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03.20.天氣晴。
越來越多學生加入廣場靜坐,本應是好事。但是,我相信當時決策小組應該是面有憂色。
學生變多,有啥不好?代表支持力量擴張,覺醒的年輕人增加。但看到有過去不熟識的單位,發起全國三千位學生加入靜坐,而且還有教官陪同。若決策小組不擔心,那就太缺乏危機意識。
因為異議性社團,在當時最大動員度,能達到500-1000人,算是不錯的;那麼其他哪種團體可以動員3000人集結入場?其實答案就是「救國團」。
不要以為「救國團」就是專門辦理寒暑假自強活動的逸樂化組織,他們可是國民黨內負責教育界的「黨務系統」。那麼,誰能直接指揮「救國團」?當然就是行政院長。就是當時的李煥,是敵對李登輝的「非主流派」。
人數增多,自然會要求加入決策機制,這是校際代表形成的緣由。一旦校際代表加入決策核心,那麼這場運動的行動是否會受到左右?訴求是否會被更動?非主流派可否運用學運力量,成為與主流派鬥爭的籌碼?
成人版的「蒼蠅王」的故事,開始在廣場一片熱鬧的氣氛下展開。
首先最有效的發動武器,就是不斷質疑「決策小組」不民主。於是廣場上開始謠言四起,情緒開始被撩撥。
這看在擔憂學生安危的教授眼裡,能不冒冷汗?他們忍受白色恐怖時期的各種壓抑,終於盼來學生所闖開的「台北之春」。但過往獨裁政體的種種血腥歷史,他們很多體驗過,如政治犯柯旗化之子柯志明。
因此,這場學生運動,勢必要找到可以收場的底線。雖然場上充斥對國民黨決戰的聲音,但是,臺灣歷史上第一場學運,不是野百合學運,而是1947年走向武裝運動的台、師大「四六運動」。戰後,臺灣大部分的菁英,都喪命在那場悲劇運動之中。這是,臺灣絕大部分民眾鮮少知道的悲慘歷史。
再者,1989年6月4日的中國天安門學運悲劇,他們更在廣大的國際媒體面前,中共公然上演一齣令世人不忍卒賭的血腥屠殺。而國民黨,可說是共產黨的孿生兄弟,什麼事他們不能幹出來?更何況現場才不到一萬人,學生也不過只佔全國大學生的百分之一,再來一場「二二八」,對非主流派而言,並非不能執行的下下策。
如何維持這場學運的成果,成為各方急於進場決策中心的焦慮。
因此,決策中心不得已,納入校際代表。在冗長的決策會議中,與熟稔議事規則的部分校際代表,進行疲憊的過招,這都看在教授眼裡。因此,部分關心臺灣民主化的學者及研究生,不論其為獨派、左派、右派,在國民黨為共同敵人的目標下,不得不想辦法團結起來。
這一天,指揮中心上不斷安排節目,有演講、唱戰歌、行動劇表演,甚至藝術學校同學,已開始著手討論製作代表廣場意象的塑像(後來決定為野百合)。台下同學迎著烈日,仍不疲憊地捲入臺灣政治漩渦之中。但廣場之中,卻是暗潮洶湧。
教授們經由決策小組協力運作,讓校際代表會議同意加入「教授研究生顧問團」,可以提供建言,但不得加入決策。而決策也從共識決,開始演變為「代理式民主」投票決。決策效率當然低落,無法當機立斷。這恐怕也是部分校際代表身上所負之任務—癱瘓決策中心。
這一天的深夜,是個不眠之夜。抬面上的攻防,抬面下的闢室密談,成為指揮中心高台之後的劇場。
最為關鍵的是抬面下的「闢室密談」,學生決策小組必須與教授群們,進行相互試探、討論運動訴求的對象—李登輝,以及模擬各種可能與李登輝會談的底線,及可參與會談的學生代表來源。
這是場既團結又相互鬥爭的深夜政治劇,但最後必須在四大訴求範圍內,討論模擬出李登輝及學生可能可以接受的底線,是否可以找到共識?抑或走向決戰的血腥局面?
擺盪在不可知的未來,廣場上數千位尚不知走向生死關卡的學生,焦慮疲憊的決策小組、以命相博的絕食團、高度想要保護學生安危的教授群們以及認真負責廣場各式庶務、糾察的學運幹部群們。在0320-0321凌晨之間,一起走在台灣生死鋼索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