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披着那沉重的盔甲,用尖銳面對着所有人。
吳四爺被打斷了一條腿,走起路來有點跛,他知道唐小宛的事後,一個人蹲在府裏三天三夜不喫不喝。
等唐小宛身子好了之後,直接把人綁了過去。
唐小宛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機一樣,迅速地枯萎衰敗了起來。
原本明豔動人的小臉上,也多是麻木頹唐。
她看到了滿府的紅,刺痛了她的雙眼。
「你有病吧?」
這是她跟吳四爺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吳四爺腿傷還沒好利索,一隻手拄着拐,齜着牙,笑道:「老子今兒娶妻,你少說幾句不吉利的話!」
唐小宛剛要反駁說你娶妻跟我有什麼關係,卻見趙武他們一臉喜氣洋洋地走了過來。
「恭喜四爺,恭喜夫人。」
唐小宛呆呆地看着他們,又呆呆地看向吳四爺那張又醜又老還被打傷沒恢復過來的臉。
「媽了個巴子,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這恐怕是吳四爺說過最有文化的一句話了,他哈哈大笑着,去跟兄弟們喝酒去了。
唐小宛一個人坐在喜房裏,眼眶一點一點地湧上來潮溼的水汽。
14
吳四爺變了。
原先樂意哄着唐小宛,那是賤的。
現在是真的聽唐小宛的話,那是心悅誠服的。
外頭人都說吳四爺是老婆奴,對此,吳四爺表示他很樂意聽到這樣的傳聞。
唐小宛在日本鬼子那裏發生的事被吳四爺壓下了,誰都不知道爲什麼吳四爺突然就轉了性。
妓女嘛,樂和樂和就得了,他還真給娶回來了。
娶就娶吧,那怕老婆的臭德行,誰見了都要笑話他幾回。
可只有唐小宛跟吳四爺兩個人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唐小宛把錢媽媽殺了,春風樓也被她推了。
現在流行歌舞廳,春風樓搖身一變成爲了春風歌舞廳。
錢媽媽死得其所,這麼多年在她手底下喪命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唐小宛也算是間接給她們報仇了。
願意留下來的就留下來,不願意留下來的都拿了錢走人吧!
春風樓就這麼散了,那些姑娘們的怨與恨,也隨着大樓的坍塌而消失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洋氣又充滿了奢靡的歌舞廳。
燈紅酒綠,春風歌舞廳也換了風格,一水兒的姑娘們能唱會跳,不需要賣身,只需要籤合約,比過去的春風樓不知道強了多少。
吳四爺出錢出力,鞍前馬後。
到最後連張門票也沒混上。
誰都知道,四爺夫人出身青樓,能想起來開歌舞廳也是學以致用。
可他們又不知道,錢媽媽死的時候格外悽慘,她喊着哀號着,祈求唐小宛放她一馬。
唐小宛第一次開槍殺人,就用在了錢媽媽身上。
那個心軟過的姑娘,終究還是變做了如今這個威風八面一統紅燈區的唐夫人。
錢媽媽的腦漿子崩得到處都是,唐小宛讓人把她拖了出去,沿街,當着所有人的面,冷靜沉着,一槍,打在她那雙摟錢的手上,一槍,打在她那條逃跑的腿上。
錢媽媽殺豬似的聲音響徹天際。
最後一槍,射進了她的腦門裏。
也震懾住了所有人。
從此往後,這條街姓唐,但凡誰想要在這條街乾點兒什麼,都要來拜見唐夫人的碼頭。
而傳聞唐夫人心狠手辣,一路踩着男人的肩膀爬上來,最是個冷血無情的女人。
有人背後罵她,有人背後糟踐她,但卻唯獨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吳四爺留給她一隊人馬,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槍炮管夠。
也有人質疑,吳四爺這般寵着一個女人,到底是圖什麼?
