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愛,也不會有悲傷。我原本是這麼認為的。」
《惡魔人crybaby》改編自永井豪1970年代的老漫畫《惡魔人》,由我大愛的導演湯淺政明執導。湯淺執導的名作《四疊半神話大系》、改編自松本大洋漫畫的《乒乓》,都可以看到這位導演鮮明的特色,線條、大小變形的人物承載滿溢的情緒,彷彿越過螢幕的限制就這樣直直地闖入觀眾眼裡。衝著湯淺的名頭我就無腦先看。
回到《惡魔人crybaby》,血、人頭、性愛畫面沒有少過,但確實是一部關於愛的故事。從小結識的飛鳥了和不動明兩人長大重逢後,在成為教授、發現惡魔確實存在的飛鳥了計畫下,不動明和惡魔結合成惡魔人,以取得惡魔的力量來反制異種入侵人類社會的力量(表面上全都是表面上)。
劇中的裸露的軀體和性交場面挑起的不是情慾,是人物主觀的混亂感受;血和紛飛的肢體沒有王道熱血的爽快,只有虛無的殺戮。這部十集的動畫,奇異地堆積了世俗觀點中與愛相反的一切事物,卻是為了傳達愛這個主題。
不動明,動畫的副標題cry baby,指的便是動不動就哭泣的主角。
為了他人的痛苦而哭,代替他人乾涸的雙眼流淚,明最強大的能力,就是同理他者的一切情緒。即使與惡魔結合後,所有殘虐、直接的慾望都被放大無數倍,明還是能夠因為別人的痛苦哭泣。
這個愛哭鬼的設定,似乎是原作漫畫沒有的。很喜歡這樣的改動,最後一集的標題也是愛哭鬼;明的哭泣與軟弱無關、與恐懼無關,與愛最貼近。而與愛伴隨的,似乎也總是悲傷,因此牽動明的情緒。「如果早知道你眼淚的意義就好了…」在動畫最初與最後,都透過飛鳥講出這句話,如果早就知道這就是愛就好了。
喜歡這個角色最大的原因,或許是在邊觀看動畫邊流淚的同時,想到這樣哭泣的自己,是不是也是因為跟明一樣,擁有愛和同理的能力才會如此悲傷?所有的眼淚不僅僅是痛苦的痕跡,更是愛這個珍貴能力的具現化。
再來談談與女主角牧村美樹同名的黑田美樹。
儘管田徑成績不差、外貌也清秀漂亮,偏偏同樣叫作「美樹」的牧村,總是比黑田更出色一些,大家靠近黑田美樹,大多是為了向他打聽好友牧村美樹。
黑田一直活在牧村的光芒下,甚至連名字都為了與最受歡迎的美樹區隔,被大家改叫「美子」。
「看看我啊」、「更喜歡我一點吧」,透過饒舌男突如其來創作,黑田美樹發現自己心中的對牧村的濃烈忌妒,想要跑贏過他的、蓋過他的光芒的勝負心,想要好好被看到、奪回自己名字的強烈慾望,最終在派對上被惡魔侵蝕,也變成了惡魔人。
惡魔美樹把樣樣都好的牧村「美樹」視為必須打敗的敵人,卻在動畫的後段不惜在暴民面前曝露自己惡魔的一面,也要帶著牧村逃走。
「真的好喜歡跑步啊」,在背後一片火光和殘骸中,黑田美樹頂著惡魔形如蜘蛛的身軀帶著好友奔逃,卻也沒有比這刻更像人的時刻了。
美樹終於向總是光芒萬丈的「美樹」承認,最討厭這樣完美的你了,因為你我甚至連名字都失去了啊;但是也最喜歡你了,因為最討厭我的你,其實也知道你的所有善良和溫暖,都不是偽裝的。
我好喜歡這個角色。
在以為是純黑色醜陋的忌妒裡,美樹辨認出裡面的愛。這個認知是在他惡魔的身體下,才能透過他身為人的心傳達出來。
而牧村對著第一次大聲自白的黑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最討厭我,早就知道了;但我也早就知道你其實最喜歡我了。
