服。我們要重新分配權力,因為權力本不該只屬於誰。權力不該用以報復,因為屠龍者成惡龍的故事,不是更好的故事。不要自私,尋求共榮,就那麼簡單。
至於個人:你只需要是自己,真的,其實,可以不必迎合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