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見娜英搬進了藝術家駐場計劃的居所,場景裡出現了穿透日光的白紗窗簾她的目光被房間某一處吸引時,我才意識到 —— 我正在觀看的故事,很有可能是從創作者的自身經歷出發的,並非全屬虛構。吸引娜英注視的不是一面鏡子,而是在鏡子依附的白牆上,豎列的名字。這些名字來自曾在此處停留的創作者、作家。她順應身體直覺在牆上簽下自己的英文名字,在短暫借來的房間留下自己的痕跡。
若然故事並非以導演的自身經歷出發,我不會在電影裡看見如此私人、短暫、微小的細節。從牆上的字跡到橫跨三個城市的景觀,我知道這部電影的美好之處在於:我能透過事實與虛構摻雜的故事,參與這位導演過去的、一部分的人生,聽見曾在她生活中出現的句子、看見她目光曾觸及的事物。除她以外的人沒有居韓童年、移民經歷、劇場工作、異國婚姻,因而無法寫下這個故事。
雖然離場後嘴裡說著要把電影再看一遍,但我想在重溫它之前寫下甚麼。我喜歡這種寫作和觀影日子相隔很遠的感覺,比起我看完電影當下就寫的狀態,多了一份懷舊的哀傷,少了一份由指尖主導的衝動。留在腦海的東西,從我離場後就一直陪伴著我,我不至於需要與電影封閉共處才能複述這些東西;在我寫出來之前,我不知道它們的具體內容是甚麼,但它們一直都在,並以飛快的速度消失。在感受淡化而變成對作者意念、別人想法的尋根究底前,我想要寫下些甚麼,為這些彌留的記憶作最後挽留。
我無法參與你過往的人生
戀人有諸多煩惱和不安,部分來自於「我無法參與你過往的人生」。我們無法見證另一個人在沒有你的人生如何過活,無法分享初次乘搭觀光船的喜悅,無法目睹披著堅強外殼的你在童年時如何哭泣。在你過往人生的特殊時刻裡,我都缺席了。電影透過三個角色要處理的是複雜的情感,海星、娜英、亞瑟,各自都有放不下的事情要面對 —— 對無憂童年和單純情感的眷戀、根抓不著地的異鄉愁緒、對異國戀情的茫然若失。後退一步來看海星這個角色,大概可以把他想像成一段過往的經歷。
回憶來襲的時候,它可以是來自二十年前的;它可以穿戴整齊、牽著行李、彆扭拘謹,在你無法預計的時間,以你難以想像的模樣出現。作為導演的第一部電影,故事的想法早就在紮根腦海,只是在電影還沒拍成之前,我們無法得知這些創作的具體呈現是如何。要放下生命裡的一段經歷、對電影和生命的感受,除了把它們糾纏的結攤平在眾人面前,別無他法。
生性浪漫的夢囈
《從前的我們》的美有一部分落在語言裡。偶然在網上發現導演 Celine Song 的十大電影清單,第二位是 My Dinner with André(1981),那也是我在死前想要再看的電影,因為它光用語言和單一場景,就帶我穿越了許多地方,走訪不同經歷,我甚至還能感受被埋在泥土裡的感覺。同樣的設定也出現在三個角色最終相遇的酒吧裡 —— 娜英和海星在談論一些關於前世的想像。當電影選擇用台詞而非畫面去表達想像性內容的時候,畫面就出現在觀眾的腦海裡;當日常交際過於迂迴,面對著親近的人我們就更能說一些脫離現實,卻更貼近心底的話。在娜英和亞瑟的對話裡,也曾多次提及假設性的場景。
