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主角視死亡為美學,內含血腥暴力敘述,閱讀前請做好心理準備】
她醒來,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個棺木內,穿著淨白的洋裝。棺材四周放著鮮花,玻璃蓋未闔上。她還不能太快高興,懷疑著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看著四周都是水泥灰的圍牆,深覺有異,爬出棺材。
她推開唯一的那扇房門,走出密室。
是熟悉的走廊,走廊前端依舊是阿逆彈奏的鋼琴聲。她知道這次的歌曲不同於上次,心情平靜的她上前。
「坐我旁邊吧。」阿逆眼神示意,邊彈琴。
她坐下,暗自提醒自己這可不是愛情故事。
「喜歡那個棺材嗎?」
「還好。」
「那妳喜歡什麼款式的?」
「沒想過,我不想連死後的事都煩惱。」
「的確,我只是希望我的學生對死亡都有美好的想像。」
她莞爾,「你不知道,我每次的死亡在我眼裡美得跟畫報一樣。」
「死亡藝術家。所以妳喜歡藝術?」
「還好。」
「甚麼都還好,難怪妳想死。難道妳對人間沒有任何留戀?夢想?愛人?」
「我沒有夢想。我也不想愛人,反正我早晚都要死。我喜歡的人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和他們相伴一生。然後,我的歸宿就是死。」
「辰家建呢,妳放得下他嗎?」
「我們遲早都會分開,不如早點結束。」
「呵。」
「你呢?感覺你很喜歡彈鋼琴,為什麼當初要自殺?」
「開始彈鋼琴,是我已經死掉之後的事。輔導你們這些想死的人是我的苦役,我只能永遠徘徊在人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以,我去買了琴譜,自己學。」
「你去買了琴譜?」何雨生笑。
「怎麼樣?死人不能買琴譜嗎?」
「你說你家人燒給你,我還比較相信。」
「我真的去買了琴譜。」
「那錢呢?後來變成金紙了嗎?」
「是真的錢,我有領微薄的薪水的,還有這間四度空間的房子。」
「有薪水?這麼好…你不是說是懲罰嗎?」
「是懲罰啊。永遠死不了,妳應該懂這是懲罰吧。」
「嗯…那你為甚麼自殺了?」
「關妳甚麼事,問太多了吧。」
「你可以知道我的事、知道我甚麼時候想死,可是我卻對你一無所知,還要請你幫忙,這樣不是很不好意思嗎?」
「知道妳的事,是我的工作。妳不需要知道我的事。」
她微笑,「總之,我很謝謝你,謝謝你幫我。」他的出現讓她覺得自己即將被拯救,她的人生終於出現英雄把她拉出泥淖。
「別人是無法救妳的,妳要自己救自己才行,不要作待宰的羔羊。」
「你說反擊嗎…但我們都是命運的俘虜,反擊有什麼意義?」
「是啊,我們都是被命運玩弄的。但是,妳不覺得自己可以適時地玩弄一下自己或別人,也是挺有趣的嗎?反抗才是生命最自由、最可貴的地方。妳說妳想自殺,這也是一種反抗啊,對求生意志的一種拒絕。」
「只有反抗,才能為自己帶來危險吧。」
「沒錯。妳知道佛洛伊德吧。」
何雨生默默點頭。
「佛洛伊德說人有求生和求死的本能。大家只知道求生欲,而忽略了人也有求死的慾望。暴力、攻擊還有破壞,這些都是人求死的表現。人喜歡噬血的事物,又極力隱藏。妳要做的,就是把別人不斷壓抑的求死慾,毫無保留地發展出來。」
「好…」
「像個屢敗屢戰、嗜血成性的遊戲玩家一樣,用命去玩,懂嗎?」
「好。」
阿逆停下彈奏,「看那邊,妳已經知道了,走廊上的每個房門後都有不同的空間。下次妳來,準備好後就可以打開其中一扇門。」
「好的。」
何雨生回到了門後的現實世界,喝著啤酒,在陽台上眺望著城市的夜景。
她早就知道了,死亡是一件極度永恆又瘋狂、浪漫的事,一個只會發生一次且結局不可逆的事。它可能充滿痛苦與懊悔,所以她很怕。
但如果把死亡視為一個狂人的藝術品,她要怎麼登峰造極呢?
