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主角視死亡為美學,內含血腥暴力敘述,閱讀前請做好心理準備】
何雨生疲累地返回家門,瞄了一眼坐在客廳看電視的辰家建,煩躁地走向廚房。
「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你吃完飯就回去吧。」她趁兩人在晚飯時提出,眼睛甚至沒有注視他。
「我不想回家,妳月經來喔?」他扭頭,「不對啊,我記得是月中。」
何雨生不耐,「不是,只是我真的很不舒服。我工作很累。」
「是嗎,感覺妳只是很不想和我做。妳這麼敷衍的態度,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她放下碗筷,「我這幾天都很不舒服,我不想影響你。你回家去吧,或是去找其他朋友。」
「我沒有其他朋友。妳到底怎麼了,還是我帶妳去看醫生?」
「不用!」她眼神充滿怒氣,「我只是需要一個自己獨處的空間,我想要想一些事情…我連這個自由都沒有了嗎?」
「有啊,妳有。」他把筷子一甩,甩門離去。她瞅著他的背影,嘆息。
那晚的沐浴,何雨生拿起布膠帶貼住手指上斑駁的撕裂傷,每個指頭…她抬頭看向鏡子裡狼狽的自己,擦拭著今天被喪屍們撕咬的傷口和血漬。除了肉體外,她的感情也佈滿傷痕,親情、愛情…她鼻頭一陣酸,想起辰家建在他母親離異後對自己產生依戀的過往。
心理學家阿德勒曾說,不幸的人用一生在治癒他們的童年。佛洛伊德也說過,人的創傷都起源於童年經驗,而這些創傷將影響後續的人生,甚至無法癒合。
家,是我們心中的痂。那甚至會留下無法淡化的痕跡。
家建的創傷,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
「媽的,妳可以走啊。」
「好啊,我走啊,你就這麼希望我走!讓你和那個女人偷情是不是!」
「對,妳趕快走。」
「那家建要跟我走,他需要我照顧!」
「不需要,沒人需要妳!我叫我媽來,妳從以前就不會照顧小孩,我媽一直跟我說…」「好啊,我知道你媽一直嫌棄我!但是她不可以在小孩面前說我!就算他還小,他都聽得懂。」
「就是妳做得不對,她才要教妳!妳爸媽沒教妳,所以我媽教妳怎麼當人媳婦、怎樣當人老婆、當一個好媽媽!」
她心寒,「那你爸是教你怎麼外遇嗎?他有教你怎麼當個好丈夫嗎?」
他一巴掌把她拍倒在地,「閉嘴!妳明天就回妳家!孩子是我的,妳敢帶走,我就報警。有種妳就試試看!」
「家建…需要媽媽。」她怒視著他走回房間。
「我很快就會給他一個新媽媽。」他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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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積數月的爭吵,辰家建的媽媽終於選擇放手。她收拾著行囊,唯一收拾不了的,緊緊抱著她的大腿。
「不要!媽媽不要走,啊!」幼小的辰家建抽涕不止,幾周前阿嬤才和他說媽媽不要他了,要拋棄他了。
她狠下心來走向大門。過去她不是那麼決絕,只是割捨不了的終究難以佔有,執念只會讓這一切更加糾結。
阿嬤蠻橫地把啼哭不止的辰家建拉走,她心一橫地甩門離去。
「你媽媽是壞人,不要家建了。不要哭啦,爸爸還是要你啊,阿嬤會照顧你啊…」阿嬤自若地擦拭他斗大的淚珠,不顧他撕心裂肺地喊。
幼小的辰家建不停扭動,甩開奶奶的懷抱,桌上已簽妥的離婚證書被擦撞飛落。他甩上自己房間的門,開始摔著所有書、玩具…
直到他長大後才知道,他的媽媽並沒有不要他。那只是大人們自私的謊言,為了爭奪他,一個孩子的所有權。他難過的是,那些尖銳的言語傷害了真正愛他的人,明明不對的事卻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顯現。這就是現實。
好幾次,幼小的他透過門縫,遠遠地看著父親和不認識的阿姨在客廳親暱。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更甚聽到爸媽在客廳中的衝突。他輕輕關上房門,暗自詛咒這一切,這個噁心的世界。
***
「怎樣,不是家裡很有錢?」那個惡霸一拳揍在辰家建肚子上。
一個把風的小弟轉身,「快點把錢拿出來,你就可以趕快回教室上課了。」
「不要。」辰家建垂頭。
「媽的。」旁邊的人補上一腳,「很有個性嘛!」
「有錢沒錯,但不想給你們…」
惡霸一個眼神,一群人圍上去拳打腳踢。他被打趴在地。
「快點啦!」惡霸拉扯他的衣領。
辰家建倚著牆壁,慢慢撐起身軀,嘴角揚起,一陣詭異的笑聲。
幾個人相視幾眼,辰家建隨即一拳揍到惡霸臉上。幾個人又圍打上去。
他被叫到教官室時,他爸爸已經滿臉不悅地坐在沙發上。那幾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少年排排站在門邊,惡霸雖然嘴角撕裂,但卻對他賊笑。
「欺負同學是不對的!」父親指著他鼻頭大罵。
辰家建沒有辯解,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表演」。
「已經好幾次聽學生檢舉,在學校角落和同學爭吵,還請辰爸爸幫忙一下。」教官困窘,「畢竟一直警告和記過,就算換成勞動服務也換不完。還有醫藥費…」
「當然我會支付,真的很抱歉。」辰爸向幾個受傷的少年致歉。
「不就有醫藥費了嗎?」辰家建瞠視那惡霸,「下次缺錢,給我打幾拳就可以了。」「家建!」辰爸怒吼。