其實吳四爺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寒風中等着他回家的女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想唐小宛了。
15
菊芳的女兒找回來後,母女兩個就跟着唐小宛了。
菊芳的女兒叫小小,模樣隨菊芳,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看誰都是怯生生的。
她被賣去做丫鬟後,讓主家打怕了,剛被菊芳接回來的時候,話都不敢說,一問就掉眼淚。
養了許久纔多了點兒孩子氣。
唐小宛嫌小小這個名太俗氣,給改成了唐敏。
這是菊芳要求的,一定要讓女兒跟着唐小宛姓。
十一歲的女孩子,天天待在燈紅酒綠的歌舞廳也不像回事,唐小宛就把她送去了女子學堂。
還別說,唐敏去了沒幾天,就跟學堂的孩子們熟稔了起來。
有天回來的時候,皮鞋踢在地面上,身子扭着,一看就有話要說。
菊芳是個老實的,她不問,唐敏也就不說。
還是唐小宛扔了煙桿問出了口。
唐敏喫得好睡得好,人也抽條了,胸前鼓起了小包子,尖尖的下巴也逐漸圓潤了起來,比菊芳更漂亮。
她低着頭,不敢看唐小宛的眼睛。
「唐姨,我,我同學的哥哥,是記者,想來,想來採訪您……」
唐敏越說聲音越小,她本來就不想答應,無奈同學求了她好幾天,只讓她來遞句話就成。
話說完了,菊芳沒吭聲,轉頭看向了唐小宛。
唐小宛又拾起了煙桿,自從開了這歌舞廳,她就學會了抽菸,癮頭還挺大,隨時隨地都在抽着。
身上有香味和菸草味,迷人而又慵懶。
煙味傳了過來,唐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夫人,不願意咱就拒了,小孩子家家的……」
菊芳瞪了閨女一眼,勸道。
唐小宛吐了一口煙霧出來,紅脣輕啓:「好。」
「你讓他明天晚上來歌舞廳找我。」
「咱也看看記者跟妓者的區別。」
說到這兒,唐小宛彷彿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一樣,突然就大笑了起來。
菊芳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她笑得如此恣意了。
頂着吳四爺夫人的頭銜,唐小宛卻再也不曾在吳府過夜。
她不快樂。
16
華燈初上,對於一家人來說,應該是和和美美喫飯睡覺的時候。
可對於十里洋場來說,則是新的開始。
春風歌舞廳就在最醒目的地方,門口掛上了巨大的海報,顯示着今夜是哪個頭牌的場子。
還有人背後裏嘀咕,說是出場的歌手長得還不如老闆娘好看呢!
可惜了,這話只能背後裏說說,誰敢傳出來啊?
還記得剛開業的時候,有人鬧事,指着唐小宛要她陪客人喝酒,不依不饒,嘴裏不乾不淨,還伸手撕壞了唐小宛的旗袍。
唐小宛二話不說直接從手包裏掏出槍來將人擊斃,現在的唐小宛從來不拖泥帶水,逢開槍就得死人。
她不耐煩幹那些春風吹又生的麻煩事。
要麼別來惹她,惹了就得接受這樣的結果。
那人是新上任某局長夫人的侄兒,來頭不小。
那又如何?
唐小宛進局子裏待了二分鐘就出來了。
吳四爺把大門口都堵上了,不交人?你試試?
唐小宛一出來,吳四爺就差搖着尾巴了。
「沒受委屈吧?」
他貼心地問道。
「受了。」
她昧著良心說道。
「他們嚇唬我,要打我。」
她睜着眼說瞎話。
吳四爺一聲令下,局子大門被轟掉半個。
又拉着大炮要去把局長家也給轟了。
唐小宛假模假樣地勸了一頓,好歹把他給勸住了。
局長夫人連滾帶爬跑出來賠禮道歉,這事纔算完。
唐小宛又讓人去打聽了一下,區區一個局長夫人的侄兒,憑什麼敢這麼猖狂?