語言帶來浪漫的想像,也撩動戀人的不安。也許是導演也同為劇作家的緣故,也許是生性浪漫的人嘴裡吐出的盡是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也許導演用心琢磨了台詞良久,許多句子都貼近真實,催人淚下。某夜的亞瑟對娜英說,她用著一種他不懂的語言說夢話,讓他感到懼怕,彷彿她的心裡有一塊領域,他永遠無法到達。在酒吧場景裡,背對鏡頭的亞瑟就似 Edward Hopper 的畫作《夜遊者》(Nighthawks)裡背對觀眾的男士,旁人無法猜想他的來歷,只有寂寞直接傳送到觀眾眼裡。
《無痛失戀》與《從前的我們》
《無痛失戀》裡面一次次重複的「Okay」,對應著這部電影的「再見」。他們童年時的道別是「走好」(잘가라),最後的道別卻是「到時候再見吧」(그대보자)。這次道別宣告的是來生再見,他們在此刻圓了相見的夢,餘生再沒有見面的理由,因為他們是如此不同的人。
「要是當時妳遇見的是另一個人呢?要是有另一個來自紐約的作家,一樣讀過妳讀的書,看過妳看的電影,能為妳的劇本提出有用的建議,聽妳抱怨彩排......現在跟妳躺在這裡的人不就是他嗎?」要回應亞瑟的這個問題,答案是肯定的,又是否定的。愛情若然是無關客觀條件,它該有一大部分取決於偶然 —— 剛好遇見了誰。電影美其名為「因緣」。
海星和娜英都說韓語,可是他們沒有共同語言,海星對娜英人生目標的了解僅限於諾貝爾獎、東尼獎、普立茲獎等名稱,娜英注定無法與他分享生命的重要部分。娜英說海星有正常的工作、過著正常的生活,也就是隱晦透露了她和亞瑟從事藝術的不穩定性,外人該難以理解他們工作的性質、內心複雜的情感。在過去的線上通訊來往中,娜英向海星提及了《無痛失戀》,海星隨後才找來看。亞瑟談及的,遇上「看過你看的電影」、「讀過你讀的書」的人,其實也並非易事。
攝影與構圖 動盪與隔閡
電影前半段的攝影讓人難忘,讓我不適。娜英總生活在高處 —— 爬過了村莊裡長長的樓梯才能到家,入住了二樓的作家房間,跟亞瑟居住在樓梯上的公寓。攝影機從不紮根地面,它總是在半空中,離地有段距離。它被吊臂奪去身體從高處俯拍,它在升降平台上浮載浮沉,緩緩移動,向前推進或左右游移。我想到了從飛機窗口俯瞰雲朵的情境,娜英離開故土到達新國家,想必也經歷了不同層面上的動盪不安,從遭遇氣流到適應生活。
樓梯、屏幕、跟隨雕塑出現在構圖裡的直線,分隔了娜英和海星的距離。童年時的他們遊玩在雕塑旁,有樹幹在兩人中間成了隔閡;在他們長大成人後重逢的背景裡,也出現了石雕塑。雕塑上的直線裂縫像是分隔他們的無形阻礙,直至娜英向前跨出一步,給予歡迎的擁抱,才讓兩人真正同框。
回歸當下
「我不知道要對妳的伴侶存有好感,對我而言竟然是如此痛苦的事。」令人痛苦的事情還有:放下對童年和回憶的眷戀、放下對出生地的想念、放下對事與人的猜疑和嫉妒。
我把《從前的我們》想像成一場邀請觀眾放下的體驗,在漆黑的封閉空間裡流過的眼淚若然能積成河流,我們跟過去那糾纏不清的結或許就能在水裡鬆綁。Past Lives 是我們的各種前世因緣,Past Lives 是我們的過去一直活著的意思。過去構成了現在,即使痛苦,我們也要承認回憶將一直存在的事實。好好跟執念道別,我們才能去意識眼前的生活、戀人、自己對創作的熱情,才是我們能夠把握的事情。
最後的娜英讓我想起那個有倒下傾向的旋轉陀螺,即使感到脆弱,我們也只能倒在一個人的懷裡哭泣。
我最喜歡的形容是,前世的他們,是某個清晨在樹枝停留的鳥兒,和那根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