所以當惡魔「美樹」揹著「美樹」逃亡時,最終惡魔美樹把活下去的可能性,像是他們在田徑場上無數次演練過的那樣,再次交棒到美樹手上。
而被稱呼為惡魔的美樹,轉頭面對對著追殺人類美樹的暴民們,用槍對著自己少數仍看得出人類特徵的臉部,質問這群不問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僅僅顧著宣洩恐懼而對同為人類下手的暴民:何謂人類?何謂惡魔?何謂正義?又何謂邪惡?他祈求這些只想獵殺想像中女巫的暴民們,讓美樹活下去吧,幫幫他吧。最後在暴力中死去。
這一刻除了是總結整部動畫極度明顯的諷刺提問外(人類瘋狂獵殺人類、無須惡魔便創造地獄),我相信在惡魔美樹堅定的表情下,也是最真誠的提問:因為他在忌妒、怨恨的醜陋感情中,發現了揉雜的濃烈的愛。
所以究竟什麼才是非黑即白的呢?恨可以跟愛矛盾地同時存在、有惡魔外表也保留人心的惡魔人、獵殺同類舉著人頭狂歡的人類,外表像個天使卻是撒旦的化身,絕對相反的事物在荒誕的世界中先於一切的偏見,同時存在。
牧村的部份不用說,是絕對愛的存在(不用說就真的不說了)。
整部劇還加入了原作沒有饒舌團體,在街上漫無目的遊盪,突然來一段rap。在敘述個人生活和主觀社會觀察的歌詞中,順暢地讓觀眾認知到影劇中,潛伏著各式各樣的不安。是劇中如同吟遊詩人般畫龍點睛的存在。
詞寫的很棒又不說教,嘻哈仔看到這段真是享受。
在惡魔人明和撒旦飛鳥最終決戰中,不斷穿插美樹、美子、明和飛鳥小時候接力的畫面。飛鳥在一次次重複的畫面中,未曾伸出手接住最後一棒,接力棒也就一遍遍掉落在地面上。
其中一次飛鳥歪著頭,臉上浮現的是純然空白、真誠提問的表情,一如飛鳥在兩人長大重逢後仍未參透的疑問:「人類為什麼要奔跑,明明跑得比狗和貓慢,再怎麼縮短秒數也沒有意義」。
這些無意義的起跑、更加無意義的傳接棒,究竟是為了什麼?
即使飛鳥不理解,明還是一次次把棒子遞到他面前、掉落、又往前奔跑後遞出;回到現實的場合中,明一拳拳打在飛鳥身上,無非也是想把飛鳥未曾理解的悲傷,一次又一次的傳達出去。
這次飛鳥總算接到了。
童年互相陪伴的兩個人,躺在第一次相遇的石頭上,看著沒有人類、沒有光害的燦爛星空,飛鳥又說了第一集出現過的話「沒有愛,也不會有悲傷」,轉頭想和最喜歡的明說話。
鏡頭隨著飛鳥的閒聊從兩人的臉部往下走,觀眾看到明早就在大戰中死亡,只剩下半截的身軀。悲傷第一次慢慢浮現在飛鳥的臉、肢體和話語中。沒有愛就不會有悲傷,所以當巨大的悲傷來臨的時候,愛初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清晰的被指認出來。
飛鳥的愛來的很晚,也來的太痛,得用一個世界的失去來成全。
在最後的最後,神降下了天罰重置了世界。
很難說飛鳥在失去明後學到愛的這個結局是快樂的,但世界重置後,身為觀眾的我隱隱的感受到更深一層的悲傷。
真身為撒旦的飛鳥,用了一整個世界的失去後,在痛苦的反面開始接下棒子,學到愛的情感。付出了無可挽回的代價才習得的感情,在新的世界中若有飛鳥,又得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從頭來過,把掉下去的棒子接起來呢?
習得復忘掉,或許是最悲傷、也再人性不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