後來才知道,局長夫人孃家跟日本人有關聯。
現如今,唐小宛跟吳四爺兩個壓根就不能聽到日本人這仨字。
吳四爺跟打了雞血一樣,跋山涉水,點了兵就去滅了局長夫人的孃家,一點理由都不給人家留。
雖然吳四爺瘸了條腿,但打起仗來更不要命了。
他沿路追着山崎,山崎到哪兒他就去哪兒,可惜了,山崎這王八蛋次次都躲了過去。
吳四爺養精蓄銳,打算準備妥當後將他一舉拿下。
這段時日忙得要死,壓根就沒回府。
所以唐小宛有的是時間跟人消磨。
17
來人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名字叫裴彥卿。
身邊還跟了個伸頭伸腦綁着兩根麻花辮的酒窩姑娘。
看年齡,應該就是唐敏的同學了。
唐小宛有些不太開心。
「工作還帶着孩子?」
唐敏就很乖,讓她在家裏看書就老老實實地看書。
不像眼前的姑娘,眨巴着眼睛四處尋摸,活泛極了。
裴彥卿長得很好看,聽名字也是個公子哥,他穿着西式的服裝,看模樣應該是手工製作的,料子上等熨燙妥帖,一眼望去就知道價格不菲。
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顯得與這裏格格不入。
他長得很乖巧,白白淨淨的,眼神純粹明亮,頭髮柔軟層次分明,一看就打理得非常好,唐小宛很想上去揉兩把,但她忍住了。
裴彥卿對着唐小宛微微一笑,摸了摸妹妹的頭,解釋道:「如琢是功臣,我不好拒絕她。」
唐小宛冷哼一聲,倒也不再多說什麼。
有人來給倒上了酒,其實唐小宛並不愛喝酒,喝多了容易吐。
她是給裴彥卿準備的。
裴彥卿問三句,她最多能答一句。
唐小宛慣穿旗袍,是個男人就愛盯着她的身子上下打量,畢竟她有這個資本。
但裴彥卿沒有。
他老老實實地問,一筆一畫地記錄着,他說他是週報的記者,他們在做一期採訪,專門記錄民國奇女子們的事蹟,以此來鼓舞被壓迫千百年的女子們。
唐小宛抽着煙,眼神在燈光下忽明忽滅。
「奇女子……」
她紅脣輕啓,似乎對這個很感興趣。
「我是奇女子嗎?」
唐小宛滅了煙,看向了那個還帶着青澀的大男孩。
裴彥卿被唐小宛這一眼看得瞬間心跳加速了起來。
他說不上來這是種什麼感覺,總覺得自己跟不受控制了似的。
「怎麼不是呢?」
「您殺了青樓裏的惡毒老鴇子,救了被老鴇子殘害的可憐女子,您不屈不撓,出淤泥而不染,吳四爺雖然強迫了您,但您從來也沒有屈服過他,這怎麼能不算是傳奇呢?」
裴彥卿一字一句,說得誠懇。
唐小宛一句一字,聽得認真。
舞臺的中央,臺柱子還在唱着歌,聲音歡快,所有人都下場去跳起了舞。
舞池裏人影搖曳,酒味煙味混雜着各種香味。
唐小宛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鑽進了她的五臟六腑。
生了根,發了芽。
18
裴如琢跟唐敏成了好朋友。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活潑起來簡直要命,成天嘰嘰喳喳的不知道說着什麼小祕密。
唐敏一看到唐小宛,立馬「嗖」的一聲就跑沒影兒了。
電話都沒來得及掛斷。
裴如琢那清脆的聲音還在聽筒裏響起:「喂喂喂,唐敏你幹嗎去了?怎麼那麼大的動靜啊?我說咱們要不要把趴踢搞在春風歌舞廳啊?」
唐小宛面不改色地接起了電話:「趴什麼踢?小小年紀不學好。」
電話那頭跟見了鬼似的,乾淨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自從接受了裴彥卿的採訪後,這年輕人動輒會來春風歌舞廳坐一坐。
有時會帶着同僚,有時一個人。
唐小宛忙得很,她忙着交際,忙着應酬,忙着處理雜事。
要支撐起一個歌舞廳,哪裏是單靠吳四爺就行的?
