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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老艾和我約了進城。
睽違一年半。我坐在老艾的老機車後座上,穿越隧道出山,一旁逐漸出現便利商店、民生用品雜貨店和貌似無人居住的矮房——雖然老套,我仍覺得我像是蒲島太郎隔了百年返世。
雖說是進城,但其實,比較像是進村。此區是住宅區,週一中午人人仍懶洋洋,盡是安逸散漫的氣息。
今日是陰天。之前和老艾約了幾次在他院中喝茶、在我院中下棋,皆是大晴天,今日出山倒是個陰天。城,或者說村,乍看新鮮,細看仍沒有什麼變化。老艾的機車踅過巷,經過了水果行、自助餐、牛肉麵店,來到一家橫跨三家店面的店口停了下來。下車後,我拿下安全帽,恍惚看著拿著午餐塑膠袋、拿著超商咖啡穿著拖鞋的人們過馬路。
世界也沒有什麼變化,在我離世的這短短一年半。
聽說週五會變夏天那麼熱。一進店,我馬上聽見一位客人大聲和同桌友人說道。
來,你看看要吃幾顆餃子。老艾將菜單放在桌上。
老艾早在上週末就在通訊軟體上和我約好今日要吃水餃。
「下週一中午我們去吃水餃吧,就是之前給你的冷凍水餃的店。現煮的更好吃,很大顆👌😋」老艾附上了幾個免費貼圖,我也隨意敷衍了幾個回他。
終於,我重新開始使用手機。久沒用這類軟體,我還有些不習慣。被老艾催問了幾日,才重新使用。我的聯絡人列表只有父母和 D,工作相關的人物都已被我刪除。父母當然已都不在,而 D 彷彿也只是一個冷冰冰的頭像,那是一張她圍著藍圍巾站在湖邊的照片。我和她先前的對話紀錄都已消失,當然,目前也未開啟新的對話。
你多吃點,多點幾顆。我還要點碗麵。老艾拿了三個小菜上桌,干絲、木耳、小黃瓜。隨即又在菜單上畫了一碗酸白菜乾麵和小碗酸辣湯。怎樣,你吃幾顆?老艾催促問。
結果我們共點了二十顆餃子。看著滿滿一桌菜,久未外出吃飯的我吃得很慢,老艾則是胃口很好的樣子。店裡將近客滿,餃子店共佔三個店面,大家自助拿小菜、拿餐具、拿菜單結帳,人來人往不斷流動。
李先生,你名字是隱玉?是本名嗎?你的帳號名字,我沒記錯吧?
老艾吃完麵,突然劈頭就說。
嗯,是本名。我說。
喔。我姓艾,單名華。
老艾的帳號名稱也是老艾。他好像是覺得要彼此交換似地也說了他的名字。
李先生,你有來過A區嗎?我看你好像很少外出。
沒有。我說。我放下筷子,實在是吃不下了。
你開車嗎?老艾問。
沒。我回應。之前的車舊了,搬家時就順道報廢了。
住這邊沒車很不方便啊。我車庫還有台舊機車,借你吧?老艾熱心地說。
嗯。我不置可否,點了點頭。
這個水餃,是A區的名店。A區還有別間水餃店,但我喜歡這間。這間餃子皮雖較軟但整顆水餃大,韭菜也比較香。等一下再帶你去喝咖啡。
原來還要去喝咖啡。我心中默默想。老艾說完剛剛的話後,就埋頭滑了一陣手機,不知是在看新聞還是股票。他似乎已習慣我的沈默,看來很自在。我對著店裡來去的人群發呆,幾個穿著襯衫和皮鞋的男性看來熟門熟路的點餐,應該是附近的上班族。我不免想到,不久前我也是珍惜著午餐時光偷閒的一名小員工。當然,當時的我,即是獨行俠。
總是一個人吃飯,偶爾有人作伴,也不錯吧。老艾恰好說。
我想說是。也想說不是。
哈哈,不好意思今天硬拉著你來陪我吃飯。老艾又補了一句。
不會,餃子很好吃。我說的是實話,雖然,我才吃了不到十顆。
老艾看來還想說什麼,又一時沒說話。
我搬到這裡來,是一時衝動。我像是要填補空白似的,突然自己說了起來。兩年半前我離了婚,我也沒有什麼朋友,後來就很少和別人一起吃飯了。