短短到校門口的一段路,他不斷數落自己的孩子。
「就是你媽媽,沒把你教好。難怪一到高中就學壞!」他腳步飛快,「你以為我很閒啊,我公司的事忙到一半要來處理你的爛事!」
「是他們先動手的,他們勒索我。」辰家建停在他身後,「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你忙就不要來,還有,不要扯到我媽不會教。」
「你看!我才講你幾句!他們要錢,你就給他們,不然你也可以和教官講啊。你媽就是性子硬,你完完全全就是她的樣!要不是我事情多,我也很想插手你的教育啊。我賺錢,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媽還不知感恩!」他一轉身,辰家建已不見人影。
***
那時的他是個血氣方剛的高中生,而她正為大學課業灰頭土臉。
門鈴突然響起,何雨生趕緊把做到一半的必修課報告存檔,前去開門。滿臉傷痕的辰家建站在門外。
她匆匆從房間拿出醫藥箱,退去制服襯衫的辰家建把作業全部從書包取出。她有些尷尬地看著他臉上的挫傷,但是上身並無明顯外傷。
「我肚子被踹了好幾腳。內傷是看不出來的吧,你幫我擦臉就好。」
「還是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內傷?」
「不要。」他低頭寫著作業,「我覺得還好。那幾個人好像還比我慘。」
「為什麼要挑釁他們?下次不要這樣了。」她嘆氣,「還是先打電話給伯父,說你在這吧。」辰家建捉住她的手。
「不要,我討厭他。我不想回家。」
她愣。她深知他們如此相似,同病相憐。
在幾個他離家借住的晚上,他們兩小無猜、曖昧嬉鬧。孤獨的靈魂開始相互陪伴,在彼此身上找到家人得不到的慰藉,但她不確定那是不是愛。
***
過去的回憶湧入腦海,愧疚的何雨生攫起外套,衝出家門。從家外的街道到那幾個鄰近的公園,她慌張地四處張望,尋找辰家建的身影。
她不應該和他吵架的,她知道他最討厭吵架的衝突場景了。
在小池邊的那個長椅上,辰家建低頭滑著手機。
「對不起。家建,我們回家吧。」
他轉頭,「妳獨處完了嗎?」
何雨生點點頭。他上前擁抱她,並牽起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妳要去哪裡?」
「或許我出車禍,死了。」
「那我也只能繼續行屍走肉地活著啊。」
她還在愣愣地點點頭,辰家建抓起她滿是膚色膠布的手掌。
「一直想問妳,妳的手怎麼了?」
「啊…辦公的時候被紙割傷了。你知道的,紙很利…」
那晚,他們相擁入眠。未睡的何雨生凝視天花板,思考著:此刻的他們,似乎回到了一開始相愛的時候,這麼簡單純粹。他不再是對她索求無度的人,而她也得到想要的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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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雨生拉開落地窗,站到陽台外遠眺公寓外的市景。這是讓她厭惡的城市,不知為何地總是庸碌。她俯瞰,讓她又愛又恨的地面。
每次她從高樓往下望,她總是會想到…
「要助妳一臂之力嗎?」阿逆站在她旁邊問,何雨生搖搖頭。
「妳有愛妳的人,為甚麼還想要死呢?」
「我,一直覺得這種幸福是假的,唯有痛苦才是真真切切,掐著我的。每當我在笑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這只是短暫的,我很快又會回到那個灰暗的世界裡。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要這樣,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作為一個曾經成功自殺的鬼魂,你可以幫我解答嗎?」
「或許,妳早就知道答案了。」
阿逆一把將她推到陽台外,驚嚇的何雨生兩手抓著欄杆,掙扎叫喊。
他睥睨她,「妳不是想死嗎?現在放手就可以死了。」
「救我…」她知道自己仍有所恐懼,求生意志讓她反射性緊抓著。
「所以,妳還是有求生欲的嘛…」
她看著阿逆緩緩拿出匕首往她手背刺去,如同爛漫但泛黃的懷舊電影一般。
她在那個匕首刺到自己前鬆開手掌,以慢動作之姿墜身而下。
如此唯美,如詩如畫。
「一心求死的人不需要求生欲這種軟弱的東西。」他也輕盈地躍上欄杆,往下飛躍。
蹦!畫風急轉,她沒忘記這是一個恐怖電影。剎然,何雨生墜落地面,後腦、身體和嘴角漫出鮮血。她嗆出鮮血,脖子已無力轉動地瞠視天空。
阿逆蹲坐在全身抽蓄、瞳孔放大的她旁。
「不敢面對死亡的痛苦,就好好忍受活著的痛苦。只想被動、安逸等待死亡,害怕危險、害怕磨難,像妳這樣的人不配說想死。」他起身離去。
她四周淌出如湖泊般的血液,她成了湖上的孤島。
她是生;也是死。
血色的湖面又向上蔓生出一枝枝的花樹,櫻花般的花朵綻開。
淡粉、鮮紅......一切可濃可淡。
她的血是顏料,畫布是這片灰暗又生硬的柏油地。
這個城市需要點綴,即便她是一個無趣的人。
如果血液也可以成就藝術,她期許被恣意揮灑。
她揚起一抹微笑,閉上雙眼。
無數次她在睡前詛咒自己不會見到明天的太陽,但死神不會如此便宜她。她已經知道,她會再次甦醒,如同噩夢般。
(下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