賣吳四爺面子跟心悅誠服地佩服唐小宛是兩碼事。
偶爾空下來,她會舉着酒杯,與裴彥卿遙遙相對,點頭示意,僅此而已。
裴彥卿的青澀與稚嫩,也被五光十色的燈光照耀成了成熟模樣。
他只需要坐在那裏,就能吸引走大部分女人的目光。
裴家乃是名門,家族生意枝繁葉茂。
唐小宛只是一個出身青樓的賣身女,原本跟裴家八竿子打不着,卻莫名跟裴彥卿有了交集。
裴彥卿帶着一幫好友包了個卡座,有男有女,大部分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裴彥卿招呼好了朋友之後,突然就站在了唐小宛面前。
他似乎很是緊張,眼神東看西看,就是不敢正視面前的女人。
唐小宛擰着細細的眉毛看向這個年輕人,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等着他。
半晌後,歌舞廳的臺柱子已經開始唱歌,歌聲歡快明麗,洋溢着濃濃的奢靡氣息。
「我朋友們想見見您,夫人可否賞臉?」
裴彥卿期待着她的回答,唐小宛滅了煙,對着他微微點了點頭,身姿搖曳,走在了他的前面。
這羣年輕人親眼所見這位極具傳奇色彩的女老闆一步一步走近了他們,原本還喧鬧的座位上瞬間變得安靜了下來。
誰都沒有想過,傳聞中脾氣暴烈的冷漠女人,竟然會這般好說話。
裴彥卿高興得漲紅了臉。
他的高興還沒消退下去,就有人貿然開了口。
「唐夫人,聽說您之前出身青樓?」
那人是一臉興奮的孫書同,他顧不上其餘人警示的目光,繼續問道:「請問青樓裏的女子是否都要接客?你們一般是怎麼選擇客人的呢?」
唐小宛維持着笑靨如花的模樣,她沒有回答孫書同的問題,而是告訴他們,今天這桌酒,她請了。
裴彥卿渾身冰涼,如同數九寒天被扔進了冰窟窿裏似的,四肢百骸都僵硬了起來,待唐小宛離開後,他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你過分了!」
孫書同若無其事地擺手:「anyway,這不過是唐夫人之前的工作罷了,如今是民國,大家都很開放的!」
裴彥卿怒火攻心,他不知道爲什麼平日裏看起來彬彬有禮的發小,會突然這麼沒腦子,當着衆人的面問這樣的問題。
他們是記者,追求真理這本沒錯,卻不能毫無下限地去揭開旁人的傷疤。
尤其是,對方還是一個女性。
無論她強大與否,都不該是被人當衆譏諷嘲笑的理由。
唐小宛從未否認過自己的出身。
但裴彥卿卻對她突然生出了憐憫之意。
孫書同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徹底惹惱了他。
「你要跟她道歉!」
裴彥卿強忍着怒意,他始終不願相信發小是這般毫無底線的人。
「道什麼歉?彥卿,她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女人,更何況,連她自己都不在意這件事,你又何必生氣?」
孫書同吐了一口菸圈出來,懷裏還摟着一個女孩子,笑得很像個徹透徹腦的紈絝。
「不就是個妓女,能跟咱們見上面都算是給她臉面了……」
孫書同還在大言不慚地說着話,沒想到向來溫和謙遜的裴彥卿竟然破天荒地揮拳打了過來。
孫書同捂着臉罵了一句:「裴彥卿你瘋了?」
其他人拉架的拉架,只是裴彥卿卻絲毫不爲所動。
「你跟她道歉!」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執着着要讓孫書同一定去跟唐小宛道歉。
他也知道,自己跟唐小宛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他受不了有人侮辱她。
在那雙魅惑人心的眼睛背後,明明藏着一道溫柔。
所有人都說她狠辣。
裴彥卿卻覺得,能救治快要病死的女人,並且幫她找到了女兒,還收養了唐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一個心狠手辣的蛇蠍女人呢?
他還記得,那天他第一次採訪完唐小宛,去洗手間的時候偶然間遇到了她。
她背對着蹲在地上,逗弄着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野貓。
周圍人來人往,只有她,穿着旗袍,身姿婀娜,就那麼隨意地蹲在地上,腰肢纖細,卻讓人不敢生出半點旖旎之心。
唐小宛伸出染了紅指甲的手指,戳了戳小貓的頭。
「哪裏來的小東西?當心被人一腳踩死!」
裴彥卿心裏一個緊張,很怕她會親自把貓給踩死。
卻沒想到,下一瞬,唐小宛對身邊的人說道:「找個人,給它洗洗澡,髒死了!」
唐小敏一臉嫌棄,甚至還把手指在旗袍上擦了擦,彷彿那隻貓帶着什麼病毒一樣。
可那雙眼睛裏閃爍出來的,分明是歡喜。
這樣一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這樣一個內心柔軟的女人。
憑什麼要被人無緣無故地嘲諷?
憑什麼?