喔,你離過婚啊。老艾說道。
嗯。我說。說完我馬上有點後悔也許應該把這個話題留到咖啡館再進行。
因為孩子流產了,就離婚了。我補充說明。
嗯。老艾也只能表示明白。
接著又是一陣沈默,老艾沒有相對地交換一段他的過去,於是我本來擔心的「交心」對話沒有發生。我好像鬆了一口氣,好像又有點空虛。也是吧,和我這麼三言兩語交代事情的人,應該很難交心,老艾看來也不算話多之輩。雖然好像投緣,但總有點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湊在一起。再說,如此簡化我和D離婚的原因,感覺總是有點惡劣。就算是事實,也令人不舒服。
因為XXX,我和D——
因為OOO,我與D……
因為! ,我「 」。
我在心中交換著排列組合。走吧。老艾起身。
機車再度踅過幾個巷口,來到一間咖啡館門前,木製的招牌上寫著「凡璞咖啡」。
就是這間。老艾語氣雀躍,好像已不在意剛剛小小的尷尬。
老艾引我進入一家裝潢典雅的咖啡,桌椅皆是看來舒適的木製品、牆上掛著畢卡索的畫、頭上是馬賽克的吊燈。雖然裝潢優雅,但菜單是用綠色的紙印著大大的字並且護貝,還手工修改多次,透露出一股老派的氛圍。老艾一進門就撿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我看著窗邊一紅一黑的高腳吧台皮椅,椅上獨坐的一個女人的背影看似愜意,想著,之後若自己來此店,應該可以坐那邊。
我之前都坐那裡,今天被人家坐走了。老艾說。這裡也不錯,可以看到整個店裡的人都在做什麼。
他說完就埋頭看菜單。我則仍看著吧台椅上的女人背影發呆。
這城市那麼多人都喜歡喝咖啡,都妄想特別,反而更顯得凡庸。什麼「獨」的,別再提了吧。
我喝冰拿鐵。你喝什麼?
我看了看,指了冰滴咖啡。
綠色的菜單上有番茄蛋花湯,也有現烤鬆餅。我突然想到在老艾家喝的咖啡,有點過苦,大概是中深焙的。他喜歡的咖啡風味可能和我不太相同,也就不太期待這間店的咖啡口味了。
店家上了冰滴咖啡,我喝了一口。
不錯吧。老艾說。
我看著老艾的紅帽子,沒有說話。低頭,立即把咖啡喝完,一滴也不剩。
微酸、帶有花香與柑橘味。這咖啡確實不錯。
好喝。我這才說。
老艾滿意地笑了。拿起他的冰拿鐵,大大的吸了一口。
這個天氣,在院中抽菸多好。太熱的話,感覺太燥了,會不想抽。
老艾話才說完,他自己就笑了。
人真奇怪,在外面就想著家;在家又想著外面。他補充說。
沒看過你抽菸。我說。
戒了。老艾只是這樣回應。
我們又各自發呆了一陣。我想著老艾剛剛的話,思考著那我呢?我有想著哪個「家」嗎?不再上山後,確實,我對我的白色廢屋多少有了一股親近感,畢竟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待在裡面。從小到大,我的家數度搬遷;至今,家,對我似乎仍是個陌生的概念。
李先生,你相信輪迴嗎?
……不。
沒想到老艾突然開了話題,我愣愣地回應。
老艾看了整個咖啡廳一圈,似乎若有所思。
我只相信我在這一世的行動。
我說出了以往從未思考過的話,自己也吃了一驚。
老艾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行動」,這樣啊,說得好。
他說,接者就起身去上了廁所。
我一頭霧水。
我一邊感到茫然,一邊又因自己說的話羞赧。慢慢地,一股對老艾的不滿升起,這樣話中有話的是在做什麼?搞得神秘兮兮,好像什麼富有智慧的隱居者似的,不就是個長年在家照顧母親的家裡蹲嗎?