她套上性感睡裙,在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塗上鮮紅色口紅。她已經好幾次幻想她異於平日的裝扮,只是她連執行的動力都沒有。
何雨生走出浴室,臥床的辰家建訝異地放下手機,「妳怎麼了?」
「漂亮嗎?」
「漂亮啊、漂亮。」
她隱諱地以唇音傾吐,「X我。」
他微笑上前抱住她,親吻她。
***
仍塗著鮮豔口紅的何雨生步入辦公室打卡,幾個同事留意她幾眼。
沒幾個小時的新氣象,她經理板著臉走來。
「何雨生,妳上次那個提案真的不行。」
她匆匆起身,「經理,你是說哪個案子?」
「那個客戶決定要和其他企畫合作了。我問他好幾次,他才願意跟我說妳的案子沒有什麼新意,我去翻了妳的企畫書才知道,真的是一蹋糊塗…」
她困窘地瞥見幾個同事瞄她,又冷冷地移開目光。
「不用點心做,真的不行。企劃除了時間管理,創意也很重要啊,就不說妳好幾個案子都delay期程了。」
方才挺直腰桿的她又垂下頭,垂下雙肩,暗自附和自己的一無是處。
經理轉身離去後,她焦慮地快步走進廁所。佇立在洗手台前,開始她的慣性動作,低頭撕下手指上的透氣膠帶,再摳起一片死皮慢慢地、慢慢地拉起,直到流血…
***
她厭世地坐在鋼琴前面,無意義地彈壓幾個鍵。
阿逆從某個房間走出,詫異,「妳怎麼先出現在這裡了?」
「我剛又想死了,就把家裡所有的門都開一遍,就過來了。可以開始了,今天的課程。」她以微紅的眼看向他。
他淡定地放下鑰匙,「好吧。妳在這坐很久了嗎?」
「沒有,才一下下。你剛睡醒嗎?」
「不是,我剛從外面回來。」
「你去做什麼?」
「小姐,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不用管我的行程。」
她苦笑,「當然…」
「我可以告訴妳我去哪了,我要告訴妳:我看到了妳的蠢樣,」他坐下,「怎樣?妳以為塗口紅和穿裙子就可以變勇敢嗎?」
「你都看到了……」
「是啊,有夠尷尬的。」
「你有要鼓勵我什麼嗎?」
「沒有,我不是要讓妳變成生命戰士,我也不是勵志講師。我是來打擊折磨妳,讓妳放棄求生意志的。」
「很好,殺人誅心……你做的真的很好。我準備好今天的挑戰了。」
「那就去吧。」他翻開琴譜。
何雨生凝重地起身走向走廊,面對一扇扇未知的房門。阿逆彈起節奏更快的曲調,她推開一扇氣壓最凝重的門。
那扇門後,是一個接一個的廊道、以及數個十字路口,皆是水泥牆砌成且空無一物的灰色空間。她在牆間來回繞著,如同讓人疲倦的迷宮般。
她在一個彎道走進一個較寬敞的空間,裏頭只有一張木椅子。
或許就是這裡,她的處刑場。她坐下,寂靜又恐怖的氛圍無法忽視。
外頭,傳來一個男人在哼著歌的聲音,倦怠的她望向牆外。
那個聲音越來愈近,直到牆後走出一條狗。她瞪大雙眼,在牠一對又長又毛茸茸的垂耳後所遮住的是一張人臉──人臉狗,牠只露出一只唇皮乾裂的人嘴和尖尖的下巴,不見雙眼。
那人頭狗身停下哼歌,笑出泛黃人齒,「哦,親愛的,妳在這。」
「阿逆…是你嗎?」她壓抑恐懼。
「喔不,我是…我是…呵呵呵…」牠開始笑出詭異的笑聲,頭不斷轉動。
「妳內心的恐懼是什麼?」
她顫慄,「什麼…」
「妳在怕什麼?呵呵呵…我是…呵呵呵…」牠身形漸漸突變壯大。
何雨生起身要逃,人臉狗像隻惡犬撲來,堵在她前方狂吠。她狠心一腳踹飛牠,狂奔出來,霎時四周牆角追來許多不同面孔的人臉狗,血盆大口地攻擊她。「呀…」她多處被咬傷,從以前她就很怕狗。尤其會追人的土狗。
「是什麼…」被咬傷的她蜷縮在一處死角,不明白這次的考驗是什麼。
牆的另一側,幾個人臉狗聞著氣味,又繼續朝遠方奔去。
「要我被他們咬死嗎?」她試著挺身,正準備走出。死角的天花板滴下一滴烏黑的水,她仰頭,排氣孔竟爬出全身烏黑的異形。
她瞪大雙眼,那是在那個電影裡出現過的異形啊。她印象很深刻,她還曾經覺得牠很帥,可是那個濕濕黏黏的表皮…牠疵牙裂嘴地咬向她的頭。
她再次進入迷宮,拔腿狂奔,異形踉蹌地追逐其後。幾個轉向後眼前出現一扇門,她意識到或許這次試煉結束了。她衝出那個出口,甩上房門。她已回到阿逆家,走廊顯得灰暗,驚魂未定地走向尾端的鋼琴。
這次的試煉甚麼都沒有成就,她只是無謂地一直逃竄。
「阿逆…」她喘氣。
沒有琴聲,他只是詭異地在漆黑下瞪著鋼琴,如同紙娃般僵硬。
他的後腦勺插著一把紅色斧頭,她害怕:不會吧…。
碰地巨響,異形剎那從房門奪出,撲來。
何雨生拔下那斧頭,朝異形前肢一砍。異形倒在鋼琴上,噴出鮮血,她衝回走廊。隨便一扇門都好…還沒結束,還沒結束對吧。
抱著斧頭的何雨生衝進一扇門後,前方的地面已破了巨洞,她勇敢跳進那個看不見底的黑暗中。異常地冷靜許多,她掉在一大張網子之上,抬頭一看,異形正在洞口往下俯瞰,人臉狗的聲音出現──
「妳怕什麼?妳怕什麼?…我是…呵呵呵…妳怕什麼?」
「我…沒有甚麼好怕的!」
牠縱身躍下,何雨生以斧頭砍斷網子,墜落下去。
她倒在自己臥房的床上,一臉茫然。她墜落回自己的房間中,眼前是天花板,而不是異形所在的黑洞中了。「什麼東西…我不懂…」她冒著冷汗,拿著斧頭從床上爬起,走出房門。
客廳死寂,她下意識地抬頭一看。一如往常,是那個懸吊在樑柱上的繩子。她臉扭曲,啜泣無法自己。
母親僵硬垂下的雙腳下,她緊握著斧頭跪地,「啊…」
不要…不要…不要…
阿逆上前,蹲在顫抖的她面前,「沒事了,沒事了。何雨生,結束了。」
「我的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上吊自殺了,在我的面前…」
(下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