19
唐小宛聽到喧鬧後趕過來的時候,裴彥卿揪着孫書同的領子,把他摁在了唐小宛面前。
「道歉!」
他執着得像頭犟驢,跟以往矜貴羞澀的模樣千差萬別。
孫書同滿臉青紫,不知道是被打怕了,還是不想再繼續丟人現眼,只能蚊子哼哼似的跟唐小宛道了歉。
裴彥卿這才放開了他。
唐小宛使了個眼神,就有人一路跟着孫書同,直到把他送回家。
這也是春風歌舞廳的規矩之一,出了打架的問題,一定要把人安全地送回家,只要不是死在春風歌舞廳就行。
「過來。」
她對着裴彥卿說道。
裴彥卿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低着頭,老老實實地跟在唐小宛身後。
身型高大年輕的男人,和瘦小卻風情萬種的女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爲什麼打架?」
唐小宛對着裴彥卿,更像是在訓斥一個不聽話的學生。
裴彥卿低着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是如琢的哥哥,如琢又跟唐敏是好朋友,按理來說,你該稱我一聲唐姨。」
這句話唐小宛說出來都覺得燙舌頭。
他們兩個不過差了三歲,她卻變成了長輩。
可惜了,唐小宛並沒有當長輩的經驗,畢竟唐敏聽話又乖巧,從來不會給她製造麻煩。
有隻小貓正「喵嗚」着在唐小宛腿邊轉圈圈,唐小宛很不客氣地把它一腳踢翻了,可小貓爬起來後又貼了過來。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蔓延。
唐小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在看到裴彥卿打架的時候,內心竟然湧上了一股躁動。
她不想自作多情,可偏偏裴彥卿硬要讓她胡思亂想。
「我不!」
男人罕見地拒絕了唐小宛。
空蕩又奢華的待客室裏,只有兩人一貓,即便門口有守衛,可裴彥卿也覺得這是難得的私下相處時間。
「你不什麼?」
唐小宛有些不耐煩,她本就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若對方是吳四爺,恐怕唐小宛早就擼起袖子來跟他打一架了。
奈何面前的高大男子,是出身名門的裴彥卿,俊秀又新潮,滿肚子都是新時代的那套理論,完全不講究什麼輩分。
唐小宛覺得自己像是狗咬刺蝟,簡直無處下嘴。
「你只比我大三歲,纔不是什麼『唐姨』!」
裴彥卿麪皮漲紅,據理力爭。
唐小宛頭痛扶額,懶得搭理。
「好,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爲什麼打架?」
唐小宛只想知道真相,然後趕緊打發走了這位少爺。
「他出言不遜,我在教訓他!」
裴彥卿昂首挺胸,像是鬥贏了的大公雞。
卻在瞥見唐小宛絲毫不爲之所動的神情時,又一下子泄了氣。
「出身能代表什麼呢?女子活着本就不易,倘若時代穩定,家家戶戶安居樂業,哪裏還會有買賣子女的出現?
「這世道本不該如此。
「我們身爲新時代的年輕人,理應一視同仁,平等地看待所有人。
「人活一世,追求的,也不過是一份尊嚴!」
「行了行了,別在我這裏講大道理了。」
唐小宛抽了一口煙後,皺着眉頭打斷了裴彥卿的激情發言。
「你就說說你們打架的理由!我不想再聽廢話!」
裴彥卿卡了殼,縱使他有千言萬語,此時此刻也化作了簡簡單單的一句。
「他沒有尊重你。」
只此一句。
唐小宛驀然回首,看向了那個再次低下頭來的大男孩。
20
尊嚴是什麼?這個問題,在唐小宛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被她遺忘了。
進了春風樓,還要什麼尊嚴?
樓裏的姑娘們,哪個不是打碎了脊樑骨,又一寸寸和着眼淚並鮮血拼湊起來,再重新笑着面對一切?
尊嚴,能當飯喫嗎?能當錢花嗎?能換來趙明義的一小塊大煙膏子嗎?
尊嚴能贏來客人的滿意嗎?
如果唐小宛講究尊嚴,恐怕早就死了無數次了。
她至今還活着,爲的,也不過是那一口沒嚥下的氣罷了。
跟了吳四爺,這臉面也是她自己掙的。
她不愛他,應該說,唐小宛沒有愛過誰。
去救吳四爺,也不過是感激吳四爺的恩情,她原就不打算活着回來。
若沒有吳四爺護着,恐怕她唐小宛早就淪爲了男人的玩物。
從吳四爺娶了她那天起,唐小宛就覺得,自己已經不欠他什麼了。
在日本人那裏的一夜,幾乎成了禁忌。
她若是真要尊嚴,就該回來後一根繩吊死拉倒了。
可她沒有。
她還活着。
她學會了開槍,學會了開車,甚至還會偷偷地槍殺落單的日本人。
可偏偏學不會尊嚴是什麼。
她從未幻想過有誰能夠保護她的那點子微不足道的尊嚴。
不值得,還是不配,唐小宛也說不清楚。
在外頭,誰不恭恭敬敬地稱她一句「唐夫人」?