然後,我又為了我對老艾的敵意感到羞憤。
我想抽菸。我看了看店家門口外僅有的一張桌椅,沒有人坐。但是,好像也沒有放煙灰缸。我想了想還是放棄抽菸的打算。
真奇怪,A區雖然氣氛閒逸,今天我看到的行人,卻沒有一個人嘴上叼著煙。這城市還容得下抽菸者嗎?我說得好像隱居深山多久,其實也才一年半而已,我短暫的離世時光。
曾離遁一世,下一世必有所報。
老艾走出廁所,一坐下又對我說道。
我沒回應。
我低頭看了咖啡桌一會,迴避老艾的目光。終於,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該回家了。我想,此處已容不下我。
李先生,我是好言相勸。
你自己不也是離……什麼?離遁者?遁世者?幹嘛這麼言鄒鄒的?你自己不也住在山中撿垃圾嗎?我是說,以此為好,不是以此為業……
我一時氣憤,提高音量胡言亂語。咖啡廳有幾人看了我一眼。
那是沒錯,我就是離遁者。你剛剛說到「行動」,你說得對,你應該相信你所信之物。
老艾看著我說,貌似誠懇。
此世種下了因,就必須去解因,不然必結果。你在這一世,仍有所掛念吧?若不是,你不會提到「行動」。
我無言以對,懵懵懂懂地回看著老艾。紅帽子底下的他眼神堅定認真,和先前的他截然不同。若說在這一世種下的因,可能也只有我和D的姻緣吧?但是,已失敗過一次,還圖什麼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積極行動?
倒也不是如此。
老艾不再開口。我們又默默相對坐著好幾分鐘。直到我再次拿出手機,滑了一陣裝忙,實在也不知有什麼可看可滑的。
雖然我還是不確定老艾到底要說什麼,但至少氣氛好像已經緩解,我想正是離去的好時機。老艾起身去倒水又回來,我才正準備開口告訴他我要走了,他又說話了。
只要心存正念,做你該做的事,在這一世,你和小孩子的緣分仍有可能建築起來。不然,在下一世,也仍有希望。
小孩子?什麼小孩子?
我看著老艾發愣。
突然,我懂了,我笑了出聲。
搞了半天說了這麼多好像很玄的話,還不過就是因為我說了我因為太太流產而離婚。我猛然覺得好笑,忍不住嘆了口氣,甚至差點翻了個白眼。看到我的反應,老艾的表情未有改變。
我該走了,我說。
嗯,差不多了,我們走吧。老艾說。
雖然尷尬,但看來我還是得坐老艾的機車回去。我正掙扎著要不要找理由快點離開改坐計程車回家,此時,赫然一陣碰撞聲,有杯具掉落地上的聲音。
啊,抱歉抱歉!
原來老艾再度起身時,碰巧撞到了身後的店員。店員手上的托盤歪斜,好險只掉了一個空茶杯,一個可能裝著熱騰騰咖啡的壺還好好在托盤上。
我猛然一看,不得不詫異。
那是一只金壺。
啊……
我正想出聲告訴老艾,那是和他撿到的金壺很像的壺。我們都以為那是泡茶的壺,沒想到,也有人拿來泡咖啡。但老艾已連聲道歉後走到店門口結帳,我只好趕了上去。
下次再換你請我吧。
老艾今天已付了水餃的錢,我本是要付咖啡錢的,但再度被他搶先。
走出店後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壺的事,但又覺得自己大驚小怪。而且,他很愛惜那個壺,似乎覺得是個奇壺,還是別和他說好了。
老艾走到機車前,戴上安全帽。看來,今日我這久違的進城一日遊,也將要結束。
我思考剛剛和老艾的對話,但頭腦好像仍轉不過來。老艾彷彿不介意我對他說的話的不認同反應,仍對我很友善,這讓我覺得自己的度量很狹小。
他剛剛所言似乎是我印象中的佛教因果論觀點,但好像也不是那麼符合。他家中有很多各種不同的雜物,倒沒看到任何佛像,所以我猜想他可能只是個輕信因果論的普通人吧,就像現在一般大眾都會把「報應」、「業力引爆」等掛在嘴上。
上車吧。
老艾將安全帽遞給我。
若是如此,那又如何呢?
應該說,老艾有他相信之物,而我呢?自己是一團混亂什麼都不相信,就輕視有宗教信仰的人,不管對方虔誠與否其實都沒什麼好得意的。「你應該相信你所信之物」,我到底有相信什麼?
就在我坐上機車時,手機傳來一陣震動,我掏出一看。
「隱玉,我想你。」
是D傳來了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