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即是療癒的過程 ep.2_ 愛與和解

糖尿晚期的外婆，隨著身體機能逐漸退化，健康狀況也呈現肉眼可見的急劇下滑。身為孫子，介於一切事件邊緣的位置，感覺深刻牽涉其中，又好像局外人般無能為力。

2023.09.07 這是外婆在這兩個月內，第三次住院。

約三年前，外婆與我的姨舅間，因為一些私人因素起了重大爭執，而後，彼此間的關係一直十分微妙。而，生命就是這麼恰巧的，或是以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因果關係，讓『外婆』像是被置換靈魂般，換了一個人似的，以我不認識的樣貌開始他的餘生。

記憶中的外婆，是一個堅毅、溫暖的人，總是用滿滿的愛，告訴我所有挫折都會過去，而在他眼中我是一個多好、多善解人意、多值得被愛的人；總是用令人尷尬的大陣仗展示我們的存在，小小的成功在他眼中都是值得被錶框的成就。對於生活自理，外婆總是萬分強調『不想要人管』，在四十多歲爆發糖尿病的她，總是自豪地說他對於飲食管理很有一套，是醫生都會稱讚的程度。對於我而言，外婆是家的象徵，是一個永恆存在的，生理上心理上的依靠。

但我不曾想過，對於他的子女而言，這些關心與期待，增長成巨大的壓力，不僅將所有隱含其中的愛、關懷掩蓋，也反噬了外婆。我曾經問過外婆：「你有夢想嗎？」「有啊，看到你們都有有所成就，看到大家開開心心的在一起，就是我的夢想。」他說。

在外婆生長的年代，家是世界。而要維護這個世界的美好，需要有事業有成的子女，對老婆關懷備至的先生以及相處融洽、互相支持的手足。當她發現，自己相守了超過五十年的丈夫，並不重視她而更重視錢財，兩人間的相處剩下互相叨念、甚至是爭吵；手足間因為價值觀的不同，各自家庭的建立，失去了交集，四散在這個社會中，他的世界開始坍塌。

「沒關係，外婆知道你們很忙，有空再回來看我就好。」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一週沒有接到電話了！」

「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的生活會變成這樣？」

「你們不懂，老了是什麼感覺！我不應該需要說出我們的需求，你們應該自己發現。」

隨著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外婆年輕時引以為傲的堅毅性格，變成了逞強，成了她生命中的硬傷。跌到了不跟人說，事後才聽他說他拖著滿是傷口的腿獨自就醫，被醫生關切了只是回答『我自己可以』；為了證明自己老了還有用，在半夜騎著摩托車到處撿回收，去收購便宜的麵包，分發給需要的鄰居或農家。

而最終，他在感到孤獨，又想體諒晚輩的掙扎與矛盾中，逐漸崩塌。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回到外婆家，會見到堆滿的雜物，昏暗的燈光，桌上油膩的飯菜一盤盤散落著，外婆面容憔悴的說『看到你回來，我就好了！』，然後是無止盡的怨懟及悔恨，我們跟著他哭，安慰他，約好下次再見；又更後來，外婆開始隨意躺在地上，起初是說膝蓋不好上不了樓，我們會拉他起來，哄她吃一點東西，聽他怨嘆活著的不容易。不知道是生理影響心理，還是心理影響生理，外婆失去了過往的光彩，她很少笑了，飯不吃了，也不與好友們往來。

每次每次，都想替外婆分擔他的憂鬱，想將他從痛苦的泥沼中拽出。試過同理他陪他哭，用玩笑化解逗她笑，無計可施之際，甚至曉以大義一番，『人老了，不要想那麼多』『我們來想想生命中快樂的事，好嗎？』。

然而，不論是何種方法都徒勞無功。

每次每次，當劇情重演，我們在善盡孝道與疲憊感中拉扯，對外婆的愛也被無力感掩蓋，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對外婆感到生氣，氣他不好好照顧自己，氣他無視於我們獨自消化著生活中的其他痛苦，漸漸的，想要他好的心，被消耗殆盡，只覺得很煩，不想管了。

這是一場全輸的拉鋸戰。

誰也沒想到這場誰都不想贏，也不想輸的戰役，會是以這樣的方式落幕。

如同前文所說的，外婆的身體狀況在近兩個月走向了最低谷。

第一次住院，是我與外婆一次激烈的爭吵後幾天發生的。

那陣子，外婆終於願意由媽媽帶去就醫，在與醫生討論後，決定針對會喘的毛病先下手，換了心導管，外婆認為身體還是疼痛不已，又開了脊椎手術。那時的我認為，一切都正在好轉，當外婆身體狀況好轉，也會有心力針對心理狀態進行調整，我們可以慢慢的，一起變好。

某一次如往常，在假日去探望外婆。見他躺在地上，流著眼淚，說好幾天都爬不起來了。後來我陪著他好幾個小時，扶她起身聊天。他聊著聊著，又開始說外公的不是，當下情緒很激昂，看起來精力不錯。當下我很生氣，認為他又要生事，便開始跟他爭論『你一直說外公的壞話，他當然不想理你啊』等等的話語，而他當下突然開始哀嚎身體不適，我下意識地認為他是想終止話題，便跟他說好好休息吧，我也帶著情緒離開。

沒想到過了幾天，外婆便住院了。

聽外婆的同住家人說，當下叫救護車的時候，外婆已經大小便失禁，可能是因為血糖太低導致的昏迷狀態。之前外婆也有類似的低血糖症狀，但這次似乎不如往常，外婆的第一次住院長達一個月，她開始出現輕微的失智狀態，一句話都說不清，總是昏睡不已，中間經歷只能吃流質食物，甚至無法坐起的過程。

第一次出院，過了不到一個禮拜又住院，然後是這次，據醫生所說，這會是外婆生命晚期的常態。在這段期間內，經歷了『感覺好像真的要失去這個人』的感覺，悔恨跟外婆完整的對話結束在上次不愉快的經驗，也領悟到在這當中之所以有許多不愉快，是因為太想改變他，太想要他變好，而忽略了自己之於他，最重要的是陪伴，讓他知道，我愛他，就夠了。

珍惜他每一次清醒的時刻，記住他每一個笑容，感謝她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最近讀了靈媒媽媽的書，當中提到一個概念，類似於「生命中的每個經歷，都是為了激發出，靈魂原始設定的，此生的目的樣貌。」我想外婆之於我，也是這樣的存在吧。

最近外婆的狀況還是時好時壞，剃掉了招牌捲髮，看起來有點陌生。大部分時候躺在病床上，有時候醒來只是睜著他的大眼睛，說著聽不懂的夢囈，有時候會像突然接上線的電腦，跟我流暢的對話。

而我，想起有一天，他將會真的離開時，雖還是無法接受，但此刻的我，只想專注在過程中，努力感受到他『變好』的狀態，重新轉換與他相處的方法，那些想要改變他的念頭不復存在，面對眼前這個，看起來像外婆，但似乎跟記憶中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人，我也重新明白愛的意義。

那些以為永恆不變的，最終都將改變，而支撐著愛的，從不是不變，而是在記憶中，因為他感受到的快樂、成長、領悟、幸褔及種種。