這是她自己闖下來的稱呼,她不是吳夫人,而是唐夫人。
她可以抬手給吳四爺兩個耳光,卻唯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裴彥卿。
在唐小宛的人生裏,她見過很多男人的眼神,有渾濁的,有下流的,有不懷好意和陰狠毒辣的。
唯獨沒有清澈如水一樣的誠懇。
她承認,自己怕了。
送走了裴彥卿,唐小宛撥通了孫家的電話,她不想讓孫家誤會裴彥卿,打算全攬在自己身上。
在這世道行走,哪怕不跟他們打交道,但唐小宛要想查出來孫家的電話號碼還是很簡單的。
這是她又一次的多管閒事。
孫家的管家態度倒還算恭敬,孫書同的母親卻不怎麼好說話了。
她對着唐小宛破口大罵,說她不過是個窯姐,憑什麼挑唆孫裴兩家的關係?
用詞極其難聽。
最後,孫母甚至還扔下了一個重磅炸彈,炸得唐小宛頭暈目眩,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你有什麼可橫的?那吳四已經跟日本人同歸於盡了,恐怕你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唐小宛眼前一黑,差點兒暈過去。
21
吳四爺一直恨山崎,這是毋庸置疑的。
唐小宛也恨他,恨到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
每一個睡不着的深夜,唐小宛都會開着車一個人在街頭遊蕩。
她不怕死,死或許是種解脫。
可她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死得太快,太簡單。
她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如果遇到落單的日本人,就會偷偷地跟過去,用美色引誘對方。
槍聲響起,地面上只能看到一攤鮮血。
唐小宛開着車,回到家後洗了澡,才能痛痛快快地睡着。
她彷彿在殺死自己的那場噩夢。
卻唯獨沒想過,吳四爺會爲此送命。
「……山崎的頭跟脖子只連着一層皮,四爺,四爺肚子裏全是子彈,卻還是割掉了山崎的腦袋……」
趙武哭着跟唐小宛描述着吳四爺的死因。
她看着那個毫無生機已經閉上雙眼的醜男人。
她這一生,因爲男人被賣,又因爲男人而得到了本不該屬於自己的人生。
最後卻看着這個男人,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再也不會咧開嘴肆無忌憚地喊她的名字了。
唐小宛沒有哭,她甚至很奇怪,爲什麼趙武他們一直在流淚,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哭得都要抽搐了呢?
有什麼好哭的呢?
她想。
等到了深夜,唐小宛踩着高跟鞋,在吳府的每一寸曾經跟吳四爺共同走過的地方流連。
她突然發現,那個男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種巨大的失落和恐懼籠罩着自己。
唐小宛抱着吳四爺的衣服,淒厲的哭聲穿透了房檐。
再也沒有人會跟她吵架了。
再也沒有人會維護她了。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吳四爺,那個又醜又矮還不溫柔的男人。
爲什麼要給她報仇,爲什麼啊!
22
吳四爺的葬禮上,各路人馬都到了。
有唐小宛見過的,也有她沒見過的。
她木着一張臉,脂粉未施,一身雪白寬大的喪服襯托得她更加瘦削,彷彿一朵羸弱不堪的小白花,隨時會衰落在寒風中一樣。
裴彥卿就那麼靜靜地看着她。
看着那個女人一寸寸地彎下腰,叩謝前來悼念的人。
吳四爺的死訊,他身爲記者,其實早就知道了。
可他躊躇了半天,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這個噩耗。
那個堅強又倔強的女人,卻沒有落過一滴淚。
裴彥卿本來以爲她會哭,會暈倒,會茫然無助。
他甚至在齷齪地想,如果她無依無靠,那麼他是不是就有了機會?
但這個機會,她沒有留給任何人。
春風歌舞廳還是依然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門口多了不少流氓和地痞。
他們似乎也知道唐小宛的靠山倒了。
在唐小宛忙着處理吳四爺後事的時候跳出來搗亂,歌舞廳裏發生了幾次小型鬥毆。
被砸爛了不少東西。
唐小宛沒有生氣,而是換好了顏色鮮明的旗袍,以及一如既往濃烈豔麗的妝容。
吳四爺的一幫兄弟,自從知道唐小宛委身日本人的那一夜後,對她皆是各種心悅誠服,沒有一個人敢在背後詆譭她一句。
試問,又有幾個女人肯爲了男人做到如此地步?
唐小宛就能。
他們是一羣粗人,不懂得情情愛愛,他們只知道,吳四爺死了,死得是那麼轟轟烈烈。
他們由衷地佩服這樣的真漢子。
對於吳四爺的遺孀,他們也是敬重有加。
所以,唐小宛把他們都留了下來。
她有的是錢。
吳府地底下埋着密密麻麻的金條和金磚。
自從跟吳四爺結婚之後,他就把這個祕密告訴了唐小宛,甚至還親自教她開槍。
「爺現在不怕我半夜起來殺了你?」
「你想要就把老子這條命拿走!」
吳四爺哈哈一笑,他的聲音似乎至今還回蕩在唐小宛的耳邊。
那個人,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唐小宛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
她必須打響這第一槍。
所以,那一天,整條街都回蕩着槍聲和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
有個女人,開着車,手裏拿着槍,眼神凌厲神情肅穆,追殺着那羣曾經來春風歌舞廳搗亂的宵小之輩。
趙武騎在馬上,指揮着兄弟們。
一切,都像吳四爺還在的時候一樣。
整條街都佈滿了鮮血,彙集成了一條鮮血染成的河流。
23
世道更亂了。
唐小宛已經不太去歌舞廳了。
現如今,她的名字很少再有人敢隨意提起了。
唐敏十五歲了,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褪去了小時候的瑟縮靦腆,更多了幾分穩重。
女子學校斷斷續續地開着,日本人四處搗亂,燒殺搶奪無惡不作。
菊芳擔心閨女,便把她拘在家裏不肯讓她出門。
前兒裴如琢參加了什麼遊行,被抓了,好不容易纔找了關係給放出來的,菊芳就在家裏不住口地念「阿彌陀佛」,並且慶幸得虧唐敏沒出去。
結果轉過頭就看到唐小宛在教唐敏學開槍,嚇得菊芳差點兒就給這倆人跪下。
正在菊芳求爺爺告奶奶的時候,門房遞了話,道是有人求見唐小宛。
這幾年唐小宛已經很少再出現在人前了,也鮮少有人再敢來騷擾她了,家門口擺着的四門大炮可不是麪糰捏的,逢過年過節,唐小宛就拉出來開炮慶賀,惹得街坊四鄰都躲着她走。
誰家女人這般招搖又肆無忌憚?
除了唐小宛。
那就是個不要命的,你一個人惹了她,她弄你全家!
君不見當初慫恿出頭鳥去春風歌舞廳搗亂的人,連老窩都被端了。
所以,自從吳四爺死了之後,還真沒什麼人會主動上門求見。
唐小宛讓門房把人放了進來。
那人倒也算是眼熟,是裴彥卿的女同學兼同僚,叫蘇珍珠,以前跟着裴彥卿來過歌舞廳幾次,唐小宛記得她。
蘇珍珠早就不在報社做記者了,女孩子一到了年齡,就被家裏人趕回去嫁人了。
可惜時代動盪,嫁的那家並非良人,他們算計了蘇珍珠一場,以離婚草草收場。
現如今蘇珍珠開辦了女子學堂做了校長,唐小宛還以爲她是來讓唐敏去報名的呢,卻沒想到,蘇珍珠一看到唐小宛,就跟看到救命恩人似的,撲通一聲就給她跪下了。
唐小宛嚇得連煙都不敢抽了。
菊芳連忙把她扶起來,卻不想,蘇珍珠怎麼也不肯起來。
唐小宛不想多管閒事,開口扔下一句:「有事說事,無事就請回去吧!」
蘇珍珠抬起頭來,滿臉是淚。
「唐夫人,求求您救救彥卿吧!他快死了!」
唐小宛瞬間就從躺椅上彈了起來,語氣急促,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出來,她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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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彥卿去做了戰地記者。
他拍下了日本人殘暴的一面,日本人發現後,要求他把底片上繳,但裴彥卿抵死不從,在其他人的掩護下逃了出來。
對外說底片已經遺失,但誰都不知道底片究竟在哪裏。
日本人不敢堂而皇之地捉拿他,畢竟他們還妄圖粉飾太平,便弄來奸細和漢奸以其他的罪名四處抓捕。
裴彥卿受了重傷,口中一直喃喃着唐小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